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梦雅
跪安
陈梦雅
陈梦雅,出生于1984年,江西南昌人。2001年前后开始小说写作。2012年出版以收录早期作品为主的短篇小说集《断鼠》(广东人民出版社)。现于中山大学攻读科学技术哲学博士学位。
“梁遗正!”这三个字像逐个儿抛出的球,光天化日,无人接手,一字挨一字,纷纷砸在梁遗正的头顶上。这一年多,遗正很少出门,不外是惧怕偶遇这类局面,知道这次躲不过去了,震悚过后,满目萧瑟。遗正向前多走了几步,异常沉缓地,像是去捐躯。绕到一杆路灯的后面,她用一只手扶着灯杆,转过身来,含着胸,脸上扯开一丝笑。那种笑,左右不是人,不知下一步是收是放,仿佛裸女,想要屈膝护住前面,却又露出了后面。唤她的人大概二十八九,个头很有一些高,手里拿着铁皮饭盒,只在课上撞见过几次。隔着五六米远,他问:“你去上课啦?”遗正点点头,尽力不令脸垮,倒像之前笑得太尽兴,肌肉一时瘫了,不能复原。那个人直闯闯地打量梁遗正,以自上往下,复自下往上,简直像在抚今追昔一般。他在瞧什么?梁遗正琢磨,她这个人是不得不琢磨这些的。她穿着很普通的绿棉毛衫,太修身了些,鹅黄色的裙子,倒不很短。
梁遗正唯独没有想到当时穿的鞋子,因为她忽然追忆起了另外一双鞋,八十年代常见的白布鞋,背上一根皮筋,缚着足背。她喜欢紧一点。想当年,遗正还在家乡念初中,是个胖胖的人。秋冬二季,她不得不穿着宽绰的校服,风一吹,灌进外套里,整个人越发涨得滴溜圆,奔走时,一步一嘟噜,像个鼓眼努睛的球,向街上的行人招徕着:“要不,您拿一根针来刺刺我?刺刺我,好不好?”这样子的人,却立在一对极小的足上。不过,就她那副不满一六零的身板而言,骨盆倒又算宽的,如果正对着梁遗正,双手分别拧住她的左右胯骨翼,幅度堪比操纵小型印刷机,后来,也真有过那么一个人,使老虎钳,那么一次经历,纯粹是两个新手胡搅蛮干,这是后话了。回到初中时代吧,有一个黄昏,遗正站在教室外面的走廊上,看夕照中,操场一隅的篮球架怎样不以为耻,反以为荣地对外展览某些历日旷久的损伤。她身后是一架楼梯,一位白白高高的男同学正在慢悠悠地上着。没过多大一会儿,男同学走到梁遗正的身旁,斜依在走廊栏杆上,瞥过她一眼,闲闲地张嘴搭茬,问她政治考试准备得怎么样了。
“也就多背背老师发的材料,没别的。”梁遗正说话的时候不看人,反而用手撑着头,撇到另一边去。她发觉她的白布鞋有些脏,心也就灭乌了一块。
十四年前,在全国最为落后的省会城市之一,在乌润的石板坡道上,在文具行的卷闸门被齐齐拉开的声响中,在道旁与人结伴的,笑嗔的,女学生脸颊上的旋涡里,每一个清晨,对走路上学的梁遗正来说,都仿佛深不见底。她时常端视前方数秒,然后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一步步落在每块儿石板上。她厌恶石板间的拼缝。每一次,遗正都需要将自己,妥妥儿地,放在里面。每当她走上一程,停下来,望未走完的路时,都暗暗命自己快一些,快一些,再快一些。她这样投掷着自己,心底其实是希冀着,能将自己早早儿地掩埋算了,埋在石板坡道的前面,呲呲剌剌的卷闸门的前面,女学生脸上的旋涡的前面,然而,最终埋住梁遗正的,永远只是初中学校的大门。一时半霎,遗正猛地仰起脖子……
