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勇
壁饰
安勇
安勇,1971年生,毕业于地质学校,中国作协会员,现居锦州。近年来有小说发表在《山花》、《天涯》、《文学界》等刊物,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转载。
车祸发生三个月后,她的嗅觉和触觉开始慢慢退化,洁癖带来的不适感也减轻了些,但还是没有彻底消除。掀开丈夫的被子时,给丈夫擦拭口水时,用注射器把鼻饲推进管子里时,收拾丈夫的大小便时,等等类似的一些时候,她还是会感到一阵阵恶心。只是终于可以忍住,不至于立刻跑进卫生间里狂吐不停。
对丈夫的身体,她也渐渐有了新的认识。她一直相信那个美丽的传说——他是她的另一半,他们的身体曾经是一个整体,在若干年前分开了,后来又合到了一起。他们之间千丝万缕的连接虽然看不见摸不到,但她能真切地感觉得到。他们的身体虽然各自独立,但时刻都在遥相呼应。丈夫温暖的大手,有力的胳膊,厚实的肩膀,饱满的胸肌,粗壮的大腿,坚挺的阳具,略显凸出的小腹,散发着臭味的脚,还有他的毛发、脖子、眼、耳、口、鼻、牙齿、呼出的气息……都让她有着不同的联想和感觉。如今,那些感觉变得越来越模糊,联想也不复存在。她知道,他们之间的连接被割断了。他的身体不再回应她的触碰和呼唤,不再让她有依偎的冲动,不再带给她兴奋和愉悦,不再让她有可以依靠的踏实感。他变成了它——就像是人变成了植物。好多次她都不敢确定,它真的属于他的一部分。在强烈的怀疑之下,有一天晚上,她用缝衣针扎了丈夫的指尖。针尖刺破皮肤,刺进肌肉里时,她一直看着丈夫的眼睛——那是他身体上唯一活着的东西,偶尔,她会观察到眼珠在眼皮下转动。她曾经觉得,现在的丈夫其实就是那双眼睛。丈夫的身体没有半点反应,两只眼珠也无动于衷。他的身体已经像一头逃离的羔羊,离开了他的意识,迷失在另一个时空里。但是,它逃得并不彻底,活的精气神离开了,却把死的躯壳扔在床上,留给她去照料。
看护那具躯壳,成了她每天的工作。
她做得竭尽全力,但效果并不太好。虽然一直在按医生指导的方法进行护理,擦拭、拍打、按摩、翻身、做运动……但半年后,丈夫身上的肌肉还是渐渐失去了力量,曾经充满弹性的皮肤也随之变得越来越松弛。给她的感觉,就好像丈夫穿了一套过于宽大的紧身衣,每个部位的贴合都不紧密。丈夫的两条腿也出现了萎缩,再不像从前那样死沉——夜里压在她身上就像压了根石柱。现在,她可以轻易把它们搬起来,就像是捡起一双长腰水靴——事实上,它们也真的很像水靴,软沓沓的没有筋骨,即便立在墙边也会垮塌下去。
随之而来的,她的身体也在发生变化。先是她的脸颊,像失去水分的水果,日渐起皱塌陷下去。随后,她的头发也开始掉得越来越多,每天早起梳头时,梳齿上都会缠上一团落发。她的颧骨上出现了零星的黄褐斑,手上的皮肤变得越来越粗糙,生出了一片片老年斑。乳房也不再饱满坚挺,晚上脱掉胸衣平躺在床上,它们就像两只喝得烂醉的空口袋,死皮赖脸地堆在胸前。看不见的变化发生在她身体里面。她的内分泌出现了紊乱。月事就像不敢战又不敢逃的懦弱士兵,开始,只是小幅度的后退,每个月推迟一两天。半年后,终于变得溃不成军,常常一两个月两三个月逃得不见踪影。她没觉得这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反而因为少了好多麻烦而暗自庆幸。与之相随的,肉体的欲望也像落潮的海水似的退了下去,它们退得很彻底,她再听不到它们激起的波浪声,感受不到那种强劲的冲击力。落潮其实是永久的告别,她预感到它们不会再涌上来了。有一天晚上,起床给丈夫消毒按摩时,她忽然想通了一个问题,虽然不再像从前那样真实地互动,但她和丈夫的身体仍然有着某种隐秘的联系。正是那些神奇的纽带,让她的身体和丈夫的身体保持相同的步伐。不知不觉中,她在把自己的身体变成另一株植物,和丈夫的身体遥相呼应。
