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拜厄特与当代英国现实主义小说的重生

2016-12-15 09:05
学海 2016年6期
关键词:现实主义英国文学

徐 蕾



A.S.拜厄特与当代英国现实主义小说的重生

徐 蕾

当代英国小说在战后一度经历了“末日论”的寒冬,站在十字路口的小说家们不断探索,重新发现了现实主义传统的价值,推动了英国小说的复兴。本文以女作家拜厄特及其“自觉现实主义”为例,探讨现实主义传统与当代英国小说的演进脉络。拜厄特积极探索小说语言与真实世界之间的互动,既以精准细腻的笔触努力接近客观真实,又将语言的能动性和创造力发挥到了极致。现实主义伟大传统在自我更新和兼容并蓄中获得新生,在揭示拜厄特成功奥秘的同时,展现了战后英国小说的演进轨迹。

战后英国小说 现实主义传统 拜厄特 自觉现实主义

伊恩·瓦特在《小说的兴起》中指出,小说是现实主义的特有文学形式,18世纪英国小说的兴起也是强调特殊情节与个人生活的现实主义成为文学中最具活力的主导因素的过程。①在维多利亚时代工业社会物质文明的推动下,深受实证主义学养滋润的现实主义一步步走向高峰,肩负着维系卢卡奇所言“人作为私人个体与集体一员之有机的、不可分解的联系”的使命。②然而,英国小说在19世纪维多利亚时代达到的艺术高度,却随着世纪之交现代主义在欧美各国的滥觞,成为新一波文学潮流先锋们诟病的目标。当文学再现从转喻式(metonymic)走向暗喻式(metaphoric),现实主义也从高峰跌入谷底。伍尔夫宣称阿诺德·本涅特等作家代表的现实主义风格已不再适合描绘1910年后转变了的人性。半个世纪之后由语言学转向和解构思潮引发的“表征危机”进一步宣告了文字与外部世界的断裂,彻底动摇了小说所依傍的现实根基,也引发了英国文学评论界对小说这种以表现现实生活为己任的文学体裁濒临绝境的普遍焦虑。然而站在新千年的今天,当西方评论家回首战后英国小说的发展历程时,他们赫然发现英国小说从未远离伟大的现实主义传统;在当代人文话语之下,英国小说俨然成为见证现实主义叙事传统自我更新和浴火重生的舞台。

“英国小说的终结”?

从20世纪50年代起,文学研究者开始注意到战后英国小说中普遍弥漫着浓厚的现实主义情结,而在很多人看来,这种与现代主义文学潮流背道而驰的趋势,也许意味着英国小说的末日即将来临。例如,拉宾诺维茨细致描绘了战后英国小说家从现代主义抽身而退的情绪。③布拉德伯里对战后各国小说作了比较,他指出:“创新的动力传递到了别的地方,在法国小说、美国小说、拉丁美洲小说里;而英国小说和大英帝国一样,退缩到传统、19世纪小说的精神和一种文学地方主义中”。④这种回退倾向使得“战后英国小说比二十年代小说更具传统现实主义特色”。⑤

英国小说家固守或退回现实主义传统的现象,遭到了诸多评论家的批评。伯贡齐声称,小说的本质特征在于自由和新颖,当现代主义运动已穷尽现实主义的可能性之后,它必然要求获得新的方向;相较同时期美国和欧洲大陆的实验小说,英国当代小说显得固步自封,了无生气。⑥斯科尔斯指斥现实主义破坏了文学的意义,“小说必须放弃表现现实的企图,而更加依靠激发想象力的文字力量”。⑦剑桥大学主办的《格兰塔》(Granta)文学杂志更在1980年推出主题为“英国小说的终结”的专刊,暗示英国小说的发展后劲不足,前景堪忧。

戴维·洛奇指出,在现实主义与创新实验之间进退维谷的英国小说家正站在多种可能性的十字路口,他们可以效仿法国新小说派和美国文坛的实验先锋们进行虚构和元小说的实验,可以创作传记、回忆录等非虚构小说,可以沿着现实主义传统的老路走下去——毕竟当时在英国出版的大多数小说都属于这种类型。但无论如何,自我怀疑的阴影已经笼罩着文学现实主义的美学与认识论前提,所以“任何有某种自我意识的作家都会至少在岔路口犹豫不决,他们在两难之间选择的解决方法有可能就是把自己的犹豫植入小说之中”,由此,洛奇提出了把“问题式小说”(problematic novel)作为第四种可能路径的设想。⑧

现实主义传统的再诠释

随着西方学者对现实主义认识的深化,他们对战后英国小说中现实主义传统的理解与认知也发生了根本性的立场转变,即从早期认定它为保守落伍的反创新标签,到逐渐认可其在当代英国文学中的强大生命力。大致以上世纪90年代为分界线,学界对现实主义的看法可分为两个阶段。

拜厄特的“自觉现实主义”