操场上,迎门处,一具高岌、精赤、尖脆的旗杆耸峙着。晨风拂过,扬起梁遗正手臂上纷纷拥拥的汗毛,她赶紧低了头。有的人,有时候为着性子内荏的缘故,只见得粗沉与安详之物,譬如升旗台的破石基,渍痕斑驳的老漆,生了锈的钝钉子。
绕过升旗台,在操场的尽头,是两幢联排的教学大楼,共六层,天台上有几个人在走动,隔着远,颤颤巍巍地,仿佛青蝇点玉般缀在苍蒙的云带上。他们好像在朗朗乾坤中笑,两个往左,三个奔右。他们手中都拎着一些薄利的东西,左右两边儿都在风中扑哧着,一声声地落下,又扬起来。待离得稍近一些了,遗正才提起勇气,偷偷地抬眼张望。但,就在这时候,打南头,起了一阵风,起先是烫的,后来是寒的。她看见,天台上的人是同年级的几个男同学,各自手里拿着几张纸,正在风中浮想联翩地翻着,好轻好快,一下下削她的心。这个光景令梁遗正忽然回忆起某个句子的前半部。她家中一直从事印刷业,自小有个玻璃橱,堆放着厂里做的一百来册书。
革命的利刃永不卷……
遗正离教学楼不足十米时,天台上有一个人,低头看见了她,这时,她可以确定他们是在笑了,不,岂止笑,他们居高临下地指着她,欢愉得像一匹匹磨牙吮血,高歌猛进的牲口。走进教学楼里,墙壁上刷着一米高的青草绿墙裙。遗正一边抠涨圆了的漆泡泡,一边对自己说悄悄话:“这是卫生墙,不只学校有,医院也有,幼儿园也有。为什么这个墙叫卫生墙?”
她又说:“革命的利刃永不卷,照亮万里青山坳。”
这时,一个黑黑瘦瘦的女孩儿,精力无限般,从楼梯上蹿了下来,像一滴巨大的水,径直落在梁遗正的头皮上,又急,又脏。她见了遗正,昂首伸眉地连连追问:“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怎么办?”
下午是三节政治课连堂,最后一节是外语,发期中考试卷。老师点梁遗正的名字,然后报了一个分数。遗正从椅子上站起来,她的姿势,像一个玻璃缸的口径上,严丝合缝地插着一个木塞,被强行抽了出来。大家盯着她。遗正领了卷子,分数并不差,她却好似犯人,矩步方行,跪在案前,领过判刑的纸,虽竖着背,并没有摧眉折腰,然这一路的尊严,已宛若栖在轻尘上的弱草。然后,当老师背过身,在黑板上讲解试题时,她的,被拆毁的日记被一页页传了回来。被撕的毛边儿总是坚持不懈地翘着,摸着软,内里坚,无论她如何拼命用手捋,它们总是非翘不可。遗正将这些纸,在抽屉中,按时间顺序叠好,放进日记本的外壳里。不过几个月前,遗正初潮,她也是像这样,将被同学们传回来的卫生用品一个个收进袋子里。
同一天,梁遗正担任清洁值日生,在黑板的右下角上,用白粉笔画了一个小小的框,装着她的名字。老师下课前布置了作业,然后出门去隔壁办公室交一张什么表格。这时铃声还没响,大伙都还老老实实地坐着。遗正发现那个粉笔画的框,不很完整,闭合不够周全。对面教学楼的高层,应该正在上音乐课吧,有人敲三角铁,锃亮的一声,梁遗正确定自己听见了。在两幢楼中间的空地上,栽着一棵树,长着圆匀的叶子,一片片团头聚面,难分彼此。倏忽间,百密一疏,仿佛一片树叶被那声音轻撞了一下,一束强光漏了出来。遗正的那双盯视着小框缺口的眼睛,霎时瞪大了。