这个发现让她欣喜,也让她有一种踏实感,似乎这样一来,她深藏的罪孽就减轻了一些。
那家壁饰店在五一路花鸟市场里面。一个个用铝合金框架隔开的档口,像嘴巴似的张开在通道两边,从南面的正门一直排到北面的后门。壁饰店在面向正门的右手边,一边是心语鲜花店,另一边是一间堆放货物的仓库,紧接着就是后门。第一次去时她没注意到店铺的招牌,那种档口通常都不需要什么招牌。第二次她才看到门楣上挂着的铁丝编织成的三个字母:WHY。她喜欢这个店名。它和店铺的风格非常契合,同样给她一种古怪的力量感。
第一次走进这家店铺说起来是一次意外。那天她和婆婆原本是带丈夫来医院检查的。因为打不到车耽搁了时间——每次带丈夫出门,打车都是个难题,大多数司机看到坐在轮椅上的丈夫都不会停车,不明所以停下来的,往往也会找借口拒载。那天他们在街边站了两个多小时,赶到医院时已经到了中午。她请婆婆照看一下,自己出来买午饭。她从后门走进了花鸟市场,印象中里面有快餐盒饭。刚走几步,她就被那家壁饰店吸引住了。里面的东西让她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站在店铺前面时,她发现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某种变化。先是有一股暖流从脚底升起来,沿着两条腿向上冲撞,随后,她听到身体里发出“轰”的一声响,似乎有道闸门被一下打开了。这种感觉让她恐慌、不安、惧怕,也有一种甘愿身陷其中的迷醉。不知为什么,她忽然想起了小时候被爸爸举过头顶,架在脖子上看一场露天演出的情景。
店铺里的壁饰说起来非常简单,甚至很难称之为图案,画框里只是一些铁丝弯曲而成的黑色线条。但她却在每一个转折,每一条横线,每一条竖线中感受到了一种强大的力量。她想象着粗壮有力的手指和铁丝接触的画面。她忽然想明白了,正是那种力量像一把钥匙似的把她打开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小姑娘从店铺里面迎出来,招呼她进去看,声音充满了期待,大概把她当成了一位顾客。她知道这孩子不会是壁饰的作者。她的判断果然没有错,小姑娘说老板不在这里。她在店铺里转了一圈,问可不可以定做?小姑娘把双手背在身后,咬着下嘴唇说可以,又问她想做什么。看她的样子,就好像在谈一个天大的生意。
她认真想了想说:“就做一只鸟吧!”
“什么样的鸟呢?”
“什么鸟都可以。你只要告诉老板,做一只鸟就行了。”
她觉得用不着多说什么,老板就会明白自己的意思。她留下定金就从市场里走了出去,登上医院门前的台阶时,忽然想起忘记了买午饭。
五天后,她拿到了那只定做的鸟。看到它第一眼时,她就觉得那正是自己想象中的样子。构图仍然非常简单,只有一个抽象的半弧形,一条贯穿画面的直线从画框的左下方一直斜到右上方。她付清了余款,把一张照片放在玻璃柜台上,定做了第二幅。照片上是一张头像,是她二十三年前的留影,照相那天刚好是她十周岁生日。她把嘴咧得很大,歪着脑袋冲着镜头傻笑。但她忘记给自己照相的是什么人了。
晚报的记者是下午来的,一个身穿牛仔套装的圆脸小伙子,张口闭口喊她老师。进门后先递上来一本书,请她签名。她看了眼封面,是自己三年前的一部作品,书里写了一对遭遇七年之痒的夫妻。就像是一个准确的预告一样,那部书结稿时,她刚好发现了丈夫的一场婚外恋情。
晚报记者先拍了几张她在丈夫床边忙碌的照片,然后开始了正式采访。虽然心里还是有些不安,就像是偷了东西,总是担心藏得不够隐蔽,但她已经可以自如地应付各种提问。这种习惯成自然的麻木让她羞耻,她甚至怀疑这是上天的另一种惩罚。她没有勇气看那些有关自己和丈夫的报道,甚至只要想象一下那些赞美的词句,她就会感觉无地自容。
