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险放大视野下的食品安全报道
——以“福喜问题肉”报道为例*

2016-12-14 08:11孙鹿童
现代传播-中国传媒大学学报 2016年7期
关键词:福喜

■ 王 宇 孙鹿童



风险放大视野下的食品安全报道
——以“福喜问题肉”报道为例*

■ 王 宇 孙鹿童

2014年夏天,“福喜问题肉”报道引发媒体食品安全问题的报道热潮。食品安全问题作为一种潜在的社会风险,越来越引起媒体的关注。媒体是风险意识的核心,因此食品安全报道在很大程度上影响着社会公众对于食品安全风险的解读和反应。本文试图在风险社会的视野下,以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对此次东方卫视福喜肉调查报道进行案例分析,并从中探寻食品安全报道的问题及对策,以期媒体在食品安全风险评估和风险沟通等方面发挥积极效用。

食品安全报道;福喜问题肉事件;风险社会;调查报道;危机管理

2014年7月下旬,“福喜肉”调查报道播出后,上海、北京等地麦当劳猪肉、牛肉、鸡肉制品纷纷下架,上海食药监局连夜彻查福喜工厂,福喜总部高管出面道歉。“福喜肉”报道再一次把舆论焦点拉向食品安全。无论是“黄金大米”,还是“福喜问题肉”,如今各类媒体的食品安全报道已不仅仅局限于对于制假售假的披露,而是将食品安全问题置于风险的视野之下,关注食品安全问题引发的层级效应。

研究发现,媒体强烈影响了社会认同、风险的定义、风险选择,以及关于风险的知识,媒体是风险意识的核心,也是解释人的风险反应的核心。而食品安全问题与社会风险紧密连接,食品安全报道也是处于风险意识核心的媒体特别关注的领域。

一、风险与风险的社会放大

风险,一般理解为可能发生的危险,或者“不希望的事件的危险”①。从个人行为到国家政策,可能发生的危险即风险,越来越成为决策与判断的重要标准。但在工业化高度发达的现代社会,风险不仅仅是可能发生的危险这样单一维度的解释,它已成为学者专于研究的理论领域。对风险社会的理论探求以及建构规制,已成为许多思辨社会学家的研究领域。

德国社会学家乌里尔希·贝克最早提出了“风险社会”(risk society)的概念。他认为,以“财富—分配”为特点的工业社会中出现的社会问题和冲突会开始和“风险—分配”社会,即风险社会相结合;英国学者斯科特·拉什从风险文化的视角解读风险社会,他认为当代社会的风险实际上并没有增加,只是那些被人们察觉和意识到的风险增多和加剧了;社会学家安东尼·吉登斯(Anthony Giddons)则将风险分为外部风险和人为风险两大类,外部风险是常态风险指那些因传统或自然的不变性及固定性带来的风险,人为风险则是因人的发展尤其是科学进步而产生的风险。

正如贝克和吉登斯等人认为的那样,风险已经属于我们所处的这个时代的基本特征之一,风险社会作为一种正在出现的秩序和公共空间而具有现实性和实践性。同样,风险社会通过具体化的行为和现象成为人类社会发展探索中的一种思路。那些引发了现代社会高度不确定性的科技与生态、食物与健康、宗教与文明乃至信息传播本身等,都已经或可能成为现代社会危机的来源。

就全球范围而言,20世纪80年代后,与食品相关的风险不断增多。食品恐慌,以及由食品引起的健康风险,也周期性地主导着政治议程。②食品安全作为牵动风险的一个方面,被纳入到媒体的报道实践中,具体来说,食品安全问题越来越明显的成为社会公众可以感知的风险。因此,对于食品安全问题的关注是媒体应对风险社会特性的具体行为。

然而,并不是所有的风险都会被人们感知。那么为什么公众感知了某些风险,并以感知和经验做出反应?或者说,一些社会风险何缘被放大,而另一些风险却不被感知呢?社会文化研究显示,风险是在日常生活中以大众传媒、个人经验和生活阅历、本地记忆、道德信念以及个人判断的话语为依据而建构起来的③。