在二战后崛起的英国当代作家中,1990年布克奖得主、2008年被《泰晤士报》评为1945年来英国五十名最伟大作家之一的A.S.拜厄特(A.S.Buatt,1936-)吸引了众多读者和研究者的关注。值得注意的是,拜厄特既是一位成就卓著的小说家,又是一位极具影响的评论家,她在漫长创作生涯和学术生涯中不断完善与践行的“自觉的现实主义”(self-conscious realism),非常典型地呈现了当代英国小说家在传统中谋求发展,在困境里迎接挑战,不断自我发现和自我更新的求索历程。

既要回应虚构性的形式需求,又要塑造真实可信的文本世界,也正是拜厄特本人从事小说创作的基本理念。1989年在为自己的短篇小说《糖》(“Sugar”,1987)撰写介绍文章时,拜厄特清晰地表达了这样的写作立场:“普鲁斯特告诉我,一个文本可以极端写实,像巴尔扎克一样‘忠于生活’,同时也可以思考形式、思考自我结构、思考考察和创造世界的过程”(PM 22-23),进而将其创作理念界定为既关注外部世界、又意识到语言自身特征的“自觉现实主义”。她在论文集《心灵的激情》序言中如此描绘这种现实主义立场的起源和特征:“小说中‘真实’的问题和语言描述真实的恰当性是我这二十年间一直关注的主题。如果我为现实主义或我所谓的‘自觉现实主义’辩护,并不是我相信它之于社会或心理真理有何特权关系,而是因为它为思考的心灵和感情的身体留下了空间”(PM 4)。换言之,于拜厄特而言,现实主义非但没有束缚作家思考问题、感知生命和想象世界的能力,反倒正是在文本世界中求真的使命感促使她在唯我论盛行的时代追随艾丽丝·默多克的步伐,将“真实的坚硬概念”置于“诚恳的简便概念”之上,坚持基于物质世界真实性的文学观:

在我写作的时代,世界体验的唯我论观点大大增强。因而,尽管把人们的所说或所见视为自我构建的做法曾很吸引人,如今已有必要重新考虑真实的观念、真正的真实的观念、以及它的可能性。我们也许如布朗宁所说的那样,是天生的说谎人。但如果我们瞥见真实的某种可能性和我们必须为之奋斗的真实性——尽管必然只能是部分的成功,该观念自身才能完全有意义。我的确相信,语言有外延和内涵的力量。(PM 24)

拜厄特坚持语言的指涉作用,但这并不意味着她天真地相信语言与外部世界之间是一种天然、透明的对应关系。始终关注当代文学理论动向的拜厄特,当然十分清楚文本建构性的一面,对语言本身的任意性、符号性、游戏性了然于心,也和其他战后西方作家一样深受语言学转向的影响。她十分服膺其精神导师艾丽丝·默多克对当代语言观之转变的洞见:“我们再不能想当然地将语言看做交流的媒介。我们像是久久看着窗外、却未曾觉察到窗户玻璃的人们——然后有一天也开始注意到了它(玻璃)”(qtd. in PM 177)。但是,拜厄特对语言作为表现介质的关注并非源于一种自由游弋于语言符号海洋的游戏态度,她不愿因为能指和所指之间存在着不确定的、自由嬉戏的关系,就把语言符号视作无限延宕、漂浮的能指,而是在承认语言被“釜底抽薪”的同时,坚持探索如何在新的文化语境下展现社会生活、描摹真实人物。这种求真的信念,塑型了她的创作立场和叙事策略,并推动她深入思考语言的创造力与超验性真实之间的微妙关系。

另一方面,虽然不存在平实透明的“还物为物”的语言,但语言可以尽可能细致地描绘与再现客观世界。寻找平实透明的语言其实不仅是小说中剧作家韦德伯恩孜孜以求的难题,也与拜厄特创作这部小说的直接动因有关。通过故事的第一人称叙事者,拜厄特写道:

当我开始写作这部小说的时候,本想让它成为一部有关命名与准确性的小说。我希望它成为威廉斯说的诗歌应该的样子——观念只存在于物中。我甚至想过不借助修辞手法直接写作,但不得不很早就放弃这个计划。也许命名有可能无需借助暗喻,也许可以进行简单清晰的描写、将一个样本区别于另一个样本……那这本假想书一定会强调名词和命名,我也怀疑形容词以及不流行的分类方法。(SL 323)

同样,在精准、专业的植物拉丁学名背后依然隐藏着暗喻的踪迹,这些草的名字“本身就是小小的隐喻”(SL 324)。“Aira是银须草,来自拉丁词根airo,摧毁的意思,它也是一种攻击性的草类。Panicum是稷,来自拉丁词根panis,面包的意思,因为这种草的草籽可以磨成粉食用”(SL 324)。叙述者不得不承认,把词与物的对应关系当成造物主预先给人类准备好的象征体系只是一种古老的信念,而随着人们视野的扩大、陈见的消除,必须认清命名行为潜藏着人类隐喻式的认知方式;词语与物品之间的对应关系下运动着滑向他者的意指链。

