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诗人郭子

赵卡



寻找诗人郭子

赵卡

赵卡，原名赵先峰，1971年生于内蒙古包头市土默特右旗，从事小说、诗歌、随笔、理论批评写作，有作品发表于《青春》《大家》《钟山》《长江文艺》《山花》《花城》等刊物和各种选本，著有诗集《厌世者说》，现居呼和浩特。

我们，要不去找诗人郭子咋样？

在临路的一间旱厕里，我和木子蹲在坑口拉屎，因为恶臭阵阵，苍蝇瞎飞，我俩只得叼着烟避臭味儿。木子把过期的晚报给我撕了一角，探询我的态度，剩下的半块，他揉搓了几下，先擦了屁股。

嗯，嗯，我想想，我用那一角报纸也擦了屁股，站起身，系好裤带，跟着木子，一前一后出了厕所。走出厕所之前，我回头看了一眼还在蹲坑的那个猥琐男，他比我们早进来的，可能是便秘，要不就是忘了带手纸，一直吭吭哧哧的，盯着我们擦完屁股的那两块废报纸。我估计，他在等我们走了以后，会迅速抓起那两块擦过屁股的废报纸，挑干净的地方，再擦他的屁股。

木子租住的这个房子，委实离厕所有点远，要不是大便，我们干脆就在附近解决了，但大便就不行了，那样显得我们不讲文明，不讲文明的事，我们是坚决不能干的，毕竟我们是大学生，起码的素质还是有一些的。我们俩拉屎回来，我再次打量了一下木子租住的这个房子，实在太矮了，进门得弯腰，顶棚是纸糊的，黑乎乎的，所以他的床只垫了三块砖，按正常的情况，应该垫五块砖也不显得高。我和他说房子的事，他跟我扯诗人郭子，我继续和他说房子，他说他现在租的这个房子主要是便宜。

木子在师大读书，算是小有名气的校园诗人，小有名气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小范围内，方圆不出一公里。我是在一次高校诗歌朗诵会上认识他的，一见如故，我就经常来他的出租小屋串门，甚至，都住下了，彻夜聊诗歌，还聊女人什么的。我始终觉得，聊诗歌不如聊女人来劲。我问木子，你上过女人吗，木子说没有，他问我，你上过女人吗，我也说没有。我思忖，上女人肯定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看女人不小心也会惹祸。我就和木子说，小时候念三年级的时候，老师提问我一个问题，我盯着老师的胸，居然脱口说了一句，我现在都没想起来当时怎么会说出那么一句，老师，我想摸摸你的奶子！

木子噗嗤一下笑了，狗日的，从小就学会耍流氓了。

我觉得那时我还不懂耍流氓，但人们都认为我小小年纪就懂得了耍流氓，这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我是怀了自卑心的。木子给我讲他去年经历的一件事，那回他们同学生日聚会，喝啤酒喝晕乎了，坐公交车回出租屋，在车上，他和其他人都盯着一个穿超短裙露肚脐眼儿的黄发美女；木子说，盯了一会儿，那美女突然回过头来，一巴掌扇在我脸上，愤怒扭曲了她的脸，一开始我还以为是我盯她的时间长了，我操他妈，又不是只我一个人在盯她的肚脐眼儿，全车那么多人，谁没盯她的肚脐眼儿啊，她就打我，不打别人。我非常懊丧，不敢作声，没等到站，我就提起裤子，系好裤带，下了车。

你他妈才耍流氓呢，我拿着他屋里吃剩下的方便面袋子问木子，这个QS标识啥意思？

嘿嘿，狗日的，考我，木子诡秘的笑了，Q是去的缩写，S是死的缩写，QS，就是说你吃完喝完之后，可以去死了！

大地开始露出了她轻浮的一面。木子说，这是诗人郭子的一句诗。木子说他想利用暑假这点时间去一趟乌海，问我有时间没。我说当然有了，我们学校甭说暑假，就是学期内都没问题，民办的，和你们官办的不一样，管的松。我这么说，其实透出了一股低人一等的不自信气息，木子的师大好歹也是正规大学，我们学校的名字我都不好意思往外提，怕坏了我的名声。民办的那种大学，学生流失率很高，学校怕得罪了学生，赚不了钱，所以大多数情况下，睁只眼闭只眼，只要不违法犯罪，一般是不尿你的。

