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宇明/李开拓
资政惠学,服务社会
——李宇明先生访谈录
李宇明/李开拓
[受访者简介]李宇明,教授,博士生导师,原国家语委副主任、教育部语言信息管理司司长,现任北京语言大学党委书记,中国语言学会语言政策与规划研究会会长;《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的发起者、顶层设计者,先后任《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总主编、组委会主任、名誉主编,《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英文版主编;《语言规划学研究》、《语言战略研究》学术期刊主编。(北京100083)
[采访者简介]李开拓,北华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编辑室主任,全国高校社科期刊特色栏目“语文现代化”专栏责任编辑,主要从事语言政策、语言规划和语文教育研究。(吉林132013)
编者按:2006年,经过紧张的酝酿筹备,中国第一部语言皮书《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5)》发布了。截至目前,《报告》连续发布出版了10年。10余年来,《报告》凝结了太多学人太多的辛劳和汗水,在国内乃至国际上产生了重大反响,成绩斐然,这是令《报告》人(包括组织、策划、撰稿、审订和出版者等)和学界同仁备感欣慰和自豪的。伴随《报告》走过的这段艰辛而又辉煌的路程,参与其中的学人感慨颇多,我们也想通过他们了解一下有关《报告》的诞生、发展和未来的一些台前幕后的详情细况,以便使国人更深入地了解《报告》,更充分地利用《报告》成果,促进中国语文现代化事业的大发展。同时,历经10年的发展,也应做个小结,并予以纪念。故在《报告》发布10周年之际,我们邀约到《报告》核心人物中的几位作一期访谈。受本刊委托,宴铭就李宇明先生与商务印书馆的合作情况采访了周洪波副总编,意在从另一个侧面反映李宇明先生的家国情怀及其是如何在政府与学界、商界之间构建“旋转门”的。
李开拓:谢谢李老师拨冗接受我的采访。10年前,您在国家语委和教育部语言信息管理司工作期间,组织学者研制《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以下简称《报告》),并担任总主编,可以说您是《报告》的发起者、顶层设计者,是核心人物。那么,研制《报告》的想法是在怎样的背景下产生的?其目的意义是什么?
李宇明:研制《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是时代和国家语言文字事业发展的需要,是集体智慧的结晶,只是作为当时的行政主管,我多张罗了些。为了更好地了解《报告》,我要先介绍一下《中国语言生活绿皮书》及其相关情况。
《中国语言生活绿皮书》(以下简称《绿皮书》)是国家语委组织策划的关于语言生活的系列丛书。编辑出版《绿皮书》系列丛书的设想,2003年开始酝酿。语言交往日益频繁、信息技术高速发展的全球化时代,要求我们必须快速制定较多的语言文字规范标准;但鉴于语言文字本身的复杂性、社会规范观的多样性,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的制定是非常困难的事情。以《绿皮书》的形式发布一些语言文字的“软性”规范,过渡一下,可能是解决这一难题的有效办法。
2004年1月3日,国家语委语言文字标准化技术委员会外语应用分技术委员会成立。在成立大会上,我首次向社会宣布了《绿皮书》的消息。在具体筹备运作的过程中,国家语委“十五”科研成果不断鉴定结项,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开始启动,我们逐渐意识到,发布语言生活的一些实态调查数据,发表一些与语言生活关系密切的科研成果,对语言生活也能起到积极的引导作用,与软性规范的发布异曲同工、相辅相成。基于这样的认识,正式将《中国语言生活绿皮书》依照内容设置为A、B两类。A类发布语言文字的软性规范,B类发布中国语言生活的状况与分析。通过发布语言生活各种实况与数据,为国家的有关决策提供参考,为语言文字研究者、语言文字产品研发者和社会其他人士提供服务。