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试图整合个体主义者和文化主义者的观点,以解释为什么有的现象被定义成了风险而有的却没有问题。该理论认为,作为传播过程的一个关键部分,风险、风险事件以及两者的特点都通过各种各样的风险信号(形象、信号和符号)被刻画出来;这些风险信号反过来又以强化的、制度的或者文化的过程相互作用④。公众根据风险的属性及其重要性对大量信号进行评估和选择。把初始风险事件的信号扩散开来的中介可以被视为风险的放大站。风险放大站主要包括大众传播媒体、各级政府及官员、各类专家、企业、人际传播网络或者互联网、包括直接利益相关者和非直接利益相关者在内的个体行动者等。对于那些缺乏亲身体验的风险,人们往往会通过这些放大站来了解、评估风险。这就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帮助我们理解为什么某些甚至是微小的风险事件有时会激起公众强烈的反应,导致产生实质性的后果,进而导致一系列层级效应的出现,而一些潜在危害很大的风险却被媒体和公众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食品安全问题层出不穷,为何某些特定的食品安全报道,苏丹红事件、多宝鱼事件、三聚氰胺奶粉事件、工业明胶事件直至福喜问题肉事件会引发社会议论和公众恐慌,并且这些食品安全报道的媒体监督行为反过来促进行业或政府决策的改良?我们可以从风险的社会放大角度对其进行分析。

二、福喜问题肉的风险放大

2014年7月20日,东方卫视播出了曝光福喜问题肉的调查报道——“过期重回锅次品再加工上海福喜食品向知名食品企业供应劣质原料”。报道播出之后,其他媒体迅速跟进,“福喜问题肉”⑤迅速成为全国食品安全报道的焦点,福喜和麦当劳也被推至舆论的浪尖。

东方卫视深度报道组历时数月,选派记者以工人的身份进入福喜工厂,用非正常拍摄手法记录了工厂内部加工食品的过程。其最终成为曝光上海福喜工厂的决定性画面就是在暗访中拍摄完成的。对福喜问题肉的报道集中在两个方面:一是过期食品回炉再使用;二是阴阳两本记录应对检查。

电视报道画面集合展示了几段暗访画面——2014年5月16日,福喜工厂内麦乐鸡生产线上,工人们把麦乐鸡次品挑选出来摆放在盛放次品的金属盒子里,随后这些次品又被直接推到了原料区重新进行加工;2014年5月21日,麦当劳检查上海福喜工厂,在检查的前一天,该工厂上级主管部门邮件通知工厂,不能有次品出现,于是阴阳账本的秘密浮出水面,有次品记录的账本留底,而另一本剔除次品的账目用于检查。记者观察到每当有检查,生产车间的装有次品的蓝色塑料袋全部消失,并且调查组找到曾在福喜工厂工作过的内部人士,对阴阳账目的现象做了证实;2014年7月4日,暗访记者在福喜工厂解冻间看到,一部分已经过期的包装好的成品出现在原料间,工人将这些过期成品小牛排添加到绞肉带里,混合在其他原料中,被“回收利用”。

7月20日,新闻曝光了福喜工厂的问题肉之后,上海食药局迅速反应,连夜彻查上海福喜公司。东方卫视记者对食药局的查处过程进行了跟踪报道。随后,美国福喜集团总部负责人接受东方卫视专访,向公众道歉并表明对于发生食品安全问题的态度。自此,上海、北京等地麦当劳以及百胜集团下属餐厅下架了部分涉事产品。

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下,某个风险事件会通过诸如形象、信号以及符号刻画出来。在福喜问题肉的报道中,食品安全风险即通过一组暗访报道的媒体信号被刻画了出来。

1.社会的放大站——暗访报道以及监管部门的反应

在对风险的社会放大进行的研究表明,放大站是风险传播中的重要过程,其中既有记者这样个体的放大站,也有大众传播媒介这样的社会放大站。卡斯帕森等人认为,当风险信号在通过各种各样社会的和个人的放大站慢慢传播开来的时候,就社会放大站而言,组织的结构、功能和文化之类的因素都会影响到风险信号的放大或者弱化。⑥

在东方卫视的暗访报道将福喜问题肉曝光之前,社会公众也许并不知道福喜是谁,但是媒体连续多日的追踪报道,使福喜开始被贴上了问题肉的标签,而由该事件引发的关于食品安全的风险也被大众传播媒介放大了。

另外,在东方卫视追踪报道中,关注的一个焦点是上海当地政府以及食药监管部门的反应。从监管部门连夜彻查工厂的报道,到各级主管领导和专家的监管查处态度,福喜工厂始终处于被动的地位。这其中,地方政府以及食药监管部门也可看作是社会的放大站,职能部门联动的大动作将食品安全的风险放大,传达给受众的观感即是政府高度重视食品安全,效率颇高,第一时间实施监管。

