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闷是个“义士”。名声响得很远,香远益清,像莲。
老闷跟老蔫对门。两家的女人好比两家的鸡鸭串门,出大门,进对门,方便得很。男人们又都不爱说话,她们便同命相怜似的了,觉着投缘,也就好得跟姐妹一样。聚一块儿免不了牢骚,叨唠最多的,当然是她们的爷们儿,说摊上这样的活哑巴,比树叶还稠的日子就像咸饭不咸,淡饭不淡,没滋味透了。
其实老闷跟老蔫不同,老蔫没话,因为他蔫;老闷没话,则是因为他有话不说。老闷像个舞者,好的是肢体语言,乐意将话附着在行为上表达。
那次他的二小子虎子偷了李寡妇家一兜酸杏,被李寡妇骂骂咧咧找上门来,好一番数落。等李寡妇颠着小脚走后,老闷将儿子扔进粪堆的青杏疙瘩一个个捡了出来,拿手捧了往儿子面前一蹾,嘴巴紧紧绷着,手指着“赃物”,眼瞪着儿子。他儿子就乖乖地一个一个拿了往肚里吞,小脸跟眼睛挤一块儿了,挤出好多的泪珠儿,和着酸口水,流了一肚皮。
老闷不说,或者说他那肢体语言已告诉儿子:小子,“青疙瘩”吞多了,你脑瓜里跟种庄稼似的,自会长出道理。
还有一次,邻庄上一个愣头青掂着砍刀来庄上骂街,庄上的人没伸头的。恰好老闷从城里送货回来,赶上了,他东西朝地上一丢,紧前两步,铁塔似的在小青年面前站成八字,瞪圆眼睛,指指自己的左脸。那愣小子被老闷的眼神激怒了,举起砍刀照老闷脸上砍去。再看老闷,还是铁塔一样立着,那小子却似扳倒的木头桩子,横地上了。老闷的颧骨跟凸额头上因此贯穿着一条长长的刀疤,像搭在眼帘上的一根紫藤。
老闷的长相原本就有个性,头顶早早败了,头皮光滑得像脸面,脱落的头发倒像大面积移栽于嘴巴四周,耳下腮边,郁郁葱葱,很是丰茂。起初他还每天刮,可越刮脸青得杨树皮般不说,胡子倒更旺盛了。奶奶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由它去吧。不管了,撂了荒了。村里人戏说,老闷是“一头好脸,一脸好头”。
“一头好脸,一脸好头”的容颜上不离不弃地悠荡着一根紫藤疤,这让老闷看上去特别像个奇人物。初次跟老闷交往的人都心生畏怯,自觉不自觉地就质疑到老闷的人品。
老闷是个生意人,少不了跟五行八作的人交道,没话可不行。老闷也知道不行,他说,只是说得极其经济、简约,比如这事成,就说:好。中。是了。不成就是:球。别。散了。可但凡跟老闷合作过的人,总是后脚拎了重礼来求老闷八拜为兄弟。
常跟老闷合作的有个陈老板,这人为事巧诈、世故。他欺老闷是乡里巴人,眼力短,路子窄,就经常在老闷的货物上采取地毯式寻“刺”,借机压价。
自己的货自己心里有数,砍不下价你不乐意,本里头我也不乐意。老闷的交易有一条底线,在他的成本与同等货物市场价格的中间画着。生意嘛,讲究双赢,我不多赚,绝不亏本;你不多占,绝不吃亏。
说是一天下午,陈老板将货物验了4个多钟头,价格一压再压。老闷烦了,脸上的疤像一条暴凸的血管,他“嚯”地站起身,一挥手,示意跟车的几个人装车走人。陈老板慌了,拉他到背静处,说明缘由,说他老母亲要换眼角膜,手术费十几万,他一时手紧,才出此下策,实在没别的。
老闷的神情缓了,但坚定地举出四个指头,那是这一车货的触底价。陈老板心疼地把四万现金交到老闷手上,挥手谢客。没想到老闷一把抓住陈老板挥过来的手,将刚刚过到自己名下的四捆“老人头”“啪”地拍回上面,再紧紧一握,点点头,转身走出门去。陈老板诧异了许久。他过后懂老闷了,刚才是你的钱,现在是我的钱;刚才叫交易,现在叫帮忙。本质不同,心情不同。事后不久,陈老板就提重礼上老闷的门了,执意要拜老闷为大哥,并许诺老闷的货物一律免检。
老闷做事,“义”字当头。大人不蒙,小孩不欺;权富不攀,贫贱不压。义士!