经过大约半年的筹备,列出了首批拟出版的《绿皮书》书目:属于A类的有《信息处理用现代汉语分词词表》《普通话通用词表》等;属于B类的有《中国语言文字国情调查》《中国的语言》《中国少数民族文字字符总集》等(其中《中国的语言》经多位专家反复研究,最终没有进入《绿皮书》,但关于中国语言的一些重要数据,已在《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5)》上编附录中刊出)。以此向出版社招标,商务印书馆、语文出版社和外语教学与研究出版社表示了出版意向。2004年8月27日至9 月11日,连续召开了三次由专家和出版社代表参加的《绿皮书》编辑、出版工作会议。
又经两年努力,《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5)》于2006年出版,这标志着《绿皮书》正式与读者见面。《绿皮书》的策划,体现了对新时期语言文字工作的认识:语言文字工作重在引导,重在服务;体现了语言文字工作部门的职能转换——由管理向着引导和服务的方向转换。当时,全国人大常委会许嘉璐副委员长、国家语委赵沁平主任出任《绿皮书》顾问,教育部袁贵仁副部长、国家语委咨询委员会朱新均副主任多次过问这项工作,许嘉璐先生还为《绿皮书》题写书名,这些都体现了领导对《绿皮书》的关心与重视。
《报告》是《绿皮书》B类中具有系列性的年度语言生活情况的报告,每年一部。起初每部由上、下编构成,分别出版。上编由“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课题组负责编写,主要反映社会语言生活方方面面的情况;下编由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负责编写,主要发布利用语料库统计分析得到的各种语言数据。后来,根据实际需要,我们把上下编整合在一起,出版一本。
《报告》是《绿皮书》丛书中最早面世的,有趣的是,它并不在早期的《绿皮书》设计之列。2004 年9月3日,语信司召集专家商讨《绿皮书》编辑事宜,周庆生先生提出编辑年度语言状况(Language Situation)报告的建议,立刻引起大家兴趣。2004年9月11日,语信司再次邀请有关人员开会,落实《绿皮书》编辑出版的具体工作。会后我和王铁琨、周庆生、郭熙、周洪波等先生一起商议,启动“中国语言国情报告”(即后来的《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项目,并列为《绿皮书》B卷之一种。争取自2005年开始出版,每年一部,有条件时再回顾此前50年或100年的语言生活历史。2004年10月16—17日,第四届全国社会语言学学术研讨会在北京召开。会议闭幕当晚,我和周庆生、郭熙教授及北京的一些博士生一起研究启动《报告》的问题,《报告》的第一班底组建起来,并立即开始工作。2005年1月,“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课题正式获国家语委立项。就这样,《报告》诞生了。
《报告》的内容,有语言生活若干领域的调查报告,有各种媒体语言使用状况的动态分析。如果每年一部,连续出版,就能够动态地、客观地反映一个时期内国家语言生活状况的变化,进而为国家语言规划、语言政策的制定和调整提供可靠的依据,使其更好地指导国家语言文字事业的发展;为国家教育、科技、广播电视和新闻出版等领域的科学发展提供参考;能够为学术研究提供借鉴、贡献选题;能为社会的语言服务、语言科技、语言产业、语言经济等的发展提供信息、标准和规范支持;能为过好虚拟语言生活,促进社会语言生活进一步走向和谐做出应有贡献。这就是《报告》研制的价值和意义所在。经过10年的努力,事实证明,《报告》的实际作用和社会反响,已经超出了当初的设想。不仅突显了其自身资政、资学、惠民的意义和价值,还培养历练出一支精明强干的应用语言学队伍。
李开拓:李老师谦虚了。在《报告》人这个圈子里,大家都非常清楚您之于《报告》的重要意义。没有您及您的同事对工作的负责、务实精神和家国情怀,再好的建议也可能毫无意义。研制《报告》的团队大致由哪几类人员构成?大致工作内容和流程是怎样的?
