语言生活情未了
——周庆生先生访谈录

2016-12-16 06:05周庆生李开拓
关键词:皮书绿皮书报告

周庆生/李开拓



语言生活情未了
——周庆生先生访谈录

周庆生/李开拓

[受访者简介]周庆生,中国社会科学院民族学与人类学研究所研究员,新疆师范大学兼职教授,新疆少数民族双语教育研究中心、中亚汉语国际教育研究中心学术委员会主任,中国社会语言学会会长(2004-2008年),中国民族语言学会副会长(2002-2014年),中国语言学会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会副会长,中国少数民族双语教学研究会副会长。《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发起人、项目主持人、前8卷(上编)主编,现任《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审订。(北京100083)

[采访者简介]李开拓,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编辑室主任,全国高校社科期刊特色栏目“语文现代化”专栏责任编辑,主要从事语言政策、语言规划和语文教育研究。(吉林132013)

李开拓:周老师,因为您当初(2004年)的“随便一说”的建议,有了今天备受关注的《报告》,也催生了语言生活派。当时是哪些因素促使您提出编辑出版年度语言状况报告的建议的?

周庆生:2004年9月,教育部语言文字信息管理司组织召开语言绿皮书编辑工作会议,我应邀参加了那个会。我在会上获悉,国家语委研制皮书的目的,是以“绿皮书”的形式发布一些语言文字的“软性”规范,以解决相关语言文字规范调整缓慢或缺位问题,不能满足社会快速发展对语言文字规范标准要求的问题。于是,我提出,我国学界出版的各类皮书,主旨都是发布年度报告,每年一本,但这又跟年鉴或词典不同,皮书具有年度性、权威性、针对性、鲜活性,要反映年度语言生活状况。顺着这个思路,我提出,语言绿皮书的编辑,似宜增加一部有关“语言状况年度报告”的规划内容。

当时李宇明司长兴趣甚浓,参会的王铁琨副司长、郭熙教授、商务印书馆的周洪波编审也反映强烈,都表示这个课题值得一做。会议结束后,李宇明司长立马召集王铁琨副司长、郭熙、周洪波和我等开会细谈,研究如何推进,将其做实。经充分讨论,大家进一步明确了该提议的重要性及可操作性,决定启动“中国语言国情报告”(即后来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项目,用国家语委项目资助,由我挑头,从2005年开始,每年做一卷出一卷,将其纳入《绿皮书》B卷之中。

2004年10月18日“第四届全国社会语言学学术研讨会”会议闭幕后,李宇明司长马上召集我、郭熙及北京的一些博士生开会,研究启动《报告》的问题。从此,《报告》的第一班底开始组建了,研究工作也开始启动了。2005年1月,“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课题正式获国家语委立项。2006年《报告》第1卷诞生。从此,该项目一发不可收,一做就是10年,而且还做出了英译本,韩译本也于近日出版了。

李开拓:周老师,请您谈谈,项目批下来后,在实施项目过程中,存在哪些有利条件和不利条件?

周庆生:首先,说说项目实施的有利条件。我们这个团队还是有些优势的,一是带头人“官商学”优势互补,李宇明、王铁琨两位司长是两栖式领导,既是政府部门领导,又是专家学者;周洪波是商企老总,同时也是专家学者,社会语言学博士;郭熙和我是教授学者,社会语言学博导。

本项目每年得到国家语委科研基金的资助,得到商务印书馆人力、物力及出版方面的支持。“官商学”劲儿往一处使,威力大无比。二是团队成员“老中青”结合,陈章太、戴庆厦、陆俭明等老先生担任审订,中老年及中年骨干担任正副主编、栏目主持人,中年及中青年学者、博士担任《报告》的主笔。各个年龄段的长处得到充分发挥。

其次,看看项目实施的不利条件,其一,国外可资借鉴的材料不多。语言皮书怎么写,对我们来说是个新事物,对世界而言,也不多见,据我所知,世界上的语言皮书也只有三本,分属加拿大、法国和中国三个国家。

最早使用“皮书”这个名称的,是18世纪19世纪英国政府的外交文告“白皮书”。后来,一个国家的政府或社会组织正式发表重要文件或报告时,因封面使用白、蓝、红、黄、绿等不同颜色,而将这些文件或报告分别称作白皮书、蓝皮书、红皮书、黄皮书和绿皮书。

加拿大也有一个相当于我们国家语委的机构,每年要向政府报告加拿大的语言文字工作情况,主要是落实加拿大国家法律《官方双语法》。每年发表语言白皮书,报告官方双语在各个领域使用推行落实的情况,这是最早出版语言皮书的国家。他们的“白皮书”是世界上第一本语言皮书。

第二本是法国的黄皮书。大概是2010年前后,我去荷兰迪尔堡大学访问、讲学,在那儿的系主任办公桌上看见一本法国出的黄皮书,介绍法语的使用情况。那位系主任告诉我这本书每年都出,我们的《报告》已有专文报告过这方面的详细信息。

第三本是我们中国的语言生活绿皮书。

加拿大和法国的皮书旨在报告该国《语言法》在各个方面的执行情况,这个思路对我们有启发意义,但具体写法,无法借鉴。

第三,项目在实施过程中,还面临诸多实际问题或困难,诸如人员如何遴选?框架如何构建?篇章结构如何设立?等等。

李开拓:那么,您是如何解决这些问题的呢?

