末日演习(外一篇)

2016-12-13 11:01廖伟棠
青春 2016年1期
关键词:康康

廖伟棠



末日演习(外一篇)

廖伟棠

廖伟棠,香港作家、诗人、摄影师。

末日演习

卡夫卡所说的非个人的神性,即不可毁灭之物,潜藏于每个人身上。

——里奇·罗伯逊《卡夫卡是谁》

“你最喜欢哪个诗人的隐喻?”卡明斯基问我。“隐喻?”我想了片刻。

四周是鹿特丹国际诗歌节的衣香鬓影,相对于那些英语国家的诗人,卡明斯基带着被助听器修改的乌克兰口音英语反而比较容易理解一些,当我回答出曼德尔斯塔姆这个我俩都热爱的名字时,他稍有点失望,因为答案太正常了。

我也毫不意外,当他告诉我,他喜欢的是屈原。在运河纵横交错的鹿特丹提到屈原,如此和谐,前天还正巧是端午节,不用我费舌,杨炼已经音容并茂地给这些老外讲述了他们两千年前的同行那凄美的死亡。我想此刻,卡明斯基和我说起屈原,脑子里的形象是长发纷飞的杨炼。

为了屈原,我请卡明斯基去唐人街“香满楼”吃粤式粽子。“曼德尔斯塔姆死于大雪和饥饿,我差点也是。”——卡明斯基边说边吃了三个粽子,“但你知道我是怎样活下来的吗?在一九八一年的乌克兰,一个突然失去听觉的小孩依旧被视为女巫咒语的结果,虽然女巫早在斯大林时期就全部被枪毙了,但咒语永恒,像主义一样!”

“在我父母突然被调到西伯利亚进行一场特训的一个冬天——他们名义上是冬季运动员,实际上,我看到他们的书房里都是关于未来主义建筑和日本新建筑的书籍。”卡明斯基停下来问我:“你看过塔可夫斯基的《索拉里斯星球》吧?我甚至发现在电影完结的字幕中那一长串的致谢名字里,有我父母的昵称。”

嗯,我记得那个冬天《索拉里斯星球》已经面世。四岁的卡明斯基被交托给社区保姆,保姆却被另一道命令调去了乡村的农场进行末日生存演习——每个年代,总有一些末日传说在世界的某个或大或小的角落蔓延。于是卡明斯基一个人在家里过了一个月。末日没有来临,当保姆突然想起他而赶回家里,发现卡明斯基穿着一个月前的女装红毛衣端坐在床上,没病没痛,只是耳朵聋了。

“所有人都认为是女巫在暗中照顾着我,把我耳边的声音取走以作为报酬。除了我的父母,他们匆匆赶回敖德萨,脸上的神色就像世界末日已经发生了。直到十多年后,我们都已经移居美国,在芝加哥的一间小公寓里,父亲才和我说起那个冬天在另一个城市他们遭遇的事情,他们做了一个关乎世界存亡的梦。”

我听不太清楚,卡明斯基有没有再次提及《索拉里斯星球》,但他向我转述的他父亲的梦境,在我脑子里是以《索拉里斯星球》的布景呈现的。

“一九八一年,远东的严寒啃噬着基地厚达两米的水泥墙,我和你母亲辗转难眠,因为各自知道的一些秘密却无法交流,你不知道哪里有窃听器。半夜里暖气可能停了,我梦见了一个未来之城的末日。

“黄昏的欲雪天气,寒意呛着我们的鼻子,顺着那些我们半懂不懂的日语指示牌,我们穿越无人但是灯火明亮的高速公路,找到一个突兀而立只有下行的电梯亭。我手拿着书走进亭子的一片蓝光里,按下了一个红光的大按钮。我知道必须这样,才能看到我手中那个日本长篇小说的第三部,也就是结局。