这时,班里的一名男同学离开了自己的座位。这个人长遗正一岁,很矮,姓孙。他的长相是很配合他的姓氏的。孙走到教室后面,抄起铁簸箕,走到坐在倒数第二排的梁遗正身旁,用簸箕蹭了一下她的衣袖,问:“你今天值日,还不动手吗?”伴随着这个动作,一些粘在乌痰中的尘土挣脱了,纷纷扬扬,部分窝在遗正校服表面的褶子里,部分下落不明。她翻了一页书,一只手捂着,另一只手极为迅疾地用圆珠笔将某个“听”的口字旁填满,又翻了回来,目光落在页码上。那是一个很小很小的9,遗正的视线来回追奔着它的笔画走向,就像坐在一架很小很小的过山车上。“你不听话吗?”孙用簸箕敲了敲书桌腿儿,整张脸笑得豁出许多口,蜂巢般的褶皱布满了两边眼角。他又添上一个字:“你不想听话吗?”梁遗正的同桌,是个脖子上多痣、瘦得耸膊成山的外乡人。这人见状关上书,挤到邻排一伙舒头探脑的同学中去了。教室中的吊扇兀自开了,遗正两鬓几缕纤幼的毛发在脸颊上轻轻拂动。她静了好一会儿,也不看人,说:“现在还没有打铃,现在还没有下课。”她说这个句子的节奏,就像匀速吐出一个个等齐的俄罗斯方块。孙听了,就地撂下簸箕,砸在她的白布鞋上,回头从教室后面抄起滴滴溜溜的,正在滋水的拖把。梁遗正感到脏秽的湿气,在空气中涨肥了,像墨溅在纸上,正一寸寸地,向自己触过来。
就在这一瞬,从教室的另外一个相距较远的角落,隐约传来怦——怦——怦——的声音。遗正迅速瞥了一眼。她看见,一个恍恍荡荡的、长着一张失踪儿童脸的男同学,正在一边凝视着窗外的树障子,一边将自己涨挺的阴茎在书桌抽屉的外壁上敲着。就在这一瞬,梁遗正的胸被冷冰冰地捅了一下。“你真的还不愿意来帮大家弄干净吗?”刹那间,无数长满了舌苔般毛球的,条状的布,悬河泻水一般,将山楂片的玻璃纸、瓜子壳、削弃的铅笔皮泼降在遗正敞开的校服里面。孙很快有些不逮劲,后来只潦潦草草地在她身上又胡乱捅了两下,便蔫儿了,干巴巴地瞪着眼,像刚落胎的蝙蝠。
就这会儿工夫,老师匆匆打开教室的永固牌铜挂锁,且拔了闩,推门踱了进来。老师看看手表,看看挂钟,又往教室后方看去,视线在遗正脸上略掐了掐,又松开。这时放学铃响起了,遗正从书包里拿出专供值日生使用的教室钥匙,第一个向外走去。她迅速地走上楼梯,直到没有教室的最顶层,拐进一间厕所,在里头站着。厕所里铺着六角形的小地砖。两个螺丝钉将一面大方镜定在墙上,年久失修,钉子锈得太厉害,又下临洗手池,从镜子的小洞里,流出许多黄水儿来,夹杂着深色的絮。有一些早都干成黑疙脂了。梁遗正踮起脚,尽可能地将脸凑近,池子的角紧抵着她的腰,冷得像冰渣。她嗅到了几丝锈味。遗正伸出舌头,就着一块小疙脂,舔了舔,起初咸,后极涩,咸涩得像直往她脑子里钻,并迅速碾开了一条道。然后,遗正拧开水龙头,褪下校服,开始勤劳地清洗大方镜。她干这涤瑕荡秽的工作,估摸着有半小时,老师和同学们应该都回家了,才恋恋不舍地回到教室里。
梁遗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打开书包,发现同学们送给她一堆软滋滋、热腾腾的东西。
纷红骇绿。
当那个向她打招呼的人转过身,继续奔赴食堂时,遗正才卸了脸上的笑。她住的地方离学校约有二十五分钟的脚程,路经好几个水果摊。遗正几次想顺便捎带一些,但又实在不敢多加逗留。眼前好不容易出现了小菜场,穿过去,就能回家了。那些总能见到的寻常家禽,一双双地关在笼子里,交着颈,血泪盈襟。烧腊铺的人,系一件脆亮的黑围裙,正在给猪刷卤汁,间或在脚下那只大桶里蘸上一蘸。多么稠密的卤汁,稠密得仿佛甭管多厉的风,也休想吹皱一小撮。素的都整整齐齐地码放在地上,用塑料布垫着。有人正在剥青菜,显然是个利落手,咵叱咵叱。