步行，怎么样，木子征求我的意见。

哪怕爬着走也行，我不在乎，我说。

那就说定了，后天走，木子握了一下拳头，晃了晃说。

说实在的，我还真没想到木子会建议步行去乌海，一开始我以为是坐班车，最次也是骑自行车。我站在地图前量了一下，从呼和浩特到乌海，差不多五百多里，这要是步行，猴年马月才能到达呢。我把我的疑惑告诉了木子。木子说，这你就不懂了，跟我走就行了。我觉得我还是懂一些，可能是为了省钱。我们就开始准备行囊，路上吃的住的用的，关键是还准备了钱，我向同学借了二百五十块钱，加上我的一百块钱，我总共三百五十块钱；木子说他手里有二百块钱，够往返了。

有个小插曲，就在我们启程的前一夜，木子的一个女同学，谈不上怎么漂亮，就是书上写的那种肤白而已，对了，胸也大一些，叫王燕燕，一个文艺女青年，听说我们要去乌海，而且是寻找诗人郭子，非要跟我们走，看样子兴奋的不行。我认为这么远的行程，带上一个女的，怕有麻烦，但木子说没问题，人多了路上不沉闷了。我也就不反对了，不仅不反对，还假装特别热情邀请她一块儿走，我的热情，立即引起了木子的警惕。

上了路，我忽然发现一个问题，要是找不见郭子怎么办啊。木子说别担心这个，我手里有一封郭子早以前给我写的信，上面有他的地址，在乌海市海南区老石旦煤矿家属区二区第三排303号，放心，没问题，他真名叫郭全光，到了老石旦一打听就行。然后我们就开始在路上谈论诗人郭子。木子说郭子最牛逼的一首诗是《春天的垃圾车》，他还摇头晃脑的朗诵了一遍，一辆春天的垃圾车，在大道上奔驰，不久它将呼喊着来到这里；加工厂老鼠在收购过冬的粮食，一只蚂蚁抬头迎住了骄傲；从前我迷恋那些腐烂的事物，把青春的热血消耗。我说这首牛逼是牛逼，但最厉害的应该是《在夜行的中巴车上》。我刚要给朗诵，王燕燕接了话头，说她认为诗人郭子最牛逼的有三首诗，我和木子叫她说出哪三首，王燕燕想了想说，是《我的腰里别着两颗手榴弹》《酒鬼之歌》和《礼物》。

你肯定记错了，《礼物》是波兰的一个诗人米沃什写的，不是郭子的，我纠正她说。

我这么一说，王燕燕有点窘，不说话了，开始眉头皱起，搜肠刮肚回忆她是在哪里看到郭子这首《礼物》的。王燕燕说，肯定是郭子写的，好像是给一个女人写的。我说，诗人都有给女人写情诗的毛病，我以后也要给女人写几首，见一个写一首。王燕燕笑着说，给我写不？我也笑着说当然写了，不止一首。我们三个就这么一路走，一路谈诗，三公里以后就扯到其它方面了，比如性。

你们俩摸过×没？王燕燕突然问。

这一问差点把我震晕菜了，不知道王燕燕是怎么想的，反正在我看来，这种让人难为情的天打雷轰的话，我是说不出口的，何况她还是一个女的；但在王燕燕的口中，说×这个词，像喝了一口凉水似的那么自然。

没摸过，我低着头说，不敢看王燕燕的眼睛。

我摸过一次，木子说，有一年夏天，我中午放学回的晚了，家里都吃完饭了，歇晌，我看见妹妹睡在炕上，像死了一样，裤头都掉下来半截也不知道，口水流了一腮帮子，我就过去，摸她的×，我妹妹醒了，不管四六嚎起来，我眼一黑，就晕死过去了，被我爸的板凳抡的。

连兔子都不吃窝边草，你他妈的，我操，我鄙夷地说。

我妹妹是个傻子，路上捡的，木子翻着白眼说，到现在也闹不清五毛和五块钱的区别。

然后，王燕燕又问我们俩写过什么东西，先问木子，木子说他主要写诗；又问我写过哪些东西，我说我不写诗，我写小说。她就问我写过哪些小说，我数了一下，说给她，正准备写的计有《形意拳研究》《如今是狗腿下的跳绳》《和这些喜鹊一起飞翔》《一根硬刺被漏洞套紧》《你不会比一盏灯更具体》《一条鱼游进嘴里被唾沫淹死》等等，我说这些都是短篇，我即将结束的一个长篇是《砖茶史》，腹稿已经打了二年多了。