“我迅速下沉到一片无边的黑暗中,观看结局像立体电影一样在我身边发生:上集失踪的两个少年,赤裸着被投放在黑暗里,他们蜷缩着就像婴儿在羊水里浮沉,这黑暗里没有重力,也无分上下。两个少年,一个像已经死去,指甲发灰、皮肤仿佛半透明一样隐现出刺青般没有血色的血管,一直在昏迷状态;另一个的眼睛是圆睁着的,他故作平静,试图分辨自己的处境,但这一切只能让他忍耐——纯粹的黑暗,什么都没有,我想要是我肯定会发疯。

“梦里的时间像电影里那样哗哗流逝,这样过去了差不多一个星期,从少年们的上下方虚空中分别飘过一些枯叶,清醒的少年把它们拉到自己身边给自己围成一圈衣服,也给昏迷的同伴围了一圈。有时,甚至漂过了一朵枯萎的红花,少年把它拈在手中,突想起人世间快要到圣诞节了吧?他的眼泪第一次哗哗流下。我闭眼不忍再看下去。

“但在我闭眼的一刹那,镜头就切换成地面世界。一间几明窗净的中学课室里,少年的同学们在布置圣诞的装饰,她们都知道少年的失踪,但决定要忘记这件不幸的事。少年原来的座位上,放置着别的地方无法放下的两只一模一样的巨大的黑熊玩偶,女孩子走过,顽皮地捏一下黑熊的鼻子。少年们曾经预言马上会发生的世界末日并没发生,成为了一个同学们都懒得提起的笑话。

“但是窗户外面的阳光,灿烂得就像末日,这里没有黑暗,黑暗全部汇集到电梯深处的少年身上了。

“我深吸一口气,按下绿色按钮,从黑暗升出。像一头被从冬眠惊醒的熊那样踉跄走出电梯亭子,对等待的阿霞说:你还是不要下去看了,太悲惨,没想到小说的结局这么灰暗。突然,我觉得小说还没有完结,我环视巨大的高速公路、高架桥以及突兀在此的电梯亭,明白到它们的建造商是同一个资本集团,而这个集团就是小说里导致好奇的少年失踪的主谋。他们肯定知道末日即将发生的秘密,但是永远被困锁在虚无之中了。

“那我看文字吧?阿霞说。但是三部小说都被我匆忙中遗落在电梯深处了。我不敢回去取,也知道不能回去取,我拉着阿霞就跑,必须迅速离开此地。虽然圣诞派对马上就要开始了,无论是在梦里还是在西伯利亚的基地。

“基地里没有纸和笔,我决定在心里记下这个梦的每一个细节。那晚我还是辗转难眠,过了很久以后迷糊睡着,我继续梦见世界末日快将来临,我们在荒岩上的一座小房子忙得团团转,收拾了细软,推着婴儿车里的小卡明斯基,哈哈大笑迎接世界末日。”

“我父母从西伯利亚回来之后,离开了运动队,成为了敖德萨最早一代的‘倒爷’”。卡明斯基用了汉语拼音Dao Ye,眨着无邪的大眼睛向我传达那个时代我们两个七零后少年共有的暗号。“很快他们就存够了移民的钱,也联系上了美国的亲戚,我的女巫传说,甚至也成为了他们申请移民的理由——他们和乌克兰的官员说,这孩子有妄想狂,留在社会主义祖国恐怕会制造不少麻烦。”

“所以你提前成为了布罗茨基,而不是曼德尔斯塔姆。”我哈哈大笑与他干杯,给大醉的他披上西服,就像浮在黑暗中的少年为另一个少年整理裸体上的枯叶一样。我把他送回酒店另一楼层的房间,他的女友出来开门,竟然是一个日本姑娘。

我不是卡明斯基的父亲,但那晚我也做了一个关乎世界存亡的宏大的梦。

回到酒店里,被唐人街的中国酒和时差所苦,迷梦连连,除了梦见那个日本姑娘,还梦见读一部长篇小说,小说名叫《末日学》,作者是我远在中国梅城的老友康赫。和他上一本小说《斯巴达》发生的地方江南梅城稍异,这部小说发生在一个内地三线小城,位于甘肃还是陕西的某地,少年随一家迁至,落户于闹市。少年长得蛮帅,但却像白化病人,浑身笼罩着苍白的微光,五官似胡似番,举止动静倒是标准的汉人,谨慎得有点过分,一直到十岁还不愿意开口说话,邻居们的说法是他压根是个聋子。