小区正门外是一条小马路,对面有间卖日用五金的小商铺。在这个秋日的,清微淡远的傍晚,商铺的一名员工正在用消毒水涤荡店面。走到路口的时候,遗正便远远地闻到了。那种消毒水的气味,起初是清新俊逸的,当人不断走近,任凭你再有心慢缓,以更持久地享用这一过程,气味浓到某个份儿上后,便与这秋日的氛围不那么协调了,倒让人回想起刚刚过去的,火伞高张的炎夏,一脑门子汗,持续向外渗,连眉丛间,鼻尖上也尽是一粒粒的。不光挨得密,偶尔,一粒汗珠子尚正处于欲滑不滑之势,从底下立马又渗出一粒新的来,堪比累卵之危,不得已,外头的那粒被直接推下来,钻进鼻唇沟上的那些小胡槎儿中。
小区还有一道后门,向外匀走上大概四十分钟,能看到一个牌坊,牌坊的后面,是一条河。这条河不算小,但也不壮。这天,梁遗正吃过晚饭,收拾了一下屋子,抱着出门一趟也是死,不如死两趟的顽强意志,决定干脆去旅游,目的地就是上头提到的那条河。
她将要抵达的时候,天刚刚黑没了,朝前方望,除了河的,微微了了的波纹,什么也看不见。一直等到河腥已然铺天盖地时,梁遗正才抬起头。她立刻看见了牌坊。牌坊,像一个高大的影子,冷不丁地从地上站了起来。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短小粗实的影子,卡在牌坊影子的中间,那是裴均。
按说那会儿,天上还瞧不见月亮和星星呢,但好多好多光,已经在赶来的道上了。
和梁遗正一样,裴均也不是本地人。他们的家乡虽不同省,倒算挨得近。裴均家原本是庄稼人,他也帮衬着父母务过农,打小就不是那种肩不担担,手不提篮的主。赶到十七岁的时候,发生了一桩小事情。那天,裴均在地里薅草,是夏天,旁边有个朋友一边陪他干活,一边喜笑颜开地追溯小时候一块儿玩的事。他们忆起十一二岁的时候,县里搬来了一个女伢儿,从没见过,皮肤挺黑,五官标致。他们几个拉帮结派的男伢儿,在街上走来走去,就像成日游弋在河面上的野鸭子,迎面遇见了,纷纷扑腾起翅子,兴高采烈地搏跃,干尽了欺侮人的事。“那些家长都夸你好哩,裴均老实,见人就笑,又不说话,其实你心数最多,把式又拐又阴呢,你自己说是不是?”这时,县上姜厂长的女儿路过,裴均连忙停下手中的活计,温和地与小姜寒暄。小姜一直在外地读书,毕业不久,才回家一两个礼拜,帮着家里经营副食品生意。搭腔的当儿,他只觉得小姜站在一幕云兴霞蔚、水软山温的景致中。这时,朋友的一位同学忽然走了过来,不慎将一杯滚热的茶浇在了小姜裸着的足踝上。她不禁叫了一声。裴均看见,原本高高挂在小姜背后的日头,哧溜溜地向下滚,径直滚到远处的江堤上。一头耕牛慢腾腾地在江堤上走过,半道时,出其不意地扭过脸,用被阳光烧成金橘色的瞳孔,看着裴均。一片晚霞,在他眼前,碎成了絮,飘得漫山遍野。就在那个时候,他忽地感到有一些晕迷,不至于摔倒,但的确失了重。朋友不明就里,一路摔着汗珠子,把裴均送回家。
后来,大夫说只是小恙,不过因为伏暑天里劳作的关系,且不久家中也正好有个机会转行,做起了生意,又过了三四年,托亲友帮忙,替裴均找到外地一所大专,他便出来念书,又过了一年多,念不下去,辍了学,但也不情愿回家。
其实远远地,裴均就看见有人向牌坊走来,只是当梁遗正已经来到近旁时,他还没有想好自己要不要走开。遗正发现了地面的人影,摆了摆手,人影没动静,这才惊了。她这个人,自幼持有一种可笑的习惯,每逢身处某种突如其来的,宛若跫音骤响于空谷的状况时,她往往会发出一种纳闷的,尾音上扬的声,很像人们在闲聊间,忽然想到一个新问题,轻轻地“诶?”那么一下。遗正三岁那年,有一天凌晨五六点,惝恍迷离地从睡梦中醒转。父亲本就不住家,母亲又去公园跑步了。那时候,遗正还不太会使用语言。她看着铺满月季花的,簇新床单的另一半,以及母亲在枕头上留下的几缕乌黑的发丝,像生怕被别人听见似的,悄悄地说:“诶?”停一下,润润喉咙,又说:“诶?大家好。”之后,眼眶才红了。这天晚上,她也叫了两声。第一声过后,抬头发现裴均,又是一声。不过,梁遗正这回没有说“大家好。”