这也算啊，王燕燕也学木子翻着白眼，不住地啧啧道。

我们到达察素齐镇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九点了，天刚暗下来，或者说已经灰暗一片了。我们找了一个镇边上的小旅馆，为了省钱，没有办法。一开始，旅馆的老板娘要给开两个房间，每间二十块钱，木子说用不了，一间就够了，老板娘说你们男女混居啊，我们这里派出所不让啊。木子就和老板娘磨磨唧唧讲价钱，讲了半天，老板娘才勉强同意给我们开个三人间，一晚上三十块钱，这么算下来，省了十块钱。

十块钱，够咱们三个今天的晚饭了，木子说。

到了房间，一股脚汗味混着脏被子味直冲鼻孔和脑门。王燕燕捂着鼻子喊，开门开窗子，开门开窗子，多晾晾，多晾晾，好像寡妇住过。我不知道寡妇住过的房子是什么味道，即使是寡妇真的住过，我也认为味道不算个什么问题，车马大店，你买的就是便宜的东西；现在，关键是得吃一口，走了一天，不说脚板心抽筋，肚子早就咕咕叫了。我问木子和王燕燕吃什么，王燕燕抢先说，泡方便面。

还是我早有预料，木子扬了扬手中的十块钱说，省下的就是挣下的，晚饭是够了。

我自告奋勇说我去跑腿吧，那会儿我是饿得不行了。木子说不用，他说他亲自去买，顺便瞧瞧地形。我很奇怪，说又不是打仗，察看地形有什么必要，木子诡秘地一笑，这你就不懂了，古代的大侠们打尖住店，首先要做的就是观六路听八方。

木子买回了三个桶装康师傅方便面，三根细火腿肠，得意地说，这里的方便面真便宜，到底是小地方，人实在，不乱加价。我和王燕燕不管三七二十一，一人抢了一个桶面，撕了纸盖，取了酱料包调味包和蔬菜包，直接冲了开水。木子看我俩这么狼狈，失笑起来，说我俩像一对饿死鬼转世的。

在我那儿住的时候，赵卡他老把我的零食给吃完，吃完了才走，木子边撕桶面的纸盖，边对着王燕燕说。

你那儿还有别的好东西没，改天我也去看看，王燕燕说，我早就听说你那儿了。

女的最好别去，我说，他那儿主要没厕所，你要是拉肚子，夹不住了，没等找到厕所，就拉裤裆里了。

呸哈，我操，木子和王燕燕一起吐了一口面，你他妈够恶心的，专挑吃饭的时间说。

我突然觉得这个桶面味道太一般了，寡得没味，面也不劲道，就拿起面桶仔细瞧了瞧，终于看出门道来了，康师傅三个字根本不是康师傅，是唐师傅红烧牛肉面，生产商也不是天津顶新那家，而是河南的一个什么辉县。

唐师傅，我说。

什么，木子问我，谁是唐师傅？

我过去的一个师傅，教过我几天武术，我说。

啥拳了，木子吸溜着面问。

八卦掌，我说。

你怎么不吃了，王燕燕问。

我饱了，哈哈，我说。

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你练过武术，木子吃完了面，满脸疑惑地问。

我没告诉你的事儿多了，我笑了起来。

晚饭算是对付完了，房间里只有一台14英寸的电视，只能收一个台，还是当地县里的节目，没意思。我提议说出去转转，木子说，我已经转过了，啥也没有，要转你一个人去转吧。我问王燕燕走不，王燕燕说没意思，不走了，她今天脚疼得厉害，要好好休息。我就没再理他俩，一个人开门出去了。

小镇实在是太小了，尤其是边上，黑灯瞎火的，连个人也没有，没多大意思，我就返回了房间，木子躺在床上抽烟呢，王燕燕抱着被子，正在津津有味的看电视呢。我问他俩，看什么节目呢，这么投入，王燕燕说，武打片，很早以前香港的片子，你看那会儿成龙多年轻啊。

