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颐雯
自古以来,乡村都是中国社会最重要的部分,乡村题材也因此成为中国当代小说写作的绝对主流。不过经过几十年改革开放和经济发展,中国当下的乡村生活已经和我们固有的印象大相径庭。莫言在最近的一次演讲中也谈到了他与今日中国农村生活的隔膜,竟也在为如何表现今日农民新的生活状态而感到焦虑。
停留于我们文学记忆中的那个乡村,已经产生了巨大的变化。于今时今日,大量农村题材小说对少年时代农村记忆的各种怀旧,对苦难的赞美和对朴素人性的歌颂,以及对城市秩序的批判,让读者也产生一丝疑惑,这是和我们生活在同一时空之下的人们吗?他们与我见到和理解的即便是最为表面的乡村生活,也依然隔着千山万水。如何表现今日乡村,表现几十年发展变化之后,那里人们的真实生活,成了今天写作的一个新的问题。
这里发表的一组发生在中国山东渔村的故事却有令人豁然开朗之感,当下乡村里的人和事就仿佛在我们眼前。这是作者第一次发表小说,作品由三个小故事组成,不同的故事,同一个主题。小说名叫《上火》,所谓“上火”。遇到让人糟心的麻烦事儿而无法解决,必然要上火,而人一辈子,谁遇到上火的事会少呢。无论生活在哪儿,生活在什么时代,其实着急上火的感觉都差不多,而归根到底,让人上火的事儿也就那么几桩,可看到这些事儿,说出它们,却并不容易。比如说,老实人只能干老实事,老实人抖个机灵就会被生活更严厉地惩罚;抑郁症也不是什么城里人专属的病,美丽高贵的淑兰也会得抑郁症,而事情的起因还是最俗的钱和面子;小姨不但老公能挣钱,有了钱还能够把日子想明白过明白,能够潇洒起来,按道理她应该没啥可发愁的,但却依然上火。不管你活成什么样,多光鲜多失败,普通人的生活也许真的和上火永远分不开了。
仔细想想,小说里这几件事儿,搁在桌面上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家长里短,可摊谁身上都是挺大的麻烦。但这样的事儿,搁在许多作家眼里,它往往就不叫事儿,没有办法被看到,被挑出来,被写下来。这些身边的“大事儿”,渔村人自己的大事儿,就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消失了。
可贵的是,作者从心里懂得他们,这些生活在当下山东一个小渔村中的芸芸众生。她知道他们想什么,急什么,这些渔村小人物是如何成长、谋生,面对世界和自己的,知道他们内心的黑暗和光明。这些让人上火的事,这些看似细枝末节的事,这些我们谁都躲不过的事,它发生在今天山东的小渔村,被作者看到,挑了出来,写了下来,并让我们的心为之一动。这个渔村里没有我们在文字中见到的那些套路,不是让我们一看开始就知道结局的故事,也没有被反复吟咏过多年的苦难和伟大,但有我们能够触摸到的好的和坏的人性。相信写小说的人都知道,这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这是一个人有条件成长为一个好作家的缘分和天分。
我们可以从中感受到作者成为一个优秀写作者的可能性。细致地表达自身的经验,感知存在的复杂和精微,然后准确地说出来。作为读者,我们可以在某个时刻停下来,从某个细节中感受到生活本身的力量和意义。
亘古不变的话题就这么多,人所面对的基本问题也少有变化。但是,时代又不可避免地往前走,作家有责任呈现给读者崭新而复杂的境遇,记录人的困顿和勇气。在这篇小说中,这个渔村里发生的一切,和我们产生了灵魂和血肉的关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