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昆 金
泄露天机的狗
◆ 昆 金
一
要不是因为迷了路,周凤岐肯定不会误闯进那片树林,也肯定不会遭遇到正在偷偷玩枪的肖青。现在想想,这一点对于他随后看破案情真相,实在是至关重要的。
肖青是周凤岐家的远房亲戚,两人各自的奶奶是亲姐妹。平时除了婚丧大事,已经没有走动,目前属于那种即将不相往来的状态。但这次他突然来信,约了时间请周凤岐去玩,并希望两家可以多走动走动。
周凤岐有些犹豫。可他母亲念旧,说凤岐呀,肖青父母生前跟我们挺好,如今他几个姐姐都已经出嫁,肖家就剩他一根独苗了。既然他有心邀请,说明他对你,对我们周家还是有念想的。你就去玩玩吧。
周凤岐刚刚破获一个大案,有些累,总探长也答应过给几天假。他想就不如去乡下走走,放松下心情,也不错,于是带些礼物就上路了。
好久没有去肖青家里,有些记不得路。他辗转了好久,最后还是迷路了。开车一直钻进那片树林。
那片树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四周全是农田。眼下正是冬季农闲,因此很少有干活的农民经过。就在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一声枪响从树林里传出。职业的习惯,令他顿时警惕起来。
周凤岐下车后迅速摸进树林。还没看到人影,树林间突然蹿出一条黑色大狗,低吼着冲他扑来。他一个激灵,刚想掏枪自卫,那条大狗突然站定,就在不远处打量着,跟周凤岐对峙起来。
周凤岐放弃掏枪,仔细打量,发现这条狗毛色油亮干净,目光警觉但并不算凶残,不像是那种丧心病狂的流浪恶狗。冲他吠叫,应该只是出于本能。
果然不出所料,没过多久,不远处就传来一个男人的暗喝。大黑狗马上跑过去摇头摆尾。
那个人就是肖青。他起初没有认出周凤岐,忙着帮大黑狗去除狗身上的刺球,随后才恍然记起眼前的这个人。
两人都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寒暄了一阵。周凤岐问起刚才的枪声时,肖青也不隐瞒,拿出一把左轮手枪,说这是他当兵时偷拿回来的。因为好久没用,今天躲到树林里试了试,看打不打得响。对此,周凤岐也只能一笑了之。
而周凤岐没有料到的是,这次的离奇事件,整个就是由这把手枪,以及那只威胁他的大黑狗生发出来的。眼下自己的所见所闻,其实也算是整个事件的一部分了。这一出悲剧,实际上已经拉开帷幕。
二
到了肖青家后,才发现肖青还邀请另外三五个亲戚朋友到家里来了。他家的祖屋很气派,三开间门面,前后三进的一个大院落。
周凤岐跟肖青另外几个亲戚朋友闲聊了一阵,才看到肖青的妻子小娟,带着好些酒菜回家。肖青结婚那天,小娟蒙着红头巾,今天才算看清楚长相。
小娟嫂子很热情,也很漂亮。她给周凤岐递茶的时候,目光流转,说话得体,令周凤岐忍不住有种非常特别的感受。他们结婚五年,目前还没有孩子。
肖青对周凤岐很热情。闲聊时让他坐在身边,不停招呼,偶尔还会说句悄悄话。周凤岐感觉兄弟间虽极少见面,却一点也不生疏。他这才相信母亲的话,肖家的人真是不错。
吃午饭之前,又来了一位客人。肖青介绍说这是小娟的表哥,姓张,单名一个飞字。三国里的张飞五大三粗黑不溜秋,可是这位张飞表哥却生得唇红齿白,细皮嫩肉,非常俊朗。谈话中得知他是个生意人,平时常来肖青家串门。肖青家有个什么大事小事为难事的,他更是召之即来,从来都没有二话。
