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巴子
关于杨争光的几个词
秦巴子
杨争光说,优秀的小说,总是挂满了锁。它需要钥匙。那么,优秀的小说家呢?在当代中国作家中,杨争光是一个复杂的构成,关于文学、文人、文化的种种时髦或并不时髦的说法,都可以在他的身上找到佐证:先锋小说、寻根小说、地域文化小说、诗人、著名电影编剧、电视剧大腕、影视公司老总、策划人、专业作家……,描摹这样一个复杂的文学存在有着很大的难度,但我可以用一种取巧的办法,抽出与杨争光有关的几个关键词进行散点透视,这总是办得到的。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像杨争光这样的家伙,必定是一个非我族类,一个异数,一个天外来客;如果这些说法过于离谱,那他最起码也算得上是个诡异之人。传说这小子一岁时就识得许多古字,其时正当1958,大人们都在忙着“大跃进”,起早贪黑地“大炼钢铁”、挖空心思想“亩产万担”,大约不会有人教他读书识字,所以我估计那些古字都是他从乾陵附近的乱石残碑上咂摸出来的;又传说他读得出武则天立在自己阴宅前的那块谜一样的巨碑内容,但是后来有人问他的时候,他说他已经全然忘记。我觉得这后一个传说有些象征意味,历史更多的时候并不在记忆当中,而是存在于遗忘之中。正是历史中那些被遗忘的部分,成全了作家的想像力,并进而成就了让我们如饥似渴地阅读的那些如梦似幻的小说。杨争光那些时代背景模糊的优异之作,譬如《泡泡》《赌徒》《黑风景》《棺材铺》《老旦是一棵树》之类,都和我们对历史的记忆与遗忘有关。传说杨争光在小说四年级的时候,成了全县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被老师吊在裤带上在县城里招摇,甚是风光。这一传说虽然找得到出处,但我怀疑这可能是他的小学老师借以出风头的一个计谋,风光的结果可能是老师得到提拔,而他毕业以后仍然得回家种地,这样的结果大约不是传说而是记忆。传说他回乡之后当了生产队长,十几岁的娃娃杨争光,很老道地卷着大炮筒子吸着(他后来的小说人物,很有一些爱卷大炮筒子的家伙),那时候,他缈远而又诡异的眼神里,飘过的是些什么样的烟云,我们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也许要到在山东大学中文系教学楼后面偷偷地吸着那些劣质烟卷的时候,他自己也才把那些烟云看清。那是诗和小说。时有韩东、小君等人见证,并非传说。
陕西省政协办公楼下面的那层地下室绝对是有来历的,极盛之时它曾经安置了一个系统庞大的报社,极衰之时也曾经有一间属于杨争光,但是争光的房间终年不见阳光。杨争光就像卡夫卡的小说《地洞》的主人公,宿命性地在里面居住了8年,“恰好和小常宝装哑巴的时间一样长短”,对杨争光来说,实实在在的是一个八年抗战。阳光好的时候,我们偶尔看见,他的脑袋像植物拔节似的一窜一窜地从那个坑口冒出来。以他那么长的身子,怎么蜷缩在地洞里开掘小说和电影,我们现在已无从想像,我们看到的只是他在这一时期的代表作小说《黑风景》《赌徒》《棺材铺》《老旦是一棵树》和他的获得了日本夕张国际惊险与幻想电影节大奖的《双旗镇刀客》等电影。以他那么长的身子,为什么不去打篮球呢,即便长不到穆铁柱那么高大,但以他的聪明狡黠,起码也可以像天津的大冯一样,打完篮球再去弄小说和电影,就不会在地洞里委屈八年。在中国当代作家里,好像还没有听说过有谁像杨争光这样长时间地在地洞里开掘文学之路的。而地洞的象征意义则让他宿命性地进入中国先锋小说家行列,在地洞里(包括他1986年在陕北的窑洞里居住的一年),他更本质地听到了土声;在地洞里,由于地层或者说时代记忆的模糊,他听到的土声,具有着人类生命潜隐于生存表象之下的本质性特征。但是在他的地洞之上,那座号称文化积淀深厚的城市,它的文化或者文学秩序,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有做好接纳这个作家的准备。当他的小说被作为“地域文化小说”而广泛提及,当他被称为中国当代最具实力的地域文化小说作家的时候,杨争光提出了质疑:“我的这些所谓的小说,果真和‘地域文化’有关吗?”而我的看法则是,把杨争光归入地域文化小说作家是一种浅薄的误读,但杨争光似乎更显开阔,他说,“对小说的欣赏和研究,应该有一把钥匙,但也不该只有一把,因为小说的脖子上可能挂满了锁。”还是回到地洞的象征意义上来,这些话是卡夫卡说的:“由于这口洞孔引起人们的注意,发觉这里可能有某种值得探索的东西,这也确是勇敢的表现。但如果谁以为,我是怯懦者,仅仅因为胆怯才营造了这个地洞,这就看错我了。”
