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木红
在这南国的冬日,满目葱绿,鲜花竞开,我却忽然思念起北方的冬小麦。
这种思念,细腻而又悠长,越过山,越过水,越过那些知名的、不知名的城市和村落,那些长叶子的、不长叶子的树木的枝条,越过那些无法逆转的逝去的旧时光,以及充满无限柔情的琐碎的小片断,甚至越过自身设定的对于这种思念的种种抗拒。
当思念与抗拒狭路相逢之时,总是抗拒表现得那么力不从心,最终溃不成军甚至一败涂地,而那颗思念的心,就如同大海一般,潮涨潮落,总也无法停息下来。
这多像思念一个人。
在这样的季节,北方的田野应该是荒凉的,呼呼的北风应该是刺骨的,仅有的鸟儿应该是麻雀,而麻雀的歌声应该是给了树。冬日,北方的树木也没了生机,但有麻雀在它的枝头欢跳、鸣叫,甚至做窝,所以依然显得伟岸且傲慢。可冬小麦呢,卑微而又寂寥,干枯弱小的身躯匍匐在大地上,在寒风中颤抖着、瑟缩着,无力与寒风抗衡,但又不得不抗衡,无以去抵御寒风,但又必须去抵御。我不禁想:冬小麦,你冷么?你孤独么?想着这些问题的时候,一种不可名状的怜惜之情便在内心深处升腾着 ,仿佛北方那隔山隔水的遥远的寒风也打在我的身上,如同刀割一般像要把我的心剜出来一样,而我的眼睛也就不自觉地潮湿了,想必一定有泪的莹光在闪动。
我想我是爱上了冬小麦。
不久就有了雪的消息。雪是造化馈赠给北方的冬日最为圣洁的礼物,是一种小惊喜,是一种大庄严,是一种灿烂着的愉悦。“瑞雪兆丰年”,其实这句话应该是说给冬小麦听的。雪是舞动着的精灵,每一朵雪花都是独一无二的,每一朵雪花都是晶莹剔透的。她们在风中激荡着,曼妙着,带着天使的风姿,带着天籁的音韵,铺天盖地而来,洋洋洒洒而来。她们热烈而风情万种,扑向北方的田野,扑向北方田野里的冬小麦。每当我想到天上的雪花与地上的小麦温暖相拥的一刹那,我自己也多么想变成一朵从天而降的洁白的雪花啊!但清高的我马上制止了自己这一想法,我也深知自己是断断变不成一朵雪花的,于是,一种妒意便油然而生。就这样,既担心冬小麦寒冷,却又不希望谁来给它温暖;既忧心冬小麦孤独,却又不希望谁来给它热闹。所谓贴心贴肺的牵挂和关爱,分明暗藏着排他的敌意和杀机。
这真的就像是爱上了一个人。
其实冬小麦也是与众不同的,单从它的播种时间你就可以看出它的特立独行。“白露早,寒露迟,秋分种麦正当时”。在秋收的一片欢乐中,冬小麦没有去争秋色,而是在秋日的一派祥和中,屏气凝神地播种下自己的想法。一场秋雨一场寒了,墨守成规地遵循着春种秋收的植物们也都休息了,因为谁都知道接下来的是严霜的侵袭,寒冬的考验。在这个世上,人们已经习惯了随波逐流,习惯了对强势力的屈从、讨好与谄媚。只有冬小麦,却如此逆天地选择了冬日的田野,除了它,还有谁敢向大自然发出这样的挑战呢?玉米可以么?大豆可以么?它们都不可以,所有的庄稼都不可以,唯独冬小麦,完全颠覆了自然赋予生命的基本规律,毅然而果敢,这不能不说是一种大气魄,但值得让人钦佩的是它又是最后的赢家。
冬天,是冬小麦最为困难的成长历程,没有适宜的环境,没有和暖的温度,也没有精心的呵护。冬小麦放弃了生的活力,甘愿在这冬日的旷野里固守着死一样的沉寂。我想这全然不是退缩,更不是屈服,而是在严酷的现实面前一种明智的选择,或者说是渡过难关的一种技巧,甚至可以说是一种生存的大智慧。是道家的“无为而治”么?如果是,那么冬小麦无疑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伟大践行者。即使不是,那么它能在恶劣环境中,以守为攻,以退为进,用最小的代价保存有生力量,忍辱而负重,却又能表现得如此坦然和安然,这也绝对算得上是一种胸怀和气度。
春天到来的时候,一切事物都展露着生机,冬小麦也开始返青了。返青,我真心喜欢这个词儿,因为它准确地表达了横空出世的那份欣喜,更表达了劫后余生的那份壮美。也只有春天的冬小麦才配得上这么形象生动、这么滴着水带着露、蕴蓄着丰富内涵和摇曳着无限风情的词语。返青之后的冬小麦依然努力生长着,它理应受到更多的关爱,哪怕只是肯定,然而,又有多少从来不事农桑的人把它误认为韭菜呢?又有多少来到乡下踏青的城里人把它看成了野草呢?于是关于韭菜与野草的流言开始在尘世中蔓延。冬小麦没有去辩白,事实上它也没有能力去辩白,或者根本没有必要去辩白,因为证明自己的唯一方式就是生长,不懈地生长。有人说:流言止于智者。可这世界上除了不多的智者之外,更多的却是凡夫俗子,有多少东西还需要自身通过努力去印证的。不仅如此,马儿、牛儿也从马厩、牛栏里溜出来,跑到麦田偷偷啃食着刚刚返青的鲜嫩的小苗,吃得高兴了,那些马儿便会仰起脖子朝着天空大声嘶吼,然后奔跑在麦田里一路撒欢,那无情的蹄儿便一蹄子一蹄子像烙印一样,灼伤着这块春天里最为独特的风景。记得小时候,我就无数次看到这番情景的上演。