在那场车祸发生之前,她差不多算得上一位公众人物。美女作家外加中文系讲师的标签,让她不时会在当地报纸露一次脸。车祸发生后,她又被贴上了另一个标签:无怨无悔照顾植物人丈夫的好妻子。这让她的出镜率突然呈几何级数提高。她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名人。各种各样的媒体从全国各地赶过来,对她进行采访,随后把有关她的消息发布出去。她的故事感动了千万读者和观众,她被评为道德模范,过去出版的几本书也被翻出来再版重印。只有她自己知道她是个罪人。她每天都在受折磨,但心里的话却不能说给任何一个人听。
结束采访后,那个年轻记者从沙发上站起来,腼腆地问她能不能留个邮箱,自我介绍他一直爱好文学,业余时间也写了些东西,想请她指导一下。她忽然恍惚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同样一个场景,曾经也有一个年轻人,像他一样向她索要邮箱,说想请她指导一下。那件事的最终结果,就是丈夫的车祸。
她的心狂跳起来,她觉得事情并非巧合,而是一个预谋,这个记者一定知道了什么,才跑到这里用这种方法逼她就范。一种彻底的绝望瞬间将她攫住。她突然从沙发上跳起来,神经质地挥舞着双手,声音尖厉地大喊了一声“不行”。那个年轻记者显然没想到她的反应会这样激烈,尴尬地笑了笑,告辞离开。防盗门关死的一瞬间,她终于搞清自己干了些什么,沮丧地瘫软在沙发上,捂住脸发出一串无声的啜泣。她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还要持续多久,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八年十年,还是永远?
儿子有几分兴奋,也有几分严肃,就像是要宣布什么重大消息。手捧作文本在墙边站好后,先是深深吸一口气,随后把胸脯挺起来,肚子瘪下去,把自己弄得像半只高脚杯。作文的题目很平常,《我的理想》——大概每个人小时候都曾经写过。她忘记自己童年的理想是什么了,也可能当时本来就没有理想,只是随便写了个什么应付了事。不过,她还记得同桌那个男生的理想,是长大变成外星人,发动一场星球大战。老师给了他四个字的评语:胡思乱想。儿子的理想是像爸爸一样成为一名律师,开办一家一样的事务所,娶一个妈妈那样的女人当妻子,生一个像自己一样的儿子。然后呢?然后,遇到一场一样的车祸,整天躺在床上,不必上班,不必上学,安心接受妻子的照顾和服侍……后面好像还有几句,但她没能听进耳朵里。儿子把作文本合上,满脸期待地看着她,大概是在等待表扬。她沉默了十几秒钟,就好像在思考眼前发生了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只是大脑出现了一小段空白。随后,呼地一声从沙发上站起来,抡起胳膊在儿子脸上掴了一巴掌,劈手夺过作文本,撕成两半。
她跑进大房间时,儿子的哭声在身后响起。声音不大,也不连贯,传达的不是威胁和任性,而是努力压抑着的真正的委屈。她即刻开始后悔。那只打人的手不住地颤抖。指头上还残留着触碰儿子脸颊的感觉。这是她第一次打儿子,在此之前,儿子就算再调皮,她也从未动过一根手指。她想到了另一种可能性,儿子还只有七岁,读小学二年级,或许在他心目中真的认为躺在床上的爸爸是在享福。她跑回客厅把儿子搂在怀里,用手抚摸那半边挨打的脸。儿子脸上现出了红色的指印,指缝处已经开始隆起。儿子手里抓着撕破的作文本,把头拱进她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妈妈我错了。”即便不知道为什么,儿子还是乖巧地认了错。
“你没错,是妈妈错了,不该打你。”