村主任“闻香到”死后,村里再没人敢接任,怕呗,他家里还有五只虎哪。最后村民推举老闷,一是老闷有领大伙致富的能力和资本;二是老闷不怕“五虎”,是“五虎”怯他。
好!老闷说,此后便上台了,扎扎实实带领乡亲们致富。事实上等于把他的生意拓展到各家各户,收益大伙有份。老闷给各家张罗生意,就像给儿子张罗婚事。他老婆嘴一撇,傻种,没听说狼多肉少的理儿,不怕人家争份儿?他眼一瞪,“一头好脸,一脸好头”上是佯吓,娘儿们家,懂球儿?老闷古道热肠的行为,许是表达这样一段话:狼多肉少,也可能是另一种情况,狼多了,猎物也多,天宽地阔。
后来,有记者想把老闷推成美丽乡村建设路上的领军人物。老闷给来送信的乡通信员只一个连挥两下的手势。那通信员闹了个红脸,对着老闷的后影一连说,你看你老闷,你看你这个老闷!
有人说老闷那手势是:别来这一套。
还有人说,老闷的意思是:跟着学就是。
老闷就是这样一个让人费琢磨的人,可琢磨透了,也许就像老单说的,老闷是个火炉,可以供你烧饭,也可以让你取暖。
老蔫
老蔫死得像个英雄,最起码他自以为是个英雄。
当终结他罪恶的子弹飞向他的刹那,他非但没尿裤子,反而腰杆一挺。老蔫死的样子恶疮一样,给几个为他收尸的人留下了永难根除的梦魇——青紫的头脸朝向村庄的方向,嘴里啃满黄土,大睁的眼仁里是从未有过的从容自若,似定格的镜头。这镜头多多少少让人油然想到“狐死首丘”的美谈来。
认识老蔫的人,没谁相信他会杀人获个死罪,况且杀的是“闻香到”,村里一个一手遮天的人物。
老蔫是个老实巴交、安分守己的庄稼人,是村民公认的厚道人,从没跟东邻西舍红过脸,就算他老婆祖宗八辈地卷他,他也“嘿嘿”一笑置之。那次因为犁偏地边,他嫂子骂他,出言太恶,他媳妇一搭茬,他嫂子更来劲了,跳着脚敲着锣,满庄子吆喝着骂开了。那时他正在人场里蹲着扒拉一大海碗的面条,头都没抬一下。他媳妇恼了,拿脚踹他,蔫种,你就没句硬话?
他像没听见,“呼噜呼噜”照吃不误。
我说蔫种,她就蹲你头上拉屎了,你都没句硬话呀?他女人一口唾沫啐到他碗里。他憋红了脸,“腾”地站起身。人们都等着看病猫发威。再看他,倒坦然,将半碗面条往他的老黑狗“黑子”嘴边一倾,说,她拉呗,拉完了我给抹拉掉。言毕拎着碗往家走了。
这样一个蔫人会杀人?难以置信啊。事实是“闻香到”有如一块烂肉,堆在老蔫堂屋当间了,27刀,末了将人家裆里的家伙割了,丢给他的老黑狗。那天他媳妇带孩子从娘家回来,见“黑子”嘴里正“嘎嘣、嘎嘣”嚼东西,老蔫就在旁边蹲着抽烟,他那眼神跟老黑狗的眼神一个样——兴奋。
事出有因呐。
“闻香到”是村主任,兼电工,加上他兄弟六人,十二只强有力的拳头,这村子就是他的封地似的了。他是封地上政治、经济的握权柄者,他自觉不自觉地像个土王侯那样颐指气使,发号施令。你拔掉他?你先抻出指头数数吧,他不是个软钉子,更不是个软柿子。
人们给予他的那点特权,在他腔膛里发酵、膨胀,他被惯坏了,像个孩子那样,先是村里谁家有场儿,一定拉他作陪。后来你不拉他,只要你有场儿,他就嗅着酒香到了。他似乎也没啥事干,整天在村里人五人六、醉五醉六地甩手溜达,闻香就到。乡亲们就送给他个外号——“闻香到”。
