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散文)

2016-12-10 00:50黄振琼
北京文学 2016年12期
关键词:记性小子大姐

黄振琼

1

周末,我带儿子去看寄身于灵岩寺的娘。

这些年来,娘除开偶尔在我们姐妹家里小住一周半月的,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灵岩寺的庙里。娘说住在庙里,念佛经吃斋饭,心静,人也精爽。拗不过她,我们便依着她。

记得第一次到庙里看娘,是十年之前。那时,我的工作刚有着落,就听从娘的话,带着姐姐给的100元钱,提着装有10斤香油的胶壶,到娘投奔的寺庙给佛还愿。在钟磬当当声里,娘口中念念有词,领我虔诚跪拜。我只悄悄一瞥,看到娘匍匐的身体、叩首的姿态,就催出眼泪哗啦啦往下淌。娘,我知道,我是你最放心不下的人,身体孱孱弱弱,二十六了还没完婚,漂浮不定了这些年,现在总算有了一份能养活自己的工作,也是“好事多磨”磨出来的。总归这是个最圆满的结果啊,因为你最心疼的柔弱的老幺终于有了交代,你内心的负累就卸下了,于是,你可以告慰九泉之下的我爹了!在跪下站起之间,我知道,娘,你在跟神对话,跟佛对话,跟天国的爹对话,跟苦难的你的心对话……

2

娘说,怀我三个月时我爹就去世了,而爹在“文革”时的冤案得到平反时,我已经上学了。在那个大运动里,爹是在饱受精神的屈辱、病疼的煎熬下,含悲饮恨辞别人间的!

你爹是个好人!娘不经常说这样的话,但偶尔说起总是缓慢、咬字很重。娘和爹曾经都是教书先生,爹在临终前一再嘱咐:要让儿女们多学点知识!娘当然知道这句话的分量,为了让儿女们都能上学,她起早贪黑,农业社里她干的活,常让男人们咋舌。在娘的牛马般的劳作中,儿女们都像正常家庭的孩子一样上学、做事。娘说爹是好人的时候,随声附和的是大姐,大我13岁的大姐跟娘一起撑着这个家走过了最艰难的日子。在农村已经算是大龄的大姐出嫁时,我上初中。穿着嫁衣的大姐哭得那么厉害,依着风俗,为了不带走娘家的土,必须要让人背出屋子的,但大姐哭得别人背不起来。娘只得说:大妞,你弟弟妹妹都大了,娘的负担慢慢就轻了,你放心就是了!大姐哭得昏了过去。

那个夏天,我第一次梦见一个人,一个我从未见过的人,他穿着破旧的衣服,膝盖上两块特大的补丁引人注目;在他慈爱的目光里,我平生第一次张口喊:爹!爹!他欲言又止,想伸手拥我又缩回,终也转面离去……我哭着叫着从清晰的梦境里醒来,有酸涩、遗憾和温暖交杂的意念回旋于心,泪水浸湿了枕头。我把细节说给娘听,娘惊异万分:那不是你爹是谁?他离世的时候就是穿着那样颜色的裤子,裤子上补着那样的补丁!你爹最放心不下的人也是你啊!

在这个没爹的家里,娘既当娘,又当爹。兄妹五个都上学,放学回家吃饭时间到了,娘总是小跑着从田里赶回来,篮子里装的是野菜,一锅烧开的水里,几片红苕片、依稀可数的玉米粒,再丢进野菜,一顿饭就做好了。灶台上一溜摆开的黑土碗,娘用勺子分舀着汤汤水水,要是咸了,那里面一定有娘的泪水!耕田垦地、春播秋收、喂猪养鸡,里里外外都得娘操持,瘦小的娘多像一个陀螺啊,旋转不休;又像是长着三头六臂的钢铁巨人,永不知累。

娘落了一身的病。手脚麻,眼睛雾,头痛,骨子发寒。就是三伏酷暑,也觉得有一股寒气在骨头缝里窜来窜去。盛夏,烈日把草木都烤焦了,娘却仰面躺在滚烫的石板上,不知是听谁说的,如此烙烤能逼寒。我隔窗吞咽着泪水。

3

我的婚事曾经一度成为娘的心病。

“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女大不中留”,等等,我时常听见邻居对娘小声嘀咕这些话。当只有我和娘两个人的时候,娘会盯着我看半天,再极力以温婉的口气跟我说:娃,婚姻也是个大事,你到底……每当此时,我都不等她说完,柳眉一竖:又嫌我在家吃闲饭了是不?那好,我出去打工,你眼不见心不烦!刷一下抽出那个大挎包,把装了数次又取出了数次的物件再装进去,很快就变得鼓鼓囊囊。那时,外出东莞、广州等地打工正悄然时兴,目光落在他们拎着的大挎包上,我无数次地心动,又无数次被娘的眼泪留住。