她也开始哭,眼泪从脸颊上滚下来,落到儿子脸上,和儿子的眼泪流到一起。开始,她还知道自己是因为打了儿子,心疼悔恨而哭。哭着哭着,就忘记了初衷,只剩下眼泪还在不可抑制地流淌。她哭得声音不高,但泪水势不可挡,那些眼泪就像泉水一样,源源不断地从眼睛里涌出来。她从小就不是一个爱哭的孩子,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么多眼泪。她觉得自己很可能把一生的眼泪都流干了……
说出那个男孩儿的名字后,她停顿了片刻,低下头认真看了看丈夫的眼睛。那双眼睛曾经是丈夫脸上最吸引人的地方,她喜欢久久地直视它们,直到自己有一种落入湖水中的感觉。如今它们已经紧闭了一年之久,就像是湖面结了冰一样。按医生的说法,丈夫的大脑仍然活着,可以听到她说的每一句话,只是无法做出正常的回应。对此,她有些将信将疑,这些日子里不管她说什么,丈夫都同样无动于衷。她感觉自己把能说的话都已经说完了。
无话可说的时候,她会试着把自己想象成丈夫,设想他对她的看法,对那场车祸的看法,还有对现在这种生活的看法。她想象如果自己是丈夫,当一切真的能重来的时候,是否还会再次选择那种极端的方式?把想象继续深入下去,她看到了那场车祸的另一种可能性。在车头相撞前的一瞬间,如果对面那辆卡车稍稍向左打一下方向盘,现在躺在床上的人大概就是她自己,而不再是丈夫。服侍者和服侍的对象,两种不同的赎罪方式,她说不清哪个更好一些。如果由她来挑选,或许她会选择像丈夫这样躺在床上。那样就可以一次性对事情有个了结,心无牵挂地度过每一时刻,不必像现在这样,身为罪人却要戴上天使的面具。
偶尔,她会为自己谋划出各种不同的解脱方式。在大街上突然遭遇到一场车祸,晾衣服时从打开的窗口失足落下去,或者误服了某种毒性很强的药物……但这些想法都只是一闪而过,她知道自己不会真的实施。她无法逃避,也无处可逃,只能像那个西绪福斯一样,每天把石头推上山顶,再任由它从身上碾压下去,然后,第二天,第三天,再从头来过……
春天就要结束的时候,她终于决定把话彻底和丈夫说明白。她知道那样很难,但只能这样做。这些日子里尽管她一直都在忏悔,但总是隔着一层薄纱似的东西,让她无法真实地面对自己的罪恶。她心里清楚,相隔的其实是一个事实,一段让她羞于启齿的外遇。那是这场灾难的起点。
那个男孩儿比她小十五岁,是公管专业一名大一新生,归属于文法学院。和她执教的中文写作并不搭界。两个学院甚至不在同一校区。文学院已经搬到了河南岸新建的大学城,文法学院还留在市里的东湖公园旁边。她没注意他哪天开始出现在自己课堂上的,花名册上没有他的名字,连选修都算不上,只能算是蹭课。在他们交往的那段时间里,只要想象一下他坐公交车通过大桥来听她讲课的情景,心里就有一种暖洋洋的幸福感。他们最初的交往很正常,大概是在某次课后,他拦住她请教了一个写作上的问题。这种情况如今并不多见。在这所大学里,甚至在他们的文学院里,作家都不再是一个令人向往的职业。如今90后的孩子对比尔·盖茨、马云、俞敏洪们更感兴趣,他们眼里的文学几乎都是《盗墓笔记》和《甄嬛传》。对他的问题,她多少有些感激,很耐心地进行了解答。她听说他正在偷偷写作。她本想告诉他专业写作这条路并不容易走,提醒他有一个思想准备,但想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有选择自己人生的权力,没必要过多干涉。分手时,他们互留了电子信箱。
一个月后,他打来了电话,求她帮忙看一篇习作。他的作品写了差不多两万字,结构有些松散,几个人物设置也显得随意,但她却读出了一种莫明的力量。她说不清那代表着什么,她知道自己写不出那样的文字。她把上面这些想法原原本本地告诉了他。他显得很激动,提出请她喝咖啡表示感谢。她自然不会同意。一天中午,她走出校门时,他正等在外面,一把抓起她的手,不由分说地转身就走。事隔几天后,她仍然想不清楚当时自己为什么没有激烈反抗,反而配合地跟上了他的步伐。如果偏要找到一个理由,大概就是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种力量。被扯得脚不离地向前飞奔时,她脑海里莫明其妙地浮现出好多年前读到的一句诗:把你野性的风暴摔在我身上……也许从那时起,一切就注定要发生了。她忘记了那天最后喝了什么,也许是咖啡,但也可能是珍珠奶茶之类的东西。