裴均这个人的长相,是和他的姓氏很不配合的。
裴均忙不迭地连连点头,清了一下痰,作势要往地上啐,但不那么爽利地,隔了两三秒,才啐出来。梁遗正看见地上有两三个烟头。裴均的头发乱糟糟的,胡子拉碴,衣着也不太整齐。他也打量了一下她,不过是很快的。“看你好像蛮面生的,不住这附近吧?”裴均说。遗正摇摇头。裴均伸手指指河,说:“我就住河边。”遗正看了看河,想了好一会儿,才慢吞吞地说:“我没有,我不住在这里,我过来走走。”她说话的时候,也伸出手,指了指河。
河,在一分钟之内,被人指了两次,梁遗正想到这里,感到很高兴。
因为他们在说话的时候不自觉地靠拢,都站在了牌坊下面,所以开始下雨的时候,没能及时发现。直到倏忽之间,雨脚腾地变粗,打在河上,大面积炸起水花,好像无数把小伞,倒插着纷纷盛开时,梁遗正才大叫了起来:“蘑菇!蘑菇!”等到裴均反应过来,转身去看时,雨势更凶悍了,一注注,仿佛一只将胸背板藏在夜空上的巨型甲虫,伸抖着万足,在河面上踔厉奋发地不停跺着脚,爽飒得就像在哼一首儿歌,如果感到高兴你就跺跺脚。遗正简直从来没有见过如此大量的水,以如此放辟淫侈之势,就这么堂而皇之地倾下来。但当发了一个闷雷,裹挟着一道微微了了的电,过后那种葡萄灰的天色,她是见过的。就在那一天,她擦黑板,擦桌子,擦玻璃,扫地,拖地,收拾自己的书包,回家。因为书包还是很不干净,母亲生气了。母亲的气很长,所以生了很久。生完气的母亲,将散落一地的毛线针一根根重新收好,察看针头有没有血,接着下楼去天井找邻居谈天去了。
她们家那时候的天井,是和围着天井的十来户人家共用的。傍晚的时候,总有妇女拿出一家老少的衣服,搬一个小板凳,坐在井边上洗,所以外围的青石板总是很湿,湿得像书里说的洒了一层油,十分滑脚。天井的东西角长着两棵低矮的树,矮得都不太像树了,打梁遗正记事起,便在了,也不知是什么人种下的。春秋两季,树上会开一丁点儿霁红色的小花,花瓣挺厚,三出深裂,小孩儿们喜欢沿着裂痕折花,迸出一手的汁液来。那些汁液是一点儿也不粘的,相反十分涩,蒙着那些汁,来回对搓手指头,会感觉指纹特别硌。梁遗正站在楼上的,糊满了白纸的屋子里,听见天井周围的妇女们在影影绰绰地笑,似乎也有母亲的,挟在被泼进下水沟的污水里,时不时地,就听不太真切了。屋子里共有两间房,在外头这间,最大的家什是那个玻璃书橱,在里头那间,最大的家什是一张双人床。遗正关上灯,屋子黑了,只有一星半点亮,是从玻璃橱顶上一尊貔貅像上反射出来的。她扯着衣服角,骨质疏松般跪在了玻璃橱前。遗正仰望着貔貅,说:“我发誓。”她说话的时候,上牙槽禁不住地要去敲下牙槽。就在这个时候,窗外忽然星飞电急,是一只大飞禽,盈盈的眼睛,激流迅湍般,擦亮了她的脸。她在玻璃橱上看见了自己,只那一瞬,葡萄灰的一张脸。遗正笑了,准确地说,她命令自己笑。她并不惯于命令,然而一种乐贱的品质,总是能在人们无暇顾及的角落里,偷偷地,不太光大地,得到发扬,就像枯苗望雨,就像幼小的螳螂,恶叉白赖地做着缩腿反射。
她在暴雨中看着他,想起了这一茬往事。
为什么会想起这些?想了多久?等一下……
为什么,好像……没有风?
