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夏

于心亮

钱九斤来到丛麻禅院，永春和尚正在汲水浇竹子。钱九斤喊：永春。

永春和尚放下水桶，喊：阿弥陀佛。钱九斤就说：永春你会不会说点别的？

永春就咧开唇角，笑笑，继续说：阿弥陀佛。

钱九斤爱听永春念经，听着听着就睡了。钱九斤还爱捐钱，把小元宝一个一个塞到永春手里：拿去买糖葫芦吃、买猪头肉吃、买琵琶虾仁吃……看看你瘦的，哪有力气念经？

永春说：阿弥陀佛。然后把小元宝一个一个放进募捐箱里去。

永春有时候，会去穷人家里化缘，化来一个饭团子，永春就还给人家一个小元宝。行走在路上的时候，永春有时会闭上眼睛大步走，走得舒坦又踏实，不用怕偷不用怕抢……

──谁会去抢一个和尚呢？自古以来，见谁抢过和尚呢？

钱九斤有时会跟着永春去化缘。乘着一顶轿子，由仆人抬着，颤悠颤悠的。看着自己送给永舂的钱物又被永春大方地转送出去，任由他，钱九斤一点也不心疼。

可看到永春走累了。钱九斤就会心疼，从轿子里跳出来，让永春去坐轿子，永春当然不肯了。钱九斤就赌气也不坐轿子，跟着永春一起走，一边走得脚板疼，一边嘴里骂永春。

永春呢？一边摇着头，一边嘴里念阿弥陀佛。只管走。

永春有时候还会走进招虎山寨，给那帮子喜欢逞强斗狠的家伙们宣讲佛法：比如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啦，还比如苦海无涯回头是岸啦……听得山贼们呼噜全起，像是在念经。

山贼们都夸永春这和尚治疗失眠症有一手，比神医柳生子强多啦！

回头，钱九斤听永春这样说，都笑岔了气儿。

钱九斤成天去寺庙里玩耍，而且还跟着一个和尚东颠西跑的，钱百罐这个当爹的可就不乐意了：好歹咱也是有钱人家，传扬出去，多跌份儿呀。不行，惯归惯，有时还得管啊！

先是教育：大道理讲，小道理说。

后是训斥：还要不要脸了？还顾不顾门风了？还那个那个……成何体统啊！

钱九斤小嘴炒料豆一般犟：永春咋啦？和尚咋啦？人家身怀悲悯之心，普度众生，时常帮助贫苦人家，你能吗？人家永春还会念《大悲咒》，能诵《金刚经》，你能吗？

钱百罐气得脑仁儿疼：我……我能把那座破庙儿给拆喽！

钱百罐做事总是很麻利，说完他就带上人去丛麻禅院，逼永春和尚拆迁。

永春和尚当然不肯答应，你说拆就拆啦，凭什么呢？

钱百罐左手指指装满大元宝的箱子，右手指指身后气势汹汹的拆迁队伍，说就凭这！

永春和尚低头念：阿弥陀佛。

永春和尚先去告状，找县衙里解决。可是，吴县令去外地学习考察了，听说是被钱百罐资助的。永春又到顶上去上访，结果半路上又被人装进麻袋给扔进水湾里差点淹死……

永春只能守在庙里，专心念经，求佛祖保佑，人在庙在，坚决不搬！

不搬不行啊。到了夜晚，总有人往庙里扔石头、砸烂窗户、门口泼大粪……永春和尚气恼不已，连呼：阿弥陀佛。佛祖也没有招儿，坐在那里好脾气地一门心思就知道笑。

永春思来想去，觉得求佛祖不如去求钱九斤。可钱九斤被软禁了。

被圈在家里的钱九斤，只能天天看唱戏，那个会翻跟头的小武生不错，瞧见钱九斤就来劲儿，一口气能翻六六三十六个跟头，把钱九斤给开心的，直拍巴掌，小手都拍红啦。

瞅准机会，钱九斤跟小武生说：你要是能带我出去，我就跟你私奔！

小武生点头答应。没承想，转身就报告给钱百罐，得了两个大元宝。

钱九斤没能跟着小武生私奔，她的钱物和行囊都被当爹的给搜了去。看着钱九斤冒火的眼睛，小武生淡淡地说：小姐跟戏子私奔，那只是戏文里的故事，小姐你说是不？

钱九斤点点头。她承认是想利用小武生逃出去，去找永春。

小武生笑了。钱九斤也笑了。俩人全都笑得有点苦。

戏班子不在大嵩卫城呆了。据说在即墨城里，另有个大财主邀去唱戏。戏班子去即墨城，要经过丁字嘴海湾，船行到一半时，船舱漏水，全船的人都淹死了……包括小武生。

翻翻老皇历，这天是“立夏”。钱百罐说这么好的日子，船怎么会漏水呢？那可是三十多条人命哪！……钱九斤坐在屋檐下看燕子孵窝，她笑着说：让船漏水，不很简单吗？

钱九斤又笑笑，继续说：想要报复一个人，动动脑子不就行了？

燕子在屋檐下低喃，天儿已经很暖和。钱百罐却激灵灵打了个寒战。

因此，当手下再来问逼迁的事儿，钱百罐就不耐烦地挥挥手：去去去，该干啥就干啥去，老子没闲工夫来管这些破事了！

丛麻禅院由此恢复了平静。永春和尚以为是佛祖显灵，想到此前对佛祖的质疑，不由感到深深的愧疚和不安，想了一想，他最终责罚自己离开禅院云游苦修，永不再回来了……

选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