俗话说,隔墙有耳。在厕所马桶蹲下,正准备用力的空儿,费苏勒隔着木门,阴差阳错,竟听到便池里的一段对话。这一听,就生了气,有了恨。
那晚,费苏勒坐酒桌的副宾,当他在电视里,看到斯诺登的新闻时,刚咽下一个小老鼠般的海参。
人们开始谈论斯诺登。费苏勒盯着墙上的液晶电视,那些新闻事件,万花筒似的,稍纵即逝,没留什么印象。桌上热闹时,他跟着嚷几句,为了能融入气氛,别被人视作装清高。他喝了半斤白酒,上头了,脸火辣辣的,将那块没吃完的鸡腿,放在碟子里。他起来又坐下,灌了口水,肚子咕噜噜直响,感到胃部不适,就去了厕所。
这个三宝殿,是人就得来。灯光亮得耀眼,厕所里静悄悄的,镜前的洗手池里,没关紧的水龙头,偶尔漏几滴水。费苏勒打破了这里的寂静,他明显内急,没有停顿,走到里间,吱扭,拉开了靠北的一扇门,性急地褪下裤带。
巧得很,就听到便池里,有两个人进来了,伴着杂沓的脚步,好像在吹嘘谁喝得多,谁实诚,又共同嘲笑那个耍奸摸滑的人。费苏勒听出来了,有一个人,是他的同事康吕赐。康吕赐滋了一气,酒劲上来了,可着嗓门,突然将矛头引到费苏勒身上了:费苏勒……知道吗?他懂什么?什么也不懂,光知道往上爬。凭什么?他妈的!
可不是,我也听说过,要什么没什么。这小子,肯定上面有人,关系硬,再不,就是拿公家的钱,跟甩手榴弹似的,朝上轰。他娘的,这年头……另一个人的声音不熟,跟女声差不多,一时猜不出来。
恰巧,费苏勒在马桶上,用了一半力气的坎儿,下边那块粗粗的东西,刚露头儿,情急之中,没法逼回去。听了这狂人乱言,恶意诽谤,不由得怒火万丈,就想踹开门,冲出去,扇他们每人一个耳光。他差点站起来,终觉不成体统,才将脑门上的那股子火,摁下了。便池里的站客,窸窸窣窣一阵,骂骂咧咧,长吁短叹地走了。他呼出一口短气,极不情愿地吸了口自制的气体,却闻不出任何气味。
这样的场合,一个人,一辈子,不会碰上几次。有失也有得,总算知道康吕赐了。想不到的是,这次偶遇,使他像被人扒了内裤,光溜溜,有何自尊?谈何审美?难道,他就那么无能,丑陋不堪?他有点无地自容了。
在这世上四十多年,头一次,吃了这种暗亏。窝囊,晦气。但他想,这事,才开始,没个完。费苏勒决绝地出了门,朝夜空狠狠地啐了一口,不辞而别。
进了家门,妻子国华像往常那样,看每周六的《星光大道》,脸都没扭过来。费苏勒窝心窝火,无处发泄,更找不到倾诉的人。儿子住校,他没养猫,没养狗,没养鸟,这就遭罪了。
国华冷着脸,嫌一块儿看电视,不满地蹬上红拖鞋,走过费苏勒面前时,不小心放了一个响屁。她的手捂嘴偷乐,下面的防线,却失守了,憋不住的噗哧声,在客厅回响,留下了迅速扩散的气味。她嘿嘿着,去了西屋,咣当带上门。
挨了没头没脑的羞辱,费苏勒只能自认倒霉,赶紧蹿进厨房。他的心态平衡了,总得发泄出来。费苏勒明白做什么了,弯下腰,择芹菜,切牛肉,清除黄花鱼的内脏。
棕色的长桌上,摆了筷子、汤匙和几个菜。费苏勒犹豫着,走到西屋,敲一下门,又将手放下了。
从何时起,他们分床睡,分做着吃?费苏勒最清楚不过了。因为,他的手,不在她身上游走了,在床上,不再搂着她了。国华意识到了,想了三个月,不发火,不生气,找个心照不宣的理由,就分开了。他有先,她在后。国华一夜情后,对他说了句摊牌的话,只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这不亚于一颗重磅炸弹,客厅里一片尘埃。
闷酒醉人,他没吃一口菜,半个时辰,就站立不稳,意识模糊,顺着椅子滑下去了。
国华闻声而入,将他拽到东屋。他一副要吐的样子,吐完了,他躺着,闭上眼,循着声音,指着拖地的国华说,躲避点,明天,我就监听你。他又骂了康吕赐。说完,呼呼大睡了。
星期天早晨,费苏勒用毛巾擦了红红的眼睛,晃悠悠出了门。
空气清新,宜于散步,他想清理一下乱糟糟的思绪。人心难测,有人在他头上撒尿、拉屎,他就那么无能吗?不想报复回来?
