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嘉明
(续前)
35
然而,愚于静默中忽然又发出一声悲叹来。逝者已在生命的彼岸,后人则永远在现实的土地上行走,好像不必再追怀前人的人生悲情了。
但不知何故,愚还是不能就此释怀。尤为令人悲叹者,孙夫人所朝思暮想终而为之殉情的刘郎,足下有蜀汉那片偌大江山,身畔有日夜陪伴和伺候的吴氏美寡妇,心中更有一统天下的宏图壮志……哪里还会想到曾经“欢洽”一时并拼力救己于危境的孙夫人呢?
刘备自建蜀汉称帝不过半载有余,为给关羽报仇,亲率七十五万兵力大举东征伐吴。孙权慑于汹汹来势,生怕抵挡不住,即谴孔明之弟诸葛瑜至白帝城讲和,愿将荆州交还,并欲以御妹动其心:
“孙夫人一向思归,今吴侯令臣为使,愿送归夫人。”
客观而论,孙权当时唯图消弭孙吴交战之患,实无政治阴谋,意欲双方和解结为同盟共图灭魏而已。哪知刘备反倒“大怒”斥责,置若罔闻,全然不顾夫人别后相思之情思归之愿。绝情若此,复有何云?
当刘备一路东进势如破竹,所到之处吴军溃败四散,损兵折将无数,一时威声如炽江南震动。孙权心怯之余,再次向蜀主示弱致诚,谴使再次申明,愿“交与荆州,送归夫人”。刘备再次断然拒绝:“怒气不息,定要灭吴。”荆州不在话下倒也罢了,孙刘联盟不要了,怎么连夫人也不要了呢?
往事如烟,旧情化尘。今日蜀帝已非昔日刘郎,曲终梦远早已断了绮帐情缘了啊……
36
罗氏落笔,重在政治风云三国纷争,文韬武略斗智斗勇,女性形象则多在剧烈的争斗或风诡云谲扑朔迷离的计谋中依情节的需要偶然出现,有意无意间忽略了饮食男女儿女情长的生动描述,于是留有大片空白诱人生发无穷想象。
甘露寺刘备招亲,除政局形势诡秘的情景和气氛之外,孙刘“欢洽”的东府岁月,没有写;孙夫人偕夫私奔荆州的伉俪岁月,约有三年光景,也没有写;孙权乘刘备西征施计骗回御妹的吴地岁月,长达约十年的枯守生活和感情,竟也没有写,孙吴交战中,孙夫人在蜀帝斩断情丝拒绝回归的感伤岁月,还是没有写……按常理和艺术表达的方式推测,在生活起居和人生经历之间必有故事,有情节,有人际交集,有情感曲致,而这正是小说易于出彩之处,或许罗氏觉得与政治纷争没有大关联,惜乎一概视为枝蔓悉皆略去了。
好在孙尚香并非虚构人物,史上实有其人,孙刘结亲确因吴蜀为荆州归属反复纠缠之间的政治姻缘。翻阅史书《三国志》,所述虽简,或可从中一探述外消息。现不妨援引数则以与小说作一比较,说不定可以看出罗氏应用史料的选择尺度和取舍标准,进而或可探究其创作思想、艺术表达和文化价值观,这于理解小说的旨意和审美不无好处。
《蜀书·先主传》:“(刘)琦病死,群下推先主为荆州牧,治公安。(孙)权稍畏之,进妹固好。先主至京见权,绸缪恩纪。”
由此看来,刘备自领荆州牧,孙权心中有点畏惧感,为表和好之意,才主动“进妹”于刘备。虽也存在政治意图,然非为小说中所设之“美人计”也。卢弼在《三国志集解·先主传》中说,孙权以其妹“嫁此近五十之老翁,史文‘进妹固好四字,大可玩也”。是的,此处用一“进”字,看似诚心所至,实是外“恭”而内“倨”,以和亲示好,向是孙权的政治套路,意在柔化或麻痹对方以另有所图也;用一“固”字,也合乎孙权向之“以守为攻”的政治策略,一则以“固好”韬养实力而求长久之计;再则以联姻巩固双方关系,一旦形势有变,即好借助对方力量联手抵抗强敌。看来罗氏吃透了这“进妹固好”四字的微妙含意,才演绎出两家许多错综复杂的分分合合的故事来。