肖青着重把周凤岐介绍给了张飞。张飞跟周凤岐相互交换了名片。
“哎呀,原来凤岐兄弟在巡捕房做事,而且已经是个探长了。了不起了不起。”张飞看清名片后,夸张感叹。
“寄人篱下,仰承鼻息,不过是稻粱谋而已。不足一提。”周凤岐客套,“表哥生意做得那么好,那才是本事。”
大家笑笑。
“你俩都别客气了。要我说呀,你们都很优秀,就我最不济,至今一事无成。”肖青坐在一边,轻声说道。
刚才谈话间周凤岐已经了解,肖青兄这几年一直在家务农。他家里有几十亩良田,雇了十来个长工,养了几头水牛,一年到头倒也吃喝不愁有盈余。
“肖青兄客气了。像你这种清闲悠然的生活,我们都巴不得呢。”周凤岐说。
“是呀肖青弟。你看我家表妹,嫁到肖家这么多年,还是那么年轻漂亮。这都是你呵护有方哪。”张飞在一边微笑着说。
听到这里,肖青略显尴尬。
这个时候肖青请大家入席。小娟在厨房里面喊:“谁来帮我洗一下菜……”
肖青准备起身,张飞抢先:“还是我去帮小娟妹妹吧。”说着抽身离开,进了厨房。周凤岐看着张飞离开,一扭头就发现肖青面色中隐含尴尬,有些纳闷。
肖青随后发香烟,倒酒,招呼大家。小娟开始把菜一盆盆端出来。肖青站起身来,向大家敬酒。大家乐呵呵地喝了一杯。
吃完第一筷菜,肖青突然起身说凤岐弟弟,你让一让,我出去拿瓶醋蘸蘸。周凤岐说待会让嫂子带过来不就是了。肖青说我刚买回来的醋,放在最高一层柜子里,她找不到,也够不着。
周凤岐说你坐里面,出来不方便,我去拿吧。说着起身。
肖青说也好,就在北墙最高一层柜子里。周凤岐离开,肖青随后招呼其他客人。
周凤岐走到厨房门口,探进头去,刚想招呼,却意外看到了不可思议的一幕。
小娟站在灶头跟前炒菜。张飞站在小娟身后,两只胳膊从后面紧紧抱住了小娟,脑袋不停在小娟后脖子里磨蹭着。小娟一边炒菜,一边笑盈盈放任着,偶尔娇呢暗哝一声。
周凤岐惊呆了,一时真不知如何是好。随后朝后退了一步,想了想,回头又朝肖青那边看了一眼。肖青正在招呼客人吃喝,有意无意间也朝周凤岐这边看了一眼。
周凤岐镇静下来,喊了声:“嫂子,嫂子,我来拿醋。”
说完迟疑了两秒钟,这才进入。这个时候张飞和小娟已经分开,一个在盛菜,另一个在给灶膛加稻柴。
“哎呀,我不知道你哥哥把醋放哪。”小娟镇静地说。
“我知道。”周凤岐说着,径自从柜子里拿出老醋,“还有什么菜要端出去的吗?我顺便带出去。”
“这两盆都好了。”小娟指了指灶角说。
周凤岐拿起一盆菜。张飞走近,拿起另一盆,然后朝周凤岐笑笑,两人一起端着菜出了厨房。
这一顿午饭吃得周凤岐心神不宁。席间小娟热情招呼,面色自如,俨然一个热情好客的女主人。张飞和肖青的神色也很正常,唯独周凤岐美味在口却如同嚼蜡,越想越觉得不可思议,如鲠在喉。
现在看来,小娟跟那个标致的表哥暗中有一腿确凿无疑,可是肖青却蒙在鼓里。这对狗男女,胆子也够大,在厨房里都敢这样亲亲热热,显然已经发展到不可收拾、肆无忌惮的地步。
我要不要跟肖青哥提这件事呢?周凤岐很为难。
肖青还在那里跟客人们推杯换盏,喝得兴致勃勃,浑然不觉。
周凤岐突然有些可怜他的肖青哥哥。
大黑狗一直在桌子底下窜来钻去。吃到一半时,有个客人突然说自己刚刚把鞋子脱下来,就不见了。大家惊异,肖青摆摆手,说一定是被狗叼走了。
说完他喊一声:“黑皮!”