“要涨水了!”
裴均忽然大喊。
“等一下,为什么?”
梁遗正支支吾吾,急不暇择地问。
“河!”
河的水位线正在攀升,这会儿正沿着长长的,蜿蜒的河堤涌动,看着仿佛胶质一般,外弧圆润,尚不致漏,还兜着水,但涨得要命,颤颤巍巍地晃荡,像再也等不了似的,急不可耐地想将满腹腥臭的体液一口啐出来。天上现了几点疏漏的星。单凭那点儿光,他们都还只能看清黑黢黢的淤泥、石沙,以及在雨柱的蛮力狂扫下,勉强支撑的水面上的光线。那些光线不时变幻着拉伸幅度,就像在夜晚,许多什么也看不见,因而不知道对方存在的人,整齐地反复张嘴,闭嘴,在他们上下唇的中间,牵动着一丝银白的涎,忽而长,忽而短,于是当他们中的某个人四下张望时,误以为旁边布满了镜子。遗正看这些光线看得入神,看得心眼儿里潮乎乎的,一抽一抽,逐渐淌得心房一片滑泽。直至河水终于势如破竹地漫过了堤,在岸上长驱直进,不断向前涌,眼瞅着距离牌坊越来越近。
“快走!”
裴均一边叫着一边转身下了牌坊的石阶。
遗正看着翻卷的河汐,流光瞬息,无数细碎的白沫忽然没了,忽然又有了。她不自控地喃喃起儿时一股脑儿背下的只言片语。
“前念已灭,后念未生……”
“脱体通透。”
期间,月已升空,大昭于世。
“空中花,水中月何劳把捉。”
“还有,还有,革命的利刃……”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裴均已经跑出十几米远,转身又回过来,在梁遗正的后背上,用手抄携了一下,示意她快跟上。在那个瞬间,他下手是很轻的,但又是很坚毅的,就像在她的耳畔,用温和的语调,说了一个不容回绝的祈使句。遗正的重心稍微失了一下,仿佛坐秋千,晃下来,没想到居然有人在等着接住她。就这么短暂的空档儿,河水又高了两三寸。她觉得有两只玉骨冰肌的手,攥着自己的脚踝,在这个秋雨浪掷的夜晚,温醇地挽留着。
别走,别走了,尝尝永劫沉沦的滋味吧。
不远处,一个宽广的波涛,从河面上,黑压压地站了起来。
她的头皮上涌出湿濡的一层粘汗。
这时,裴均解开了外套的拉链。他解得并不顺遂,因为解到半中央的时候,拉链劈叉了,上下皆不得法,简而言之,拧上了。他也没管那么些,手插进内里夹层中掏,扔出了一个半透明塑料打火机,一张手写发票,最后取出一根绳子。绳子是杏子红的,上面另有一些极细的,赭黄的丝线,忽隐忽现,像是用针绣进去的。尔后,裴均熟练地在这根绳子的前端,打了一个人头大的结。
“我可以牵着你走。”
他们挨了浇,且水还在涨。绳结很快套上了。他在水中涉,她跟在后面,两只手不时向前探采,没走几步就不禁屈膝,波棱盖止不住地颤抖,就像刚刚学会走路的婴儿,也像是双眼仿佛被蒙住了。
他们走到了一棵鸡蛋花树的旁边。此树的块头比常见的豪壮,长满了鹿角,遗正盯着看了几分钟,感觉险些要昏厥。
“你瞧,瞧见那个没有?我记得小时候听县长说,它在树上爬得多高,水就会涨得多高。”裴均向上拽了拽手中的绳子,接着说:“我们必须坐到比它更高的位置上去。”
梁遗正用一只手扶着后颈根,抬头看了看那东西。
纷红骇绿。