李宇明:在全世界只见到两种类似的皮书,语言类的“皮书”之前没人做过,我们的工作都是“摸着石头过河”,边想边做,边实践边调整。在第1卷本《报告》筹备的一年多的时间里,课题组一直在研究国内外“皮书”的状况,创造体例,拟定篇目与编写大纲,招募人员,指导撰稿,组织审稿、改稿,等等。这项工作需要很多方面的人员分工协作。
首先是策划框架体例人员,这个工作是个创新性的东西,由周庆生、王铁琨、郭熙、周洪波等先生领衔来做,其他人做参谋。
其次是撰稿人员的遴选。《报告》选择了年轻学者群体,尤其是一批博士。他们有一颗活跃的心,思维敏捷,有着强烈的国家意识和创新意识,在做《报告》的过程中,还能够帮助他们建立新的研究方向,有利于个人的学术发展。事实表明,“青年人操刀,老专家把关”的指导思想是正确的。
我们请了陈章太、戴庆厦、陆剑明、邢福义等先生做主要指导专家和审订,他们欣然应允,大力支持。《报告》凝结着他们的学术智慧和辛勤劳动,特别是在每年的选题策划和“消极审稿”方面,所发挥作用最大。
还有相关部委和教育部相关司局,或提供重要资料,或派员撰稿,对提高《报告》的质量起了重要作用。特别是商务印书馆,对《报告》的研制、编写和出版提供的物力、人力与智力,所扮演的角色绝不仅仅是出版者。在策划编写《绿皮书》初期,我们就请了商务印书馆。在我的印象中,商务印书馆是一个不以商务为目的的出版社。商务印书馆建馆100多年来,一直都是承担着国家民族发展的使命,所以,非常感谢商务印书馆,他们很热心,很有家国情怀。这包括已经过世的杨德炎总经理,调到中国出版集团的王涛总经理,现任的于殿利总经理、周洪波总编辑等。
《报告》从策划到成书,是认真而艰难的,有很多“故事”,真的是“不是其中人,难懂其中难”。以首卷为例,介绍点儿情况:
在确定了框架体例和大纲,组织好撰稿队伍落实撰稿任务之后,首卷《报告》经过五次编写会议(包括网络会议),完成50余万字的初稿。2006年2月23—24日,在八达岭庄园饭店举行第一次专家审稿会,正式将书名定为《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5)》。国内外出版的“皮书”,其年号有两种:一种指皮书印刷出版的年份,称为“出版年号”;一种指皮书内容的年份,称为“内容年号”。《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当时决定采用内容年号,即《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5)》,报告的是2005年中国的语言生活。为尽快完成审稿任务,将郭熙、冯学锋两位教授“扣”在八达岭一个星期,依据审稿会意见将全书逐篇修改,形成第二稿。与此同时,商务印书馆将修改稿及时寄给全国20余位相关专家审改,形成第三稿。
2006年的“五一”小长假,我跟陈章太、王铁琨、周洪波、陈敏等集中对《报告》第三稿进行“消极审稿”。所谓的“消极审稿”,其实是个自撰的说法,主要是处理那些不大符合政府身份的表述,稳妥审视一些较为敏感的问题。这次审稿的意义:一是对全书的结构安排进行了较大调整,形成第四稿;二是商定了一件大事,那就是吸收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统计的2005年的语言数据,与《报告》合为一部,分上下编出版;三是自那以后,形成了“劳动节劳动”的传统和“消极审稿”的传统。
“五一”审稿会之后,《报告》第四稿分送有关部委和陈章太先生等四位审订。5月9日,即依“五一”审稿会精神,请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的专家研究统计数据进《报告》的问题。大家认为,汉字、标点与符号(包括标点,数字,字母,符号等)、词语、BBS的语言状况等,可以作为《报告》的内容。
2006年5月10日,开会研究“2005年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新闻发布会”事宜。为保证发布会上能够见书,5月18日上午9时开始,侯敏、杨尔弘、汪磊、周洪波、陈敏、魏励、余桂林等先生根据各方反馈意见,审改上编内容,我和铁琨副司长之后赶到,上编形成第五稿,并对下编的调查报告字斟句酌。大家连续工作到19日上午9时,整整一天一夜没合眼。同时,商务印书馆的编辑在排印现场日夜订改校对,直到21日,在三校样的基础上印出第一版征求意见本的“毛书”150册。5月 22日,“2005年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新闻发布会”在北京召开,教育部副部长、国家语委主任赵沁平发表题为《关注语言国情,建设和谐的语言生活》的书面讲话。发布会记者满堂,网络直播引起了方方面面的关注和反响。