其实少年是一个佛的转世,少年自己也知道,他的家人却不知道,只是以为生了一个自闭的孩子,而且生活劳碌,竟也没有带他求医和求学,就那么由他在家沉思默想。他家租住老区老宅,宅前三棵半死不活的老树,自从他们搬到这里,一年年地茂盛起来,重又开花结果了。渐渐的有一些魔鬼也知道端倪,开始围拢在他家四周,扮作引车卖浆者流,或者乌鸦蝙蝠和流浪犬,意欲想向他挑战,甚至寻找机会欲置之死地。

在少年十二岁那年,一队喇嘛从藏地赶来,几乎是半夜出现,第二天上午就买下了少年家门前一大片住宅,用数月时间把它们夷为平地,在废墟上修建起一座藏寺。随后一个早晨,大雪纷飞,众鸟噤声之际,喇嘛们在雪地上跳罢了金刚舞,便去敲少年的门。

少年早已在门口候着。喇嘛们鱼贯而入,从早上说到晚上,用尽了他们学僧时代辩经的绝招。他们力邀少年搬进寺庙,他们已经做好结界、法场,可以保护少年的平安。但少年拒绝了,他说:他要在他转世的家中亲历此劫。

于是喇嘛们退去,商量了一宵,翌日早上,竟然在寺外自焚殉死,说要化作鬼魂保护少年。自焚的景象平静威严,这些有道行的肉体轻快地被烧成细灰,旋即被风吹扬而去,拌入雪中。喇嘛们死后,寺庙迅速倾圮,又混入了荒烟蔓草之间。

喇嘛们不知道的是,在少年家中,他已经与魔鬼进行了三百次斗法,每一次都是世界末日的预演。在少年的布阵下,房子的每一个角落、梁柱都对应世界各处的山水,各种地震、海啸等灾害缩微发生,比如说一群蚂蚁拖着一阵旋风经过,那柱子就会像摩天楼一样倒塌;一只杯子在墙角粉碎,很可能某地的闪电烧着了一整片贫民区。

少年对这一切把戏了如指掌,从容诵经结手印逐一破解,但他不知道每一次拯救世界都会减损他的阳寿,或者他知道而不顾。在惊心动魄的室内斗争以外,小城的生活平庸如常,他的父母上下班、买菜做饭如常。直到一天,少年病危,黑血一股股地从他嘴角涌出,像一朵朵枯焦的莲花。

“在这最不幸时代的严寒里,我这个上了年纪的老人赤裸着身体,坐着尘世间的车子,驾着非人间的马,到处流浪。我的皮大衣挂在马车的后面,可是我够不着它,我那些手脚灵活的病人都不肯助我一臂之力。受骗了!受骗了!只要有一次听信深夜急诊的骗人的铃声——这就永远无法挽回。”

念叨着卡夫卡的《乡村医生》,梦中的作者康赫在小说里现身,说要制造一个悬念。他絮絮叨叨一如过去,化身老年仁波切赶来给少年讲一个梦。康赫仁波切尝试在少年的床前躺下,但是地板上马上涌起山峦河川的幻象,康赫只好回到一尺外的椅子上开讲。

“我的梦荒诞不经,但在我讲述它之前,我必须告诉你:你死后会有不少人拿着你的舍利子去魔鬼之处求赏,这没有什么;我曾经是一个保险公司的工伤鉴定员,有一次收到一个乡村的两封来信,里面是同一个人的左右两只耳朵,他们都说死者死于意外请求赔偿,但是可怕的是耳朵的边缘是一排牙齿痕迹,它们是被咬下来的。我拒绝了索偿,我想魔鬼同样会拒绝的。”

康赫仁波切的梦:

那年我才二十多岁,是一个不称职的土地测量员。我乘坐的大巴车晃晃悠悠走在西藏西北的山间,一车二十多人多是游客,有内地人有香港人有藏人,我们的目的地遥遥在望,在一阵阵烟尘之间偶尔被掠过的阳光击中,反射出稀薄的金光,那是一个古代王国都城遗址所在的小城,旅游业的手刚刚伸到这里。

旅途漫长,我昏昏欲睡。车上游客都成了朋友,有说有笑讲着自己的艳遇故事或者离奇经历,像是为了避免睡去而错过王国遗址的美景,也像是为了延宕高潮即将来临的兴奋。

司机也很兴奋,开得飞快,早已把上一个查速路卡发布的限速单子抛诸脑后。在一个下坡兼拐弯处,突然砰的一声,汽车急刹急转,一个骑车人和他的自行车卷进了车底。他的身影在车窗前一闪而过,我看到破烂的国旗,画着大麻叶子图案的头巾,还有一张奇怪地白皙、胡须乱爬的脸。

我急忙下车看,那骑车人重伤濒死,口中涌出汩汩黑血,而他的山地车被撞得成了一个桶形。我喊其他下了车的人帮忙救人、报警,却发现众人也不对劲。他们一个个抬头茫然看着蓝天,身体渐渐变得透明。我不明所然,一个同车的老妇开口告诉我:我们的车刚才也翻了,我们都死了,你看所有人都在变成鬼魂呢。

果然最后所有乘客和司机都变成透明幻影,可是我却没有。老妇说:看来只有你没死,这样你的责任重大了,你要陪着我们去一趟地府,作证证明我们的车是为了闪避那个骑车人才翻车的,说不定死神会让我们还魂。

好吧。我就随大家上了车,正待开车,司机说:哎,少了一个。数来数去,每个座位都有人在,正困惑,老妇对我说:你的儿子不见了。康康?是啊,你刚才一直抱着他的。我慌了,老妇说:可能是刚才撞车厉害,你儿子的魂儿轻,被飞到前面去了,你现在有超能力,快去前面找找看。

我所谓的超能力,是变得身轻如燕,一跳能有十米高。我就在高原山路上跳跃着找康康,很快找到了前面有古都遗址的小城,小城人烟寥落,我拦着人就问有没有见过一个接近两岁的小小孩?有人说好像看见他往故宫(他们这样称呼他们的古都遗址)走去了。两个衣衫褴褛的小男孩和一个中年喇嘛从建筑的阴影里走出来,主动说要带我过去,我却心急一路跳跃走在前面。

见到“故宫”,极其庞大壮观,金碧依旧,宗教建筑与皇家建筑交错互生,无数挑高飞檐望塔,像布达拉宫和札什伦布寺的混合体,奇怪的是它仿佛与身处的破落小镇的尘土无关,一切都崭亮透彻,有的铜器倒映着天空和云,几乎溶了进去,属于天上的另一个国度。

我的直觉让我在一处停下仔细寻找,我跳高察看每个高塔,终于在一个塔尖的神龛里发现康康蜷伏在那里,又是惊惶又是疲惫。我哭了,小心把康康抱了下来,他的脸上身上布满厚厚尘埃,仿佛已经堆积逾百年,与高塔的洁净也无关,乌黑土垢中几乎看不出他是康康。而且他受惊过度,推开我不让我抱也不让我亲他。

中年喇嘛说让我抱一下,你儿子是一个灵童。奇怪,康康乖乖地让他接了入怀,刚一抱好,康康就嗖的一声把喇嘛的眼镜摘了下来。我破涕为笑:他是康康无疑,因为康康最喜欢和戴眼镜的人玩这个游戏的了。

我和你说这个梦,不是为了暗示我们可能存在的亲缘关系。接下来发生的事更让我吃惊,没戴墨镜的喇嘛,脸色变得刷白,胡子也变得明显,他抱着康康飘了起来。“我在那个下坡的事故高发路段等了好几天,就是知道你们要来,我寻找这个能拯救世界的孩子已经很多年,今天终于找到了。”他在空中说,他的脸上有着和两岁的康康一样的无邪和平静。