语言能动性与超验的真实

如果语言并不拘泥于与现实严格的对应关系,它是否具有塑造、乃至改造现实的能力呢?这是拜厄特针对语言能动性而提出的一个严峻问题,也是读者理解其“自觉现实主义”小说创作的一个重要切入点。在《静止的生活》中,拜厄特通过叙述者表达了关于语言能动作用的重要观点,认为语言塑形了我们观察世界和理解万事万物的方式,参与着我们身份的建构,甚至可以构成另一种维度的现实。除了婴儿的眼睛,不存在未经语言和文化过滤的“裸眼”,而艺术并不是要复原这双纯真的眼睛,创新也并不意味着摆脱所有习得的框架和名称。“吊诡的是,只有通过准确运用习得的比较和我们制造的符号来区分所见或所识别的事物,才能产生创新的幻觉”(SL 116)。后天习得的语言让人们得以在描述与绘制现实中认识现实,并以此为基础打造幻觉。

有意思的是,这样的描述与绘制本身形成了一种超验的真实话语,特别对于小说中的波特家两姐妹弗莱德雷卡和斯蒂法尼来说尤为如此。当弗莱德雷卡来到普罗旺斯的圣玛丽海湾时,她必须阅读岸边停泊船只头部的字,“只有通过这些文字她才能记得起形状和颜色,文字是首要的”(SL 78)。她对海湾的感知也必须要经由梵高绘制的风景画,“在梵高看到这幅海岸画面之前,我们不会这么去看待眼前的海岸”(SL 81)。对于姐姐斯蒂法妮而言,文字是她得以保存自己的独立思考能力、让想象不致枯竭的核心支持力量。无论在产前检查室,还是在临盆过程中,毕业于剑桥大学英文系的斯蒂法妮始终携带着一卷华兹华斯的诗歌集,希望在制度化的产检与生产流程中保留一片个人化的诗意空间。产后,她又在育儿和家务之外争分夺秒地研读文学,竭力维系与文学的文字纽带,尽管她渴望的“理性的话语”和柏拉图哲学意义上的复杂语言已离她渐行渐远。直到遭到意外电击、在生命的最后一刻,斯蒂法尼脑海中冒现的最后一个词居然是“利他主义”(SL 358),语言无疑是这个女人存在感和生命意义的支柱。

和她笔下的波特姐妹一样,拜厄特也对语言倾注了全身心的热爱。她坚定地相信,语言的指意过程和指涉性交互作用,是文学永恒魅力的源泉。2013年9月在接受笔者采访时,她提出了语言内部与外部相互渗透的问题:

在厚重的时代背景与细腻的历史细节之外,吸引读者注意力、让故事别具韵味与深意的却是作品刻意模糊的虚实边界。这部小说不时嵌入奥丽芙以孩子们真实生活为原型的童话故事,如以大儿子汤姆命名的《汤姆的地下历险记》和隐射威尔伍德一家居住的别墅托德福莱特的《安全如家》等。这些童话故事片段穿插在小说主线中,童话故事和主线故事之间的类比关系呼之欲出,乃至主线中的人物也会迷惑自己究竟生活在真实的托德福莱特,还是奥丽芙笔下的虚构世界:

结 语

①参见伊恩·瓦特《小说的兴起:笛福、理查逊、菲尔丁研究》,高原等译,三联书店,1992年。

②G. Lukács,StudiesinEuropeanRealism, New York: Grosset & Dunlap, 1964, p.8.

③参见R. Rabinowitz,TheReactionAgainstExperimentinEnglishNovel, 1950-1960, New York & London: Columbia University Press, 1967.

④M. Bradbury, “Foreword”, InDictionaryofLiteraryBiographyVol.14:BritishNovelistsSince1960, Part I, Detroit, Michigan: Gale Research Company, 1983, p.xii.

⑤P. Honan, “Realism, Reality, and the Novel: A Symposium on the Novel”,Novel, Vol. 2, No. 3 (Spring 1969), p.200.

⑥B. Bergonzi,TheSituationoftheNovel, London: The MacMillan Press, Ltd., 1979, pp.67-68.

⑦R. Scholes,TheFabulators,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1967, p.8.

xj|j=1,2,…,N={xj1,xj1,…,xjd}为网格 u 中的数据点,N为网格中数据点的数量。以c0为中心重新划分网格,将新划分的网格沿着矢量方向滑动,统计落入新网格中数据点的数量,判断其密度是否大于或等于给定的密度阈值,若条件成立,则将新网格标记为稠密网格,否则不作处理。滑动网格方法的具体实现步骤如下:

⑧D. Lodge,NovelistsattheCrossroadsandOtherEssaysonFictionandCriticism, Ithaca and New York: Cornell University Press, 1971, p.22.

⑨参见M. Bradbury and D. Palmer,TheContemporaryEnglishNovel, New York: Holmes& Meier Publishers, Inc., 1979.

〔责任编辑:吴 明〕

徐蕾,文学博士,南京大学外国语学院副教授,xubud@sina.com。南京,2100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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