2006年6月5日,语信司召集有关人士研究发布会后的各方反应,布置《报告》定稿出版工作。25日再次召开由审订、上下编的主编和副主编、工作人员参加的第三次审稿会。6月26日,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会换届会议在教育部召开,国家语委印发《报告》第二版“毛书”,向各位语委委员征求意见。之后形成《报告》第六稿。
2006年7月1—4日,在渤海大学召开第四次审稿会暨“语言国情与语言政策研讨会”,审订专家和课题组的一些成员出席会议,对全书内容实行交叉校改,会后形成第七稿。8月28日,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许嘉璐先生为“中国语言生活绿皮书”题字。7月至9月,陈章太、周庆生、王铁琨、郭熙先生和本人等在第七稿的基础上又分别统稿,反复斟酌,最后形成《报告》第八稿(定稿)。2006 年9月18日,《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2005)》正式出版。
《绿皮书》是当代中国语言规划的一项具体举措,是在新时期语言文字工作实践中解决时代新课题的一种探索。《绿皮书》的设计与编辑出版,体现着新世纪国家语言文字工作的一些新理念,体现着中国语言研究的一些新进展,是“官学商合作”的产物。《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从开始提议到第1卷正式出版到第10卷的面世,所有人都洋溢着浪漫主义的激情,展现着拼搏精神、创新意识和家国情怀,彰显着团结合作的力量,实践着扎实严谨的学风。
《报告》的编写模式是以政府为主导、以专家为基柱、以青年学人为主体。《报告》以政府名义发布,代表着政府的态度,而且政府也是语言生活的主要引领者,信息的主要握有者,理所当然应以政府为主导。在《报告》的编审过程中,国家民委、新闻出版广电总局和教育部的语信司、语用司、高教司、国家汉办、民族教育司等单位,或是出人编写相关章节,或是提供有关数据,甚至还做了大量的审订增补工作,令人感动。专家学者不计名利,忘我工作,例如陈章太先生对上编审改前后不下5遍,甚至在病床上还在审读书稿。一批青年学人,热情高,干劲足,行动力强,对现代信息技术运用娴熟,在一起边探索、边实践、边学习,最初的稿子被改得面目全非甚至最终不被采用也毫无怨言。他们在这项工作中成长很快,现在好多人已经成为不同领域的专家。
李开拓:2012年您离开国家语委和教育部的工作岗位,履任北京语言大学领导,但您依旧作为核心人物积极参与《报告》的研制工作。那么,伴随《报告》发展的这10余年时间,您个人有哪些感受?
李宇明:感受很多。
首先,最大的感受是遇到一批好学者,心里很温暖,很感动。不管年龄大小,不管学历高低,大家都有一个愿望,那就是在一块儿做点事儿,做点对国家对社会对学术研究有意义的事儿。课题组的每个人都有着中国知识分子热爱国家的情怀,都希望能为国家的语言生活和谐做出自己的贡献,否则很难做到现在这个程度。我们思考了很多问题,对有些问题如何看,有时连《报告》的编写者也难以把握,但是,大家都是从对国家、对民族、对社会有利的高度来考虑问题,这样就把握住了大方向。学者,不应把学术仅仅看成是书斋里面的器物,看作是自娱自乐的器物,而应是利国惠民的器物。应用语言学重在“应用”二字,应该更多地关注本国语言生活中的问题,解决国家和民族发展过程中的各种语言问题。这应该是这个团队最突出的特点和一贯的作风。这些年来,《报告》以及相关的事业,之所以能从起步到不断发展,到今天在方方面面产生那么大的影响,是与这个团队的特点和作风密切相关的。可喜的是,这个团队越来越大,并形成了一个“语言生活派”。
其次,就是忙碌。总感觉有忙不完的事儿,总感觉时间不够用,思维总在高速运转中,整个人也总是如一辆出租车,不停地穿行于大街小巷。在国家语委工作期间,是出于一种行政责任感、使命感。现在,到北京语言大学工作,这种责任感和使命感非但没减,甚至还多了些学术急迫感。这是因为,近年来社会发展变化太快,国家的语言生活也变得越发的丰富和复杂,“一带一路”的倡议得到愈来愈多国家关注与响应,有好多事情必须尽快去做,好多与之相关的学术问题需要研究,学术力量急需培养。那么,无论是在行政岗位还是学术岗位,于我而言都是责无旁贷。
再者,就是学术研究要与国家、民族命运相关联。我们赶上了一个好时代,国家正处于从过去的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转变的转型期,走向现代化,走向信息化。打开国门向世界,中国一下子站在国际舞台聚光灯下。这为语言文字事业提供了一系列的机遇和挑战。及时抓住机遇,勇敢面对挑战,才创造性地研制出这个《报告》,并译为多种语言向世界传播,充分发挥了资政、资学、惠民的作用。
李开拓:您从教师到行政官员再到大学教师,现在既是官员,又是学者,这期间经历了身份、思维、工作性质和内容的转变,那么您是如何在官员与学者之间调整自己的身份与职责的呢?