然后我就醒了,哈哈哈,康赫仁波切大笑。

康大师,你不觉得这个梦的结局太正常了吗?鹿特丹酒店午夜一片渺茫,密闭的窗帘拉开一点也没有透进来多少微光,我甚至不知道是我还是卡明斯基,向一直端坐在房间角落里的康赫如此诘问。酒气弥漫,我也看不出康赫的表情,是悲伤还是戏谑。他仿佛是乘坐一部未来的电梯,从西伯利亚或者东京或者梅城空降到这里,他却说他的羸马正在窗外不断哀鸣,他必须离开这个地狱。

受骗了!受骗了!只要有一次听信深夜急诊的骗人的铃声——这就永远无法挽回!

我们是骗子还是被骗的人?我记得我有一次和康赫说:我从小就怀疑,那个真正的廖伟棠在三岁的时候因为一场急性肝炎,在偏远的粤西县城医院中死去了,现在的我是医院临时从孤儿院找来替换的,而我的父母也就自欺欺人地接受了。对于真正的廖伟棠,世界末日早已在一九七八年发生,此后没有世界。

但是真正的问题是,你还算不算是廖伟棠呢?

那么你,敖德萨的那次末日演习之后,穿着红色女装端坐在厨房那张永恒的女巫之椅上的你,还是不是卡明斯基呢?

注:小说中关于诗人伊利亚·卡明斯基(Ilya Kaminsky)和小说家康赫的情节纯属虚构。

将军的头

他们围聚在病床前,虽然只有一盏暗黄的灯,我看见周围却一片明亮,简直像在一场大雪中间——不是北方的雪原,而是西南高地上突然的落雪,一下子罩住了所有凌厉的绝望——银雪深深写残史——我记得这句诗。现在我岂不也身处一片残史之中?我跟他们说不要紧的,我一点也不痛一点也不难过,我平静如胡康河谷的一个个同袍的白骨。他们听不到,查媛在哭,有时我也听不到她的哭声,国家像密林把我们包围,时间点滴如血蛭,在四周挥之不去,我知道要用火烫,可是那里有火呢?这个国家那里还有一把火?

“输液后他的情况稳定多了,你们休息一会吧。”护士过来说,说罢她自己回去睡了,英传和查媛没有睡,睡吧睡吧,我本来三十年前就应该睡着了,这是时代的失眠症把我魇着了,可是我喜欢这种惊醒,不断惊醒。十多岁到云南的时候,我天天梦魇,纵使那天地是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的那种自顾自的美。春色如饮鸠,一个联大的同学如此写道,写得真好。我常常在云南的春色中梦见大雪,一如北平的岁暮,人抬头看不见两米高的墙头,灰的墙混淆着灰的天,也许有穿夜行衣的侠客已经等不到夜色掩至,在墙头淅淅行如细雪。雪还没下,梦中我以为自己在大理古城,偕女伴躲藏坏天气的催迫,沉重喘息,城中无人,独是人间剧社草草搭就的那个剧院开着门。残破的海报写着《将军底头》即将上演,我们闪进去觅一角落蜗坐下来,没有其它观众。

“我的头呢?”一个白盔战将踉跄登台,他脖子上有一个头,手中又擎着一个头,可是他还在找他的头。两个头一个化的是孤鸾妆,凄然流青泪,一个是鹰扬妆,寂然空漠,两头相对开口却无言,咧嘴作互噬状。往左顾是苦结之河,往右是鬼窟之山,举目是冷星如弈棋,低头是枯枝作乱剑。

两个头被他抛球般轮换,忽哭忽笑,最后凝成一个大痛苦的表情。时有念白自虚空中传来:

……抉心自食,欲知本味。创痛酷烈,本味何能知?……

……痛定之后,徐徐食之。然其心已陈旧,本味又何由知?……

……答我。否则,离开!