那以后,她开始经常收到他的邮件。有时候是他的习作,更多的是他写给她的求爱信。信里的语言很大胆,常常看得她脸红心跳。她回信对他提出警告,威胁他再不停手,就把那些邮件交到学校去。但她知道自己的态度并不坚决,她甚至有些享受读他邮件时的那种感觉。就像是在和野兽谈恋爱。夜里躺在丈夫身边,她会对自己的放任自流而感到羞耻。她觉得一切都只是因为无聊。她正陷在创作的苦闷期里,虽然非常努力,但仍然无法突破那段瓶颈。
义正言辞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彻底放弃了抵抗,开始采取听之任之的态度。对他的习作认真进行回复,对他的求爱信则置之不理。在课堂上看到他时,也装作不认识。他的习作量开始增加,差不多翻了一倍,求爱信也跟着增加,一天一封,甚至有时一天两封三封。每封信的结尾都无一例外提出要和她见面。甚至他还一厢情愿地留下了时间和地点。在她的课堂上,他则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看,让她喘不上气来。两个月后,她终于决定去赴约。她的初衷是和他认真谈一次,让他不要再这样纠缠下去。但事情的结果却刚好相反。后来她认真地想过,谈话之类大概都只是她给自己寻找的借口罢了,奔向他给定的那个地点时,她就已经做好了出轨的准备。
车祸发生一年后,那个噩梦仍然纠缠着她。和以往一样,这一次的梦里,从对面开过来的那辆车也有两只夸张的大灯。那两只灯很大很亮,看上去就像怪兽的眼睛。车体也仍然高大威猛,就像是一辆中型压路机。她听到了巨大的车轮滚过地面时轰隆隆的响声,甚至感受到了脚下地面的震颤。只是车的颜色每次都在变化,红色、黄色、咖啡色、绿色,这次又变成了黑色。
开始,她和丈夫是在一条小街边步行,那情景就像一次平平常常的饭后散步。那条马路名叫六一街,就在她家附近。走出小区大门向左转弯,穿过一个休闲广场和一座人工湖就到了,相隔不会超过五分钟路程。站在她家的窗口边,就可以看到那条路上竖起的广告牌。那并不是真正的车祸现场。这也是让她一直困惑不已的事情。在梦里,她会把好多不同的地点和那场车祸拼接到一起。有一次她梦到了天府路,那是她大学时常走的一条路,在南方的一座城市里。这让她开始时总是抱着一丝侥幸,以为自己是在一个不同的梦里面,但结果却仍然无处可逃。
路灯已经亮了,广场舞的音乐声和湖水的气息透过一小片树丛传过来,和街边烧烤的烟火味混合在一起。她梦到的车祸总是发生在晚上。这也是让她觉得奇怪的一件事。那场真实的车祸发生在午后两点左右,那是夏日里每天最热的时间段,她还记得从挡风玻璃望出去时,前方路面上蒸腾起一波一波热气,就像流动的河水似的。有一小段时间,她忽然找不到丈夫在哪里。大概是对面走过一群人后,丈夫就不见了。再看到丈夫时,他们坐进了汽车里,他们行驶在六一街上,那辆黑色的汽车迎面而来,已经近在咫尺。她看见丈夫转动方向盘试图躲开,但对面的车也转了向,仍然和他们对在一起。丈夫又一次紧急变向,她听到车轮和地面强烈摩擦时发出的刺耳响声。但对面那辆黑车仍然在他们正前方。这时候,她终于搞清楚了一件事,那辆车的目的其实就是要撞向他们。她听到了一阵巨响,随后感觉自己和车一起飞了出去,在空中翻了个跟头后,又重重落在地上。随后,周围就变成了一团黑暗。
她感觉自己可能晕过去一小会,也可能没有。她双手摸索着,试图把黑暗赶开。她摸到了一团黏糊糊的东西,胃里泛起一阵阵恶心。她从小就有洁癖,对气味和触觉都很敏感。但她强忍着没有把手移开,冥冥中好像有人在提示她,那团黏糊糊的东西背后隐藏着一扇门,推开它就可以走进光明。她的手继续向前深入,直到手指触碰到额头、鼻子和嘴巴。她意识到那是丈夫的脑袋。她喊丈夫的名字,但没有半点回应。她放开喉咙更大声地喊,仍然没有回应……她从梦里醒了过来。