“闻香到”有两个要命的嗜好:一是酒,二是女人。在一次烂醉的时候,他恶笑着说,老子成你们的三陪了,陪客、陪酒、陪睡。陪谁睡?乡亲们的老婆。他睡过的女人就像妃子被皇上宠幸了一样,你该高兴,像士兵获得勋章那样高兴。
村里的女人跟他们的爷们儿都敢怒,这啥事?恨事!恨得牙痒,恼得心疼。可不敢言,怕那点权。没错,鼻子大了压嘴,权大一级压死人。
老蔫的嫂子就不用说了,她乐意“闻香到”在她肥硕的肚皮上加盖公章,她现在是个寡妇。她的女儿小美不乐意,她还是个花一般的女儿家呀。
小美是个惹人疼的苦孩子,她的爹,就是老蔫的哥,去山西挖煤,薄命搭那儿了。他媳妇揣上抚恤金想走,她公爹不答应,没奈何,就留下了。但两个孩子她不养,就推给了老蔫。老蔫的日子也不好过,可怜孩子,就揽下了。日子苦,懂事的小美就辍学了,去南方打工挣钱,好缓解家里捉襟见肘的境况。最近请病假在家休养呢,就被“闻香到”盯上了,就被她亲娘跟“闻香到”合伙骗了。“闻香到”是个贪嘴的狼,他想咬住小美受用个够。小美不忍了,就求她的老蔫爹。她也只有这个老蔫爹能够求助了。
那天小美哭啼啼倒在老蔫脚下,老蔫就啥都明白了。这事村里已经传开了,堵人的嘴比堵水难。老蔫火,火得心肝肺都要炸了。火得睡不着的夜晚,他也想就捅了那厮吧,捅了好,对小美好,对一庄上的女人好,对乡亲好,连鸡犬都会觉着好。可老蔫不能不想他的瘸腿女人,他的老父亲老母亲,他的五个孩子。虽说他老蔫不怎么的,他们离开他试试,还不跟天塌地陷了似的?
感觉走不下去的时候,老蔫会对着黑漆漆的夜流泪,仿佛对着他哥跟小美。他会喊:哥,对不住!闺女,对不住!像个罪人那样。老蔫本没想到侄女来求他。可侄女来求他了,还哭得泪人样儿。老蔫一跺脚,心就硬了。等小美走后,老蔫从厨房里拿出菜刀,试试锋芒,不利,走到压井那儿,找出磨刀石,洒些水,磨刀,磨,磨,声音“嚯嚯”的。试了几次,行了,削发如泥。老婆孩子走亲戚去了,是个机会。老蔫就带了门去邻庄买了四个小菜回来,搬了方桌凳子,在堂屋当间摆好,那把菜刀藏进他要坐的那个位置的抽斗里。一切准备停当,才去把“闻香到”“请”进家里。
眼神刚一搭上“闻香到”横肉堆就的脸,老蔫的眼就红了。可火得压住。他试着笑,试着恭维“闻香到”,不停地劝酒。两瓶二锅头下去,“闻香到”醉了,醉成一堆腐肉,摊在地上,人事不省。老蔫想都没想,拉开抽斗,拿出菜刀,剁了他,剐了他,削了他,27刀。砍完了,血淋淋的菜刀依然冷光闪烁。
这是一个恶性案件,不到半年,老蔫就被执行枪决,枪决的地点是他们村庄西北角的一个三角坑。老蔫一直在仇恨里自豪着,他一直相信他为庄上除了一害。行刑车上,老蔫面无惧色,只是不断地朝村庄的方向眺望,像个荣归的英雄,期盼欢呼、称颂。
啧啧,逼急的兔子也咬人啊!村人叹。可等到老蔫的坟上长满草芽,等到草芽变作枯草,人们依然难在老蔫的故事中回过味来。
老蔫就这样走了,那年他31岁,是五个孩子的父亲,一个瘸腿女人的丈夫,一对古稀老人的防老儿子,正是领家过日子的好时候。
责任编辑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