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兆文
每到中秋,每个人的思念长得圆圆的,和天空那轮圆月一样,悬于眼前,让人看得真真切切。经年的记忆,已将每一个人的心间充盈得满满的,有的令人刻骨铭心,有的让人撕心裂肺。
每年万家灯火、举家团圆的时候,我时常会想起一个人,一个无家可归的老人。
三年前,因招商需要,我受地方政府委派,去广东一家全国著名企业总部驻点帮办企业文化项目。那年中秋,企业老板邀请我去他家中做客,推杯换盏之后,大家又在亭中品茗赏月。从老板家出来,已近午夜时分。
此时此刻,如果在外地,可能街上已很冷清,但广东的夜生活很是热闹,大街上依然人头攒动,依然车水马龙。宴后,我谢绝了老板让司机送我的安排,独自一人悠悠地向前散步,一边抬头赏月,一边顾盼观景,很是惬意。突然,眼前的一幕场景让我心头一颤:在路边银行大楼闪烁的霓虹灯下,我分明看见一个老妪,披头散发,裹着一个被单,蜷坐在墙角的席子上。走近,发现伴着她的还有一个牌子,上面写满了字,印着一个小孩的照片。原来是一则寻人启事——老人在找她丢失的孙子。
可怜身上衣正单,看着她瑟瑟发抖的样子,我料定老人肯定承受着饥饿和寒凉。我赶忙就近从超市买来点心,还要了一杯热饮,交到老人手中。老人很是感激,一边吃着,一边夸我是好人。
在攀谈中,我得知了事情的原委。老人家住河南农村,两年前,她带着两岁的孙子去镇上赶集。在一家布摊前,她为了挑选布料,让孙子坐在布摊前的一个凳子上。当她选好布料,回头一看,孙子不见了踪影。老人发疯似的呼喊着孙子的小名,集圩上旮旯角落找遍了,但还是没有找到。好心人告诉她,孙子肯定被人拐走了。人贩趁赶集拐走儿童的事情已经发生不止一起了。
老人家40多岁时,老伴就得病走了,扔下三个儿子。后来老大老二在家乡的土窑中做工,一次事故中两人全被炸死。窑老板赔了几千块钱就跑了。她好不容易将小儿子拉扯大,娶了媳妇,又添了孙子,眼看着日子一天比一天有奔头了,谁承想出此祸端。回到家,儿子儿媳妇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然后将四邻八乡和周边县市都找遍了,就是没有孩子的下落。于是,他们狠心将老人赶出家门,说孙子找不回来就不要回家。可怜她就拿着孙子的照片,一边要饭,一边走上寻访之旅。在广东,一家打字社老板帮她做了一个寻人启事牌子,便于她寻找孙子。
“两年了,你都没有和家里人联系吗?”我问她。
“去年中秋,想家了,打过一次电话回去,儿媳妇说儿子外出打工了,然后就挂了。看来,孙子找不到,我是一辈子都回不去了。”老人喃喃自语。
又是中秋了,看着白发苍苍的老人风餐露宿、衣衫褴褛的样子,我一阵心酸,决意帮老人家讨个公道,打个电话回去。老人一开始决意不肯,后来经不住我劝说,颤抖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发黄的小纸条,上面写着家庭电话号码。我打过去,想不到儿子儿媳妇一条腔:不可能让她回去,就当她死了!
我理论半天,人家索性把电话挂了。听着这对夫妇“义正词严”的论调,我半晌无语。
老人告诉我,她也不想回去了,孙子的失踪,儿子儿媳的冷酷,已让她万念俱灰。她说她现在就是要坚持找下去,找到孙子是她生存下去唯一的动力……
清风独舞随夜近,漫天月华谁与共?中秋之夜,月光照在老人心头的不是温情,只有悲凉。她无法享受儿孙绕膝的亲情,无法享受团圆相聚的喜悦。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中秋似乎不再属于这位流浪的老人,思亲的念想也不会落在那对夫妇的心上。
第二天,我找到了驻点企业的老板,和他说了此事。老板也是一位热心肠的人,他当即让人在街头找到了这位老人,把她安置在企业开发的小区里扫地,算是给老人找到了一处安身之地。可几个月之后,老人因为思孙心切,又踏上了寻访的征程。
此后,老人便再没音讯。每年的中秋之夜,我都会想起与老人的那场邂逅。望着满天的焰火,我都会情不自禁地为她祈福,真心愿她一路安好。
谁的眼泪在飞
阴霾满天,厚厚的,沉沉的浊云,着实让人有些窒息的感觉。平日里,在苏北平原地区,冬天很少见到这样的天气。北风劲起,肆虐地吹着街道两旁的树,大片大片的枯叶似眼泪般地唰唰落下。
那天上午,我去邮政局拿稿费,走进大厅,却见警察正拿着摄像机对着一个女子。那女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在镜头前叙述着。
盯睛细瞧,那女子约有30多岁,长得还算清秀,穿衣倒是朴素干净,头发可能被风吹乱了,蓬松散落着,脸颊被寒风吹得通红,眼角留下几道明显的皱褶,分明刻着岁月蹉跎的印痕。
她来自农村,一早上被人骗走了一万元。起床后,她接到了一个陌生电话,电话中对方一口叫出她的名字,说是她孩子的老师,让她来学校一趟。她的孩子在城里一家私立学校上学,接到老师的电话,她赶紧坐车进城。一路上那骗子左一个电话右一个电话问她到哪里了。当她下车的时候,又给她打电话,口气很紧急:等会儿有一位重要领导来学校,他要去陪同,让她等领导走后再来办公室。不过有一件事情请她帮忙,他要备一份红包给领导,指望领导今年能提拔他。领导的银行卡号他有,因为手边没现金,让她去取款机上帮他取钱,等会儿见面后一起和她去银行,拿他自己的银联卡取了钱还她。在对方电话遥控下,那女子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被骗走了一万元。后来,那骗子还要她继续打款,她才开始警觉,但为时晚矣,那人看她怀疑了,干脆关机,再也没有了音讯……
在那女子的啜泣中,我的心隐隐作痛。她说她的丈夫前几年做瓦工摔坏了身子,长年在家不能做重活,还有年迈的公婆需要她照顾。土里刨食的夫妻俩省吃俭用,日子过得紧巴巴的。邮政储蓄卡中只有八千元,是她在家中一针一线做手工挣来的。今天进城,她身上揣着的两千元现金,原本给孩子留下一个月的生活费,其余的去给公公婆婆添置一身新衣,准备再从卡中取出些钱来置办年货。这下可好,公婆过年的新衣没了,孩子的生活费没了,年货也没了,这个年她可怎么过啊?