昨晚的酒后话,在心里生根了。也许,没底,没准儿,就想试一试,如同长久闷在洞底下,得上来透口气儿。反正,不想被动了,如帐子里的蚊子,只能等着被人拍死。
快到营业厅了,他从一片灰色的建筑中,分辨着邮政绿的颜色。
临到费苏勒的号了。听营业员问办什么业务时,他低头,转头,摸裤袋,抚脑壳,又怔怔地看着营业员,闹了个红脸。幸亏提醒,他才回过神来,支吾说,交话费。他的本意,就是看国华的通话记录,两人的话费是捆绑的,有便利条件。出示了身份证件,他将那份长长的清单,拿到手上,离开座位,从上到下,看了一遍,没发现巴豆大的疑点。他走出营业厅,心有不甘。要不,花高价,弄个监听手机?顺便,监听一下他人?
可是,又有谁,值得排这个龙虎阵?心里,总有个影影绰绰的影子,似有件事,惦记着,放不下。但他又很烦躁,孤立无援,空虚得很。
来日方长,十年不晚。
像什么事也没发生,有两个月,费苏勒没开过一次内部会议。他很少走出办公室,来得比平常早,回得比别人晚。厕所,倒是常去,不在池子里,而是关起门来,在马桶上蹲半天。有时,就那样不出声,干坐着,想着,等着。可是,并没有人愿意在那儿多待。偶尔相遇,人们寒暄几句,一个在里,一个在外,一问一答,外边的走了,里边的,抓紧动作,哗啦放水,一冲走人。他还是耐下性子,屏住呼吸,支起耳朵,不肯漏掉蛛丝马迹。有一次,那样的情景几乎再现。康吕赐喷着酒气,敞开了南边的门,有人踢开了北边的门,隔着中间两扇门,对起话来。听着听着,康吕赐眼看开骂时,那人却机警地将话题引开了,因为从门底的缝隙,看到了一只黑色的皮鞋。那人咳嗽几声,不接话茬,匆匆冲完,就起身离开了。留下慢腾腾的康吕赐,喷云吐雾,响屁连连,又是吐唾沫,又是接电话,磨蹭了八九分钟,差点将费苏勒憋坏了。他妈的,这是个什么鬼地方,不是人待的。此后,认准这儿非久留之地,他来的次数就少了。
无人背后不挨说。但费苏勒想来想去,平时很少得罪人,同人撕破脸,若有人看他不顺眼,也是没缘分。既然摊上了,无论如何,他不想和稀泥,不是和事佬。他就像冬眠醒来的动物,鼻子嗅来嗅去。
几天后,费苏勒从部长那儿,领了主办一台红杉树晚会的任务。没什么官话套话,部长开门见山,强调政治意味不要太浓,多点艺术性,当然,必须是大众的。他交代,必要时,请几个明星嘛。
思前想后,这事儿,无过即是功,办好了应该;办不好,上下不满意。费苏勒,就将这块烫手山芋,交给康吕赐。有句话,什么沧海横流,什么英雄本色。是骡子是马,遛一圈。
会上,费苏勒侃大山,忆起从前牵头晚会的情景,感慨人生苦短,时光如过隙之驹。他忆起去世的外号叫“淘气”的人,是难得的一个灯光师。他掏出小木梳,在头上梳了几下,让人看见了他发白的鬓角,几道深深的皱纹。他淡淡地笑了,这不是时间的杰作吗?年轻人,不应该担当?