老罗坐在椅子上。昨日下晚,他的桌子刷了道新漆。老罗不时用手指摸摸这儿,摸摸那儿。“唉……不粘了不粘了,这么快就不粘了。”他拉开抽屉,里头放着许多串钥匙和一支手电。一名快递员朝小区走来,他显然认识老罗,并且挺熟稔的。老罗打开一台巨大的收音机。“谁呀?”“1102”“好像出去了,没回来。”快递员将包裹放在自行车棚的地上,然后朝老罗凑了过来。老罗身后的白墙上有一盏黄色的小灯,罩着的铁皮已经变形了,和裸着的红蓝电线搅合在一块儿,翻折得跟被冻上的残花败柳似的。他俩说了一小会儿话,快递员就走了。
老罗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一棵银桂的后面。
梁遗正觉得今天这个门卫很眼生,似乎比这一年多来的那位更黝黑一些,但她也不十分肯定。包裹有些沉,这挺意外,遗正用两只手平托着,像托着一个骨灰盒。
走得慢,连昏达曙,聊了一宿,太累。
“我太爷爷年轻的时候,也不太年轻,反正成家不久吧,每天早上起床后,穿戴整齐,要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去茶馆。那时候,茶馆很多。我太爷爷常去的那家,要穿过两条热闹的街,街上有各式各样的买卖,不少手艺人。茶馆的伙计,每天早上,都得备好一个铜脸盆,放水,兑热水,那是等我太爷爷到了,洗脸用的。他每天洗脸都在茶馆里头。到我爷爷就改了,成了庄稼人,不过我父亲很喜欢种田。”
“我小时候,小学吧,住在一个叫六眼井的地方。每天去上学的路上,都要经过一个水果摊。有一天,我远远地,看见我的叔叔坐在水果摊的竹篾椅子上,正在栽瞌睡。那把椅子上,还插着一把黄色的大蒲扇!我走近一些,为了将扇子看得更真切,看了一会儿后,我扭脸跑回家,因为我家也有一把大蒲扇。那一天,太阳晒得人脑子疼,我来回跑了很多趟,因为不能确定两把扇子是完全一样的,也因为实在没别的事儿可干。”
当梁遗正也消失在那棵银桂的后面时,一列人,每三个成一组,踏着半干不湿的地,走进小区。男的在前,女的带小孩儿在后。每三人扛着一副竹床子。在这队伍里,大概总共有十二幅左右竹床子。
“你说,你说说看,他的眼睛杀不杀?”有一个女的问。
“杀。”有一个女的答。
“你看,连月英也说你杀。”
回到住处后,梁遗正睡了长长的一觉。她在卧室里,点亮了一盏很久没用过的、柔静的小灯。灯罩是藤黄色的,一朵郁金香的形状。床垫前所未有的服帖,安稳地托着她。卧室南面的一个锈迹斑斑的窗台上,结了一张蛛网。窗户敞着小一半,蛛网上盛满了密密麻麻的晨露。梁遗正睡到半截儿,迟眉钝眼地醒了,朝窗台眺了一眼。如果是以前,她大概会很想一举将蛛网拆了,攥在手中揉,然后怨恨露珠在粘滞不爽的蛛网中俱毁时,并非迸裂,太不够激溅,还得洗半天手,真不快呀。可是这天早上,当她惝恍迷离地看见这个毕生没见过的景象时,有一点想将手伸想将手伸到蛛网背面,轻怜地,慎微地向上拍几下,以手掌不粘连为准,然后,看着小小露珠弹起,再落回网中。
直到傍晚,遗正才彻底醒了,她站起来,走到窗边,蛛网上的露珠已都蒸发了,往下看,暮色中的小区一派柳昏花螟之景貌。她略微吃了些东西,对镜梳理了一番眉毛,然后从门后的挂钩上取下一个包,往里头装了些东西,就又出门了。