进入春天后,雾霾终于散去了。早晨儿子上学后,她会把窗子打开,让外面的空气涌进来。屋子里的布置已经非常简单,还有些凛冽的冷空气没遮没挡地闯进来,扫过屋子各个角落后,欢快地从房门跑出去。原来的两只大衣柜搬到了儿子的小房间里,梳妆台放到了阳台上。他们结婚时的双人床撤掉了,换上了一张可以升降推动的铁床。为方便照顾丈夫,她在铁床旁边搭了一张单人床,晚上就睡在上面。他们过去生活的痕迹已经越来越模糊。只有墙上还挂着一张当年结婚时的婚纱照。在那张照片上,他穿着雪白的西服,她穿着雪白的婚纱,他们的笑容同样灿烂。过去的那些日子也变得越来越遥远。有一些夜里,从噩梦中惊醒过来后,她会忘记自己身在何处,甚至怀疑身边躺着的那具人形和她没有半点关系。她发现自己不再为他难过,也不再为他担忧。所有的事情似乎都已经变成一种固定的程序,不再有什么感情成分。这让她感到恐慌。她害怕自己只剩下负罪感,而眼前的日子则变成了一种惯性,一种机械的重复。
一天上午,她从书架下面的柜子里找出了从前的日记本。一共两本,同样都是淡粉色的塑料封皮,中间镶嵌着一小幅椭圆形的风景画。那幅画有些神奇,正面看是黄果树瀑布,侧面看又变成了杭州西湖。当年他们确定恋爱关系后,她买了这两只本子。一本给了丈夫,另一本留给自己,两只本子合在一起记录了他们的恋爱和早期婚姻生活。她希望它们能帮到自己,找回曾经的记忆,也包括她对丈夫的爱情。在她的印象里,那曾经是一份无比美好的情感。结果却让她有些失望。除了天气阴晴下雨之外,她发现日记里并没有记下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大半都是不着边际的抒情,说成无病呻吟也很准确,过去的生活缥缈无着,找不到半点影子。合上日记本后,她的恐慌又增加了几分。
那只鸟被她挂在了婚纱照左侧的墙面上。每当从床上睁开眼睛时,她都会一眼看到它。就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琢磨画面的含义。她觉得那是一只没有翅膀的鸟。她把头靠在丈夫枕边试了试,丈夫也应该能够看到,只是不知道他会有什么看法。她把自己的想法说给丈夫听,丈夫的眼皮似乎动了动,大概是在表示同意,但也可能根本就没有动,没在表达什么。她怀疑他的大脑正在一点点地死去。她仍然在坚持每天和丈夫说话,对他讲家里发生的每一件事情,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都毫无隐瞒。更多的时候她会向他倾诉心里的愧疚。有时候,她觉得自己既自私又懦弱,就那样不负责任地把心里重负卸下来,甩给了丈夫。也有些时候,她会暗自猜想,对自己的忏悔,丈夫会有些什么想法。车祸之前,他是个脾气暴躁的人,如果不是那样,车祸也不会发生。在床上躺了一年之久,不知道他的性格有没有变好一点?
一周后,她拿到了定做的第二幅壁饰。她一直有些担心照片的四角不好处理。壁饰店老板没有破坏照片,而是制作了一个椭圆形的背景,把照片镶嵌在里面。几根横竖线条近乎粗暴地把她的脸割裂成一块块碎片。只看了一眼,热流就像上次一样从脚底涌上来。她努力克制着自己,才没有发出尖叫。她把它和那只鸟并排挂在一起。她觉得这幅壁饰近乎完美。每次看到它时,她脑海里就会浮现出男人的手指抚过照片的情景。她的脸颊上似乎真的能够感觉到那种力量的触碰。在她的想象中,壁饰店老板是一个健壮的男人,生着一部大胡子,嘴上总是叼着一只烟斗。喜欢边干活边眯着眼睛打量别人。最重要的是,他有十根强壮有力的手指,让他可以随意摆弄那些粗硬的铁丝,把它们弯曲成想要的形状。