大黑狗原来叫黑皮。黑皮听见主人吆喝,快步从角落里走出来,朝肖青摇着尾巴。肖青利索地做了个手势,黑皮迟疑了一下,走到隔壁,咬出一只布鞋。肖青从它嘴里接过鞋子,扬起手做了个揍黑皮的样子。黑皮溜走,肖青把鞋子交给客人。
“黑皮最近老是喜欢叼东西。家里的东西说不见就不见,再这样,早晚剥它的皮。”小娟愤愤地盯着黑皮消失,说。
肖青显然听见了这句话,可是他只是垂着眼皮,脸色微醺,没说一句话。
这些周凤岐都看在眼里。
三
午饭后大家都说要去附近的老街看看。肖青推说自己喝得有些多,就让张飞带大伙出去,顺便让小娟带点烟酒鸡鸭回家。周凤岐心里有事,也推辞没去。
肖青应该确实有些醉了,大家离开后他上床眯了一会。周凤岐站在院子里环视,想起午饭时的所见,不禁对小娟和张飞的龌龊勾当愤愤然。他很同情肖青。
不久肖青醒了过来。两兄弟就在院子里坐了下来,喝茶抽烟,聊了一会家常。黑皮叼着个什么东西,慢吞吞走近,乖乖趴在肖青脚边,一声不响啃着找乐子。
周凤岐的话几次都到嘴边,可是却没有勇气说出口。
“哥哥,嫂子也是本地人吗?”周凤岐准备拐个弯。
“不远,邻村的。”肖青摸着黑皮的脑袋说。
“我看她挺漂亮,还挺能干的。”周凤岐想一句说一句。
“你都看出来了……”肖青随口说了句很模糊的话,令周凤岐一时没理解透。
“哥哥,你们怎么还不要孩子?”周凤岐终于没有勇气说出真相。他换了个话题,但很快发现这个话题同样尴尬。
肖青抽了一大口烟,沉吟:“怎么不想要?我做梦都想要个孩子。”
周凤岐觉得自己不适宜再问下去了。
“弟弟,哥哥跟你说实话。孩子这件事,问题在哥哥这边……”肖青说出这样的话,看得出应该是鼓足了勇气。
周凤岐听罢有些惊讶:“哥哥……”
“我恐怕这辈子是别想要孩子了。”肖青显得很痛苦。周凤岐有点后悔提到这个话题。
“丢人哪……”肖青的脸色再次有些微红。
“你那么年轻,应该可以调理好。回头你来上海,我介绍你去大医院看看。”周凤岐说。
肖青摆摆手:“算啦。我从小体质差,这方面也不勉强。随天意吧。”
周凤岐给他点了支烟:“这件事,嫂子是什么意见?”
“她?她似乎巴不得我这样。”肖青语出惊人。
“为什么?”周凤岐纳闷。
肖青沉默,长时间的沉默,随后才开腔:“凤岐弟年纪不小了,怎么还不成家?”
“这不是找不到合适的么。”周凤岐笑笑。
肖青点点头:“也是。找老婆一定要慎重些。俗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实际上男人也怕选错老婆……”
周凤岐望着肖青,隐隐感觉到了些什么。没过多久,院门响起,张飞和小娟两人进来。肖青看到两人,突然流泪起来。眼见着两人走近,他赶紧提起衣袖擦泪。
这个动作,全被刚刚进门的张飞和小娟看在眼里。两人有些惊骇,可是却不动声色。
“肖青,我买了只鸭子,晚上烧个汤。”小娟扬了扬手里的鸭子说。
肖青只顾着擦泪,情绪似乎有些失控。
“怎么啦这是?兄弟俩说着话还哭起来了。”小娟看着肖青,含笑埋怨。
“没事,我跟凤岐弟弟说到以前的事了,有些激动。你去忙吧。”肖青顺水推舟应付。
小娟朝着周凤岐笑笑,离开。张飞迟疑了几秒钟,掏烟敬周凤岐。周凤岐谢过,顺手给他点了个火。
“表哥,你去帮帮小娟吧。凤岐弟难得来,我跟他说说话。”肖青说。
“那好,我去了。”张飞笑笑,离开。
院子里又只剩下周凤岐和肖青两人。可是两人四目对视,再也找不到合适的话题。周凤岐看到肖青一脸黯然,就让他回屋再去睡会。
肖青走后,周凤岐越想越觉得忐忑。他想起此时张飞和小娟正在厨房弄菜,迟疑片刻,便悄悄来到厨房门口,小心翼翼,侧耳倾听。小娟和张飞正在窃窃私语。
“你以后别毛手毛脚的。上午不知道有没有被凤岐看到。”小娟埋怨着张飞。
“嘻嘻,人家喜欢你怎么办……”张飞嬉笑,说着又要动手,小娟推开他。
“你看到了吗?刚才肖青在凤岐跟前落泪了。你觉得他们是在谈些什么事?”小娟有些忧虑。
“这谁知道。兄弟俩好久没见,应该会有很多话要聊。”张飞不屑。
小娟放下褪了一半毛的鸭子,突然心事重重起来:“表哥,你说我们之间的事,肖青到底知不知道?”