李宇明:从大学教师到教育部官员再到大学教师,身份有变,但所做事情都与语言有关。身份的变化带来了学术方向的变化,可以说是经历了三次学术转移。
2000年前,我在大学里工作,主要做语言本体研究,主要学术兴趣是研究现代汉语语法。《汉语量范畴研究》和《语法研究录》两部著作,代表着语法研究的水平。后来转到了儿童语言发展研究,先后出版了《汉族儿童问句系统习得探微》《语言理解与发生——汉族儿童问句系统理解与发生的比较研究》《儿童语言的发展》等著作,也算是补上了国内研究的一个学术短板。再后来承担理论语言学课程,也就更多地关注、研究理论语言学问题。我所主编的《理论语言学教程》和《语言学概论》,反映着我对理论语言学的一些思考。那时的我,只想着做一个“读书”“教书”“写书”的“三书人”,没想到后来会到教育部工作。
在大学里教书做科研,虽然研究的是语言,对语言的本质、语言与生活的关系也有些许思考,对语言政策也有接触,但都不够深入。2000年调到教育部工作后,我发现原有的知识结构和知识积累远远不够,于是就开始重新学习,从理论、生活、工作、会议中不断学习。学习前辈有关语言政策的论著,学习国家1955年、1986年、1997年三次重要语言的工作会议的文件,同时也有意识地了解国外语言规划理论。教育部语言文字应用研究所的资料室为我提供了很大帮助,为我日后的工作和研究打下了坚实的基础。这期间,给我启发最大的是周庆生先生主编的两本书:《国外语言政策与语言规划进程》和《国家、民族与语言:语言政策国别研究》。我自己把这个过程叫作第三次学术大转移:第一次是由语法研究转向儿童语言研究,第二次是由儿童语言研究转向语言理论研究,第三次是由语言理论研究转向语言政策、语言规划研究。
这三次学术方向转移使我认识到:没有语言本体研究、语言理论研究的基础,也很难搞好应用研究;没有学术研究的支撑,行政工作也难以做到位。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工作与学习、研究是有相关性的,虽然侧重点各有不同。这也是我极力提倡建构两个“旋转门”的思想由来。这两个旋转门,一个是建在自己身上的旋转门,即工作和学术研究之间的旋转门,一个是政府和学界间的旋转门。这两个旋转门的建立,都是希望把政府工作与学术研究有机地结合起来。
为什么要构建政府和学术之间的旋转门,这既有现实的需要,又有逻辑的思考。在利用语用所资料室“补课”时我就意识到,我们原有的一些理论,很难解决当前的一些问题。我们过去制定的很多东西,未必都是从现实研究中得来的,有不少是通过政策推演出来的,或者是历史继承下来的。究竟中国语言生活状况如何?几乎没有现成的数据,没有多少实态调查报告。要做好语言文字工作,就必须关注语言生活,做实实在在的调查研究。有了调查报告和数据的统计分析,国家的语言政策调整和语言规划才能做到有的放矢,才可能是科学的。因此,必须把政府和学界紧密联系起来。
国家语委必须建立学术支撑机构。首先,我们把眼光投射到张普先生的平面媒体研究。张普先生果然不负期望,建起了颇具影响力的平面媒体语言研究中心。后来又把有声媒体、网络媒体纳入视野,侯敏、何婷婷两位教授领衔成立了相关的研究中心。后来又认识到,教育教材的语言问题很重要,很多语言规范要从教育做起,教材用语用字情况怎么样,能不能贯彻语言政策和语言规划?对教材也要做点儿研究。我把这个想法与苏新春教授谈了之后,一拍即合,于是教材用语用字的数据分析交给了厦门大学苏新春教授,成立了教育教材语言研究中心。加之前面提到的几个中心,一起构成国家语言资源监测与研究中心。就这样,一边思考一边物色合适人选,继平面媒体(北京语言大学)、有声媒体(中国传媒大学)、网络媒体(华中师范大学)、教育教材(厦门大学)几个研究中心成立之后,又相继组建了海外华语研究中心(暨南大学)、辞书研究中心(鲁东大学)、少数民族语言研究中心(中央民族大学)、中国语言战略研究中心(南京大学)、外语战略研究中心(上海外国语大学)、中国语言文字规范标准研究中心(北京语言大学)、中国语言能力测试研究发展中心(天津市语委)、国家语言文字政策研究中心(上海市教育科学研究院)、中国语情与社会发展研究中心(武汉大学)、语言资源保护研究中心(北京语言大学)。
这些科研机构的布局,就是按照语言生活的研究需要一步步发展起来的。这些中心或基地现在都是国家语委的智囊库。我刚到国家语委时,高校里几乎找不到谁在研究语言规划,谁能对国家语委进行学术支持,现在,政府和学界之间的“旋转门”全天候畅通,异常有效。政府工作得到学术支撑而显得很有章法和远见,学术机构了解政府需要和社会状况,研究也更接地气,具有较多的现实品格。
现在,我又回到了高校工作,但我并没有脱离旋转门。我过去在行政岗位上思考工作的成分较多,现在更多的是思考学科建设问题,比如推进语言规划学的建设,发展相关的硕士、博士学科,推进语言规划研究会,创办有关学术刊物等。
李开拓:为了培养中国语言生活、语言政策、语言规划等领域的研究人才,为了补充年度报告研制团队的新鲜血液,语信司开办了语言文字应用研究优秀中青年学者研修班,目前已经开办了两期。与此同时,“语言生活派”这个名词诞生了。据派内学者反映,您是语言生活派的灵魂人物。请教李老师,这个概念的具体含义是什么?语言生活派是怎样的一个团队?