晚会由康吕赐牵头,大家并不奇怪,有的期待,有的鼓掌,还有的,伸出几个手指头,暗示留几张票。他一下子被推到前台,脸通红,触到了费苏勒的目光,心里打鼓,想推托,却是有苦难言,有口难开。
费苏勒没有商量的语气,没打招呼,就拍板决定了。
这是个坑,还是个阶梯?身不由己,康吕赐成了被赶上架的鸭子。
过了中秋节,时间一天天临近了,到了拉开晚会工作序幕的时候了。费苏勒有事没事,就到文艺部走一趟,发现一潭死水,没有动静,就有些着急。难道,上轿了再扎耳朵眼?这可是个细活,来不得半点马虎。倒排一下工期,现在下手,也不早了。不如来个一针见血,号一下康吕赐的脉,打一支疫苗。正巧,有个去贵州考察的通知,投石问路,就知道他的心思了。
在费苏勒的写字台前,康吕赐拿过那份传真,掂了一下,低头眯眼,从上到下,看了两遍。他的手指头微抖,眼皮慢慢睁开,看着费苏勒说,除了台湾,大多数省市,都去过了,唯独贵州没去。
是吗?费苏勒不动声色,身子微倾,胳膊肘支着,用一支碳素笔,在一份文件头的右上角,签上了名字。他揉了一下眉心,戴上那副深度近视眼镜,透过镜片,往上盯着康吕赐圆圆的脸,就是说,你想圆一个梦了?
康吕赐笑着点头,眼巴巴地说,得感谢领导,提供这次机会。
心烦,也使人失望。桌上的电话响,费苏勒接了,回过头来,目光越过康吕赐的头顶,凝视着墙上的一幅山水,生了疑问,也作出一个判断。康吕赐是怎么爬上来的?如信马由缰,不管不问,晚会的事,抓了瞎,咋办?他权衡着,想起一件事,便绕弯子探个究竟。听说,你母亲,在住院?
心脏不好,反反复复的,有半年了。这阵子还可以,也有人照顾,不碍事。康吕赐的语气急促,显然,不愿因为母亲的事,放弃这次机会。
实话实说,这只是一次旅游。这阵子,你这个顶梁柱,离得开吗?
康吕赐想了想,去意已决,痛快地说,我觉得,母亲会支持的。
费苏勒的眼神里,有了怀疑之色,他沉默了片刻,口气稍缓地说,你可是精神支柱,你外出,老人不闪一下子?
她老人家心宽,没事,放心吧。
那你的工作,该交代一下?
我那点破事,是个人就干了。哦,那我找人,代审稿子,出不了事。
原来,费苏勒关注的,压根儿没挂上号。失望之余,他有些愠怒地说,我看,贵州你就不用去了。
破绽露出来了,这是一个无可厚非的理由。费苏勒当即召集干部会,脸色铁青,连珠炮般发问,时至今日,我的官僚们,晚会方案呢?谁能说说,晚会的主题、内容、思路是什么?