然而,所有的忍耐和煎熬都不是徒劳无功的,终于迎来了夏天这蒸蒸日上的好时节,冬小麦也迎来了生命中的步步高,它努力地生长,拼命地拔节,奋力地抽穗,它终于越来越像心目中想要成为的那个自己了,所谓的流言也不攻自破。这个时候,似乎一切都是一发不可收的,一切都是势不可当的,是一日一变,甚至是瞬息万变。不是有一句古文这样说么?“夜来南风起,小麦覆陇黄”。几乎是一阵南风吹过,小麦就呈现出成熟的迹象,一株株小麦昂首挺胸,傲然站立,支支芒刺直指青天,那汹涌着的流金的色彩,终于成为夏日里最为夺目,最为壮观的辉煌。
这多像我们人类中普通草根的成才历程啊。
就像所有优秀的人一样,他们的成果是经得住时间的考验和耐心细致的回味的,冬小麦也是如此。
不必说那饱满圆润的麦粒磨成的雪白的面粉做成的各式各样的主食,都深受北方人的喜爱,单是那金灿灿的麦秸也可编成各种各样的工艺品。可那时候,我不会编更复杂的东西,只会编一个小小的指环套在手指上,那指环虽小,可戴在指上非常有色泽,有质感,还散发着成熟的麦香的味道,以至于晚上睡觉都不舍得摘下来,有时睡到半夜还迷迷糊糊地摸一摸那手上的小指环究竟还在不在。白天,不光手上戴着小指环,头上还戴着一顶小草帽,而这草帽多半都是在集市上买回来的,漂亮的帽子戴在头上,那晶莹的麦秸在阳光的照射下,想必会闪动着月亮一样柔和的光晕,而手上的小指环,却散发着太阳的温暖,心中不禁有几分惬意,又有几分得意。诗人顾城说:“用金黄的麦秸,织成摇篮 ,把我的灵感和心,放在里边。”真的呢,这麦秸还可以编成摇篮啊,承载着的是我们的灵感,还有我们这颗永远纯真而温软的心啊。
仲夏之夜,打麦场是农村人最喜欢的好去处。忙碌了一天的大人,喜欢在这里吹着晚风,聊一聊农事,谈一谈古今。铺陈在场院里的麦秆经过碌碡的碾压,光滑而又柔和,活像一张温暖的大床,而那些精心堆砌的麦秸垛,下面是圆柱形,上面呈圆锥形,非常几何而又艺术地散落在场院的边边角角,在星星的闪耀之下,就像一座座神秘的小城堡,孩子们则穿行在这些“小城堡”之间东奔西跑地捉迷藏。我却不同,总是悄悄在一个僻静的麦秸垛下去练属于自己的“功夫”。我是个要强的孩子,但又很怕丢面子,这夜晚的场院刚好给我提供了一个隐蔽而又安全的训练场地,在这里我学会了下腰,翻筋斗,还有打墙贴儿。当然,这经过了一遍遍的重复,也经历了一次次的失败。不过我不怕,因为在这里既不会担心别人笑话,又不必担心会摔痛哪里。多少年过去了,回想起来也许从那时开始,就注定了我对那些枯燥的重复性的工作不会厌倦。
“练功”累了,我会倚着麦秸垛望着天上的星星想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我会想:为什么每年过春节都是冰天雪地的冬天呢,哪一年能在这样的夏天过春节呢?那样我就可以穿着花裙子,在这轻轻的晚风中飘飘荡荡地走来走去了。印象中,我每年的新衣服都毫无例外地是一件红色灯芯绒的上衣,只不过今年这件会比去年那件大一码,明年那件又会比今年这件大一码,年年如此。于是我就总盼着哪一年的春节不是冬天而是夏天,是能穿着花裙子过春节的夏天。后来长大了才知道,无论哪一年过春节都是在冬天,是永远不可能穿着花裙子过春节的,我童年的企盼只能成为一个无法实现的梦想。再后来我到了广州,广州这座花城冬天也很暖,有些年份春节的时候就有了初夏的迹象,确实真的可以穿着花裙子过春节了,我的梦想也就真的实现了。原来这金黄的麦秸编成的摇篮,不仅承载着我们的灵感和心,还有我们的梦啊。
一晃,生活中已有很多年没有生长着冬小麦的田野了,但每结识一位新的朋友,总会在恰当的时候、恰当的场合不自觉地询问对方一个问题:“请问您是吃米还是吃面啊?”如果对方是吃米的,我会在心中升腾起一种新奇感。如果得到的答案是吃面,一种一脉相承的感觉便油然而生。原来冬小麦作为一种符号的象征,早就融进了我的血液,渗入到我的骨髓,让我此生无法摆脱。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