李宇明:语言生活派是近10年来在中国逐渐形成的具有独特学术追求的流派,其基本特点是:
1.把语言生活作为主要研究对象,把发现和解决语言生活中的问题作为学术责任,把构建和谐的语言生活作为学术目标。
2.主要学术理念:(1)语言资源观:把语言看作语言、文化、经济等社会资源,要努力保护它,合理开发它;(2)语言权利平等观:各民族的语言地位是平等,语言功能是互补的。科学保护各民族的语言文字,做好各种语言的功能规划;(3)多语主义:在国际社会,在多语国家,提倡“主体性+多样化”的多语主义,并努力推进多语教育,使个人具有语言生活需要的多语能力。
3.研究方法:致力于创造、集成观察和分析语言生活的科学方法,特别是数据库方法。
语言生活派是以《报告》编写团队和国家语委的10几家科研机构为主体形成的,其影响越来越大,理论在不断丰富,方法也渐具特色,并形成一大批关于语言生活研究的术语概念。其实,语言生活派更重要的是其学术精神和家国情怀。在我看来,这个团队,是把劳动作为第一需要的人。不管什么时间,都把精力投放到《报告》及其他相关的任务里面来,而不是像现在流行的计件工资,你给我多少钱我给你干多少钱的事儿。
《报告》反映的是一年的语言领域的事儿,写一年,一年忙。上一个《报告》刚付印,就开始想下一年的选题了,然后是组织人员调研、撰稿、审稿、改稿……好多青年学者,为了《报告》的一篇稿子,投入了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哪怕这些成果科研部门不认可,他们也毫无怨言,仍然那么充满着激情和热情,全身心投入进来。
李开拓:在今天看来,这个年度报告是否达到了预期目的,实现了预期目标?
李宇明:总体来看,《报告》发挥了其应有的作用,在资政、资学、惠民方面都收到了很好的社会效益。
伴随着《报告》走过的10年,我们经历了一个探索的10年。所谓探索,一是探索怎样把研究植根于中国语言生活的沃土里,二是探索如何编纂政府皮书;三是探索如何推进科学研究和学术的智库作用。
10几年来,语言文字的重大舆情不断,甚至不断形成社会思潮,例如:关于恢复繁体字的思潮;对待字母词的态度;关于保护方言和“保卫方言”的问题;民族地区的“双语”教育问题;四六级英语考试问题;外语教育冲击了母语教育的争论;外语考试要不要退出高考;非通用语种人才匮乏问题,等等。如何看待这些问题,《报告》做了大量思考。这些思考后来起到了一定的资政作用,国家语委及国家相关部门出台的一些语言文字的政策,甚至中国政府与联合国教科文组织联合在苏州召开的首届世界语言大会所形成的《苏州共识》,都与语言生活派的研究相关。
可以说,《报告》是一个思想库,是一个现代智库。这个智库不仅起到了资政作用,也发挥了资学作用。现在好多研究生从报告里面寻找硕士论文、博士论文的选题,出了一大批成果。这些成果,有些是直接利用报告的材料,有些则是借鉴报告的理论和方法来研究问题。在报告的推动下,中国正在形成一门新的学科:语言规划学。
在惠民方面,《报告》也起了一些作用。由王铁琨先生主持、中国语言资源研究中心编写的《报告》下编,许多数据为教材编写、语文工具书编纂发挥了不小作用,如《常用汉字581》《汉语800字》等的出版。《报告》发布的《汉语作为第二语言教材前1500条高频词语表》,被国家汉语国际推广领导小组办公室编的《国际汉语教学通用课程大纲》收入,成为大纲的有机组成部分。商务印书馆根据每年的新词语监测结果,跟踪出版了新词语编年本系列。2010年10月19日教育部、国家语委发布的《汉语口语水平等级标准及测试大纲》和《汉语国际教育用音节汉字词汇等级划分》两项用于汉语国际教育的语言文字规范,在研制过程中,也都大量参考了已经发布的调查统计数据。