是吗，我看看，我说。我坐在了床上，也开始看电视，是《醉八仙》，主角是成龙，成龙那会儿还真是年轻，不像后来满脸褶子。

三人间，床位的安排很有意思，并排三张，王燕燕睡墙边上的一张，我被安排在了另一面墙边，木子睡中间，这么看，木子离王燕燕距离最近。不用说，这肯定是木子安排的，近水楼台先得月，他倒很会给自己盘算的。

木子临睡之前问了一个问题，要是明天一觉醒来我变了性，你俩会怎么样？我刚眯了眼，这个问题太突然，一下没反应过来。王燕燕却笑了，咯咯咯的，那要看咱们什么交情了，如果是铁杆兄弟，你得先让你的兄弟赵卡爽爽，我嘛，就算了，咱们就成了无话不说的姐妹！

谈到性，是我们第二天走在路上的主要话题。开始我觉得，我们中间毕竟有个女的，如此大张旗鼓的谈论下三路，似乎有点不像话。但王燕燕兴致颇高，老是插话，问东问西的，大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精神。我们谈着谈着就谈到了做爱，谈到了怎么延长做爱时间。我说，听说吃牛鞭能延长。王燕燕问什么是牛鞭，我说就是牛鸡巴，王燕燕吃惊得瞪大了眼睛，不作声了。

我听说一个办法，木子神秘地说，低成本的。

王燕燕问，什么办法？

我一个兄弟说的，他给他表哥开的浴场做服务生，他也是听客人说的，就是在做爱前半个小时，吃任意一种感冒药，多吃几片没问题，绝对延长做爱时间。原理其实很简单，感冒药里有让人有睡意和降体温的成分，吃了，人在一定时间内不会太兴奋，但做爱那种感觉却不会变，这可能是心理作用吧，有机会咱们可以试下。

谁让咱们试啊，我看了一眼王燕燕问。

王燕燕瞪了我一眼，看谁呢？

我说，我想给你看看手相，男左女右。

王燕燕半信半疑的给我伸出右手，我捉了，仔细观察起来。木子在一旁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你会看手相，不是想摸人家王燕燕吧，用这种招数，亏你想得出来。

我没理木子，捉着王燕燕的手说，我告诉你啊，这手相有说道呢，智慧线末端有叉状纹，表示这个人疑心较重；而感情线短促，且上下均有歧线支出，表示这个人在感情上最容易全部投入，同时也喜欢对方全部投入；所以这种人的感情虽有可爱的一面，更有可怕的一面，如果调整不当，就会容易引起无端风波。你呢，属于既可爱又可怕那种。

说完，我放下了王燕燕的手。

没听明白，王燕燕说。

以后会明白的，我说。

我们走到哈素海的时候，木子说，要不去哈素海边上看看，到底是个什么海。王燕燕第一个表示同意，她说最好到水里抓条鱼。

哈素海说是海，其实是个巨大的水库，后来，灌溉功能渐渐让位于旅游观光功能，当地政府投入了巨资，建起了很多游乐设施，购买了游船什么的。游船要收费，每人十五元，我觉得不合算，就打消了上船玩的主意。但露天游泳池是免费的，我建议到池子里玩儿。俗话说免费的没好货，哈素海的露天游泳池人不算多，估计是在一个巨大的天然游泳池旁边，人工的没意思，人们当然不来玩了。

我不会游泳啊，木子说。

我也不会游泳啊，王燕燕说。

我教你，我说。

哈素海的分深水池和浅水池，只有一个救生员，为了安全起见，我让木子和王燕燕到浅水池玩儿，木子去了，王燕燕说那是儿童池，没意思，非要来深水池，让我教她。浅水池里有十来个女的，都穿着泳衣，套着救生圈，还有穿三点式泳衣，木子说，这边挺好，我哪儿也不去了。

我牵着王燕燕的手，到了深水池子，这里有一个男的在教两个女的游泳，其中一个还套救生圈，我站在旁边看了一会儿，对王燕燕说，套个救生圈，这么游的话，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王燕燕问我怎么学就会游了，我说得手把手教，比如憋气。说着，我伸出手，在水里托着的王燕燕肚子。她有点紧张，怕掉下去，我说有我呢，放心游。游了两下，王燕燕感觉良好，动作有点大，差点脱手，每到这个时候，我赶忙从她背后扶起，两手正好抓住了她的两只乳房，她回头看我，我说我不是故意的，这样，她就喝了几口泳池里的水。看王燕燕学习的劲头挺大，我就教了她几个动作，让她边揣摩边练习，我一直跟着她托，托着托着，我的手就托在她耻骨的位置了，这时，王燕燕已经沉浸在游水的兴奋里，没什么反应，我就大胆地在她身上乱托，尤其是奶子，摸了个够，因为是深水池子里，木子也看不着，我突然心血来潮，放了放胆子，托她耻骨的手，假装无意间滑到她肉缝位置，来回摩挲，手指明显感觉到她的阴蒂微微隆起，这时，王燕燕又回头看了我一眼，说她有点累了，想休息下，我才罢手。