周庆生:关于人员遴选问题。鉴于当时没有哪位专门做过这方面的研究,所以,我们的头脑中没有合适人选。在上述组建课题组第一班底的那次会议,李宇明司长说,这个课题要在国家语委项目研究基金中立个项,让我来准备这个项目,牵头带一帮人先做起来。我当时想,要作为一个课题来做,较为省事的办法就是找一些较为著名的学者,向他们约稿。李司长提出,做这个项目的同时,还要培养锻炼一支专业队伍,建议以博士生为主。我担心博士生可能写得不够成熟,但当时还是接受了这个意见,就和宇明司长拟了一份参与这个项目的博士名单,主要由李宇明、陈章太、于根源、周庆生的博士生构成。

关于全书框架构建问题。当时不知道全书的框架该怎么搭建,情急之下,我找来了中国社科院出的一些皮书,大多是关于经济、文化、法律等方面的皮书,跟语言皮书不对路,但其板块的设计稍微有点借鉴意义,再参照加拿大语言白皮书的研究思路,我就起草了一个语言绿皮书的框架,大致包括:总述、领域篇、专题篇、热点篇、预测篇等。

《报告》的具体内容,如果找专家写,可能写作技巧比较成熟,我们加工起来,可能不太费力,但问题是,我们一时还说不清楚该怎么写,怎么向人家约稿?但让博士生来做,也有博士生的好处,他们没有思维定势,脑子活,善于创新,也乐于不断修改,但反复修改的环节会很多。所以,我们还是白手起家,依靠年轻博士生来做。

于是,召集了冯雪峰、汪磊、邹玉华、郑梦娟、李艳华等几个博士生,一起开会研究。大家热情都很高。我先初步列出整本书的一个提纲。这个提纲首先考虑的是,国家语言文字工作管理部门重点关注的几个领域,也是《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规定的四大领域,即教育教学、党政机关、新闻媒体、公共服务四个领域,再加上当时全国正在搞城市语言文字工作评估,其他种类的皮书也都有领域篇,因此我们就在提纲中设立了一个领域篇,主要包括的是上述四大领域。除此而外,还设立了总述、工作篇、专题篇、热点篇、港澳台篇等部分。对此大家都表示赞同。

关于每份报告的篇章结构问题。全书框架确立了,每份报告怎么写,还是心中没数,不知道怎么做。我又研究了一些其他学科的情况,把每篇报告的框架概括为:基本情况、现存问题和政策建议这三部分。大家按照这个思路尝试着、商量着一点一点做,如果有问题,就及时提出,集体讨论,形成共识之后再往下做,然后再遇到什么问题再讨论。总之,每篇报告都是一路“摸着石头过河”走过来的,边想边做,边做边改。

最终《报告》的框架调整为总述、工作篇、领域篇、专题篇、热点篇、港澳台篇、参考篇几部分。参考篇介绍的是其他国家的语言生活状况,但对我国有参考借鉴意义,这是我国的语言皮书与另外两个国家语言皮书的不同之处。《报告》设立参考篇,旨在扩大我们的国际视野,不论对学者还是政府官员都有帮助,考虑问题时参考一下国外是怎么做的,有好处,眼界更开阔,问题看得更深更透。

尽管所有东西都定完了,但各位撰稿人在写作过程中也是坎坎坷坷,费尽了周折。有的作者因为专业不同,对某一领域不熟悉,写了好多也没写到点子上;有的作者对问题看得不深刻、不全面,得出的观点不够全面,甚至有误。专家们提出修改意见后,大家就一遍一遍地改。有的作者费了好大劲,最后稿子也没被采纳。

李开拓:您做了8年的绿皮书主编,我们想知道您是怎么做的,或者说,您心目中理想的绿皮书是什么样子呢?