张飞想了想:“没见他有什么动静,应该不会知道吧?”
“我们俩好了有多久?”小娟再问。
“有快一年半了吧。嘻嘻……”张飞笑得有些猥琐。
“你说这一年半里,肖青果真没有察觉到任何不对劲?你把他当傻瓜了吧。”小娟越说心情越沉重起来。
张飞也有些在意起来:“你的意思是说……肖青早就知道,但是他一直隐藏着,没有说破?”
“我觉得完全有这种可能。肖青他就是这种性格。今天我看到他在凤岐跟前流泪,就更加确定这一点。我甚至觉得上午凤岐是看到了我们在厨房的举动。而肖青一定也在凤岐跟前倾诉了他的苦恼。你想想,凤岐这样的远方亲戚,这么多年没有往来,肖青为什么会突然要去请他来玩?你别忘了凤岐是租界巡捕房探长,厉害着呢。这件事要是肖青请他出面,那就麻烦了……”小娟有些紧张。
“这事被你这么一说,弄得跟真的似的。别瞎想……”张飞想安慰小娟。
小娟听完就更加不安起来:“表哥,真要是这样,你我该怎么办呀?”
周凤岐听到这里,担心被他们发现,悄然离开。
事情已经很清楚。嫂子跟表哥暗中有染,已经不是一天两天。看哥哥的神态,多半也已经知道这件事。现在看来,肖青哥想起要找自己这个远方兄弟叙旧,是用心良苦而又无奈的。
而就如嫂子所说的那样,肖青哥那样的性格,即便知道这件事,多半也会选择隐忍。可作为男人,到最后必定也会忍无可忍,只是爆发的时间和选择的方式不同罢了。
现在看来,肖青哥这次很可能就是想把事告诉我,然后求得一个解法。现在他还没好意思说,我就已经知道。那么我又该为他做点什么呢?
想到这些,周凤岐深深为他这个远房兄长感到气愤和羞辱。他没怎么多想,就找到了肖青。
四
“这么说,事情你都知道了?”听完周凤岐的叙述,肖青茫然。
他说这话时,黑皮叼着一个东西,兴冲冲跑到肖青跟前。肖青伸手把东西拿走,放回桌上,抚了抚它脑门。
“没错。我亲眼看到,亲耳听到,并且用心感受到了。”周凤岐说。
肖青长叹一声,又开始沉默。
周凤岐点了支烟,递给肖青。肖青深深吸着,黯然呼出:“其实我也早就知道。可是我又能怎么样呢?我是个没用的男人,我有权利去指责小娟么?”
肖青这么说,想必是指他没有生育能力这件事了。
“现在小娟也怀疑你已经知道这事。他们也猜到你一直在隐忍。”周凤岐说。
“或许他们也觉得我这次请你来,就是为了跟你说这个事。”肖青想了想说。
“你有这个想法吗?哥。”周凤岐问。
“没错,凤岐弟。你在上海见多识广,而且还是个探长,我希望你可以为我拿个主意。说实话,除了你以外,我想不出还有什么人可以喊来商量这事。”
“谢谢哥哥信任。其实这件事,最终还是要你自己来拿主意。别人真不好说。”周凤岐解释,“你觉得怎么处理这件事最舒心,你就怎么来。有什么难处,我可以帮你。”
“丢人哪……凤岐兄弟,一个男人活到我这个地步,也真算窝囊到家了。你说我这样跟死了有什么区别呢?”
