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克臣
草木篇
王克臣
我爱柳,是由于柳之形、之姿、之色常令我与美联系在一起。爱美,人之天性,我并非超人,因此,美也是我之所爱。
信否?翻遍唐诗宋词,没有写过柳的诗人词家似不多见,佳句则更是俯拾即是。单是唐诗人李商隐,以柳为题,便写了十余首,其中,题目索性谓为《赠柳》,树耶?人耶?树即人也。诗中说:“章台从掩映,郢路更参差。见说风流极,来当婀娜时。桥回行欲断,堤远意相随。忍放花如雪,青楼扑酒旗。”从北至南,柳色如烟,蓬蓬勃勃,秀色千里。其形之美,其姿之娇,其色之媚,婀娜至极。
柳的生命力之强,叹为观止。初夏,柳絮如雪,纷纷扬扬,撒向长城内外,大江南北,坡坎滩池,田边地头。植物学家曰:柳絮者,种子也。这种子上有白色的绒毛,轻飘飘随风飞散,无论飞至哪里,只要一同泥土结合,便有可能生出柳苗。河边,路旁,地角,天崖,一丛丛,毛茸茸,那些都是柳毛生出的。倘若有放牧的牛娃将柳枝插入沟沿池边,或者将做笛儿后剩下的柳杈,丢入泥潭水滩,兴许在来年春天,极有可能生出小柳苗来!
京郊农民常以柳杆为河流护堤,冬日里,那些看上去干巴巴、孤零零的一排排柳桩,任谁也不会注意到它们。然而,待到春姑娘从江南袅袅启程,吹过中原,北方大地的江河两岸,绿柳才黄半未匀,日渐生机,沿着河堤,一直绿到河湾的尽头!
农谚说:“五九六九,抬头看柳。”柳条变软,发黄,柳眼儿也睁开了。春江水暖,须待“七九河开,八九燕来”。颐和园中有座知春亭,何以知春?皆因亭畔之柳。由此,柳先于鸭而知春,提前一个节气。
在我读初小的时候,老师带领小孩子们为花圃夹柳枝篱笆,不久,围绕花圃却长成了一圈小柳树。到秋风萧飒百花凋零时,老师领我们拔掉篱笆。当时,我调皮,故意留了一株,于是,那株小树便可怜巴巴地成了独苗!后来,我考入了北京第48中学,高中毕业后回乡,因喜欢写诗引来了诗人李学鳌。当我带他游览小学校舍时,当时留存的小苗已长成了一株大树。只可惜时令正值隆冬,不然的话,必是柳丝依依,柳叶青青,千枝万缕,翩跹起舞。兴许,李学鳌也会诗兴大发,留下一首柳诗,也未可知。
柳树的风格,极具献身精神。柳丝绵若长藤,柔可绕指,能工巧匠可以其编篮筐,盛瓜果菜蔬;编笊篱,捞饺子面条。即使落叶与枝杈,也可填入灶膛,驱赶寒冷,将一个暖烘烘的春天留在茅屋寒舍中。柳啊,是真正意义上的赴汤蹈火、粉身碎骨,毫无保留地奉献给了人间!
榆树是一种极普通的乔木,它的果实像小铜钱,乡下人称作榆钱儿。榆钱儿是花么?没有人称它为花,那么喜欢抬扛的人便会追问:“没有花,哪里会有果?无花果还开一粒黄米丁点的小花呢!”
是的,榆钱儿究竟是花是果,我的确弄不清。中学时的《植物学》教科书上似乎也没有。总之,直到现在也糊涂得可以。
乡下人对榆钱儿该称啥,不甚追究,但村夫村妇对榆树的感情那是没的说!仿佛称其为救命树也不为过。试问,还有比救命之恩更可亲近的么?
逾过了那个年代,紧接着陷入了困苦的岁月。人们将裤带勒了又勒,期盼着春姑娘的脚步。因为春姑娘只要从遥远的南方启程,黄土高坡上的榆钱儿日渐长成。调皮的孩子扒掉夹袄,光着精瘦的脊梁,甩下毛窝,登上枝头,先是掐几把榆钱儿,揉在嘴里,才一枝一枝折下来,抛给地上的弟弟妹妹们。
妈妈将孩子们带回家的榆枝,将榆钱儿摞下来,簸去榆屎,用水洗净,掺在棒子面中贴饽饽。那年月,倘能掀开锅吃一顿榆钱儿饽饽,就像过了年一样兴高采烈。更多人家则是熬榆钱儿粥,只在粥中兑上一些棒子面,村妇管那叫“乱活乱活”。孩子们喝着这样的榆钱儿汤,屋里能照见灯花在汤里抖;院里能看见星星在汤里闪。然而,无论如何,乡村的男女老少,总算是靠着这汤汤水水,熬过了青黄不接的春荒!