你那手不老实，王燕燕说。

没办法，我说，咸猪手。

木子从浅水池子钻出来，问我们为什么不游了，我说没多大意思。木子回头看了一眼浅水池里的泳装女，说走吧，的确没多大意思。

我们又重新上了路，走到一个临路的村子时，发现很繁华，有好几个饭馆，小卖部，还有汽车修理部，加水补胎什么的，一个老头一手扶着车把，眼睛朝下，走得很慢，搜寻破烂物。王燕燕看见了这个老头，把手里的饮料瓶一仰脖全灌进了肚里，扔在了脚下，哐啷一声。那老头发现了，就紧走两步，弯腰过来捡拾，没想到王燕燕抬脚将饮料瓶踩扁了，那力气，似乎不把饮料瓶剁碎了才罢休。

如果我的敌人走在街上，我念什么咒语才能让他脱光，王燕燕突然问我。

走到萨拉齐镇的时候，王燕燕说她不想走了，走不动了，她说，除非坐车，步量，猴年马月才能到达乌海；再说了，这个诗人郭子有什么好，值得我们步行去朝拜。

木子说，走不走，明天再议。

我说，走不走，随便，我无所谓。

木子说，先住下来再说，我明天联系一下狼人，听说就这个地方的人，是一个很厉害的诗人，据说比郭子还要先锋。

我说，怎么个先锋法，我没听说过这个人。

木子就给我讲了一番狼人，他说看过狼人的简介，原先是个乡中学的英语老师，后来因为猥亵女学生，被学校开除了；开除以后，狼人在社会上浪荡了两年，开始写诗，《西拉木伦》《眺望时间消逝》《厌世者说》《蒙古狼》都是他写的，不过他主要在民间报刊上发表，正规刊物发不了，据说是因为格调不高，而且很反动。

简介里还写猥亵女学生，我问。

哦，木子说，那是我后来听说的。

那得会会他，我说，这人有料。

我们住的是一个叫三元的旅馆。这回，我们磨破了嘴皮子，老板也不让我们三人住三人间，老板说，萨拉齐可不比其他地方，公安局的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查房了，查住了你们没事，我这个旅馆是开不成了。我们只好开了两间房，每间十五块钱。本来，我的意思是，早点睡，真的太累了，明天木子还要联系狼人呢，结果，王燕燕那儿出问题了。

我牙疼，疼死了，王燕燕在隔壁喊。

我只好和木子穿起了衣服，到她的房间，果真，王燕燕捂着腮帮子，满脸哭丧相，看来是真的，不像装。

吃个去痛片吧，半夜三更的，到哪儿给你找医生，木子说。

去痛片也没有啊，王燕燕捂着脸说。

我下去找，我自告奋勇。我为什么自告奋勇呢，我觉得我抠过王燕燕的耻骨缝，欠王燕燕一个天大的人情，当然得我跑腿了。我下了楼，找到老板，问有没有去痛片。老板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男人，他问我要去痛片干什么，我说有人牙疼。

牙疼吃去痛片不管用，老板说。

附近有诊所没，我问。

不用去诊所，老板说，年轻人牙疼，糖吃多了，虫牙，告诉你咋做，取个勺子，倒入点香油，放在火上烧，油烧热后，放入葱蒜沫子，拿一个酒杯盖住，一会儿酒杯烧热后，放在耳朵上，如果是左边牙疼，就放在右边的耳朵上，如果是右边牙疼，就放在左边的耳朵上。过一会儿，酒杯凉了，你拿下来就能看见，小虫子都被油烫死了，贴在酒杯内壁上。虫子死了，以后牙再也不疼了。