她还是往牌坊那儿走。河已全然退潮了。那些水来了地面上一遭,反倒好像被更为干净的什么东西洗了一遍,闻着没昨夜那么腥了。在距离牌坊几米开外处,梁遗正看见牌石阶上有一小段东西,走近了,发现是绳子,杏子红底,扎着赭黄的丝线。她捡了起来,往前方看,发现沿着河堤,零零落落地散着很多段一样的绳子。
遗正遂一边收集绳子,一边沿途寻索。
当她走了大致一刻钟,手上已经攥了很多段绳子,却依然什么也没能发现时,她看见两只小短吻鳄,从河对岸的两头,徐徐靠近彼此。它们大概是在昨夜的水灾中失散了,找了一整天,久要不忘,最终重逢。当小短吻鳄们渐渐爬行到对方跟前,用双瞳剪水的两双眸子,对视了片刻,然后双双直立,用前肢互拥在了一起。
彼时,仿佛没来由地,她就快要哭出声儿,也就在那个时刻,身旁出现了一间小屋子。屋子门前的地上躺着最后一点儿绳子,是孤零零的一个绳结。梁遗正将绳结捡起,推开了小屋子的门。屋子里头很黑,一下子就把她给湮没了。门即刻从外面被锁上。
遗正在小黑屋里独自呆了多久时间,她自己心里也没数。起初的一个小时,她站一会儿,坐一会儿,再索性躺下一会儿。后来,她发现屋子里摆着许多瓶水,还支着一台小电视。她喝了水,打开电视,然而没有信号。借着抽风般的荧屏光,梁遗正从肩上的包里取出几张脆亮的纸,是石原测试。但是,她什么也看不懂。最后,她褪了裤子,无比焦念地盯着地面的一个洞,蹲下,溪涧浅落。
小黑屋的外面,还有一个人,正在捉河岸上的几只小动物。
这些小动物善蹦,身子滑不唧溜,比镜子还亮。它们集体撇着大嘴,不出声儿,静悄悄的。忽然有一只,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从鸡蛋花树上掉了下来。
纷红骇绿。
注:Ishihara(石原)是用点阵图来辨别红绿色盲的国际通行方法。
主持人的话
《跪安》的阅读过程可谓一次惊险之旅。从沉闷到温暖初露再到绝望,读者的神经被陈梦雅成功地操纵。主人公梁遗正在学校里是一个被欺侮的对象,但她坦然地面对这一切,从未想过反抗,她的逆来顺受甚至给人一种享受自虐的感觉。她是一个生活在自己的内心世界里的人吗?但她的内心世界又如此隐秘,让人无从琢磨。
陈梦雅的小说神秘,怪诞,阴沉,让我想到哥特小说,又想起那个美国南方的弗兰纳里·奥康纳。在小说的后段,当那一根“杏子红底,扎着赭黄的丝线”的绳子出现时,我们几乎要为这一丝亮光而欢呼,到结尾,却又一下子坠入冰窖。人性的隐秘而黑暗,往往出人意表。但又是真实而恒久的。
不知这是否与陈梦雅对世界的认知有关,或者是她对人性的断言。作为一个科学技术哲学专业的博士研究生,她熟谙哲学的重大命题;加之对文学有着真切而深入的理解,这对她的写作无疑带来深远的影响。
陈梦雅的语言能力也令人惊叹。密集,琐细,结实,绵长,有时让人有透不过气的感觉。异想天开的比喻,拗口幽怪的词句,夹杂着一部分易懂或难解的方言,营造出一种奇特的,既有所推拒又具有超强吸引力的叙事效果。这在中国作家的身上弥足珍贵。
这是一种大气象,非寻常写作者能为。 ——邵风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