我家院后的黄土坡上,曾长过一棵高大的榆树,在大灾之年,救过许多庄稼人的命。后来,农家的日子,一年比一年好起来,大约渐渐将它淡忘了。然而,那年街道规划,上面决定要伐掉这棵又高又大的老榆树。村里的木匠师傅,拿着伐木工具,竟然下不去手,只好请邻村的木匠师傅帮忙。
那一日,半条街的姑娘媳妇,围着躺在地上的老榆树抹眼泪儿……
枣树是不能作为风景的。
枣树生叶晚。枣发芽,种棉花。直到谷雨前后栽瓜点豆的时节,枣树才刚刚生出小芽芽,怎么可能做风景树呢?枣树的花极小,像被开水煮熟的小米粒,这样可怜的小花,怎么可以用来做风景呢?所以,枣树生长在坡头荒岗上,无人问津,与荆棘、荒草、野蒿为伴。
枣树没有人为它灌溉、施肥,也无须除草打药,开花了,也没人注意,放香了,也得不到人们的赞赏。
枣树皮糙,树干钢铁般坚硬,风雨中,挺立着,从不弯腰;果实,在风雨里默默地孕育着,成长着,无人注意,无人喝彩!
七月枣,八月梨,九月柿子红了皮。旁的果实还在树上招摇,枣子已经默默地成熟了。满树的枣儿好像珍珠一样,透过碧绿的叶子,在阳光下熠熠生辉。即使如此,人们在收获它们的时候,依然不肯轻手轻脚地摘取,而是举起了竹竿,劈劈啪啪地抽打,可怜那些大珠小珠,纷纷从天而落。这也罢了,还要编成顺口溜:摘梨打枣摇晃杏。打不行,还要狠狠地打,理由是:不狠狠打,来年不结枣,会疯的!
人们啊!既可以将你泡在白酒中,烂醉如泥;也可以将你磨成枣酱,粉身碎骨;或者将你的果实,趁着脆劲儿,咯嘣嘣地放在嘴里,尝鲜解馋;将核儿——你的孩子,随意抛弃……
枣树啊,你就是这样的坚忍与韧长!
啊,我吟咏鲁迅先生《秋夜》中的诗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
郭小川有一首诗《青纱帐》,就是指高粱和玉米地。玉米,在我们京郊,俗称为棒子。棒子既然可以入诗,也该能入画的。可巧,有一次,我见到齐白石老人画的棒子,买了一张,贴在墙上,这样,既有了棒子诗,又有了棒子画,是诗人之情?画家之恋?哦,亦有笔者之思,谓之情有独钟。
棒子,在京郊算作粗粮。我是靠喝棒渣粥、吃棒子面窝窝头长大的。我的性格粗,说话粗,做起学问也粗,总之,我是个粗人。
粗人多粗事。我几十年的粗事多得能装一箩筐。然而,粗人也同粗粮的棒子一样,自有其可爱之处,不然就不会入诗入画,便没有写粗人的小说,比如《三国演义》里的张飞张翼德、《水浒传》里的黑旋风李逵,尽管其粗,也都有其可笑可爱之处。
当秋风从燕山的那一面来临之际,红的、黄的、粉的花渐渐萎缩,变成黑黑的了,碧绿的棒子也日渐膨胀,生出许许多多的颗粒,嫩得很,倘若用手指掐,一股白浆,便扑地溅出来,弄花了你的脸,引来一阵快活的笑声。在田野间,有时会升起一股白色的烟雾,淡淡地四散开去。有兴致的话,不妨循烟探寻,渐渐会闻到一股股香气。屏住呼吸,将脚步放得轻轻,准会捉到偷烧青棒子的俏皮鬼。倘不较真儿,也会分享到烧熟的嫩棒子。
复员还乡后,参加农业生产劳动,队里常派我去护秋。护秋这活儿,最主要是看好棒子地,不能让青棒子塞入小贼的裤裆。
那时候,我刚从学校回乡,认真,听话。更何况村里的地不多,正像村民所说:“望泉寺,地不多,只有上坡和下坡。上坡三百亩,下坡二百多。来回绕一圈,不够一咳嗽。”在棒子临近成熟的日子里,我就这样围着这片土地,一圈又一圈地绕。
静静的夜晚,每逢走在幽幽的小路上,我仿佛都能听到棒子们的窃窃私语:“有这样的人守护,我们放心!”