可是你知道他不是鲁迅先生。你随他的手指看去,那手顿变作枯骨,然后变成夹竹桃灿灿,你看见繁花取代了落雪,中间一丘,有碑,碑上书:你之墓。你一惊、一摸自己的头颅,只摸得碎花片片,重如锦官城。

这不是梦吧,是在胡康河谷在腾冲还是勐腊?密不透风的藤林巨树底下,人敲打着湿透的火镰也难见五指,我嗅闻着腥甜的气味而行,水淹到了胫骨,不时有手在水底下拉我,有手在水底下屈指算着那些被取消了的番号,有头颅枕上了我的脚背,弹孔如星星还在他的太阳穴处闪烁,有鬼在水底下辩论:哪天我们到底听到的是杜将军的哭还是李将军的笑?是李将军的长槊折断还是杜将军沉炮毁车?

我掉队已经五天,五天没有吃一粒米感觉自己是从恒河飞来的燕子用左翼划着圆形同时用右翼划着方形但是知道哪里是印度哪里是身毒哪里是交趾哪里是越南哪里是缅甸哪里是腼腆……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这是一句诗吗我听见芭蕉叶在朗诵我听见更多我根本不能辨认的树木与虫豸在朗诵,“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众声嗡鸣,时又像南开中学合唱团演唱的国殇之歌,时又像昆明教堂里的唱诗班。“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我突然又听见森林像楚地的山鬼在吟唱:

“谁焉知我兮匿彼方,我大如海兮翼风扬,群叶森森兮如齿长。

谁闻我啸兮啸无声,任我醉寐兮烂且深,自酿自灌兮独我心。

涉山且谷,沼污且陆,仙人既去,人何将复?

幽径长埋幽篁兮,元初麻麻密布元初。

云来去兮失华盖,锦交织兮毋相碍,我既生兮潜自在。”

而作为响应,那蛇窟下跌坐的骷髅也吟诗一首:

“褪吾文亦脱吾敌,青藤累叶夭吾世。

草花蟒虫亦吾邻,猿啸象哀皆吾泣。

混沌生息梦难通,独我行道扰物齐。”

“欢迎你来,把血肉脱尽。”我所不知道方向的喃喃仿佛黑树中间的黑色在移动在凝神窥我,并且如影随形地冒充另一个我自己,它爱上了我用一股洗不净的墨色在我的裸身上刺青,它索紧了空气把我放飞如不能呼吸的鱼。森林在吃着森林,是一个神吃着另一个神的慧根,它说不需要慧根只需要死的预兆,死的预兆是这里生生不息的精灵,那精灵直接从我身上走出来,留下我就像那鱼尚未带走的一声咒语。

其实森林在移动甚至不用蹑手蹑足,它想带我越过一个关卡,那曾经被叫做磨盘山铜壁关甚至骷髅门的地方,如今我们叫它蝴蝶谷。几百年的冤魂全部变成它弥天大翼上的小花纹,随心而荡漾,荡漾在我即将永别的身躯之上。我学会了看因为我的眼眶中已经没有了眼睛,眼睛中没有了那个划船的小人;我学会了梦因为梦的逻辑像拓扑之蛇首尾相噬;我学会了言语因为我没有了灿花舌和甘露齿。我剖开眼前这一具尸体,发现了一个新的星球,它刚刚开始用象形文字写它的创世纪。

于是我为自己准备了一首葬歌,我倒下时是一个古老的婴儿在倒下,是一个南明的浪荡儿在瘴疠乡倒下,是一个黄埔十期的优等生在荣光和血水中倒下,是一个诗人在自己的诗句中倒下。我曾窥见光明,我曾被天上的黄金命令歌唱。

这是腾越还是勐腊,是景线还是胡康河谷?我醒来时剧场的灯已全部熄灭,身边的女伴消失了,雪粉点点滴滴从大棚的缝隙洒落观众席上。我再醒来,没有剧场,没有雪,没有国破山河在,也没有密林深锁、泥水淋漓,我躺在一片荒地上,寸草不长的荒地,只有萤火虫微光闪闪,我摸一摸我的头颅,尚在。这片荒地竟然有点像我在大理人间剧社的《将军底头》所见舞台,唯独我不是寻找头颅的演员而已。荒地的中央也有一坟,坟前立碑,上书“李将军之墓”,碑的背面刻两首诗,格律不通,晦涩难懂,却有令人过目不忘的凛然之气。

