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广阔
乾隆二十八年冬,苏州城内大雪盈门。
腊月初六清早,雪后初霁,玉雕师傅陈唯友推开自家大门,发现门楼下蜷卧着一个少年,厚厚的雪花没及少年的胸襟。陈师傅急步上前呼唤,少年已无声息,伸手一探,气若游丝。陈师傅忙唤徒弟们将人抬至屋内,加覆棉被,喂饮热汤,良久方才醒来。仔细询问,乃是徽州人氏,年方十四,因家乡连年遭旱,家人皆被饿死,留下这少年背井离乡,独自流落到苏州城,恰逢连日风雪,饥寒交迫昏死在陈家门口。
听罢讲述,陈师傅不禁长叹:又是一不幸之人!便吩咐徒弟们找一身棉衣给少年换上,打算让其在家中将养几日,待身体稍作恢复再送他另寻活路。
得了暖衣饱饭,不几日,那少年气色便缓和过来。再见之时,陈师傅上下打量,发现这少年面容清秀,身上的粗布棉衣虽不甚合身,却掩盖不住眉宇之间的英气。少年见到陈师傅,纳头便拜:
“恩人在上,受程准一拜。”
陈师傅急忙搀起,“孩子,世道艰难,焉能见死不救?只是你年纪尚幼,又举目无亲,不知今后作何打算?”
听陈师傅这样问,那少年再次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恩人救我一命,此生难以为报。本不该得寸进尺,只是我身小力薄,实在没有活路,请恩人念我手脚齐备,舍得下气力,请您收我为徒,他日学得一技之长,方能事师若亲,以报恩情之一二。”
陈唯友听罢,沉吟了片刻。他并非不可怜眼前这个孩子,只是他心里清楚,玉雕乃大技艺,虽有勤能补拙之说,但若要成为良匠,无天资禀赋不能达也。但转念一想,自己膝下无子无女,眼下几个徒弟跟随自己时间虽长短不一,却无出色之辈,如此下去,自己的一身绝技岂不失传?且这孩子举手投足颇有气度,着实惹人喜欢,不如暂时将他留下。
“也罢,我且收下你,给你两年时间,两年之后,若能入路,我自留你;倘若还未上道,你及早另寻活路。”
程准听罢,感激涕零,当下叩头奉茶,行了拜师大礼,正式留在陈家跟着陈唯友学习玉雕技艺。不久陈唯友便发现,这程准不仅天资聪慧,悟性极高,而且踏实勤奋,肯下苦功,不出两年时间,竟学完了师兄弟们五年才学完的基本功,陈老先生嘴上不说,心里却为当初的决定感到庆幸。
程准到陈家两年头上,陈唯友在家里举行了一场比赛,要徒弟们各尽所学,做一件作品相互鉴赏。那程准连续几日闭门不出,最后用满是血泡的双手给师傅捧出了一件羊羔跪乳的玉件,虽稍显稚嫩,却已初见功力,苏州城内的几位先生看后皆赞赏有加,唯独陈师傅笑而不语,只是点了点头,说了句:“留下吧!”
自此,陈师傅对程准另眼看待,手把手地把平生所学悉数传授于他。那程准也不负师望,技艺精进,未出五年,便在苏州城内声名鹊起。
乾隆四十一年,朝廷在全国征召玉雕贡品。程准精选上好玉料,下了整整半年功夫制作出一件作品,取名“丹凤朝阳”,作品寓意大统,做工精湛,业内人士皆称精品,程准也颇为自豪,对夺取贡品头筹志在必得。未料陈师傅看后非但没有溢美之词,反而力阻程准将作品送往京城。一时间坊间议论纷纷,但程准并未辩驳,只是默默地将玉雕收起,跟着师傅回了家。
此后,程准仍然一心一意跟着师傅学习技艺,只是不再那么踌躇满志了,凡构思动工之前,必先同陈师傅商讨一番。陈师傅初不以为意,后多次在窗外看到程准抱臂踌躇,犹豫之态毕现。陈师傅大骇,嘱程准今后创作不要再来找他,按己意行事即可,但程准退缩之态并无改观。
不久后的一日清晨,陈师傅忽称自己那把祖传的楠木刻刀被盗,并直接命人将程准叫来,诘问程准昨晚为何潜入自己住室将刻刀窃走。众人愕然,皆认为以程准平日为人,决不会干此龌龊之事。然陈师傅一口咬定昨晚只有程准一人去过自己卧室,且其他贵重财物并未丢失,必不是外人所为,窃刀之人定是程准。程准大呼冤枉,但陈师傅不为所动,程准终百口莫辩。两天后,陈师傅不顾众人苦劝,将程准逐出师门。事已至此,程准不再申辩,向师傅磕了三个响头含泪离去。
十年后的一个夜晚,已经名动海内、誉满京城的玉雕大师程准接到下人禀报:陈老先生病重,恐怕时日无多。程准听此,星夜起程赶赴苏州。恩师榻前,程准再行师徒大礼,而后轻轻说道:
“师傅,弟子有一事……”
“为师知你所问何事。雕刀被窃一事与你无关,那把刻刀并没有丢。当年为师只是要寻一个借口将你赶出去。从看到你的第一件作品我就知道,你是一个百年难遇的玉雕人才。那年朝廷征召贡品时,你的那件‘丹凤朝阳当入精品之列,但在为师看来,奉迎之意过浓,境界不高,此匠人之忌也。我对你百般阻挠,只为让你去除一些雕琢之气,不想经历此事,你信心大挫,却让为师始料未及。为师知道,大树下面好乘凉,但大树下面亦不长草。你的技艺已日臻完美,不能总活在我的阴影之下,只有把你赶出去,才能助你成为一代巨匠。为师知道你重情义,让你离开我,只能采取这样的方式,实在是委屈你了。如今你名满天下,能回来看我,我心足矣!”
程准听罢,早已泪如雨下,陈老先生吩咐家人将那把楠木刻刀取来,颤颤巍巍地交到程准手上后,便溘然长逝。
程准手捧刻刀细细端详,乌黑油亮的刀柄上,深深地镌刻着八个小字:
匠心独运,浑然天成。
选自《百花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