一瞬间,康吕赐没回过神,如一棵刚栽的树,被突如其来的风雨,击得枝叶起伏,好半天,泥塑般坐着,一声不吭。
费苏勒穷追不舍。你们,正事不干,光知道玩,下棋,喝酒,上瘾了。他将一副围棋,咣地摔在地上,黑白两种棋子,骨碌碌滚了一地。他一脚踩在棋盘上,只听咔啦一声,断成两截。费苏勒的脚,就有一种被撕裂的痛感,他双手捂住脚脖子,咬紧牙关,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一个拐角,大家在本子上紧张地记录着,听见一些响动,并没闲心理会。一会儿,费苏勒镇静下来,嘴角有了一丝笑容。
其实,大家明白,费苏勒发火,不是现生心,而是有背景的。啥事?说不清,有来头。事不关己,不吭声,不表态,就是态度。可康吕赐心虚,沉不住气了,辩解说,我觉得,时间、时间还来得及。
这简直是火上浇油。费苏勒揉着肿起来的脚腕,冷笑一声,来得及?笑话!知道吗,领导问过多少次了?都火烧眉毛了。请问,创作,不需要采风?本子,不用改?设计多少个节目?什么体裁?谁演谁导?服装道具?舞台?灯光?效果?录音?排练?彩排?主持人?主持词?等等等等,考虑了吗?你们,酒,喝得滋润吗?棋,弈得自在吗?觉,困得着吗?
已经有些小想法了,正准备汇报。康吕赐看着桌面,穷于应付。看得出,他没博得多少同情的目光,有人干脆暗示,此刻住嘴,是最聪明的。可是,他仍是嘟嘟哝哝。
你的话,怎使人相信?好吧,那就明天,一早看方案。今晚,加班加点,也要弄出来。
大家面面相觑,大气也不敢出,走出了会议室。费苏勒落在后边,试着站起来,脚疼得汗都出来了。
第二天早晨,康吕赐拿着材料,眼圈发青,敲着费苏勒的办公室,对面瘦秘书走过来,提醒说,问我就行了,没来。
什么时候来?
我怎么知道?
散会后,瘦秘书去医院取药。费苏勒的脚脖子,肿得馒头似的,瘦秘书将他背回家,用药用纱布,蘸着滚烫的药水,一下下,撩到他的脚面上。药凉了,重新热。国华躲在里间,连问都不问。费苏勒仰在沙发上,鼻孔朝天,闭眼发呆。心想,这怎么搞的?不划算,又吃了个哑巴亏。
三天后,费苏勒利索了,就和导演飞北京,请腕儿。一台晚会,有三四个高潮,就成功了,那些腕儿,大名鼎鼎,来个小高潮,小菜一碟。抓住了这个牛鼻子,其他的,就不在话下了。这张一戳就破的窗户纸,外人悟不透,费苏勒还想申请专利呢。
在燕都宾馆住下,费苏勒望着窗外柿树叶子,琢磨着明天的事,就接到了康吕赐的电话。他问在哪里,回说在外边,让他捉摸不透。费苏勒在沙发上,蹭了皮鞋,又脱下来,穿上薄而轻的拖鞋,在房间的地毯上转着圈,耐下心来,一字一句,听着晚会方案,不时停下来,插几句,提出疑问。康吕赐在那头边念边记,生怕遗漏一个字。最后,从头到尾,又念了一遍。果然,费苏勒发现问题,指了出来。天南地北,隔空打牛,就不要太正经了,受不了,他用力放了一个屁。康吕赐会听到吗?翻脸了,还怕他?他总算又出了口鸟气,脸庞上陡添一抹得意的神气。
第二天上午,在约定地点,与老歌星见面,寒暄后,草签了协议。老歌星说,女弟子那边,就不用签了,她刚动了手术,正恢复,演出没问题。费苏勒说,请老师转告,最好让她唱《天路》,放磁带也行。老歌星挥挥手,意思是,到时候,你们看着办。在门口话别时,老歌星忽发了句牢骚,老了老了,该淘汰了。徒弟出场费,都超过师傅三倍了。