时孙夫人年令不可考,有说十九岁,或谓二十上下,总之与刘结亲是一老少配。孙权何以舍妹于一老者?其中定有政治意图,岂一“畏”字了得?刘备娶其妹,恐也非合自己心意,聊且敷衍酬应,岂一“恩”字了得?著名文化学者金性尧曾在《三国谈心录》中说:“刘备娶孙权之妹,是一桩各怀鬼胎的政治婚姻。成亲之后,由于互相猜忌,两人并没有住在一起。对孙夫人来说,一个二十来岁的闺女,嫁与四十九岁的刘备,且因刘孙之间微妙的关系,周遭对她多怀敌意,让她有如栖身荆棘。月明星稀,大江东去,举目云天,其心境也是凄凉难堪的,三年多的老少配,终不免要以悲剧收场了。”此说不知据何史实,即便是依情理推测,倒也合乎人物交集的情节逻辑。
《蜀书·法正传》:“初,孙权以妹妻先主,妹才捷刚猛,有诸兄之风,侍婢百余人,皆亲执刀侍立,先主每入,衷心常懔懔。”
又,《传》引诸葛亮的一段话:“主公之在公安也,北畏曹公之强,东惮孙权之逼,近则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之下”。
由此看来,夫人性格刚毅无可置疑,丈夫心怯“懔懔”,每每入室如临危巢,情景若此,心境若此,谈何两情相悦?孔明慧眼看来,当时刘备人在一“强”一“逼”一“变”之间,其心又处一“畏”一“惮”一“惧”之间,日子确实不好过。尤其是对孙夫人,所惧者不仅在性格刚猛,更在暗疑夫人是东吴安插在自己身边的间谍,成日介疑神见鬼提心吊胆,怕的是夫人一旦心向东吴娘家从中“生变”,因而不得不疏远不担心不提防。胡三省在《通鉴》引句下注云:“恐为所图也。”“恐”也者,乃疑心、担心之意,果真有“所图”吗?史传语焉不详,事实如何,永远是谜。是也无据,非也无据。但心存芥蒂,庶几不差。读者诸君你们想想看,如此夫妻关系能有好结果吗?
《蜀书·赵云传》注引《赵云别传》曰:“先主入益州,云领留营司马。此时先主孙夫人以权妹骄豪,多将吴吏兵,纵横不法。先主以云严重,必能整齐,特任掌内事。权闻备西征,大遣舟船迎妹,而夫人内欲将后主还吴,云与张飞勒兵截江,乃得后主还。”
史载此女性既刚猛,又骄豪,行则纵横不法,藉权妹之尊郡主之贵,随心所欲,目无法度,庶几一悍妇也。丈夫也懔懔,吏兵也惴惴,只得遣武艺高强堪可信任的赵云执掌内事,随机调停以免后院生变。如此这般,各怀二心,一则以又猛又骄又悍,一则以又惧又疑又防,如此说来,史上孙仁孙尚香哪有一点可爱之处?夫妻之间哪有一点欢洽之情?看来上述金性尧之推论这场政治婚姻的诡异不无道理。且说孙权乘刘备西征之机,派遣舟船迎妹归宁省亲,当时并无劫持阿斗之意,而是御妹主动想把后主带回的,何出此举,史传模棱两可似是而非,以愚陋识,其“将后主还吴”句,似有悖情理:是夫人带后主“回到”吴中,还是欲将后主“还给”东吴?二者都说不通。一是后主非夫人亲生,没必要带到娘家去;二是后主乃刘备之子,携之“返回”东吴,更说不通了。当是时,要不是赵云张飞毅然截江夺主,刘孙之间定然大生是非风云突变,其后果就难以预料了。
由此看来,这是非有所暗示,孙夫人此举恐有政治意图,真与王兄一心想索回荆州有关联吗?难怪诸葛亮有言在先,先主“惧孙夫人生变于肘腋之下”,果如此,这对刘备而言,那不就是空穴来风了。
引文至此,不知读者诸君有何想法。一个是历史上的孙夫人,一个是文学作品抑或民间传说中的孙夫人,何以大相径庭判若两人?到底哪个是真,哪个是假?按说当然是历史记载更逼近真实些。那么,罗氏笔下的孙夫人,又何以如愚上述所言,无论是形貌和言行,还是品性和情感,竟是如此之“美”呢?