“肖青哥,你别胡思乱想……”周凤岐一时真不知道该如何规劝这位兄长。
肖青一时陷入无尽的纠结之中。一直到其他客人回来,他还没有拿定主意。
晚饭以后,其他客人都已经走了。周凤岐因为路远,再加上肖青挽留,便答应留宿一晚。另外张飞似乎喝多了,便也只能给他在厢房里腾出一张床,让他住下。
晚饭的时候,小娟和张飞依旧谈笑风生,热情招呼,丝毫看不出一丝异样。周凤岐觉得事到如今,恐怕小娟也料到自己已经获知了她跟张飞的关系。可是在自己跟前,这个女人依旧面不改色,晚饭时多次给自己敬酒,搛菜,十分大方热情,足可见她的定力和老练。相比较之下,自己内向懦弱的哥哥在小娟跟前,也确实逊了一筹。
但这也不能成为你可以去跟表哥厮混的理由呀。
随后周凤岐也了解到了,肖青和小娟早已经分室而眠。这一点令他无限感慨。
农村的土烧酒后劲真不小。周凤岐想起自己只喝了半瓶,不久就感到头昏脑胀。后来他甚至连脚都没洗,就被肖青扶到房间里躺下了。这一觉竟然就睡到天色大亮。
周凤岐躺在床上,回忆昨晚的情景,非常纳闷。自己的酒量在巡捕房是出了名的。往常这种白酒,一斤下肚他照样可以把车开回家。可是昨晚为什么会这么快就醉了呢?难道仅仅是因为土烧酒的威力吗?
与生俱来的警惕性让他不禁浮想联翩。
会不会这酒里有东西?
这个想法令周凤岐无比惊骇。他嗖地坐起,酒醒大半,急速思考了片刻,暗叫一声“不好”,随后便冲出房间。
肖青睡房的房门居然没有关严实,留出足可以让一个人侧身进出的缝隙。周凤岐推门而入,就看到肖青躺在床上,一脸是血,右手里捏着一把左轮手枪。细看后发现,他的右太阳穴上血肉模糊,还有个枪眼。
五
肖青用他那把从军队偷出来的手枪,在一个漆黑的夜晚,朝自己开了一枪。这次不是试枪。
这件事就在自己眼皮底下发生,而且死者又是自己的哥哥,所以周凤岐当仁不让,准备亲自查个水落石出。他让嫂子暂缓通知亲友,暂缓发丧。同时找了部电话,把赵勤他们几个召来,一起处置这件事。
可是他又觉得似乎没必要对这件事花太多的精力。因为哥哥长久沉浸在羞辱和沮丧的情绪中,无可摆脱,心力交瘁,完全具备自杀动机。那把手枪的来历他也了解,就是哥哥自己私藏的。
周凤岐想起自己在半路上遇见肖青哥偷偷试枪的情景。方知这个时候,肖青哥已经心存去意。他把自己找来,想必是要最后努力一把,看自己有没有能力让他摆脱心头的阴霾。可惜自己并没有给他指明一条生路。他一定是绝望了,这才彻底放弃挣扎。
小娟哭得死去活来。张飞在一边再怎么劝也没有用。
周凤岐远远望着她,深深被她的哭声所感染。他很想和小娟一样,酣畅淋漓地痛哭一场,排解那股懊悔和痛心。可眼下他必须撑住这个场面。
周凤岐细细揣测着小娟此时会是怎样一种感受。他觉得小娟的哭声或许是由衷的。
不是吗?她应该知道自己跟表哥的私通已经被丈夫发现。作为一个女人,她至少还没到那种为了跟表哥长期厮守而不择手段丧心病狂的状态。她跟表哥发生不伦之恋,终究还是跟肖青哥有关。因为肖青哥很可能不是一个真正意义上的男人。所以现在肖青哥自杀了,小娟必定想到这肯定是因为肖青知道了她跟表哥私通,这才不忍受辱,一走了之。如果真是这样,那么小娟面对肖青哥的死,产生一些愧疚痛楚之情,也在情理之中。
作为肖青的兄弟,周凤岐很想替哥哥出一口气。可再一想,哥哥手里有枪,却没有朝着背叛他的女人愤怒射击,而是选择自杀。这也足够表明哥哥并不想单纯的报复嫂子。他想的恐怕只是如何尽快摆脱这糟糕的生活状态。更何况从某种角度看,小娟其实也是一个可怜的女人。
想到这些,周凤岐抬头再去看痛哭中的小娟时,内心的愤怒已经消散大半。剩下的,甚至还有一点点对小娟的同情。但周凤岐努力抑制,不想让这股同情泛滥,否则他觉得有些对不起哥哥。
“嫂子,你知道哥哥有一把枪吗?”周凤岐等她停歇下来,就问。
小娟眼圈红肿,想了想:“这是他从军队带出来的。”
“你看到过他玩那把枪吗?”