老歌星的沉郁之音,仿佛玩了一把穿越,有些心酸的味道。可在费苏勒听来,话外之音在费用上。已谈妥的事了,全当没听见。而人家,明显没兴趣参加酒宴,也不挽留,就和导演匆匆告辞了。
按说,照行情,没赚老歌星多少便宜,他没彻底过时,头顶上的光辉,显然没有新人耀眼了。他应自知。听说,他的书法不错,到时,无非比女弟子多些润笔费,也无不可。
在京出差,因交通的缘故,一天办成一件事,就算顺利。费苏勒和导演赴郊区,赶了个同学酒局,回到宾馆,已是夜色渐浓,华灯初上。洗漱后,正准备下楼吃自助,电话响了。
是康吕赐变乖,不发邪了,还是他知道了行踪?费苏勒摁了接听键。康吕赐像是午后没醒酒,一开头,似在山头上架了挺机枪,不管山下有人没人,一阵横扫。电话的时间长,几乎是他一个人说,把费苏勒当成了听筒。费苏勒的眼珠子冒火,威严地吭哧了几回,没吓住,就莞尔一笑,走向洗手间,看了眼镜子里端正的形象,一只手拉开裤链,等了半天,下来了几滴。瞅着下面那个畏缩的东西,费苏勒忍不住笑了起来,听他吹吧,策划吧,到时候,还不是一嘴巴子撅了?眼下,他的蹄子,跑得怪欢,想弥补过往,捣蛋可不成。
笃笃笃,导演在外边敲门,费苏勒大嗓门回了一声,康吕赐听到了,小心翼翼地提出了专车和工作餐的事。费苏勒心领神会,这才是通话的目的。办什么事,总得给人家一些权限,他好借客搭局,在人前有个面子,卖个人情,就毫不犹豫地答应了。卡这个,卡那个,晚会的经费不能卡。
接下来,费苏勒拜访的,是相声界著名的笑星。笑星一点架子没有,小眼睛笑眯眯的,开口说话,脸上含着笑,给人一种佛泰泰的印象。他在北五环有处别墅,天井里有个泳池,东边是两个车库。一进门,一条火红色的大狗,走在主人前面,不发声,围着他们转来转去,用黑色的鼻子嗅着,不时龇一下牙。费苏勒小时被狗咬过,吓得躲在笑星身后,笑星笑着说,不用怕,它是亲你,对谁都这样。费苏勒将信将疑,身上的汗都出来了。直到在客厅坐下,喝茶时,那狗仍然不肯离开,照软的欺,就躺在他的脚下,使他如坐针毡,放不开手脚。导演却是司空见惯,谈笑风生。奇怪的是,女主人没有出现,笑星亲自泡茶,续水,递烟,费苏勒不好意思抽,盯了一会儿狗身上硕大的性器,就将目光往墙壁上的字画张望。
很快就谈妥了具体事宜。当导演问主持人报幕,该怎样称呼职务时,笑星大笑起来,脖子上的肌肉颠动着,一眼看不见喉结,说,我真的没官职,就是一个演员。我为什么没熬上个一官半职?简单得很,我清楚,自己吃几碗干饭,吃多了,就撑着了。这事儿好办,就说相声演员某某,我也不著名,到哪儿不添麻烦,不为难人家。
话说完,笑星起身解释说,不留你们吃饭了,但必须写两幅字,不能空手回去。是吧?他走向北面那个又陡又窄的楼梯,走得很快,棕色的阶梯十分光洁。二楼是书房,费苏勒心里惊喜,搭着扶手,正想跟上去,不想,那条狗的身子,横在中间,堵了个严严实实。笑星回头,笑了一下,招了招手,那条狗才让出一条缝,但它的喉咙里,已发出一些低沉的声音了。
请明星的事,有了眉目,心情一下子放松了。为了祝贺一番,费苏勒约着导演,去王府井吃烤鸭。他们来到全聚德四楼,在外边的沙发上,等了半个小时,就进了人声鼎沸的大厅,找到了靠墙的二号桌。女服务员收拾完台布,就过来送茶,又上了盏蜡烛灯,一盘细细的葱白,一盘紫色的甜酱。费苏勒点了整只烤鸭,啤酒,香烟,就和导演神聊,侃起了笑星家里的看门狗,两人啧啧赞叹,笑得前仰后合。40分钟后,男侍就在他们对面,一片片旋起了烤鸭。女服务员示范性地给每人卷了一张夹肉饼,一口嚼下去,满嘴流油,唇齿生香。