37
这并不奇怪。一个是历史人物,一个是文学形象,基于历史人物而塑造的文学形象,从中可一窥罗氏的妇女观和审美观。
在中国古代史传和文学中,有一个蔑视妇女的文化传统,凡处于政治关系和斗争中的女性人物,诸如妲己、褒姒、西施等,都是亡国的祸水。即如上述引文中的孙尚香,陈寿文字有所暗示,于蜀汉而言似乎也为一祸水。罗氏的可贵之处即在一反这一文化惯性,既凭借历史资料,又进行了取舍和改造,并注入自己的文化观,以赞同的情感态度和摇曳的笔致塑造了孙夫人的形象:人处政治漩涡而初心疏离其外;怀有爱心,其性刚而其情柔;十年枯守孤独痴情不改而守望经年终以殉夫而去……既有女人心、女儿心,又具男子胸襟巾帼风度,这在中国的古典文学中,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敬可爱又令人同情甚至悲悯的女性形象。
客观而论,这是对女性沦为政治工具的一种反拨,也是对诬女人为“祸水”的妇女观的反拨,因之既不违背真实的历史事件和人物的性格基调,又以合乎情理的艺术想象进行改造和塑造,还原为一个活生生的人,一个迥异于世俗眼光中的非凡女人,一个有主见,有个性,有品性,还有至爱情操的奇女子。
当然,愚透过文化视角对孙夫人这一文学形象进行文化审视和艺术美学的推理时,避开了封建文化中的负面搅扰,绕开了罗氏一以贯之的所谓正统观念,也即那种封建的道德理想和忠贞志节的陈旧传统。孙尚香的殉夫投江,当然也可解读为从一而终的贞节行为。但纵观她的孤独人生和内心世界,依然可以“爱”的生命哲学合乎逻辑地来理解其品性和归宿,也许可以从中一窥蕴于其中的人性深度和人间情味。不是吗,困厄十年的苦苦守望,痴想十年的虔虔思归,到头来人走了,心也死了,与其失“爱”苟活人世永受痛苦厮守一生憔悴,毋如为“爱”舍身以求心灵的安稳和精神的超脱。
以愚之见,罗氏既据史传又另辟蹊径,重塑孙尚香这一文学形象时,恰能于取舍和虚实之间铺张渲染挥洒自如,一在舍其孙刘纷争的婚外心计和身为郡主的骄豪纵行,而取其侠骨丰其血肉,还其女儿本色和妇道至情,人处政治韬略却心游爱情与亲情之间,从而既赋予她传统女性的贤淑品性和情感内涵,又有别于传统的刚柔相济的个性和特立独行,既局限于传统屈从命运而忍受孤寂和痛苦,又凸显出一个痴情女子的慧心胆识和巾帼情怀以及人生风采,终而却在传统文化的向背之间走上悲剧的不归之路。罗氏为极状政治风云的计谋诡谲,源于史实又超越史实,以合乎逻辑的艺术想象,于有意无意中塑造了这一迥异于史传人物的女性形象,活生生的跳脱出来了。
同时在情节的艺术化处理上,舍平实叙述而取其生动曲折,舍星零分散而取集中聚焦,舍简约交代而取详略交互,舍线条粗疏而取细节点染,凡此种种,每每于行文精彩处,亦真亦假,亦实亦虚,亦此亦彼,亦简亦繁……恰见铺陈描绘而张弛合度;安危交集而板眼分明,快板间以慢板,繁弦间以休止,悉皆从历史真实的版本衍化出艺术真实的粉本,虽多俱写实的笔触而少有写意的墨韵,也多有行止的勾勒而少有人物心理的细致呈现,却依然光彩照人,魅力四射,诱人以丰沛的艺术体验和无限的文化遐想。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