我成了家乡土地的守护神。
哦,这些年,犹如棒子上面黄的丝,红的丝,丝丝缕缕,缠缠绕绕,扯不断,理还乱的乡愁!
南瓜,在蔬菜里恐怕是最普通的。我猜想,大概在饭店菜单中也寻不到它!
南瓜在北方庄稼人的眼中,是一种宝,虽不致被称作掌上明珠,却也另眼相看的。
南瓜的生命力很强,农民栽种南瓜,从来不用好地。谷雨前后,种瓜点豆,在坡岗或地角刨个坑,随意点上三五粒南瓜子,用脚蹚上土,踩严实,就等着收获了。几乎没有人再搭理它,比如浇水除草施肥一类,很难轮到它们!萌芽了,把壳顶在头上,说什么时候甩掉,就什么时候甩掉;爬蔓了,高兴爬到哪里,就爬到哪里。开花了,蝴蝶愿意落在花冠上就落,蜜蜂愿意钻进花心里就钻。结果了,结大结小,结多结少,也没人去理会。只有到了深秋,才把南瓜请下来。有经验的老农并不立即将瓜秧子连根儿拔,过了寒露,甚至到了霜降见冰碴时,它依然在缓慢地生长,还能从藤蔓上采摘到鸭蛋般的小瓜。有趣的是,爬在棒秸摞的南瓜秧,直到农家进了立冬节气,抱棒秸烧炕取暖时,竟能意外地遇到南瓜。此刻,无论收获大小多少,都要惊喜地叫起来:“哈,南瓜,棒秸摞儿里拾到的!”
南瓜可做成菜,也可蒸熟当饭。我的妻子常常将南瓜切成条,放在盘子里蒸。初上餐桌时,一双年幼儿女并不怎么下箸。待到大人们把蒸南瓜吃净,在盘中只剩下黄澄澄汁水时,便伸过两双小手抢盘子。
此刻,总要经过大人的调停与说合,才勉强答应一人一口地轮流喝。一面喝,一面叫嚷:“甜,真甜!”
南瓜籽被掏出洗净,晾晒在窗台上,雪白雪白的。除了留一些作为种子,其余可炒成熟瓜子,淡淡的清香又稍带些许苦味,令人回味无穷。
南瓜的叶子,喂牛养羊。藤蔓晾干,暖屋烧炕。将甘美的生活和温暖的春天,奉献给了人间!
平凡质朴的南瓜啊,有一支歌,经常会在我们的耳畔回响:“小米饭呀,南瓜汤……”
牵牛花在我们这儿,叫喇叭花。然而,一沾上喇叭二字,便与坏名声沾上边儿了。究其原因,有抬轿子、吹喇叭的提法。所以,在一些讽喻的短诗中,常可见到以喇叭花为题材的。
我不,我曾以牵牛花为题材,写过一首诗,只因年代久远,又没有保存,但至今仍记得,曾写过这样的诗句:“大自然给它一把干沙子,也会花儿朵朵,叶儿青青!”仅凭这两行,便足以证明在我的诗中,不见丝毫的嘲骂与讽刺。叶圣陶曾以《牵牛花》为题,写过一篇极有名的散文,他面对“堆积着繁茂的叶和花”,热情洋溢地赞美牵牛花的“生之力”!作家周克芹在小说《山月不知心里事》中,也曾写到牵牛花,同样没有丁点儿嘲讽的意思。
牵牛花是一种野花,生在坡岗、路边或者野草丛中。一条软软的枝蔓,凡能攀援的,比如蒿草、荆棘,或者野苇小树一类,它都缠缠绕绕,一面依附着,一面开着喇叭花。倘若攀援不到任何东西,便伏在地面上,一面匍匐前进,一面仍旧没有忘记吹喇叭!
乡下的野娃,十分喜爱牵牛花。淘气的小子把花揪下来,放在口中,当作唢呐,咿哩哇啦地叫,故意将小腮帮子鼓胀着,口中念念有词,倘遇到牛子,就念成:“咿啦啦,喔哇哇,牛子要娶媳妇啦!”小伙伴们一个个笑成一朵朵花。俊俏的小妞,常掐断一截牵牛花蔓,绕过头顶,在颌下打个结,黑发上、两腮边,扬起几朵小喇叭,口中念道:“一朵花,两朵花,坐着花轿嫁你啦!”于是,一群小伙伴便拥上来,给小妞做成花轿。小妞坐在用胳膊搭成的十字架上,伙伴们一边装作敲锣打鼓,一边吹着喇叭:“喔哇哇,喔哇哇,新娘子,下轿啦!”