固执的人在生活中容易走“邪”。在我看来,“邪”与“斜”在这里是相通的,“斜”是圆周里面的“弦”,三角形上的斜边,多边形里的对角线,看起来似乎是捷径,实际上有着一种不循规矩的存在意味。从固执的人的努力中,我们能够看到那种“让不可能的成为可能”的“邪”劲儿。杨争光的中、短篇小说,写过许多固执的家伙,譬如《老旦是一棵树》里的老旦,譬如《代表》里的“代表”,作家使其经由固执而光彩尽出,相应的,作家的小说也藉此深入人性与心性。老旦是典型的杨争光式的小说人物。偏执、顽固、认死理、毫不松动,“他突然想人一辈子应该有个仇人,不然活着还有个球意思。”“不为什么。难道世界上的每一件事情都要为个什么……?人为什么要吃?你说。肚子饿?肚子为什么要饿?你能说清楚?说不清嘛。”《老旦是一棵树》里的老旦是这样,《赌徒》里的甘草、八墩、骆驼也是这样。当杨争光把这些人物有意识地置于模糊的时代背景之下的时候,他试图展开的并不是所谓的时代生活和故事,而是一种哲学化的存在。作为当代最优秀的小说之一,《老旦是一棵树》之所以经得起人们的反复阅读,其魅力正在于此。对于一个作家来说,作品后面的宏大的哲学背景是他走向大作家的前提,也是一部作品的骨骼,所谓的时代特征,只是小说的血肉甚至只是皮毛。而杨争光20多年来固执地让自己的生活退出小说,“我有意和我所写的东西保持距离”,此中意味恐怕又不仅止于固执。
“在某种意义上,作家毕生所写都是在塑造自己。”如果这种说法成立,那么,我们是否可以据此认为杨争光是一个固执的人,或者说他的心性中有着非常浓重的固执倾向呢?但是杨争光把这种固执用到了小说上,使他成为了当代小说界独特的、一个非常有想法的作家。和许多执着于形式探求的作家不同,杨争光的想法不是那种纯形式意义上的张牙舞爪的想法,而是关于各色人等生存处境和存在意义的想法,深入人性与心性的想法,手刃疥疮、刮骨疗毒的想法。正因为如此,才使他的小说具有了特异之处,能让我们很容易地从众多平庸之作中拎出来。
但是杨争光的声名显赫并非来自于他的小说,而是因他的电影和电视而起,这不能不让人感叹今天一个优秀作家所面对的世俗化的现实。现实是杨争光因其《双旗镇刀客》等9部电影,因其《中国模特》《水浒传》等数百集电视剧变成了一个家喻户晓的人物,一个著名的编剧,一个被制片商追逐的人物,一个市场效应巨大的天价剧本作者,但是杨争光苦不堪言。“我自己在写作影视的时候,从来没有想过要放弃小说。因为小说更能表达自己想写的东西,而影视则有多种因素的限制,它经常是别人要求你写什么、写成什么样子,而不是你自己想写的和想写成的样子。这也是我最后想放弃影视写作的一个重要的原因。影视有广泛的受众,说我不看重它那是假话,但我确实不是很看重,因为很多我想写的东西,用影视没办法表达。”
如果说“商业化的影视制作正在颠覆作家的文学写作”算文学界内部的一种偏狭之见,那么,影视这种大众快餐已经遮蔽了纯正的文学,进而也遮蔽了我们的最优秀的作家,却是一种残酷的现实。当许多文学中人认同并趋附于这种现实的时候,杨争光却毅然抽身而去了。正当他的编剧声名如日中天、稿约不断的时候,1998年,杨争光推掉了所有的剧本约稿,坐在家里写他的小说了。
“因为你不推掉的话,小说就永远也写不了。在写电视剧的时候,很多我觉得应该写的、觉得有意思的东西,我都记在自己的本子上;我一直有个习惯,经常在我的本子上记东西,包括素材呀、想法呀…记了很多。所以每到写电视剧的时候,一边写一边又觉得很痛苦,因为我不能写我非常想写的东西。经过几年的影视写作,我觉得它对自己的限制太多太大,在做的更多的是别人要我做的,而不是我自己想要做的。我非常想做的做不了,我想写的写不了,所以我必须把它停下来。”杨争光性格里固执的一面,这一次在小说之外得到了凸显,其结果就是接下来一连串的长篇的问世:《越活越明白》(1999)、《从两个蛋开始》(2002)、《少年张冲六章》(2009)《驮队来到奉先畤》(2011)等。2014年,深圳出版集团出版了十卷本的《杨争光文集》,包括长篇小说三卷,中篇小说两卷,短篇小说卷,诗歌卷,电影卷,交谈卷和回答卷,汇集了作者自上世纪80年代以来创作的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诗歌、散文和电影剧本等,似乎是对作为当代杰出作家的杨争光的一个迟到的确认,但杨争光却只是淡然一笑,转身潜回他的老家乾州写小说去了。
乾州是杨争光的出生地,他的小说中的人物多产于此地,人物的性格也脱不了乾州人行状,实际上,杨争光自己就是他小说人物的性格原形。前几日他专程从乾州驱车来西安参加一个朋友的画展开幕式,一年多未见面,他一上来就是一通对我责骂,其实他和我一样也是一忙起来就疏于和朋友联系的主儿,但这并不会影响朋友的情谊,影响的恰是虚浮的文坛网链,但是对于原本就不屑于此的杨争光来说,有什么关系呢。他在生朋友气的时候可以当胸一拳,但他一向对文场侧目而视,他杰出的小说作品令他有资格如此。
责任编辑◎韩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