馋虫被勾上来了,他们边喝边吃,谈兴颇浓。一个不合时宜的电话打过来了,铃声格外刺耳,费苏勒看了桌上的手机,有些扫兴地对导演说,又是他,烦人。他走到楼道里,忍受着康吕赐的男低音。可是,传来的却是哭腔,原来,康吕赐的母亲去世了。费苏勒怔了一阵,连忙安慰致哀,嘱咐先把手头的工作放一放,全力办好老人的后事,并强调说,一定前去吊唁。听得出,康吕赐涕泪涟涟,满怀感激。挂了电话,费苏勒安排瘦秘书,带上三千元,到康吕赐家去一次。这个时候,康吕赐应该明白,当初没让他去外地,是对的,这才不会留下终身遗憾。
晚会进入了紧锣密鼓阶段。费苏勒连续召开会议,审看了两个小品,其中一个是经常露面的老演员,有拿手绝技,打一副好竹板,浑身是戏,是个活宝,曾在央视的《实话实说》栏目播出,他们的《老两口编节目》,土话连篇,情节也不惊奇,但有包袱,有笑料,令人捧腹。费苏勒心中有数了,可他不敢大意,对每一个剧本,每一份台词,都字斟句酌,仔细修改。儿童剧《谁的本领大》,有个小动作,他认为游离于剧情,经反复磋商,分导演作了大的变动。主持词,他改了一遍又一遍,并和主持人一起,分析探讨。就连外地演员的食宿,他也过问,由专人负责,唯恐有任何疏忽。
费苏勒过分专注于晚会的艺术性了,几乎剥夺了康吕赐的所有权力,只让他分工舞台和安全,认为那是次要的。结果,问题就出在了这里。
那晚的票,免费赠送,各大班子领导及亲属,乡镇、县直部门和大中型企业负责人,一人两张。可是,由于把关不严,在入场时,没票的也混进了场,过道里人满为患,连二楼也挤满了人。书记和县长,本来已坐下了,见情势不对,书记又站起来,望着二楼,发现很多无座的人,围在栏杆旁边,后边的人,试着往前挤。也许一时眼花,他嘟哝了句,怎么摇晃啦?就当机立断,要求立即关门,没入场的,一律禁入。他和县长冲出门外,一边一个,成了把门将军。费苏勒尴尬无奈,情况急,撇不清,推不了,心里有一万个糟糕,只得小心翼翼地陪着。
南边的两个出入口,都上了锁,东西两侧的大门,派上了武警战士,六亲不认,有票也作废,局面很快得到了控制。
随着一阵清脆的铃声,主持人登台,演出正式开始了。大约半个小时,大厅里就传出一阵阵热烈的掌声。很明显,晚会的第一个高潮出现了,观众的热情很高,口号和哨子声此起彼伏。费苏勒瞅准时机,恳请书记和县长,进去观看。书记看着没散去的群众说,不行,里面太挤了,安全第一。我们正好有事商量,先走一步。你要瞪起眼睛,盯住,千万别出事。
费苏勒被关在大门外,不由得长叹一声。天上下起了沙沙秋雨,稍顷,阵阵秋风掠过杨树梢,吹落一地叶子。他躲在檐下,坚守了一个多小时,觉得额上一会儿凉一会儿热,情绪却是慢慢平静下来。他看着渐渐走开的人群,想起后台还有条演职员通过的小道,就折了进去,来到舞台后场。那时,老歌星在一片掌声里退场,打了个照面,他赶紧迎上去祝贺,相约夜宵时再见。隔着幕布和一块塑料背景,他朝台下看了一眼,发现他的那个座位还空着,紧挨的康吕赐,一副清闲的样子,伸长脖子,打着嗝,一会儿前仰后合,一会儿望着灯光聚焦的舞台。惹了事,尚不自知,一脸无辜,费苏勒气不打一处来,真想一个箭步蹿过去,拽着他的耳朵,拉他出去。