但是,这一次,当娘再说“婚姻也是人生的大事”时,我没动声色。不动声色的原因不仅仅是我的那个大挎包被人借走了,还因为门外坐着一个中学同学——黑小子。黑小子此刻正拿着一把蒲叶扇在扇凉。

黑小子站过讲台,开过车,前两年又到部队上体验了生活,现在竟然又有了军人的特质。掐指算来,他带着一种目的与我交往,也有八年时间了。这个黑小子,对自己的目的似乎看得很淡,好像他有足够多的时间来等,他的态度,无非是告诉我,他等得起。在这不冷不热的八年里,如果他在家,每到麦黄时节,抢收抢种就像打仗一样,黑小子是一直都冲锋在前的。那副不急不缓、乐乐呵呵的样子,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真的别无所求。但是,黑小子怎么也没有想到,那天早上干了一件令人啼笑皆非的事。

一大早,黑小子向单位请了假,说是要援助女朋友家的夏收。据昨天可靠消息,女朋友家今天将要拿下的是南山坪里的庄稼。提着镰刀赶来的时候,四野空旷无人,清风卷起黄澄澄的麦浪,一荡一荡涌动着丰收的喜悦。黑小子心生高兴,埋头挥镰便割。当听见惊呼声后,方才知道因为没有分清地界,为邻家效劳了半天。

听说黑小子把麦子割扯了,娘难得地笑着说:看这娃,看这娃!趁机对我说:娃,婚姻也是人生的大事!娘现在的态度,完全站在黑小子那边,是急着要把我嫁出去的样子。不露声色的黑小子,竟然轻而易举赢得娘心。

有黑小子帮忙做农活时,娘总会弄上一桌丰盛的菜肴来招待他。饭桌上,娘是不沾半点荤的,甚至连鸡蛋也不吃,说那是能孵出小鸡的,如果吃了,无异于杀生。由此引发的,便又是诸恶莫作、积德行善、慈悲为怀、六根清净、善恶报应、因果循环等等佛语。我们都不吭声,娘以为我们听得入神,脸上的虔诚之色更浓。但这个时候,黑小子偏偏举起了手,还递到了娘的面前:它咬我,我打不打?那是一只细脚伶仃的蚊子,正贪婪地吮吸着黑小子的血液,红亮的肚子已经鼓起。娘看了几眼,便转过脸起身走了:随你。黑小子:我不打它,它咬我呢!“啪”一巴掌落下去。于是,饭桌上又飘过一阵笑声。

随着饭桌上笑声的增多,娘的话语中已然把黑小子全当自己孩子的口气在说话了。我知道,一场八年之久的爱恋之战,可能要结束了。就在那前后,我也接到了安置工作的通知。黑小子比谁都高兴,因为他记着我说过的铁定的“成家的前提是能自己养活自己”的话。我在自己的誓言里无路可退。看来,有些事情,无论你愿不愿意,终得朝着它既定的方向发展。

4

娘说,哪一天能把所有的苦难都忘了就好了!突然有一天,她发现自己随做的事、随说的话都记不起来了。此时此刻,娘便只有一句话替自己解围:老了,真的老了,没有记性了!

其实,娘的记性不好并非是突然之间的。当初因为我的工作问题,那天,娘又下县找相关部门去问安置的事。也许是因为娘的记性真的不好,也许是因为找的次数太多,接待娘的人很不耐烦,就大声质问娘:材料呢?我朝哪里给签字?签到你手上行不行?娘喏喏连声,赔笑退出。回家给我们学说的时候,不断责怪自己:都怪我,没长记性,丢三落四的,没带材料让人家往哪里签啊!

我曾经怀疑,娘说自己记性不好,只是托词而已。她总是把姐姐孝敬她的月饼、糕点搁得长霉毛,糖果化得剥不开,核桃花生长出虫子来。每每这样,娘就说:没记性造的口孽啊!其实哪儿是呀,她是想把好东西留着家里来客人时再吃的。娘善待所有的近亲远朋,只要人家走进家门,娘就认为是看得起咱们,就尽心做出最好的饭菜,真诚热情地招待,以至于我们习惯了家里常年客来客往的景象,也习惯了娘把一些好吃好喝的留下来待客的做法。