“还没结婚前,他在我面前摆弄过。我也开过一枪。”
“哦……”这句话令周凤岐有些在意,“你也开过枪?”
“当时只是好玩。肖青还跟我讲了好多开枪的常识。”小娟继续说着,突然有些紧张。随后她又说,“凤岐,既然你在,就帮我一起把你哥哥后事办了吧。拜托你了。”小娟看上去有些失魂落魄。
周凤岐看着小娟,点了点头:“一定。”
就这样吧。早些让哥哥入土为安,这个最重要。大家活得都不轻松,别再去计较什么。
说这话时,黑皮在不远处焦躁地走动,很是不安,似乎也意识到心疼他的主人已死。周凤岐发现黑皮的四肢沾满了黑色的泥土,浑身上下也弄得很脏,而且还湿漉漉的。
一大早的,它跑到哪里去疯了?
六
周凤岐独自坐在院子里冥想,突然顿悟,肖青哥偏偏要在自己上门后动手,这仅仅只是因为自己没能给他出个好主意的缘故吗?这件事会不会还有另一种可能?
周凤岐之所以这么想,是因为他想起昨天和肖青哥在院子里聊天时,肖青哥当着他的面曾经不断流泪。关键是这一幕,又恰恰被小娟和张飞两人看到。
试想一下,他们在看到这一幕时,出于心虚,肯定会猜测兄弟俩在聊些什么。假如他们觉得肖青一定是在把他的委屈说给兄弟听时,会作何感想?一般情况下,巡捕房探长这个名头,多少会给他们带来一定压力。
而如果小娟和张飞感受到了压力,他们又会有什么举动?
周凤岐不由得想起昨天晚上那莫名其妙的酒醉。他现在更加怀疑酒里有东西。
如果真有,那么最有可能是谁下的?是肖青,还是小娟和张飞两人?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周凤岐想起昨天晚饭时小娟殷勤给自己劝酒时的样子,现在想来,他恍然大悟。
小娟和张飞显然是感受到了压力。他们或许判断肖青不一定已经把真相说给我听。这样的话,当务之急就是阻止肖青向我吐露真相。那么他们就有理由对肖青下手。而为了计划顺利实施,他们同样有理由往我的酒杯里下东西,好让我烂睡如泥,浑然不知。
想到这些,周凤岐不寒而栗。
这个时候,赵勤过来汇报:“肖青握枪的手以及手腕衣袖部位很干净,没有勘验到一丁点火药细微粒。”
周凤岐惊讶:“怎么可能?他右手握枪搂火,必定会在手上甚至衣袖上留下细微火药颗粒。这是常识,尤其是这种左轮枪,外泄的火药气会更加浓郁。”
赵勤摇摇头:“我也纳闷,所以跟兄弟们反复核实过,不会有错。”
周凤岐“哦”了一声,恍然。
趁着小娟和张飞离开,周凤岐带着赵勤果断潜入小娟卧室。一番搜索后,他们在一个柜子夹缝里找到一条可疑的毛巾。周凤岐拿起来闻了闻,隐隐有一股火药气味。他马上让赵勤拿去检验。而赵勤经过初步检验,肯定毛巾上带有明显的火药细微粒。
那就对得上了。小娟很可能是为了防止肖青泄密,于是杀人灭口。她知道肖青有把枪,如果事先知道枪在哪里,她就可以乘着肖青醉酒,进屋行凶,然后伪装成肖青自杀的假象。因为她知道肖青同样具备强烈的自杀动机。让肖青自杀,即便周凤岐猜到自杀的原因,也仅限于猜测,无凭无据,根本不能把她怎么样。
而且她居然懂得要用毛巾包裹住枪和手,来防止开枪时火药气沾染到自己手上,以及最大程度减小枪声。这或许也是肖青教给她的吧。小娟说婚前肖青给她玩过枪,那个时候两人关系亲密,肯定是无话不谈。
昨晚上作案以后,小娟多半还没来得及处理掉这条毛巾,所以暂时藏在房间里。她绝不会想到周凤岐会这么快就想到要来搜她的房间。
而且张飞昨晚上很可能是假装喝醉。他一定也参与了小娟的行动,甚至根本就是这个案件的主谋。一个女人想要独立办成这样的凶杀案,除非她有极其强大的内心,否则一般都会有人怂恿,协助策划。