这是偏方，老板接着说，我这里客人来得多，什么能人都有，还缺个药方？

我兴高采烈的抄了老板的方子，从老板那里取了材料，回去给王燕燕治。木子表示怀疑这偏方的疗效，我说，民间的东西深不可测，狼人还是民间诗人呢，你不能太迷信大医院，再说了，现在几点了，到哪里找诊所，人家老板可是一片好心啊。王燕燕估计疼得受不了了，她说哪怕吃屎，只要能治了她的牙疼，都可以。这我就放心了，按照老板说的那一套，给王燕燕如法炮制了一番，你别说，挺管用的，至少减了王燕燕五成疼痛，只是没有在酒杯内壁上发现虫子。

第二天，我们和旅馆结了账，木子说去找狼人。我问他狼人在哪里啊，萨拉齐这么大，木子说，在新优佳养鸡场。新优佳养鸡场在哪个方向，我们不知道，就问了旅馆老板，老板说出了城，你一直往南走，闻到鸡粪味儿就到了。

这办法好，木子说，闻到鸡粪味儿，说不准王燕燕的牙疼也好了。

王燕燕骂了一句木子，你就是鸡屎。

新优佳养鸡场离萨拉齐镇不到三里，很快，我们就闻到了一股浓烈的鸡粪味儿。接着，一个红砖墙围起来的大院出现在我们视线里，尤其是一柱高杵到空中的大烟囱，分外夺目。我们就朝着大烟囱走去，走近了，又看到围墙上写着一行标语，把新优佳建成包头市最大的菜篮子基地。

你说诗人狼人就住在这里，王燕燕捂着鼻子问。

错不了，木子说。

看大门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问我们找谁，办什么业务。木子说找狼人。那个小伙子一边嘴里叨叨狼人，一边挠着头，挠了半天，说这里没有一个叫狼人的人，怎么还有还有姓狼的，第一回听说这个姓，他说。我提醒木子说，不要说笔名，说本名，木子想了想，对小伙子说，好像姓赵，是个诗人。

哦，你是说赵先锋啊，咳，知道了，我们这儿的厂办秘书，小伙子的表情，像突然猜中了谜语一样。

然后，小伙子让我们先登了记，在门房里的一根发着蓝色的灯管下消毒，那灯管里不知装了什么东西，散发出一阵阵难闻的气味，挺刺眼的，估计这就是消毒了。

狼人是我们在一溜低矮的平房里找到的，这是我的办公室，狼人指着一件门有点走风漏气的房子说。狼人身形消瘦，个子足有一米九，即使没有一米九，也差不多，头发不长，但两个大鬓角很夸张，带着一副金丝边眼镜，看出来度数很高。随便坐，随便坐，狼人给我们每人递上了一支烟，两块钱一包的大青山。

木子说明了来意，狼人很高兴，说没想到你们真有点堂吉诃德精神，漫游啊。

中午的时候，狼人热情邀请我们三个到家吃饭。他家就在养鸡场的院外不远处，也是一溜低矮的宿舍，狼人的房子不大，他老婆抱着孩子给做饭，炖了一只鸡，看上去那孩子才几个月的样子。我觉得初次上门，两手空空不好看，就从兜里掏出十块钱，塞到了那小孩手里，狼人看见了，死活不让，但那小孩把钱握得很紧，夺不走，狼人推让了一番，只得作罢。

谈论是在吃饭中进行的，狼人说他下午还上班，就不喝白酒了，陪我们喝几杯啤酒。我们客气了一会儿，就开始动筷子。

郭子和我通过几次信，我们互相看了对方的诗作，狼人说。

那你认为他的诗怎么样，木子问。

开始的时候有点像狄金森的那种哥特式风格，狼人说，我不太喜欢，就像我既不喜欢狄金森也不喜欢哥特式风格一样；后来他写出来了，但狄金森诗中那种大量的身体意象技术，他保留了，比如心肝肺什么的，对于一个常年类似于隐居的诗人，性压抑在他的诗中有所表现，他能把身体里被压住的能量转化为诗，这很了不起。

哦，哦，木子一下子就被狼人这几句震住了，他觉得狼人深不可测，就又问了其他几个问题，比如奥登、叶芝的诗。狼人说他最喜欢的诗人是奥登，他说奥登的诗具有一种特殊的洞察力，奥登坚持的东西令人肃然起敬，奇怪的是最后他竟然放弃了，所以说晚年的奥登有问题。这不像叶芝，叶芝到了晚年都还在写，而且写很厉害的东西。