娘喜欢说:人穷志不短。娘还喜欢说:笑话垢痂,不笑话补纳;笑贱不笑贫;等等。随着年龄的增长,我慢慢理解了娘为什么时常要对我们说那些话。年幼的岁月里,别人吃白馍,我们啃红薯;别人穿胶底鞋,我们穿娘做的布鞋;别人穿的确良褂子,我穿姐姐穿不下的旧衣服……在朴素而清贫的生活里,我从来也没有自卑过,因为娘的眼睛,时时体贴入微地关注着我们的内心,用强大而富足的精神引领,涵养着我们坚强、刚毅、奋进、向上的心性。兄妹们身上过早地表现出仁义懂事,让人高兴得心酸,学习却一个比一个优异,因为都知道只有这样,才能报答娘,才能换得娘脸上出现不多的、发自内心的笑颜,那是娘的生活里唯一能探进心房的一缕阳光啊!那也许是娘在不为人知的时候,讲给爹的悄悄话呢!“人穷志不短”在我们心里深深地扎根、发芽、成长,枝繁叶茂;也正是这句口头禅,激励苦命的娘挺着腰板带着五个儿女走到今天。

娘当然也有记忆好的时候,“南无阿弥陀佛”,她就忘不了。

我毕业在家的那些日子里,干完了农活,常一个人郁郁寡欢地坐着发呆,这成了娘的心病。每天五更时分,娘就窸窸窣窣起来,在角落闲置的床板上保持一个固定的姿态,诵经。依稀听得“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保佑我老幺……”在娘的祷告声里,我觉得自己的命运之手正被佛祖轻轻摩挲,我好像已然看见,佛祖正把慈爱的目光投向天宇,召唤一道幸运的光环套向我……短暂的虚幻一闪即逝,暗夜的流光划过空洞无依的眼眸,娘若有若无的声音托我沉浮。娘多像一块石头,把自己嵌在昏暗的光影里;那圈昏暗的光影,多像孙悟空用金箍棒画出来的啊,把孤苦、无奈、担忧、磨难都挡在娘的身外!几步之遥就是我和娘睡觉的床,我躺在床上静静看着娘,任凭泪水自由自在地流淌。南无阿弥陀佛,南无阿弥陀佛,穿越我和娘的晨昏昼夜。

我知道,煎熬了大半生的娘,从此与佛相依。每天三遍诵经念佛的时候,娘连她自己都忘了。

我参加工作了,娘是彻底放心了,她说这是佛在保佑我。所以,我必须听娘的话,到娘投奔的寺庙,给佛还愿。也是从那时起,娘决定长期住在寺庙里,为我们祈福。娘成了那里名望极高的居士。

5

娘说我们都忙,不让经常去看她,想我们了,她就回家住几天。十几年来,寺庙和家之间的路,就是娘所走的路,是娘的朝圣之路。我们曾经轮番劝娘:儿女都安定了,并且过上了好日子,怎么就让娘住在寺庙里呢?娘说,你们给娘争气了啊,我唯愿你们都过得好。要不是你们的支撑,娘恐怕也难以熬到今天。娘现在卸去了尘世的负累,风烛残年能在佛门圣地静修,是娘的福气!就这样,我们一次一次,遂了娘的意。

这个周末,我带着儿子奔娘而来。

高高的门楼、灰青的石板路、花草摇曳的小院、烟雾弥漫的香炉,一一望过,不见娘。大殿的门敞开着,探头而望,金尊佛祖高高在上,慈眉善目,吐纳出神圣、圣洁的气息。在靠最边上那张红布罩面的修禅跪凳上,是虔诚诵经的娘,她的神态,分明是把一切又置身度外了。

娘,你超度了生活的苦难,赢得了内心的宁静,生命的幸福悲苦,早已皈依佛祖之心。但是娘肯定忘了,三十六年前的今天,正是她的受难日啊!在那一天,我走进了她的生活,她拥有了我,其实是多了一份只有她自己才知晓的负累——无论生活无论精神,我的出现,于她,无疑是雪上加霜!我无法猜度,那时的娘,该用着怎样的勇气和力量,接纳我的到来?

娘!我轻唤。

奶奶!儿子欢呼。

那个熟悉、老态、瘦小的身子应声一抖,遂转向这边,那一刻,我分明看见娘的额头上,有一团耀眼的佛光,闪动!

佛光里的娘啊!身心孤独而劳顿了三十六年的娘啊!今天是你老幺三十六岁生日,这是家乡陕南人敬畏的一个年龄分界线,遵循“男过虚女过实”的俗规,每个将临三十六岁生日的人,必要隆重热闹地庆贺,以求得日后的顺畅如意、大红大紫。我亦无法脱俗,以庄重虔诚之心迎接三十六的到来,但是,娘,我带着你疼爱的孙子,从俗世的喧嚣中静悄悄地来,只要你陪着,在庙里过。

责任编辑 王秀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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