小娟、张飞本来就具备杀人动机。再加上这条毛巾,那么两人的嫌疑就大大增加。
等小娟和张飞回来后,周凤岐果断将两人扣押起来。
小娟和张飞对周凤岐的指责大呼冤枉。周凤岐拿出证据,小娟更是疯了似的号啕大哭,甚至想要用脑袋撞击墙壁自尽。张飞拉着周凤岐,反复解释,甚至当场承认了自己跟小娟之间的关系。但这些都没有令周凤岐失去定力,相反只感到这一对男女死皮赖脸,更加可恶。
“这条毛巾以前见过吗?”周凤岐问。
小娟停住哭泣,仔细端详,有些迟疑,“这……这是我用的毛巾,几天前就不见了。”
她肯定晓得我们会拿去检验,来判断这是谁使用的毛巾。这同时证明她是个很狡猾的女人,承认一半,然后否认关键的另一半。
“嫂子,我哥哥对你还算讲情义。你何苦要这样对待他呢?”周凤岐忍不住有些悲伤。
“凤岐兄弟,我真的没有害你哥哥呀……”小娟悲愤恸哭。
“凤岐,你一定是搞错了。我们真是冤枉的呀。”
“狗屁。你看上去衣冠楚楚,实则龌龊卑劣。要不是你,我哥哥何至于此?”周凤岐有些激动,大喊。
张飞自知理亏,只好闭嘴。
突然小娟大叫一声,口吐鲜血,随后倒地,痛苦挣扎。周凤岐查看后判断她是自己咬了舌头。他连忙实施抢救,可是小娟却抵抗他的施救,看上去是死意坚定。
周凤岐让人送小娟去上海医院急救。小娟躺在门板上被抬出去时,虽然口齿不清,剧痛难忍,但依旧不懈呼叫,好像果真是身负奇耻大冤一般。
周凤岐回到屋里,张飞再次拉住他:“凤岐弟,我不是人,勾引了小娟表妹。可是我真的没有加害肖青。我跟小娟其实从小就两情相悦,只是那会我家境贫寒,表妹一心想嫁给有些家产的肖青,我也只能作罢。这几年我做了些生意,发了点财,也确实想跟表妹重归于好。恰好表妹跟肖青过得也不如意,我们就这样走到了一起。我不是人,我们都对不起肖青兄弟,可是我们绝不会做出杀人这种勾当呀,凤岐兄弟……”
此情此景,周凤岐倒也有了些迟疑。这对男女的言语举止,确实不太像是凶手。
他为此苦苦思索,一个人走到院子里抽烟,抬头看到黑皮趴在地上,满身污垢。他走近黑皮,仔细打量,发现它脑门上粘着些某种植物的刺球。
周凤岐剥下刺球,仔细端看,隐隐记得这种刺球最近好像在哪里见过。
他回忆起昨晚喝酒时,黑皮一直乖乖趴在桌下,干干净净。到今天一大早怎么就这么脏了?周凤岐知道肖青哥爱护黑皮,一直让狗睡在他房间里。
周凤岐再次来到肖青房间里,仔细勘查。不久他发现肖青的床单上,隐隐有一些印迹。他打开手电仔细端详,判定这应该是黑皮留下的,而且还挺新鲜。从姿势和位置上看,应该是黑皮把两条前爪搭在肖青床沿留下的。
假如确实是肖青哥躺在床上举枪自杀的,那自己酒杯里的东西是谁下的?目的是什么?还有他们确实没有在肖青手上发现火药气残留。
要么就是小娟或者张飞半夜进入,趁肖青熟睡时开枪,然后伪装自杀现场,这个可能性相对大些。
用手枪打死肖青,枪声或许也是个麻烦,但情理上更容易被认为是自杀。所以他们铤而走险,并且还要在自己酒里下药,让自己昏睡,才听不到枪声。而一般人即便听见枪声,也没有多大关系。因为只要是没有听见过枪声的人,即便听到枪声,也不一定会想到这是枪声。这里是农村,很少有人见识过枪声是怎样的。何况左轮的枪声本来就不大,再加上裹了条毛巾,那声音就更会大打折扣。
可是周凤岐还是感觉到小娟实在不像是在做戏。
这个时候黑皮慢慢走近房间,叼起主人的一只鞋子,藏到一个角落。周凤岐看着,一个大胆的设想突然涌上心头。
他理了理思绪,又拿出刚才黑皮脑袋上剥下来的刺球细看。
他想起来了。昨天在树林里遇见肖青时,黑皮脑门上也粘上了好些这种刺球。这样看来,黑皮昨天晚上又去过树林了。深更半夜的,它去那边干什么?
