宓月
小时候,跟父亲去山谷,一朵白色的花吸引了我。
在草丛里,它独自开着。它几乎和我一样高,花朵像喇叭一样大,却一点也不张扬,白色的花瓣微卷着,露出嫩黄的蕊。擎起它的根茎好像不胜重力地自然弯曲,让它看上去那么高贵,却又那么孤寂。
我被这朵花迷住了,久久不肯挪步。
父亲说,这是野百合。因为我喜欢,父亲决定把它带回家。我本以为,他只是掐了花就走。没想到,父亲小心翼翼地拨开草丛,先清除了周围的一大片杂草,很快,一株亭亭玉立的野百合出现在我面前。一瞬间,我觉得这世界上所有美好的词语都应该给它。它像童话中迷路的小仙子,突兀地出现在这片山谷里。它纯洁的白,让周围的一切黯然失色了。可它又是那么无助而脆弱。我担心它那瘦长的根茎,风一吹就会被折断。父亲用随身携带的一把小锄头从四周开始挖土,他掏得很深。我全神贯注地守在一旁,用手扶着花朵。很快,一个乒乓球大小的球茎,完整地连土一起悬空出来。
父亲小心翼翼地用双手托着球茎,把花朵搁在肩膀上。我欢天喜地地跟在父亲身后。那朵百合花在父亲的肩头一颤一颤的,正冲我笑嘞。
父亲把它种在屋旁的菜地里,用一根小木棍将它固定好。经过一番腾挪,野百合似乎也累了,有些萎靡不振。我疑惑地问父亲,它还能活么?父亲笑笑说,你明早来看它。第二天一起床,我就跑到菜地里。只过了一夜,野百合似乎已经完全适应了新环境,叶片舒展着,不用借助小木棍,就能精神抖擞地立起来。硕大的花瓣上,还有几颗露珠在晨光中闪烁。我的整个暑假,因为它,多了许多憧憬和幻想。每天,我像探望老朋友,看它在风中摇曳,看蜜蜂在它的花蕊里沾满嫩黄的花粉……
到了九月,天气逐渐转凉,我又开始上学了,野百合也在一阵又一阵的凉风中逐渐枯萎、凋零。看着那一片片凋落的花瓣,生命的短暂、美的易逝,让我第一次感到了忧伤。父亲说,我们可以把球茎分瓣,来年会变成几棵,这个球茎还可以吃。我舍不得吃掉球茎,我要父亲给我变出更多的百合花来。父亲依了我,将百合花的球茎挖出来,分成七八瓣,在菜地的一角重新栽下去,并作了记号。父亲说,来年春天它们又能长出嫩芽。
那一年,我八岁。在我的记忆中,那个冬天特别漫长,我每天都要去看看,但是,野百合的嫩芽迟迟没有冒出来,我便等得失去了耐心。美丽的雪花,春节的喜庆,使我几乎忘了野百合的事。春天来了。太阳的温暖改变了这个世界。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屋旁的菜地里齐刷刷地站着一溜茁壮的青苗,七八棵的样子,像一支小队伍。我即刻兴奋地跑去告诉父亲,我的百合花长出来了!父亲笑了笑,牵着我出了门。
父亲让我知道了一朵花是怎么长成的,也教会了我认识这个世界、热爱这个世界。在父亲身边,我就是那个天真烂漫、无忧无虑的女孩儿。也许,是他给予我的欢乐太多,让我二十年都不愿走出他给我的幸福时光。可他又是多么的残酷,二十年前就丢下我独自远去,让我经常在这一刻谈笑风生,下一刻便愁云密布。
世间美好的事物总是太过匆促、短暂,仿佛流星在星空留下的刹那光芒,要我们用尽一生去寻找、捡拾。我常常会突然忘却自己身在何处,满心满眼都是父亲的影子,伸出手却总也触摸不到他。那倏然间的惊悚,似一个无底的深渊,无论我怎么努力,世界的一角已无可挽回地沦陷……直到今天,每次路过花店,看到百合花,我都会伤感和怅惘,因为我知道它们中永远不可能有陪伴我成长的那朵野百合。就像我把爱无限地放大,最爱我的父亲也不会再回来。可我仍固执地相信,还有许多野百合在某个荒野一年年寂寞地盛开。它是我孤寂中的念想、迷茫时的希望,是当我的人生沉入谷底时,亮着的最后一束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