田立新女士曾经这样来评价:“伴随着这10年的发展,绿皮书树立了一面旗帜,这面旗帜就是构建和谐语言生活,坚持把语言文字事业的发展和整个经济社会文化的发展更好地结合起来;绿皮书锻炼了一支队伍,通过这个平台,打造了一支语言生活派的专家学者队伍;绿皮书创造了一个品牌,即语言生活派和《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通过团队10年来的不懈努力,这个品牌在社会上的影响越来越大。每年围绕绿皮书都会有一项很重要的内容,就是年度字、词、新词语、流行语等的发布。包括一些重要媒体在内很多媒体都以我们这个品牌作为线索来梳理前一年整个国家乃至世界经济社会、政治文化的发展脉络。绿皮书已被德国具有学术权威的德古意特出版社翻译成英文本在世界范围内推广,韩文版也即将出版,绿皮书已经走出国门,走向世界,这个品牌将被打造得越来越好,越来越具有影响力和权威性;凝聚了一种力量,这种力量就是这个平台整合、汇聚、团结了国内外,乃至海内外语言学界发展的一支重要力量。简言之就是‘四个一’,即一面旗帜、一支队伍、一个品牌、和一种力量。”
李开拓:《报告》已经连续编制10年,出版了10卷了,作为发起者和顶层设计者者,您觉得《报告》在未来的发展中要注意解决哪些问题?向哪个方向继续努力?
李宇明:中国语言生活的发展方向,就是《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未来的发展方向。谈《报告》的未来发展,就需要对中国语言生活的发展作出预测。大致情况是,除了以往关注的领域语言生活、语言保护、跨境语言等问题之外,《报告》还要注意关注的问题大致有:
1.虚拟语言生活规划;
2.海内外华语的协调;
3.中华语言的国际传播;
4.公民语言能力、国家语言能力与教育语言规划;
5.大众传媒语言规划;
6.家庭语言规划;
7.语言矛盾与语言冲突研究;
8.国际语言生活的重大问题研究;
9.语言规划学的学科建设等。
此外,要进一步发挥《报告》的资政、资学、服务大众的作用。要在开发《报告》英文版的基础上,积极开发出《报告》的其他语种译本,如韩文版、俄文版、法文版等。
李开拓:再次感谢李老师挤出时间接受我的采访。最后,请您用简短的语言为《报告》发布10周年纪念献语。
李宇明:语言研究除了研究语言结构,还要研究语言功能。语言规划学的研究对象是语言功能,它要探讨语言之于社会、语言之于社会个体究竟有哪些功能,这些功能的发生原理和运作机理如何,怎么样利用这些原理和机理来充分发挥语言功能,使其惠及人类社会和社会个体。
语言研究同任何学术研究一样,必须回应学科的重大关切和社会的重大关切,而不能仅仅是自我按摩或自娱自乐。《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会以“本土意识、国际眼光”坚定地走向前方。“本土意识”是个宽泛的说法,这里主要是指植根于中国语言生活,致力于解决中国语言生活的问题;“国际眼光”就是既能从中国看世界、又能从世界看中国。
语言规划是重要的社会治理活动,也是社会语言学、应用语言学、公共政策学等学科的研究对象,必须多学科合作研究。《中国语言生活状况报告》也必须有“大科学”的理念和大数据意识,“开门做报告”,凝聚多学科人才与智慧,使其能够及时而全面地反映中国语言生活状况,及时而妥帖地发出中国政府关于语言生活的声音。
【责任编辑李开拓】
H002
A
1009-5101(2016)01-0001-08
2106-01-08
国家语委“十二五”规划项目(YB125-18)的阶段性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