2.风险强化——全国媒体关注和公众热点搜索

针对风险强化的过程,社会放大也可以解释为这样一个论断:有一些事件有可能制造出能扩散到远远超出事件最初影响、甚至可能最终影响到过去毫不相干的技术和机构的次级和再次级后果的“涟漪”。

我们通过百度指数对2014年7月到9月之间全国受众以“福喜”为关键词搜索的情况进行统计后发现:虽然事件在位于上海的东方卫视曝光,涉及到的是上海福喜工厂,然而对于福喜事件的关注早已超出上海的范围,全国范围内公众舆论以及新闻媒体对于福喜问题肉的关注数量惊人。

图1 2014年7月-2014年9月“福喜”搜索趋势⑦

图1起伏较缓的那条折线代表上海“福喜”搜索趋势,在7月20日事件曝光之后出现了热点高峰,而后便逐渐下降,到八月,对于福喜的热点搜索趋近于零;相反,代表全国趋势的折线则在不同时间段出现了五次热点高峰,且全国范围内“福喜”的最高关注峰值出现在上海地区的峰值之后。虽然进入八月后,全国范围内对“福喜”的搜索也迅速下降,但仍高于上海折线。

两条折线的对比变化说明,“福喜问题肉”事件在经过社会放大站的放大之后,引发了对于食品安全风险的层级效应,不仅在局部范围引起关注,而且在全国范围内出现了“涟漪效应”⑧。这一点在其他媒体的报道中也有所体现,福喜问题肉报道出现后,各媒体记者广泛走访全国各地的麦当劳餐厅,询问商家销售情况以及民众对于麦当劳等快餐的评价。尽管福喜上海工厂不是向全国所有的麦当劳等快餐餐厅供应食材,但一则被社会放大的食品风险报道,在全国引发层级影响。

3.风险放大趋势——问题查处与受信任来源

福喜问题肉事件涉及福喜工厂情况、福喜总部表态以及政府监管部门查处、普通民众反映等若干利益相关者,我们从上图可以看出,大众媒体对于福喜事件的关注是有倾向性的。出现峰值的新闻焦点,以食品药品监管部门调查福喜食品为主,尽管不同峰值期所涉主体不同,但基本集中在查封工厂、处理相关负责人上。可见,由“福喜问题肉”报道放大的食品安全风险的关注走势趋向于食品安全问题的监管和查处。

图2 2014年7月-9月福喜肉事件新闻监测趋势⑨

三、食品安全报道问题及对策

1.针对事件还是针对问题?

新闻价值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新闻媒体的报道选择。一般来说,新闻媒体更关注那些具有戏剧性的、不同寻常的风险,突发灾害就比日常风险源的事件更容易得到报道。对食品安全报道来说,针对食品安全事故的报道比叙述食品安全问题的报道更能吸引人。因此,从新闻价值的角度来说,报道通常是针对事件,而不是针对问题。

然而只针对事件会产生这样的问题:事件追踪报道留于对某一产品或某一利益群体的声讨、查处或者处罚,很难深化到社会问题的层面。如针对“福喜问题肉”的报道,在记者调查暗访的发现曝光之后,新闻走势和社会关注焦点停留在对于福喜食品的下架、监管以及食品质量改进等具体方面,而后期食药监管部门成为事件主角,通过其职能施展将制造食品安全风险的福喜工厂推到被动的位置。

“福喜问题肉”报道从一个食品安全问题的揭露开始向对福喜食品的监管和处分转向,也就是说,社会公众从一开始忧虑“要不要吃福喜肉”(这是针对食品安全的考量)到后来关注食药监管部门的职能作为以及查处结果。由于关注事件本身的力度太大,“福喜问题肉”报道已经越来越偏离风险放大的初衷,偏离了对食品安全问题风险的关注。

关注事件报道是大众媒体的出发点,作为风险的社会放大站,媒体报道有能力将某个特定的风险事件推入公众视野,然而仅从食品安全报道来说,关于某个事件前因后果、事态发展的报道不足以涵盖食品安全问题的范畴。关注事件的同时关注问题,或许是一种可供实践的报道方式。通过某个有新闻价值的具体事件调查或揭露,在追踪事件发展中强化问题意识,避免将事件报道留于事件始末的层面,大众媒体可以通过一次又一次的具体事件报道,将食品安全风险不断内化为公众的风险意识。据此,风险的社会放大框架下叙述的涟漪效应就有可能将食品安全的风险向着风险所带来的机会这个正向的方向转型。

2.传输还是建构?