第三幅壁饰上的照片是她二十岁时的一张半身像。她穿着一件花格子衬衫,侧身站在大学校园里的一丛牡丹花前,把头仰成四十五度,看着斜上方的天空,脸上是一副无限遐想的表情。她还能记起那是入学第二年的留影,拍照的人是她当时的男朋友,比她高一届的小陈。他们相处了大半年的时间,因为对一部电影的看法不同分了手。她听说他在南方一座城市的要害部门当领导。但她记不起自己当时脑袋里想的是什么,也可能什么都没想。这一次,壁饰店老板用三条横的波浪线和三条纵的锯齿线把她分隔开来,让画面在粗野中多了一丝柔情。把它挂在墙上的当天晚上,她忽然注意到,那时候的她乳房已经充分发育了起来,撑得胸前的衣服紧绷绷的,不知道是有意为之还是凑巧,那对耸立的乳房刚好和两只锯齿契合到一起。她的脸庞突然一热,两股酥麻的电流从腋窝窜到了胸口,在胸前汇聚成了一团火。
婆婆来的时候,她正在给丈夫翻身。现在她一个人就可以完成这件事,而且做得从容不迫。丈夫身体被掀过来时,一股骚臭的热气从他后背和床上升起来,冲进她鼻孔里,让她泛起一阵阵恶心。即便每天都在擦拭,丈夫身上还是有一股难闻的味道。儿子跑过去开了门,嘴里发出一阵兴奋的尖叫声。她把被子叠成长条,挡在丈夫身体的前面和后面,让他能够侧卧在床上,离开卧室来到客厅里。她看见婆婆怀里抱着一只狗正站在屋地当中,儿子嘴里喊着奶奶让她把狗给自己。儿子已经央求了她好多年,要在家里养一只狗。从前她不同意,是怕狗把房间弄脏,现在无所谓了,而且她也害怕儿子会孤单,但她又没空带儿子去买。儿子就给奶奶打了电话。
那是一只巴掌大的泰迪犬,一身棕黄色的卷毛,两只乌溜溜的黑眼睛,看上去机灵可爱。小家伙不叫也不乱动,不时把头从婆婆怀里拱出来,看一眼儿子,再看一眼她,嘴巴一动一动,似乎在对他们说什么。婆婆没有把狗递给儿子,而是先让她坐在沙发上。随后,拉着儿子走到她面前。让儿子给她磕一个头。儿子显然没明白婆婆的意思,疑惑地看看奶奶,又看向她。她没有回应儿子。她知道婆婆要做什么,一阵坐立不安的感觉让她想立刻从沙发上站起来。她觉得自己根本配不上儿子这么做。到现在为止,还没有人知道那场车祸的真正原因,如果有一天真相大白,她恐怕就会从道德楷模变成一个人人唾弃的荡妇。
“你是代替奶奶磕的,”婆婆气管有毛病,每说一句话都要喘息一阵,嘴巴一开一合,就像离开了水的鱼,“妈妈照顾爸爸很辛苦,所以,奶奶要感谢她。”
儿子歪着脑袋想了想,大概还是没明白磕头的意义。但还是弯下膝盖,给她磕了一个头:“谢谢妈妈”。她知道儿子不是一个喜欢犟嘴的人。她一直没敢看儿子,她害怕自己会突然站起来逃开。她知道地砖上一定很凉,花纹会硌疼儿子的膝盖。儿子的脑门碰到地面上时力量大了些,发出“咣”的一声响。她的心跟着抖了一下。
最初,她给自己找到的理由是对丈夫的报复。三年前他有过一次短暂的婚外恋情,对象是他手下新来的一名女员工。她及时察觉到了他的异常,稍微一问,他就承认了。他说自己并不喜欢那个女人,这么做只是不想被别人瞧不起。大家都有的东西,他也应该有。他很快结束了那段关系。他们的婚姻生活也回归了正轨。这件事她并没有真的放在心里,而只是把它当成一段小插曲。拿它当作理由,连她自己都无法说服。
随后,她又认为最近几年丈夫对自己变得越来越冷漠,他们性生活的次数开始减少,彼此也很少关心对方心里想什么。她甚至还进行了不知羞耻的反证,如果丈夫真的关心她,就会察觉到异常,丈夫没有察觉到,就说明他对她根本不在乎。这些都是实情,但如果把它当成出轨的理由,则显得既荒唐又可笑。更何况还是一场师生间的不伦之恋?后来,她不再自欺欺人地寻找理由,只专注于每一次真实的约会。既然已经当了婊子,索性就好好享受那种快乐。她彻底打开了自己,变成了和他匹敌的另一头野兽,他们在床上撕咬、搏斗,恨不得至对方于死地,筋疲力尽瘫软在床上时,再互相舔舐对方的伤口。她害怕被丈夫察觉,挖空心思编造各种晚归或不归的理由。
丈夫还是发现了她的异常,开始对她进行跟踪。在她又一次约会时,他找到了那家宾馆。在她的掩护下,那个男孩成功逃脱了,她则被丈夫抓进了车里。丈夫把车发动起来时,她没有问目的地是什么地方,她根本就不关心这事,心里只想着那个男孩是否已经坐进公交车里,通过河上的大桥,安全回到东湖公园旁边的校园里。
