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体与像体的重叠、交错与映射

2016-12-12 08:18王莉莉
山花 2016年10期
关键词:亨伯奎尔纳博科

王莉莉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20世纪中叶活跃在美国文坛,1955年《洛丽塔》(以下简称《洛》)的出版使他闻名天下。多年来,文学评论界尝试从结构主义、文体、精神分析、女性主义、象征手法、叙事、悲剧审美等多个角度对其进行探究,而本文另辟蹊径,从分析小说《洛》中“镜子”意象人手,依托雅克·拉康的“镜像阶段”理论,通过挖掘文本中镜像人物的塑造与镜像情节的设计来解析小说中的镜像叙事构建。

《洛》中多次出现的“镜子”意象

在《洛》中镜子的意象时常出现,亨伯特终于如愿以偿地带着心爱的洛丽塔住进蓄谋已久的着魔猎人旅馆时,第一个映入眼帘的便是“一面镜子”,镜子的中心映出双人床。此处有十足的隐喻意味,在亨伯特心中。这里就是他与继女洛丽塔即将展开风光旖旎的二人世界的地方。在作者的设计中,这个未来的二人世界里,“镜子”的意象几乎是无处不在,如双人床边的镜子,橱门上也有一面镜子,浴室门上也有镜子,还有暗蓝色的窗,也指代了镜面,甚至还有一张玻璃面的桌,仅在文中的这一段落,镜子或镜面就出现了七次之多,因此无可否认作者在创作文本时,存在强烈的镜像设计意识。

作者似乎是生怕读者会疏漏以上的镜面意象,于是在后文中甚至直接点出男女主人公与“镜子”的关联。洛丽塔对镜子的态度是“对着镜子孤芳自赏”,“用她玫瑰色的阳光充溢了惊诧又愉快的橱门上的镜子。”对于亨伯特对二人世界的憧憬,女主人公洛丽塔暂时是一无所知的。因此镜子对于她只是一个孤芳自赏的工具,通过这种行为设计,展现出其对于未来的懵懂与目前处于险境的无知。

而在亨伯特看来,这则是一次筹谋已久的猎艳之行。在长时间的“深思熟虑”之后,他选择假装吞下药片,来引诱洛丽塔有样学样。尽管在后文的自白辩解中,他声称是洛丽塔主动诱惑了他,但他的自我辩解在“镜子”面前也无所遁形,作者无情地点明了亨伯特已经对着“镜子”多次仔细地彩排过这个动作。透过镜子这个参照物,亨伯特对洛丽塔的蓄意强奸的罪名在镜像中不可否认地得到了确立。

尽管文本是由主人公亨伯特担任叙述者,洛丽塔很少能够发出自己的声音,但她对于亨伯特这种乱伦行为的态度也可以从作者的镜像设计中找到答案。乱伦行为发生后的不久,当夜晚来临时,“褐色的,赤裸的,脆弱的洛丽塔,她闷闷不乐的脸对着门镜……透过已经扎好的鬈发,对着镜中的自己蹙眉。”失去了母亲的庇护,无法自主的洛丽塔,从刚开始住进旅馆时无知无觉地对镜“孤芳自赏”,到用“对镜蹙眉”来表达自己对现状的不满与愤懑,镜子无疑成了一个见证物,也清晰地提醒着读者必须关注该文本中的镜像意象。

“镜像阶段”理论在《洛》中的应用

西方文学史对“镜像”概念的关注已有悠久的历史。柏拉图在《理想国》中首次提出了洞穴映像寓言。其后弗洛伊德在《论那碦索斯主义》提出水中映射的自恋概念,强调人通过个体在外界的映象反作用于人的心理而实现对自我的认知。在此理论的影响下,拉康受到启发,由此形成了独到的“镜像阶段”理论。

雅克·拉康发表在第16届国际精神分析学会上的著名论文“镜像阶段”,全称:来自精神分析经验的作为“我”的功能形成镜像阶段,被认为是拉康整个镜像理论建构的逻辑起点。拉康在文中提出,文学的自我建构离不开自身也离不开自我的对应物,即来自于镜中的影像,自我通过与这个“他者”——影像的认同而实现。镜像理论应用于在文学创作中,通过本体与像体的重叠、交错和映射来实现独特的艺术效果。在《洛》这部作品中,镜像对称的人物与情节设计无不显示出作者的匠心所在。

1.《洛》中镜像对称的人物设计:

纳博科夫在《洛》中塑造的两对主要人物——亨伯特与奎尔蒂,阿娜贝尔与洛丽塔都具有镜像对称的特征。赵君仡称之为“镜像人物”,张鹤称之为“异质同构者”,两者提法不同,意思相近,都是拉康理论中的“他者”,作为参照物的存在。

(1)亨伯特与奎尔蒂:

纳博科夫在小说《洛》中为主人公亨伯特设定了一位“他者”——镜像对称人物奎尔蒂,作为其参照物。小说中第一次出现奎尔蒂的样貌描写,就点明了其与主人公亨伯特·亨伯特的相似之处,“一位年龄与我相仿,穿苏格兰呢衣服的人”。洛丽塔失踪后,在进行调查的过程中,俩人的相似性进一步凸显。俩人在身份,年龄,样貌,文化,行为,思维观念等方面都有着鲜明的一致性,呈现出镜像对称人物的艺术特征。纳博科夫还直接在文本中提醒读者关注亨伯特与奎尔蒂的镜像参照。在俩人搏斗时刻的“我压在他身上,他压在我身上,我们又压住了我,他们又压住了他,我们压住了我们。”昭示了亨伯特与奎尔蒂实际上是同样的肮脏与罪恶,不过是一种罪人两个分身而已。

亨伯特与奎尔蒂的镜像人物对称设计使读者得以从正反两个方面来理解纳博科夫给读者设置的阅读导向。一方面,从亨伯特的内视角叙述来看,亨伯特对洛丽塔的爱情与奎尔蒂对洛丽塔的单纯肉欲有一个鲜明的对比。这与奎尔蒂对洛丽塔赤裸裸的肉欲与利用当然大相径庭。亨伯特认为自己比奎尔蒂要好得多善良得多,文本问世以来也成功争取了大量读者的同情与怜悯。著名批评家莱昂内尔·特里林曾坦率地表明了自己对亨伯特的同情:“我们发现令自己更加震惊的是,就在读小说的过程中,我们自己实质上已经宽恕了小说所描绘的强奸行为。”

另一方面,读者通过仔细审视亨伯特的自叙与洛丽塔在转述中偶尔发出的声音,不难发现隐含作者对其行为的真实态度。从文中受害人洛丽塔从亨伯特转述中泄露出的呐喊,读者得以窥知作者对亨伯特行为的真实看法。“你这叛变的家伙。我本是雏菊一样的少女,看看你都对我做了什么。我可以去警察那里,控告你强奸我。奥,你这肮脏的老家伙。”在文本最终,奎尔蒂对亨伯特自称“父亲”的行为进行了辛辣地讽刺,“我自己也很喜欢孩子,父亲们都是我最好的朋友。”由此可见,亨伯特对洛丽塔所谓的爱从根本上来说,与奎尔蒂的邪恶肉欲没有太大的区别。俩人从本质来说,是一样的卑劣无耻,虽然亨伯特打着爱情的旗号,但事实上,其真实的自我正是如奎尔蒂一样卑劣,作者纳博科夫在这对镜像人物的塑造中对亨伯特虽有怜悯,但更多的是强烈的讥讽。正如在接受《巴黎评论》时,纳博科夫这样提到了他所塑造的主人公:“亨伯特·亨伯特是个虚荣而残忍的卑鄙之徒,他‘设法’做出了‘动人的’模样。而那个形容词,究其真实而催人泪下的含义来说,只能用于我那可怜的小姑娘身上。”

(2)洛丽塔与阿娜贝尔:

通过亨伯特的自我叙述,读者不难发现洛丽塔正是其初恋阿娜贝尔的替身与延续,亨伯特与洛丽塔相处之时,在心中称之为阿娜贝尔。小说中亨伯特记忆中对阿娜贝尔的描述,成为他寻找替代品的重要特征,也因此当他第一次看到洛丽塔时才会发出以下的感慨,“那是一个同样的孩子——同样娇弱的蜜黄色的肩膀,同样柔软光滑袒露的脊背,同样的一头栗色头发……”多次“同样”的重复充分说明了对亨伯特而言,两者是“同样”的存在。

与亨伯特和奎尔蒂这对镜像人物相似,阿娜贝尔与洛丽塔这对人物的镜像设计同样可以使读者从正反两个方面来解读作者的阅读导向。一方面,从对这对镜像人物的正向理解来说,洛丽塔是阿娜贝尔的延续,因此洛丽塔的出现是亨伯特甜美初恋的延续,也是对亨伯特的情感救赎,使其在与前妻结束婚姻后终于得以体会爱情的愉悦,让读者同情感动。

另一方面,读者在叙述者亨伯特相对客观的自叙中。不难发现事实上洛丽塔与阿娜贝尔虽然外貌有相似点,但在性情上并不相似。在文本第二部中,充分意识到两者不同的亨伯特“平生第一次对她像对海牛一样,不再有欲望……那时,实际是,当阿娜贝尔·黑兹,化名多罗雷斯·丽,化名洛丽塔,金褐色的,跪卧的,仰着头,在那个劣等游廊上出现在我面前,那真是做作的,失实的海滨安排”。由此可见,即使对于亨伯特来说,将洛丽塔等同于阿娜贝尔都是一件做作的,失实的事情,两者的反向镜像效果充分说明亨伯特追寻完美爱情的徒劳,自欺欺人的最终失败,同时也实现了对前文中亨伯特引发读者同情的“情圣”形象的彻底消解。