白衣黄带魅相随,穷山跃磷咽寒水。荒徼潦草书一尽,银雪深深写残史。

平生梦失李将军,断臂噬心炭火吞。独携明镜蛮乡睡,蹑足玄河静如云。

撰文者也许是另一个我,三百年前一个随军书生,其实只是走火入魔的一个乡村谋士也许。穷途末路,还哪里顾得上讲究格律平仄,他说我就是李将军,末代皇上的幽灵跟随着我来到这个鬼地方,是要叮嘱我写好本朝最后一页的历史。

在一梦接一梦的疼痛中,我失去了自己的身份,也许我也是李将军,收拾残部待命于这生死场,却只等来了皇帝遇弒的最后打击,唯祈禳速死而已。此时我吐血三升,脚步凌乱如病象之将倾。是的这时我只想起我失散在顺德战场上的十四头战象,他们矫鼻横槊,深目落寞,在远离故乡的南粤一隅他们庞大的重量竟散佚如烟。事既如此,秉天命乎?逆天命乎?在这个被遗忘的舞台上谁是猛虎将军李定国?谁是忍无可忍出袖中锥击杀缅兵的沐天波?谁又是着白衣束黄带写一辈子罪己诏的永历帝?

“宁葬荒徼,无降也!”我的遗嘱被背叛了,我也知道我儿子将降于我的仇人得以加官进爵,我的幽灵三迁其宅最终竟屈就与顺天府,咄咄怪事!那人在台上大喝一声,再回头——不,已经没有了头。布景随狂风摆动,丛林飒飒移动它的重骑兵团,将军弯下身洗肩上的血污,在这条他始终未能度过的金沙江上,他当然看不到自己的倒影。

其实破敝的舞台上,现在已经张灯结彩,红布围了五重,四个洋人头像和一个阴阳人一般的胖子的头像,阴惨惨地俯视着台下。一群穿着黄军装的毛头小子正忙上忙下张罗着会场,不知道是谁的批斗大会即将召开。我心头一惊,不顾病骨酸痛,摸来双拐踉跄着匆匆离开,这时一把有力的手搀住我,是一个比我老的老头。这不是南京大学钱海岳先生吗?“您,不是一九六八年去世了吗?”“是啊,小查,他们说我修南明史、肯定郑成功是在歌颂蒋介石,把我拉到明孝陵推下去摔死了。”

我们都看不到自己的倒影。我站在剧院外,看不见红卫兵了,钱海岳老先生也不辞而别,灰色的身影消失在愈下愈密的大雪中,远远传来他的声音:“后会有期——”雪下得天罗地网似的,我连三米外的道路都看不见,跌跌撞撞向前摸去,好好的一个老城凋敝不堪了,它将沉沦如这整个中国,沉寂如血战过后的胡康河谷,“没有人知道历史曾在此走过,留下了英灵化入树干而滋生。”我沉吟着这两句不知道是谁的诗作,一头撞进了一家黑店,说是黑店,因为它里面只点一盏豆油灯。

两个厨师都蹲在灶台后面忙活,我吆喝了好几句,一个山羊胡子的小胖子探出头来,另一个山羊胡子的瘦子也探出头来,“只剩下白饭一碗了,要不要?”胖子不待我回答,就把一碗压得沉沉的白米饭塞到我手中。“快把它吃完,碗底下有羊肉和蘑菇哩……”一个小孩压低了声音,原来他不知什么时候乖乖坐在我膝盖以下的小板凳上了,就好像我是他的爸爸。可是他的话被瘦子听见了,瘦子冲我眨眨眼睛:“吃完还有神奇的植物。”

神奇的植物来自金三角,那是我最熟悉的地方。小胖子看出了我的疑虑,只一个劲叫我快吃快吃,“吃吧,吃完我们一起去翻雪山。”

“于是我感激地把它拿开,默念这可敬的小小坟场。”

一九七七年二月二十六日,诗人穆旦逝于天津总医院。

责任编辑◎育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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