周庆生:语言皮书是个大项目,要站在国家层面来看待,在选题、策划、选稿、审稿、编校等各个方面,都不能有丝毫偏差。从谋篇立意到初稿再到定稿,每一环节都要经过反复论证。

作为绿皮书的主编,每篇文章我都要过几遍。对于作者提交的提要,我们首先修改框架结构,改得差不多了,才可正式写作。接着是修改完善初稿,然后送交专家审、政府部门审,审完后再改,改完以后我还要从头到尾通读通改一遍。从选题到提要,从框架结构到语言表述和数据核对,每个环节几乎都要经过这样的反复打磨。这样一气呵成下来,全书的行文表述就能高度统一。

当然这要花费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往往是当年的书刚出版,甚至还未出版,下一年的项目就启动了,几乎没有喘息的机会,感到特别累。所以做了8年,我就辞了主编,实在受不了,要崩溃了。

我的价值观是要么不做,要做就要追求完美,坚持质量第一。这似乎也是我们团队的风格。虽然我是主编,但在稿件的取舍上,广泛听取专家意见。选稿用稿实行一票否决制。绿皮书的主编、副主编和几位审订,每年都要在一起开所谓“消极审稿”会,只要有一个人说某篇文章不行,那就“枪毙”。参审人员都是不同领域的专家。这样做确实有些苛刻,但能保证质量。其弊端是得罪了一些人,包括一些名人。我曾约过一些名人专家的稿子,其中有的经评审,需修改,但专家往往有思维定势,较难听进别人的意见,不愿意改;有些确实离绿皮书的路数太远,无法改,结果都被“枪毙”了。约了人家的稿子又不用,您说这多尴尬。

后来才体会到,当年宇明司长坚持让年轻人做主力,有多英明,一来锻炼了一支年轻的队伍,二来他们的文稿改得起,让怎么改就怎么改,有的要改七八遍甚至十几遍。曾经有位青年博士自告奋勇,选了一个没人写过的题目,难度很大。第一年写完,不行,被“枪毙”了;第二年再写,还是不行;第三年仍然不行,迄今未见一篇稿子入选,我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14)》主编郭熙在后记的初稿里写道:“……这些关心中国语言生活的“语言生活派”,深入田野调查,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按要求修改稿子——许多稿子从初稿到定稿都经过数次打磨,就这样,也还有一些稿子最终未能采用。我们一次次对这些付出而没有能得到相应回报的作者感到歉疚。”郭熙把初稿拿出来让大家修改的时候,侯敏副主编,在“感到愧疚”中间加上了“深深的”三个字。她解释说,这她是发自内心的,她觉得光说表示歉疚不足以表达我们当时的心情。尤其是少数民族兄弟,他们工作态度特别积极,很希望自己的稿子能成为绿皮书的一部分,所以稿件被撤下来以后,我们心里特别难受,晚上都睡不着觉。郭熙和侯敏两位主编的话语,道出了所有主编、副主编的心声。

李开拓:您是《报告》的核心成员之一,连续8年担任《报告》的主编,又做了2年的审订,对整个《报告》的发展过程清楚明了。10年来,学界和社会对语言生活的关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您认为《报告》在这中间起了什么作用?您对《报告》的未来发展有什么新的想法?

周庆生:《报告》每年一出台或在出台之前,就由教育部和国家语委举行新闻发布会,其特有的学术品质、学术特色及研究成果,往往引起社会各界的高度关注,引起众多新闻媒体的强烈反响。经过10多年的积累,《报告》确已小有名气,成为学界特别是应用语言学和社会语言学界的一个学术品牌。

由于《报告》用学界及社会熟悉的话语,讲述中国本土鲜活的故事,《报告》还吸引了国外出版界的关注。德国的德古意特出版社出版了大量的英文版语言学名著,如乔姆斯基的《句法结构》等,前几年,他们来到商务印书馆挑选外译作品,首先看中的是《报告》。目前,《报告》的英文版、韩文版也已出版。《报告》真正走出国门。

经过10多年的发展,《报告》已经形成了一套行之有效的运行机制,选题原则、方法范式、编写程序,打造了了一致研究队伍和工作班子,但也有一些进一步创新提升的空间,譬如:

第一,专题篇中的个案研究报告,最好选择具有全国意义或典型意义的选题,如果说不出这种意义的,最好不选。

第二,领域篇中的教育语言、行政工作语言、新闻出版语言、公共场所语言四大领域,至少能有反映其中某一领域的报告,否则会使国家语言生活缺少支撑。

第三,跟其他皮书相比,《报告》似乎缺少年度分类语言生活统计数据,如语言使用人数,母语、双语、外语教育统计,等等。

李开拓:感谢周老师百忙中接受我的采访,最后,请您用简短的语言为《报告》发布10周年纪念献语。

周庆生:经过国家、企业和研究群体的精心呵护和培育,10多年来,《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已经从一颗小幼苗,成长为一株参天大树。衷心祝愿已经成材的参天大树,能更好地报效祖国,感恩社会,为国家和人民做出更大更多的贡献。

【责任编辑李开拓】

H002

A

1009-5101(2016)01-0008-04

2106-01-26

国家语委“十二五”规划项目(YB1215-1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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