2.镜像对称的情节设计:

纳博科夫曾被称为“形式艺术家”,其每部作品都在不同程度上追求形式上的推陈出新,在《洛》的文本中,虽然成功地塑造了两对镜像人物,但这在纳博科夫看来还不够,他试图将镜像元素融入整个文本的情节构造中,使得小说无论在内容上还是结构上,都以镜像对称的方式呈现出来。

首先,在这部小说中同时进行着两个故事:一是以明线形式推进,由叙述者亨伯特讲述自己如何觊觎,夺取,失去和最终找寻洛丽塔的故事:另一个则是以暗线形式推进,叙述者直到失去洛丽塔之后,才从蛛丝马迹中意识到另一位人物几乎复刻了他全部的行为过程。

两个故事的发展全过程以亨伯特失去洛丽塔,奎尔蒂夺取洛丽塔的这一时间节点为重合点,两个故事都以奎尔蒂的死亡作为收场,后一个故事几乎是第一个故事过程的复制,如果用镜像理论来解释,则后一个故事就是第一个故事的镜中映象。奎尔蒂夺取洛丽塔的行为,是作者设定来与亨伯特夺取哄骗这个孤女的过程相互映照的,无论亨伯特自身在自叙中如何包装美化这个过程,使之呈现出纯真爱情的假象,但作者刻意布下的奎尔蒂这条暗线卑劣地夺取与对待洛丽塔的过程则是亨伯特行为的真实写照。正如文中奎尔蒂在被亨伯特质问其绑架行为时所说的,“我没有。你完全弄错了。我把她从一个野蛮的性反常者手中救了出来。”“性反常者”的说法在文本中并不陌生,读者应该还记得前文中提到,洛丽塔对亨伯特描述的奎尔蒂正是一位“性反常者”的叙述,两者的镜像对照意义不言而喻,两个故事也在最终殊途同归。在结尾处彻底重叠在了一起,叙述者与人物同样走上末路。亨伯特找到了奎尔蒂,并杀死了他,也因此锒铛入狱,被判死刑。这也同时为两个故事画上了休止符。

其次,两个故事的主要人物亨伯特与奎尔蒂在明暗线交织的过程中有过三次碰面即三个对称点,分别预示了交锋的开始、过程及结束。二人第一次碰面是在亨伯特计划获取洛丽塔的着魔猎人旅馆的休息厅里,虽然当时的亨伯特并不知道奎尔蒂就是之后夺取了心爱之人的罪魁祸首,但俩人的对话已充分说明,虽然明线中的亨伯特还在不知情地进行着自我的夺取准备,暗线中的奎尔蒂已经获知了一切,并已开始布局谋划夺取洛丽塔了。

第二次碰面发生在第二部第十八章节,区区四个章节之后亨伯特就永远地失去了洛丽塔。当时他仍未意识到自身所处的危险境地,只是无意识地观察到了有个阔背,秃顶,穿一件灰黄色上衣与深褐色长裤的男士在尾随他与洛丽塔乘坐的车子。作者通过这第二次碰面的设置,揭示出两者的情形即将完全翻转,亨伯特将为没有察觉暗线中奎尔蒂的存在而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三次碰面是两条明暗线的共同终结点,似乎是作者在暗示读者文本的镜像构成,在俩人最终结束对方的地方。即奎尔蒂的家中也清晰地点出了镜子的意象。“光滑的地板上立着许多宽大而纵深的镜子。”,在两人进行生死搏斗时,“我们抱在一起……我压到他身上。我们又压住了我。他们又压住了他。我们压住了我们自己。”此处也直接地点出了亨伯特与奎尔蒂两者行为的镜像对照。

在杀死奎尔蒂之后,亨伯特走出房子,意识到这就是“奎尔蒂策划,演给我看的具有独创性戏剧的终结”。直到此处,整个文本的镜像结构终于彻底地暴露在读者眼前。该结构由亨伯特这条明线与奎尔蒂这条暗线组成,以亨伯特失去洛丽塔,奎尔蒂获取洛丽塔为重合点,以俩人的三次碰面为对称点,亨伯特对自我行为的详细阐述,使奎尔蒂的行为具体操作变得不言而喻,而奎尔蒂行为的恶劣程度也极大地消解了亨伯特自叙中对其自身情圣形象的塑造。

结语

纳博科夫的代表作《洛》之所以在世界文学史上一直经久不衰,除了其备受争议的题材与生动细致的描述,也更是因作者在创作中不拘一格的手法运用。纳博科夫曾被俄罗斯著名批评家弗·霍达谢维奇称为“形式艺术家”,在《洛》的文本中,他成功地塑造了两对镜像人物,又将镜像元素融入到整个文本的情节设计中,使得小说无论在内容上还是结构上都以镜像对称的方式呈现出来。正是在本体与像体的重叠交错与投射中,读者得以感知文本多层次的叙事美感,充分领悟美国后现代著名作品独特而恒远的艺术魅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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