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奕纯
家属院有一排绿化带,是月季的地盘,内有冬青间隔。
每到四月,月季开硕大的花,势头很旺。过了几年,月季开始退化,再开花已不比往昔,更有甚者,有几棵月季长出篱外,工人为了整齐美观,将篱外月季根部周围糊上了水泥。这下月季惨了,被“钢筋铁骨”紧箍住,再生长就难以伸展了,别别扭扭地活着 ,越长越单薄。
家属院绿地是公众场所,面积非常有限,除了一排月季冬青,门前一块种着小叶女贞。这逼仄的绿地在小区里甚是金贵。
可是有人偏偏在月季丛中撒菜籽,种葱蒜。人们路过时,会突然发现冒出一小片青菜,但不见人经营,只是过一段时间就生出另一片。
这样下去就有管理院子的人员出来干预,在篱笆上写了纸条:公共绿地,不得私用!
去年春天,篱笆内长出几棵花椒苗,不上一个月蹿出一米多高,我以为是楼上有人无意间把花椒籽掉到楼下,野生野长起来的,并没有在意。
却说今年,春天里生出几棵绿叶子的植物,没过几天,又是一米多高,大叶,多秆儿,生机盎然,是油菜又觉得不像。眼看长势强劲,一天一个样,于是又见纸条:伍元!这分明是罚单,意思是说,如果再不拔除,一株罚伍元。可是没有人出来认账。又过了七八天,那绿枝条洋洋洒洒开起金黄色的花,这一下有人说,可不是油菜花嘛,还真漂亮,只是和咱当地的油菜花不一样,新品种吧?
说说就过去了。油菜花开花落又结籽,由着性子任来去,种的人神龙不见首尾,神秘得似乎在捉迷藏!
忽地,哪一天,不经意地冲那绿地瞭望一眼,目光立即就被一道色彩吸引住了,那地里生长出一种小植物,不高,贴着地皮长起半尺多,暗绿色的尖齿叶片带着白茸茸的细毛毛,茎梗托着一朵小花,很纯正的深紫色,花朵形似郁金香,但比那小好多,就如一只小巧的高脚杯,也像一只张开的小喇叭,脸冲天粲然绽放着。可是不到几天,那花朵就谢了,花蕊变作一个小巧的圆球,披撒着密密的雪白的细丝,那白,没有一点点的杂质,白得那么彻底,那么优雅,犹如端庄大方的佳人,虽迟暮,但那美还在,更显风韵气度。它甚至比开花的时候更让人喜欢,从人们啧啧赞叹的口中,得知,这植物叫老婆婆花,也叫白头翁。多么好的名字啊!它不就是一首写在黑土地上的诗吗? 如果哲学家的思想像心电图一样可以描绘,那它不就是哲人的思绪吗? 花,转眼就变作翁,那翁依然气势夺目!你说高大的胡杨坚韧伟岸,那么再看看这纤细的小草花,不也昭示着一种生的雄伟吗?花有花的姿容,翁有翁的华贵,美丽始终!我仔细察看那花翁,它只有四棵,它绝不是在这片小小的土地上根生地长的,它是被人挖成四个小土团,再移植过来的。
进入五月,大规模的种植开始肆无忌惮地招摇起来,黄瓜搭了架,瓜架下长出苋菜、荆芥,整个一套立体种植模式!这还不算,向日葵、指甲花也摇摇摆摆长起来。尤其是向日葵拥拥挤挤地植在一起,黃花初绽,色彩明丽,成了一道鲜亮的风景!
毕竟是公共绿地,怎能肆意而为!没过几天,工人在剪枝除草时,把黄瓜架扯掉了,黄瓜登时塌了架。不过人们不明白,那瓜秧青青弱弱的,一抬手它就会被连根除掉,可他们怎么就没有把它拔掉?是那手指头长、顶着小花、带着毛毛刺的小黄瓜,让他们下不了手?还是那清凉的黄瓜香,让他们不忍心?反正,扯了架的黄瓜还是那么好好地长在那里。
背后种植的那双手,还真执着,几天后树枝搭起的架子再度立于不败之地,再几天黄瓜秧又往上爬,又见更高更牢的架子拔地而起。那两三株黄瓜秧堂而皇之地长起来,好像有了正式户口似的,落地生根不卑不亢得很!
我开始佩服这些背后高手,他们住在闹市,咋知道什么季节种植什么?咋知道适时播种适时搭架子?他们还有锲而不舍的精神,不怕摧毁不怕打击!
就在向日葵和各色花草蔬菜热热闹闹生长着的时候,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有一种植物,飘飘摇摇地长起来了,苍翠的长条叶片,有点像稗子草,但又决不是稗子草,就在人们端详辨别中,它自身也悄然地发生了变化,它墨绿的叶片,颜色变浅了,有点发白,是透着一点浅绿的白。变了色彩的叶片,似乎在一夜间变幻魔术般,托出一枚圆筒形状的茎秆,那茎秆晶莹透亮,如纤纤细手捧着一炷香,亭亭玉立。更让人感到神奇的是,那茎秆三五天内就生出很多细小的枝杈,那枝杈是对称的,左边一个右边准有一模一样的一个,且那小枝杈子又快速分生更细小的枝杈。奇巧的是,那大大小小的枝杈上,很快挂上了毛茸茸的小穗子,呈疏松伞状,高低有序,错落有致。这东西一天一个样,它的造型就像一棵微型树,或者经过高级园艺师精心修整的盆景,飘飘洒洒,那么的楚楚动人!