与风险管理者的观点相悖的是,媒体对各类风险的报道是有选择的,它们并不会简单地反映专家对最“严重”的风险的评估。特别是在采制类似福喜问题肉这样的深度报道时,记者团队获得新闻线索后主动展开暗访调查,才有了如今呈现在世人面前的福喜工厂内部画面,这是大众传媒对于食品安全问题的社会构建过程。如果媒体仅仅是信息的传输者,就不会自发组织调查活动,也不会有食品安全问题的例证曝光。

那么,媒体食品安全报道到底该传输还是建构?如果媒体只传输风险信息,许多没有官方通报和专业判定的食品安全问题就始终不会被揭发,媒体的监管职责便无法发挥,那么其作为社会放大站向风险施展的功能也无从谈起;如果媒体建构食品安全报道,完全以新闻价值和选择偏好为指导,有效的风险管理和专业的食品安全风险评估会变得更难,当食品安全报道为求吸引力和新闻性而将自己选择的风险事件逐步强化时,一旦社会公众跟随媒体走势,有效的风险管理和专业的食品安全评估就会受到挑战。这是食品安全报道面临的矛盾。

3.媒体监督成为食品安全唯一渠道?

东方卫视关于福喜问题肉的后续报道中,记者跟随食药监管部门工作人员查封福喜工厂,日夜守候在涉事单位等待最新进展。记者在查封单位现场发现了记录过期产品回炉的真实账目的时候,记者以一种“正义使者”的状态向观众揭露这些证据。无论是记者行为、报道内容,还是主持人语气,都显示了新闻媒体以“福喜问题肉”报道作为媒体监管和“第四权力”向公众的交代的态度;食品药品监管部门和地方政府是在媒体曝光之后,才迅速采取行动彻查工厂,甚至连福喜总部高管也在致歉声明中感谢了东方卫视的舆论监督。这些都反映出一个问题:媒体报道是否已经成为监管食品安全的唯一渠道或最主要渠道?

大众传媒的舆论监督可以有效推动社会进步。然而,如果媒体成为监管诸如食品安全问题等风险的唯一有效渠道,那么对于风险的评估和决策判断或许会有失偏颇。有研究者认为,风险传播可视为个体、群体和公共机构之间进行信息和意见交换的一个互动过程,由上可见,在食品安全问题领域,三者的互动明显不足。食品安全报道不应是媒体向公众传递某个风险事件这一过程的终结,而应该成为大众强化风险意识、政府部门加大监管力度的契机。通过媒体报道使风险传播的互动过程循环起来,是食品安全报道所要扮演的更重要的角色,不仅坚守媒体监管,而且促进风险传播和风险沟通。这似乎才应当是风险社会背景下食品安全报道的要义。

注释:

① 伯内德·罗尔曼,奥尔特温·雷恩:《风险感知研究:导论》,载[德]奥尔特温·雷恩:《跨文化的风险感知:经验研究的总结》,赵延东,张虎彪译,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3页。

② [英]大卫·丹尼:《风险与社会》,马缨、王嵩、陆群峰译,北京出版社2009年版,第65页。

③ [美]保罗·斯洛维奇:《风险的感知》,赵延东等译,北京出版社2007年版,第270 页。

④⑥ 珍妮·X.卡斯帕森、罗杰·E.卡斯帕森、尼克·皮金、保罗·斯洛维奇:《风险的社会放大:15年研究与理论评估》,载[英]尼克·皮金、[美]罗杰·E.卡斯帕森、[美]保罗·斯洛维奇编著:《风险的社会放大》,谭宏凯译,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2010年版,第4页。

⑤ 也有的媒体称其为“福喜过期肉”,本文统称为“福喜问题肉”。

⑦⑨ 数据来源自百度指数。

⑧ 涟漪效应是卡帕森等人对风险的社会放大所做的一种比喻。就像一块石头投入池塘后会激起涟漪向外扩散一样,风险先影响少数个体,然后波及到更为广泛的人群和机构,最后则可能波及所有面临相同风险的利益相关者。

⑩ 约翰·尔德里奇、杰基·赖利:《风险与相对性:疯牛病与英国媒体》,载[英]尼克·皮金、[美]罗杰·E.卡斯帕森、[美]保罗·斯洛维奇编著:《风险的社会放大》,谭宏凯译,中国劳动社会保障出版社2010 年版,第108页。

(作者王宇系中国传媒大学学科建设办公室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孙鹿童系中国传媒大学新闻传播学部新闻学院博士研究生)

【责任编辑:张毓强】

*本文系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基地重大项目“公共突发事件中的危机意识、危机传播与媒介素养研究”(项目编号:11JJD860006)的研究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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