我觉得郭子有的地方像叶芝，木子说。

哦，你说对了，他那是青春期的叶芝，狼人说。

我看过你的《西拉木伦》和《眺望时间消逝》，都是很长的诗，又像小说，叙事的成分大于抒情的成分，还带点自传性，我干了一杯啤酒，假装也是狼人的读者之一。

呵呵，谢谢，狼人看起来对我的话很欣赏，这个兄弟说得好，干了。

我们又谈了一会儿国内的诗人，比如西川于坚韩东伊沙等等，主要是狼人在说，我们在听。王燕燕一直不吭声，她在听我们扯诗歌，偶尔逗一下狼人老婆怀里的孩子，那孩子手里握着十块钱，一直握着，生怕人抢了似的。

两点钟的时候，狼人要上班，我们就和狼人告辞，狼人很客气地说不留我们了，我们就离了养鸡场。一直走出了三公里，我们都还觉得鸡粪味儿牢牢的趴在身上，久久不散。

这个狼人挺厉害，木子说。

他竟然没上过大学，刚才话里说他才上了初中就辍学了，这种人真聪明，我佩服的说，我小时也聪明，可是我老子总觉得我考不上大学，提前把我送到了职业学校，真他妈的，我可不喜欢什么机电专业，与其到我们那个破大学读书，还不如到蓝翔技校学点真东西呢，考个鸡巴大学。

本来说好了继续往乌海的方向走，可王燕燕说什么都不走了，她说她没想到这么远，还要步行受不了了，决定一个人返回，不管我俩了。让王燕燕这么一闹，我受了她的感染，也不想走了，但我不能嘴上说出来，只能通过其他渠道。比如，我说按狼人的说法，郭子也不咋地，也许还不如狼人呢，要是真不如狼人，咱们就没必要去见郭子了。

卡哥，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我是不会轻易放弃的，你了解我，木子说。

我说，我身上钱不多了，不够二百块了，你呢？

就算一分钱没有，我也要走到乌海，说了的事，就要兑现，木子对我的表现很不悦。

回到萨拉齐镇里，我们就没走，换了一间旅馆，是个大院，一溜平房，我们开了两个房间，住下了。这一晚，木子，王燕燕，我，三个人各怀心事，我马上预感到我们的友谊之间出了什么问题，是一道缝隙正在慢慢开裂，到底是什么力量将这道缝隙塞满，大家都心知肚明。但我仍装着若无其事的样子，和王燕燕开玩笑，问她，小时候你干过这种糗事没，晚上悄悄溜进你爸妈睡的房间，你会看到什么好看的画面。还能看到什么啊，王燕燕懒洋洋地说，看你一脸奸诈的表情，你以为我看到了我爸妈做爱吗，咳，他们啥也没做，睡着了。

这么说就不好玩了，我说。

我们正说话间，我隐约听到院子里有什么轻微的动静，我说，你们别动，我出去看看。木子认为我耳朵出了什么问题，大惊小怪，王燕燕说她也好像听见了，就跟着我出了房间。院子里点着一盏灯，院门点着一盏灯，都是100w的亮度，在空旷的黑夜里，显得黯然。我循着声音转了转，发现院里有口井，废弃了的那种，我走到跟前瞧了一眼，水泥管子直插地下，有几十米，就不知道了，反正阴森森的。王燕燕说她听见了井里有小孩儿哭，是不是掉进去了。她这么一说，我也感到是小孩儿哭，断断续续的，就跑到旅馆的值班室，向值班的大爷要了手电，说井里掉进小孩儿了。值班大爷大惊失色，披了褂子跟着我们到了井边，用手电往里照，啥也没有，值班大爷以为我们戏弄他，愤愤地走了。

我和王燕燕说，估计是咱们心疑，还是耳朵又毛病。

前面是个医院，王燕燕指了指大院的前面。我顺着王燕燕的指向看，果然，一排急救中心的霓虹灯管字挂在夜空中。王燕燕说，我还是觉得井里面有小孩儿的哭声，不是医院里扔进来的吧？