丈夫开始对她进行审问,声色俱厉地质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方是什么人。
她察觉到他整个人都在发抖,身体在抖,握方向盘的手也跟着抖,连声音也在抖。奇怪的是,她一点也不害怕,甚至没有什么愧疚感。这些年的日子过得太平静了,让她感到沉闷窒息,也让她失去了所有的激情。她觉得,这是让她陷入创作困境的主要原因。如今她终于拿起一件趁手的武器,打破了这个沉闷的铁屋子,给自己找到了一个新的出口。她觉得此刻文思泉涌,脑袋里突然闯进了无数构思和词句,只要坐下来拿起纸和笔,她就可以立刻把它们写出来。
她用丈夫的那次外遇进行抵挡。丈夫气势弱了一下,但很快又反扑回来。仍然抓住那两个问题不放,质问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对方是什么人。她又指出这些年丈夫对她的漠不关心,她知道自己是在强词夺理,但总比什么也不说要好些。丈夫把车开得越来越快,驶出五环后上了绕城高速。她终于意识到不好,问他要去哪里。丈夫把她的话当成了耳边风。事后她才想明白,他其实是在风驰电掣地驶往那场车祸。
对面那辆卡车开过来时,丈夫把他的问题问了第三遍。这让她越发地反感,她觉得比起他们之间的感情,丈夫其实更关他作为男人所受到的侵犯。她拒绝回答这个问题。甚至就连那些牵强的借口也不肯再找。丈夫又问了第四遍。这次他又增加了一条说明,如果她再不说,他就会冲着前面那辆车撞过去。她觉得丈夫的话幼稚可笑,根本就不值得回应。她发出一声讥讽的轻笑,笑声很短暂,像撕破一张纸似的“哧”的一下,就即刻结束了。但她还是感觉到车里沉闷的空气震颤了一下。就在她把笑容收起来的一瞬间,丈夫突然转动方向盘,他们的汽车笔直地驶向对面的卡车。她看见高大的车头像座山似的碾压过来,一声巨响之后,她就失去了知觉……
留在壁饰店的最后一张照片,是她三十岁时照的,是一张全身照。三年前去幼儿园接儿子回家,走到小区门口时,儿子拿着她的手机拍下了这张照片。儿子当时只是胡乱一按,没想到效果竟然很好。她脸上的光线柔和自然,淡绿色的羊毛套裙把身体的曲线完美地勾画出来。她把它留在手机里,一直舍不得删。
她开始想象那个老板把她刚给的照片制成壁饰的情景。
她似乎看到,十根充满野性和力量的手指由上至下抚过那张照片,像弹奏一首奏鸣曲似的触碰到她身体上的每一个部位。此时此刻,她的身体清晰地感觉到了那种律动,并且如同琴键一般在手指下不断凹陷、弹起,她听到了自己身体发出的鸣响,旋律由弱变强,直至变成震耳欲聋的轰鸣。她感觉自己如同汹涌的海浪,呼啸着怒吼着砸向岸边高耸的岩石,在石面上痛快地摔得粉身碎骨……
她突然意识到一个问题,她其实是在把各个不同时期的自己交给那个壁饰店老板,通过他的手指神奇地复苏并且重新成长。从头像到半身像到全身像,在那个从未见过的男人手上,她再次完成了从女孩到女人的蜕变。她从植物又复苏成了人……就是这时候,她恍惚看到丈夫的脚动了一下。她霍地从床上站起来,走到丈夫床边,用手按住自己怦怦乱跳的心脏,眼睛紧盯着丈夫那对穿着红袜子的脚。几分钟后,她终于确认无疑,丈夫的脚并没有动。但她发现自己的心仍然在狂跳不已,羞愧悔恨罪孽深重的感觉反而越发强烈,就像是又被丈夫捉了一次奸。
她没有去取最后定做的那幅壁饰,甚至没再动过那个念头。偶尔她会想象一下它挂在那家店铺墙上的情景。她不知道这次老板用了怎样的图案。或许是一只只三角,也可能是一条条粗硬的断线,但毫无疑问的是,她的身体无一例外会被切割成一只只碎片,每一只碎片里都藏着一段忏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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