儿时的快乐嬉戏,全因了这牵牛花。
牵牛花,梦中的花,曾给了我们多少美丽的憧憬与渴望啊!
古人云:阳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这里优美的描绘,意思很清楚,说的是江南三月。我的家在京郊潮白河畔,三月里,春姑娘姗姗来迟,冷风飕飕,残雪点点。农谚说:“三月三,苣荬菜钻天。”不经意中,它勇敢地冲破复苏的黄土地,钻出了地面,生出的幼芽,放开叶片,在寒风中颤抖着。
牧羊女一面挥动着鞭儿,一面在搜寻着苣荬菜。物以稀为贵,在早春,牧羊女可舍不得采来喂羊,她要小心地攥在手心儿里,带回家去,择洗干净,被请上餐桌呢!
苣荬菜微苦,放些佐料,就着饭吃,在农家是常事。也有的并不切碎,鲜鲜灵灵地放在盘中,就餐时,一口窝窝头,一口苣荬菜沾黄酱,清新可口,即使再没有旁的什么菜肴,铁腰板的庄稼汉子,也可以撑个肚儿圆!
最近些年,苣荬菜上了五星级餐厅,有说特供款爷的,也有说招待老外的。庄稼人大口大口食用的土得掉渣儿的野菜,竟然一步登天,闯入了大雅之堂!习惯嫉妒的庄稼人说:大鼻子蓝眼睛黄头发的百万富翁们,见了苣荬菜,美得摇头晃脑。其实,他们哪里知道,那都是人工种植的劳什子。哪像咱庄稼人,正宗苣荬菜,野地里生,野地里长,鲜嫩,就冲这,给个款爷当当,或者赏个护照都不稀罕!
苣荬菜,鲜鲜灵灵的苣荬菜,你果真独独钟情于耕种黄土地上的庄稼人么?
三棱儿,是一种草,生长在水洼里,叶子修长,三个棱儿,村夫称之为三棱儿,只开花不结籽,花开在叶的顶端,褐色,既不大,也不美。三棱儿坚韧且柔软,焙干时,可织成蓑衣,用来防潮遮雨再好不过。
我的伯父在世时,每年秋天都要从水洼浅滩寻找三棱儿,一捆一捆地往家里扛,在院里晾晒,闲暇时便梳理挑拣,织蓑衣。他的手艺出奇得好,蓑花匀溜,蓑结光滑。倘在雨天,披在身上,不管路程多远,也淋不透。
蓑衣的用途不光在雨天,在夜里防潮防露,又轻又暖,是看青守夜的好帮手。累了,乏了,在庄稼地头,或路边的柳荫下,铺在地上坐一坐,或仰面躺一躺,那滋润,那野趣,那种好心情,惬意极了!
然而近些年,生长三棱儿的沼泽浅洼日渐稀少,况且,编织蓑衣的手艺人尤不多见。
哦,那散发着水草芳香的三棱儿,那为农家儿女遮风避雨的蓑衣,便是乡情,便是野恋,永远地被珍藏在乡下人的记忆中,渐行渐远,缓缓逝去……
深秋,金色的日子里,头枕一捆野草,仰望蓝天。
半空中,都是那么蓝汪汪的,像珍珠,像宝石;白云朵朵,像奔马,像羊群;缕缕霞光,像丝线,像绸缎。一切的一切,变幻莫测,看着看着,也许就化了,融进那天上的海洋。
田野里,时而送来野花的芳馨,时而送来泥土的气息。远处,或者不很远的树枝上,草丛里,时而传来鸟儿的浅唱,时而传来虫儿的低吟!
蓝天,白云,虫鸣,鸟唱,繁花似锦,绿草如茵,小河弯弯,曲径幽幽,交织在一起。和谐,优雅,清丽,芬芳,像一幅世外风景画,像一支桃源小夜曲。我仿佛忽而沉浸在安徒生美丽的童话里,忽而徜徉于泰戈尔悦耳的小诗中。
头枕一捆野草,仰望蓝天,像梦一样美,像梦一样甜。或许,果真沉浸在既甘甜又美妙的梦境中,化作一株婀娜的绿树,一片洁白的云彩,一撮芬芳的泥土,一滴甘美的清泉,一只会唱歌的小鸟,一条能弹琴的虫儿。
哦,为什么我的眼窝里,涌满泪水?哦,是因为我对家乡的土地,爱得深沉……
(插图:佚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