算了，刚才不是看了么，没有什么小孩儿，我说，你这是心里有事，从心理学上讲，或者从精神分析学上讲，你这是内心恐惧什么，恐惧什么呢，真相。

回到了房间，我和木子说了刚才的情况，木子斜着眼睛说，你是不是还看见了大院旁边有一所幼儿园，有个恶魔每天把幼儿园里的小兔崽子往里面扔啊，然后那个恶魔说，说不清你爸你妈每晚干什么，就别想上来！

哎哟，我对木子说，您老该吃安眠药了！

你这是为保护车祸现场，阻止了医护人员把伤者抬上救护车，木子翻了个身，冲着墙说。

第二天，我和王燕燕坐了班车，准备返回呼和浩特市。

木子决定一个人继续西行，往乌海的方向。我怕他路上受罪，临行前，又给了五十块钱，祝他一路顺风。那天正好刮西风，刮得沙尘漫天，木子说，操他妈，这逆风啊，风好大，要把我的天灵盖给刮烂了。

班车是个中巴，前挡风上贴了字，萨拉齐——呼和浩特，坐了三十几个人，歪歪斜斜的东张西望。我和王燕燕坐在了一起，看到每个车座套上都是印着广告，天蛟医院，无痛人流，学生半价，五项免费检查。中巴车刚走出没几里路，前面遇上了一个出殡的队伍，灵柩车和装花圈的车排出了一长溜，鼓匠班子使劲的吹吹打打，老半天挪不了半步。

出门遇丧事，好运就要来了，我说。

一个小时过去了，路上的车和人越聚越多，汽车喇叭都快震破天了，出殡队伍还在原地连哭带喊。实在是无聊，王燕燕问了我两个问题，一个是，精子可以吃吗？我说，当然可以了，碳水化合物嘛，可以吃，精子含有丰富的蛋白质，对你们女的来说，吃了还可以美容。第二个问题，有的男生喜欢在女孩子放的屁中做深呼吸，怎么回事？我想了想说，他有神经病。

现在的猛人可真多，王燕燕说，我们班有个男生，下雨天出门忘了带打火机，只好叼着烟，站在树下等雷劈。

那算什么，我说，我昨天教一个女孩儿游泳，手指无意间触摸到了她的耻骨，第二天她就告诉我，她怀孕了。

咳，王燕燕打了我一拳，说到了呼和浩特市，不知道学校的食堂吃什么啊，伙食实在太差了，简直不是人吃的，甭说人了，狗也不吃，我们那会儿开会，说谁吃谁是狗日的。

最后呢，我问。

最后啊，王燕燕大笑起来，谁知道午餐时间的铃声一响，大家都像疯狗一样，向食堂射去！

出殡队伍走了，我们的车子终于可以动了，车里的人们就像洗了一场桑拿，都汗流浃背，大骂出殡队伍，死人挡了活人的路。王燕燕忽然说，回去了就去天蛟医院，无痛人流，不过还是有点怕，你敢陪我去不？

我说，木子不知道现在走哪了，照这个蜗行的速度，咱们回去也晚了，你就到我住的那里凑合一夜吧。

王燕燕说，那还能怎么样啊，只能这样了。

中巴车的司机看来是个慢性子，嘴角叼着烟，在晃悠着走。我和王燕燕说，燕燕，我给你朗诵一首郭子的诗吧，《在夜行的中巴车上》，等于咱们去过乌海了。

王燕燕不置可否，摇了摇头，有点了点头。

我捏着她的一只手，轻轻地背诵起来，在夜行的中巴车上——

那么缓慢的秋天。一辆中巴车

行驶在笔直的夜色中，歪斜的旅行者

睡姿各异，梦境不同。我是说

我和他们一样，临时来到世上

迷失了方向和目的。在同一辆中巴车上

成为肉体请来的客人。我们前行

朝着黑暗、寂静和某种诱惑

一伙儿要闯入未知世界的不速之客

把夜色搅乱，将曙光推迟

我是说，这并非和我们预谋的一样

缓慢的中巴车，缓慢的秋天

以及更加缓慢的夜色和旅程

像是指示我体内的钟表停止摆动

加入它们的节奏，成为缓慢本身

我是说，这是一种多么不可抗拒的力量

它在哪儿你就在哪儿。在一辆

夜行的中巴车上，我清醒地睡着

不需要秋天和这缓慢的旅程。这时

可是这时有人不小心按响了打火机

我是说，我是说：一束光亮

责任编辑◎育邦

青春热评/主持人何同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