这是什么?
没有人能够回答它是什么。
它就更加神秘而稀奇,如明星那样靓丽着,生长着。
上班下班的人,都忍不住匆匆地瞄它一眼。饭后乘凉遛弯的人,站在那里打量,都说:怪好看的!
那日,傍晚,一院子人围着那一小片东西看,旁边的石头凳子上,坐着一个老人,这人青裤子,灰褂子,花白寸头,面目洁净清爽,神态宁静淡然,样子像是刚从山间放牛回来的乡村老汉。他点燃了烟杆,冲一圈子人笑笑。
“那是莜麦。”他说。
“什么?”
“莜麦!”
对,北方的大山里专种它,大寒,大旱,它也能长呢,顶花带穗直劲往高处蹿……
老人笑着,眼睛看着花坛里的那一小片莜麦,犹如一个溺爱孩子的老人望着他的孩子,在向人们介绍:那是我儿子。然后说他的脾气秉性,能耐作为。
我用眼瞅它,“你种的?”
老人摇了摇脑袋,摆了摆手。
但那笑,仍在面颊的纹路里奔跑,好像灌溉的田地里,一条条细细的欢畅的水流……
人家不说是自己,你就不好意思再问了。
在这样的大楼上,你知道谁谁,把种莜麦的父母,弄到这里来看孩子或者享福,颐养天年。 眼前,在这楼下花坛边、小路上游走着的陌生老人,你不晓得哪个前天还在草地上放羊,或者在乡村的田园里锄地。
如今,世界变成地球村,城市与乡村也这样界限模糊地相交相融着。你不看有人写生活在天上的母亲,说是在城市里发达了的儿子,把大山里的老母亲接到城里,住进了20多层的高楼上,看不着鸡狗,坐不了电梯下不了楼,见不着泥土日月的老人,如霜打了的庄稼,整天病怏怏的。后来儿子在阳台上种了一盆棒子,母亲天天看着那几棵永远也甩不开须子,结不了籽实的棒子秧,倒像精神烦躁的人吃了安定,安然地呆在天上。
一段时间里,我看着这些横生出来的稀奇古怪的植物,心里不怎么舒爽。心想,这小小的绿地,是公共的地盘,是用来种花种草,养人眼目的,是让这钢筋水泥禁锢的空间有一点自然的气息,岂容个人随意侵占胡乱栽种。
我越来越想知道这些神秘人物究竟为何方神圣?难道总共不足3平米的土地里,能生出金子,能生出可观的买菜钱,值得他们去“苦心经营”?
后来,我的目光有了些许的变化,因为,我发现那些花,一直那样盛开在那里,从开到谢,没有什么人把它掐回去一朵。我似乎也从没有看见哪个人,在采摘蔬菜瓜果。也是,就那么几棵,能够收获到什么呢?
我渐渐觉得那花坛里有别于惯常的点缀,为院子里带来生机,为长居于水泥建筑里的我们带来了农桑意识,为院子里的季节披上了时装。比如他们把原本是田野上的油菜花、老婆婆花、向日葵、莜麦带到我们的日常生活中,他们使院子里从此有了蜜蜂和蝴蝶,为单调的日子增添了许多意想不到的情趣。
看着那小小花坛,我不止一次,头脑中忽然想到一句话:诗意的栖居!
的确,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吃的、住的,都在向高档次靠拢。人们住上了高楼,身居在华丽舒适的空间,可人的心、人的神,还要有个寄托。的确,生活中每颗心,都有自己的繁华,挥鞭子放牧的牧人,花开如潮、牛羊点点的辽阔草场,就是他的繁华;田园里侍弄过五谷菜蔬的庄稼人,瓜熟果落、五谷丰收,就是他们的繁华。可一当这样的繁华远离生活,他们就会设法寻找那繁华的影子,哪怕是一丝隐隐约约的痕迹,哪怕是一点点微弱的气息!
那么,那花坛里的油菜花、老婆婆花 、黄瓜、莜麦……或许就是,哪个人为看看那植物存在的影子,或者渴望回味一点那植物的气息!也或许有展览和追怀的意味,而播种在那里的吧!
也或许,那一片小小的绿地,呼唤了他们什么,就如那歌声中唱的:“梅兰梅兰我爱你 …… 看到了梅兰就想到你 ……我要永远的爱护你……”也许在家属楼区里的人们,这歌词可以换作:“土地,土地,我爱你,看到了土地,我就想起了你……也许,人们看到了那黑黑的土,人们就想到了花,想到了蔬菜,想到了庄稼,想到了家园……于是,那小小的一片土,就有了姹紫嫣红,就有了千姿万态……”
好一片小小的绿地,它让你在俗常的日子中没有平凡的心,它告诉你,别把谁谁看得简单粗陋,其实,谁谁的心里都在寻找着自己的精神原乡;它告诉你,生活中,哪个热爱生活的人都有可能成为智慧的生活家。那小小花坛中,花香、菜香、麦香……都是脉脉心香!
不是吗?你从那小小的土地上,从那色泽不同的微微绿意中,看到眷爱,看到心智,看到情趣,更有那看不见摸不着的、如烟如雾的乡愁……
责任编辑 王秀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