整个演出是顺利的,尤其是女歌星和老笑星的精彩节目,更是激起了台下观众的欢呼。台上台下,沟通互动,水乳交融,出现了一个又一个高潮。要不是晚会结束前,突然停电,观众发牢骚骂娘后,等不及了,借手机屏幕的微光,不情愿地离去,那就算是基本圆满了。三分钟后,修好线路故障,调音台上的灯亮了,麦克风响了,台下只剩下十几个观众,可全体演员,还是坚持着,演完了最后一个节目——全家福。
晚会的事,当晚,成了插着翅膀的新闻;第二天,又传遍了县城的大街小巷。
可消夜还得吃,主要是答谢演职人员。费苏勒强作欢颜,宴请北京来的明星们,人家不管这些,互相问候,谈笑风生,不时起立,为走穴成功而干杯。饭后,他们有的住下,有的去机场赶飞机,有的很快就在另一个地方见面,他们忙得眼睛都发绿了。
县领导没有一个留下来,费苏勒只得挨桌敬酒。当来到康吕赐那桌,费苏勒什么话也没说,径直走到他面前,端起满满的一杯酒,哗地一下,泼在了他的脸上。康吕赐没有准备,躲避不及,眨巴了几下眼睛,任白酒淌进了衣领里,茫然不知所措。费苏勒哈哈笑了一声,向在座的各位举了举杯,点头致意后,撇下众人,转身离开,迅速走出了宴会厅。
逞一时之快,解了心头之恨,费苏勒也知道,他将康吕赐,推向了千里之外。
大半年时间,康吕赐对他都是敬而远之。有时,在楼道里或洗手间不期而遇,康吕赐也是有意回避,连忙走开。开会时,康吕赐坐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不再依从前的顺序坐。费苏勒苦笑,由他。所有的人,都认为他们之间的纠纷,源自那次事故。费苏勒不解释,也无法解释。可他清楚,大多数人是理解他的。也有人为康吕赐辩解,喊冤,还有人暗地挑拨,说费苏勒动机不纯,将易出事的工作推给别人。费苏勒听了,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以前的事,扯平了吗?起码,在心理上,感到不吃亏了。
明的不来,暗的亦可。
人算不如天算。那天纪检委开会,费苏勒坐第一排,会上,通报了某单位庆典赠送礼品问题,涉及的出席单位,被逐一点名,并要求三天内上交礼品,否则,以组织纪律论处。费苏勒一抬头,发觉正被主席台上的人,严厉地盯着,左右两边的人,交头接耳,齐刷刷的目光,扫了过来。他坐立不安,背上如有一条蚯蚓在爬,一层晶莹的东西,在额头上蒸发着。他忙低下头,掏出餐巾纸,擦了汗,一边努力回想着。想起来了,费苏勒那次去市里开会,派康吕赐参加的庆典,瘦秘书曾说,中午,康吕赐在宾馆喝醉了,出了洋相。事实上,他得了口福,又收了好处,私自截留了。想到这里,费苏勒无事一身轻,暗暗地松了口气。此等丑事,不仅与己无关,极有可能牵连到康吕赐。这股子祸水,可是他自己蹚的,赖不得别人了。
无论领导怎么强调,费苏勒的身子,都坐得笔直,他看着天花板,扭头瞄着墙上的标语,却希望会议快些结束。
这事儿不怕闹大,知道的人越多,范围越广,越提示人们伸手必被捉的道理。毫无疑问,这是一次生动的廉政课,它告诉大家,腐败无处不在,就在身边,就在眼前。反腐败,要从小事入手,从自己做起。
散会后,费苏勒召开党组扩大会议,中层以上干部参加。他心情沉重,脸色灰暗,宣读纪检委的通报后,特意加了一句,千不该万不该,我们上榜了。人们叽叽喳喳,纷纷议论,有的说,谁吃了,让他吐出来。有的说,早该抓一抓了。
会议气氛活跃,大多数人的面孔,都有一种幸灾乐祸的表情。费苏勒咳嗽了两声,在地面上跺了一下脚,会场恢复了平静。费苏勒看着瘦秘书明知故问,那天,谁去的?