周凤岐马上带着黑皮,赶往那个树林里。黑皮对周凤岐挺亲近,似乎熟门熟路,直接把他带到当初跟肖青遇见的树林里。果然这里长着好多带刺球的灌木。另外树林里到处都是腐朽的黑土,跟农田田埂里的黄土区别很大。黑皮腿上的黑土,显然也是在这里沾上的。
周凤岐环顾四周,发现地上有不少新鲜扒开的泥土。周凤岐逐一细看,却不料黑皮忽地跑过来,欢快地开始扒拉。片刻,它就从泥土里扒拉出一条毛巾。
周凤岐大骇,拿过毛巾细看,应该是刚刚埋进泥土。他突然有些激动,慢慢把毛巾放到鼻子跟前,细细嗅闻。
毛巾上有股淡淡的火药气味。
周凤岐倒吸一口凉气,盯着手里的毛巾,慢慢镇定下来。
与此同时,兴奋过头的黑皮不停扒拉着四周的松软泥土。周凤岐看到有好多大小不一的毛巾布片被它陆续扒拉出来。黑皮表功似的叼着那些东西,摇着尾巴朝周凤岐炫耀。
周凤岐眼见着这些新旧不一的毛巾布片,惊讶不已。同时也恍然大悟。
难怪小娟表现出如此极端,因为肖青或许真不是她杀害的。
凶手其实是肖青本人。他是自杀的。
昨晚肖青躺在床上,用一块毛巾裹住手枪,然后朝自己太阳穴开了一枪。
接下来就是黑皮出场。它以为这又是主人在训练它,便熟练叼走了裹住手枪的毛巾,连夜来到树林里,把毛巾埋了起来。所以现场的房门都没关严实,肖青的床单上才会留下黑皮的前爪印。它显然是前爪搭在床沿上再去叼那条毛巾的。
至于现场很多埋在土里的毛巾布片,应该是肖青训练黑皮时所为。昨天跟他在树林遇见,应该也是在训练黑皮——枪响之后,让黑皮把裹手枪的毛巾叼走,然后藏起来。
难怪黑皮在家也特别爱叼东西。
之前周凤岐就已经察觉到肖青情绪低迷,有厌世情结。现在想来,必定是他不想继续承受这份羞辱,寻了短见。他恨小娟,却朝着自己的脑门开了枪。那多半是因为他痛恨自己,甚于痛恨小娟。但是他终究不想放过小娟,于是精心布局,准备把红杏出墙、谋杀亲夫的罪名加到小娟头上去。在他看来,这种罪名,足以摧毁一个女人的一切。这是比死更能让小娟感到痛苦的结局,
想到这里周凤岐不寒而栗。人性哪,真是复杂到深不可测。
而周凤岐从小娟房间里搜到的那块毛巾,应该是肖青事先藏在那的,目的就是栽赃,让小娟背负上潘金莲的恶名。
那么,那天晚上在酒里下药的,必定也就是肖青了。这么做一可以防止周凤岐听见枪声,或者干扰他的行动。再则也是为了误导周凤岐。因为既然周凤岐知道了小娟跟张飞之间的事,那么一旦肖青死了,小娟无疑就成为最大嫌疑人,而且也是最有理由给周凤岐下药的人。
另外想必肖青很了解周凤岐的威名。请他上门,只是想让他见证整个过程,达到自己的目的。他认定周凤岐完全有理由会怀疑小娟,也有能力找到那条栽赃的毛巾。他那天有意让周凤岐去厨房拿醋,也是料定小娟和张飞单独在厨房,多半会有事发生。
发稿编辑/冉利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