此时此刻,她叫天天不灵,叫地地不应。围观的人们投下几许同情,都摇着头走了。“骗子应该千刀万剐”,诅咒的骂声也渐渐弱微。做完了笔录的警察,也走了。偌大的邮政大厅,那女子瘫坐在座位上,久久不愿离开。
我拿出刚刚取出的两百元稿费,递过去:“拿着吧,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回家吧。”
在我的带动下,还在一旁立着的几个好心人纷纷解囊相助。你五十我一百,一下子凑了一千多元。
那女子抬起了头,眼角的泪光里,一半泊着感恩,一半泊着怨恨。
“谢谢你们,你们是好心人啊。不过我想待这儿,看能不能等到那骗子来取钱!”那女子千恩万谢,可就是不离开。
“坐在这儿,不会抓到骗子的啊,你还是先回去吧。”
“那骗子早将卡上的钱转走了。”
“你等不到他的,等警察的信儿再说吧。”
大伙儿你一言我一语地劝着,可那女子就是不依,而且态度决绝。
无奈中,大伙儿纷纷离开。
我知道,每到年根岁底的当儿,骗子们便粉墨登场了。像今天这样的骗子,不算高明的,有的都开始借助高科技手段,让你防不胜防。前几天,朋友手机接到一个短信,说某某你好,这是我们上次聚会的图片,请你点击打开链接。其实那个链接网址,就是一个木马病毒软件,一旦点击打开,你就死定了。和手机捆绑的银行卡等就被对方复制解密了,卡中的钱就会在几分钟内被转走。朋友们现在谈骗色变。
我悻悻地走出邮政大厅,外面还是没有一丝阳光,呼吸依然那么艰涩凝重。这个漫天阴霾的冬日里,那个被骗女子的心河,此刻也许早已覆上一层厚重的冰霜。离春节还有一个多月,那个无良的骗子,无端送给她和她的家庭一个刻骨铭心的冬天。
揣着这个偶遇记忆,长吁短叹中觉得年味渐渐浓郁。春节将至,我陪着外地回乡过年的一位同学去见当警官的另一位同学。到了公安局,我在治安科的办公室内又一次见到了那个被骗钱的女子。那女子见到我,腾地站了起来,满脸绯红,呼吸急促。
“钱找到了吗?”我关切地问她,她低着头满面羞愧,半晌无语。
公安局的同学把我们拉到了另一个房间,满腹狐疑地问我:“你们认识啊?”
我便把前不久发生的故事复述了一遍。接下来同学的话让我的心瞬间冰冻。
同学告诉我,那女子是被抓进来的。原来,那天被骗后,她去血站卖血换了一些钱,加上我们捐助的钱,她总算勉强完成了两件事:给孩子送去了生活费,为公婆各买了一身新衣服。可年货的钱再也没有着落了。她思来想去,找到了同村的在休闲中心做按摩的好姐妹,决定最近跟她们学做按摩的营生,等攒些钱后买了年货再回家。做了几天按摩后,她发现了一个秘密,原来同村的姐妹一边做按摩,一边还兼职卖淫。怪不得她们出手阔绰,钱挣得容易,原来做着这样的营生啊。为了补上卡中的八千元钱,她经不住姐妹们的怂恿和金钱的诱惑,终于走上了邪路……
一次被骗,就这么彻底地改变了那女子的命运。也许她曾经那么要强上进,那么安分守己。在家人的眼里,她也许曾经是一个好儿媳,一个好妻子、一个好母亲。现在却沦落风尘,身陷囹圄,我不知道她日后该如何面对公婆、丈夫、孩子,该如何面对世人?
那女子的哭声渐渐大了起来,此刻她已是悔恨万分。这是一个良家妇女的哭声,还是一个风尘女子的哭声?此刻,我已无从分辨,只觉得我内心的哭声又响了起来——这哭声,分明是一声灵魂的哭喊,一下子升腾起来,希图震动心宇,响彻云霄。可转瞬间又变得无声无息。无奈无助的我,回眸之间,只觉得无数双热望的眼睛扑面而来,有那女子的公婆、丈夫,还有她未成年的孩子。那一双双眼睛的背后,早已哭声四起。
责任编辑 张颐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