瘦秘书没直接回答,而是将胳膊抬了抬,嘴巴努了一下,朝向角落里的康吕赐。大家情不自禁啊了一声,眼里露出吃惊的神情。死一般的沉寂,一种紧张的情绪在蔓延,只能听见沉默的呼吸,只有一双双眼睛,在转动碰撞回避着。不小心,有人的椅子吱地响了,有人忍不住打了个喷嚏,有个电话铃声,被果断地掐灭在开头的乐曲里。
这种出其不意的效果,连主持会议的费苏勒都没有想到。他闭着眼,在心里默数着阿拉伯数字,又睁开眼睛,将视线缓慢地移向对面墙上的钟表,秒针在狂奔,电池的能量无法想象。他发福的腮帮子,肌肉在一动一动抽着,表情变得深沉。他朝四周看了看,不得不表态了。因为,实在是出人意料,被县里通报,史无前例,这是单位的耻辱。为了一份水晶石礼品,不值呀,也可能,会毁了一个干部。至于暴露出的问题,是不是冰山一角,又有谁知?他摇了摇头,叹口气,将通报文件卷巴卷巴,塞进抽屉,掉过头,不动声色,看着一言不发的康吕赐。
石破天惊,康吕赐没事似的说,确实去了,但什么也没收。
眼前,一道金星乱冒,费苏勒不相信似的追问,是吗?红头文件,还有假?
康吕赐说,天地良心,打死也没收。
费苏勒迟疑着,拿不准,会场冷了片刻,大家都不说话。也好,不承认也行,但谁的责任谁负。
我以党性和人格担保。
这不是舞台。费苏勒挥了挥手,康吕赐砰地一下起身,摔门而出。
原来,那天庆典,主办方只认一把手,礼物压根儿没送,康吕赐毫不知情。不承想,歪打正着,康吕赐竟替费苏勒挡了箭。后来,在另一份通报上,单位的名字被删去了,避免了一次政治上的错误。弄清原委,费苏勒想跟康吕赐套近乎,想请酒压惊,可康吕赐冷若冰霜,不给机会,事情就拖下来了。
谁也无法预测,两个月后的一天,主管部门的领导,向费苏勒透露了县里拟提拔康吕赐的事,让他到一个部门担任正职。
说不定,是那次庆典成全了康吕赐,还是他上边有人?这已无从可考,但康吕赐几天后,就到新的单位上任了。费苏勒原想搞个欢送宴会,被康吕赐拒绝了,这成了他一个未了的心愿。
康吕赐离开时,单位的员工在大门口站成两排,列队欢送。就在康吕赐跨进轿车,转身告别时,费苏勒笑容满面,双手合十,看着车屁股后面的一缕烟尘,心头上,就像术后病人放了屁,上下通畅了。
作者简介
张愚,男,原名张建平,山东潍坊市作协副主席,诸城市作协主席,中国作协会员。出版过小说集《红鲤鱼》、报告文学集《眷恋》,作品多次获国家级和省市级文学奖。
责任编辑 张 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