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临之
1
咸老七的船出发后无踪无影了。河口的水雾经久不散,雨越发的大,面对眼前光景,咸光明和堂哥咸六五毫无办法,河水急如陀螺,他俩站在愤怒的河岸对面,用抽烟剩下来的烟嘴直戳河滩上的烂泥巴,两人苍老的感慨,一起望着河对岸的白塔。
白塔飘飘,河岸新长开来的稻禾都让河水割了头颅,剩下绿油油像油漆般的颜色,浓厚的水雾中,咸六五刚从田边朝这边走来,前些天,他刚给稻禾撒完化肥,突然到来的洪灾让农民的功劳打了水漂。
四周水雾纷飞,都让人极易想起很多年前的洪水,咸光明的心里冰凉起来,他的眼光紧紧贴着河面朝对岸看:有一只黑鸟从水面飞过去,鸟的速度很快,远方,乌云更像一床蘸满污水的棉絮,不听任何人吩咐的飘飘而来。它就像对岸悬崖上的那截白塔,同样牵动着咸光明的神经,咸光明不由咕噜道:“六五哥,你说咸老七不会出事吧?”
唉,还是不见去河对岸的咸老七。远远的白塔边只能看见周边悬崖上的树木葱绿,咸光明轻声叹息,咸老七作为一个敬鬼神的道教人士,屙屎要屙得离白塔远一点。咸六五说,“这个时候,白塔边上兴许有萢吃了。”
“六五哥,你说打野鸭子也没这么慢。”
河东的家里肯定在忙活了。咸光明掏出手机急忙摁了一通,果然,屋里朝他喊起,“光明,我们要开始为你开会了,你还不回来?”河那边一直见不到咸老七开回来岸这边的木船,咸光明顿时恼火万分,他嘴上虽不说,心里不分赵钱孙李的骂道,唉,依今天的运气来看真是猪嬲了。
“喂,”通话人那边很快换成了她的女人李翠翠,相比河口的一番杂乱,李翠翠的声音像一片霁雨跌落了下来,李翠翠说,“你喊谁,你们要几时才能回来?”咸光明直着脑瓜往对岸的白塔看了一眼,焉焉的说,“不晓得。”
堂哥咸六五听罢,他高兴得像个憨子一样,笑得发颤:
“嘿嘿,光明,你不办好,翠翠又要你睡板凳,翠翠又要拧你耳子,以后天塌下来了,翠翠也不管你了。”
咸光明心烦意躁起来,从前天起,咸光明确实一连睡了两天的长条凳,谁叫李翠翠是个有办法的女人,按时兴的话说,李翠翠除了是一个漂亮女人,她还是社会上的“强女人”,有了妻子李翠翠,平常,他吃喝是不用愁的,只是大部分时间李翠翠都不在家里,这次村里轮到他选村长,要不是县城李翠翠的主意,他不会想起竞选村长的事情。李翠翠去县里磨豆腐的时候,他就和开挖沙公司的咸阿顺喝喝酒上山打几只鸟罢。
“票应该不会飞吧。”眼下,他开始迷茫起来。
2
下午五点多的时候,他们在河岸等咸老七,像是抖索的泥人,咸六五又开始叨唠:游兵散勇的,偷偷摸摸,又不是皇帝老子命。他怎么也没想到咸光明今年竟然会参加村选举竞选村长,当然,村长是为了好生财,如今社会泥腿子也能做上天的好梦了,不过不管怎么说,轮不到他这个做堂兄的垫背。
他们终于退到河岸旁边一间废弃的老庙里。老庙高出渡口很远,和对岸的白塔相对。这种老庙以前河边常有,现在成了猎人打兔、麂留下的临时宿地,咸光明没有结婚的时候经常来到这里。从老庙能看见白塔,宽阔的河口处水流激荡,变幻莫测。
“六五哥,听说白塔出来的水鹿生着两条脚呢。”咸光明说,他本想逗下叨唠的堂哥咸六五,因为他忽然认为咸六五挺像电视里的赵本山,其实是一个天生的相声演员。不过随时间的拖延,咸六五看起来愈加胆怯,眼里的光像绿色的胆汁四处逃逸,看起来连面颊都在抽搐,对咸光明的闲话并不理睬,不过,两人僵持着,双眼还是不离对岸白塔的方向。
他们瞌睡的时候,天边出现一线飘飘的红云,云就像一匹硕大的马驹,马驹是红紫色,轻轻松松地爬上了对岸白塔的上空,这时仿佛能闻到浓重的火药味一样,并且云里,咸光明好像看到了河对岸咸老七,看到了白塔飘飘底下那只木船,船差不多已经移到天上。咸光明认认真真地眨了一眼后,轻呼,“六五、看,快看。”“啥?”“鬼!”
“我看看。”咸六五听咸光明指着衣襟处,他悚然站起,双手使劲的往外拨,他肯定把鬼当成了刺拉虫,全身黏了一只一只的刺拉虫,不过,咸六五马上打住了:鬼是只能在洞里歇着,否则怎能叫鬼呢?咸光明,你骗人!
两人在河岸喊崖,村里荷花塘边,翠翠给有意投票的人做一顿丰盛的晚饭,咸光明去白塔的时候,为了捞到选他的票数,李翠翠把这顿饭做得非常丰盛。
李翠翠不像村里的妇女,虽然她和咸光明保留着婚姻关系,平常时分,李翠翠早就不在村里了。这都得归功于李翠翠有经济头脑,她把县里的豆腐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初始,李翠翠去县城是管理摊位,后来她买起体面的门店,当然,李翠翠自从去了县里做生意后,李翠翠的肤色也开始像水豆腐一样,像早春的翠竹皮子,同时她自个的秉性也磨出来了,她更加是一个干净的女人,就像村里白塔一样神秘。
一个月前,李翠翠突然从县里神秘地回来,和咸光明去临近的镇上下了馆子,两人回到家的当晚,咸光明就火急火燎的,之前,他心窝里早早痒了起来,平常时候,他想得李翠翠发了疯,把李翠翠想成一只骚狐狸,当然李翠翠在县城的生意,他是根本不用负责的。那天,他们往床上钻去,上上下下一遍遍的来,紧要关头,李翠翠说,住手。
李翠翠坐起来,她朝床边摸去,她说,今年村里要选举了,你知道吗?
这次李翠翠回来,原来是来摸村里选举情况,作为村里原来美丽的李翠翠,她说咸老七去白塔拜祖,然后选村长。他们这偏僻的一带,村里每逢大事,都会去白塔那里一趟,名义上这事叫作“拜祖烧香”,而且,这行当都由村里的“先生”(祭祀人员)完成,如今,咸老七是村里的先生,现在摊上选举这等村里大事,选举的人必定请他。
听罢,咸光明用左手不停地敲着膝盖,他毫无主见地望着李翠翠。对于这个野心十足的事情,他心里还是没有做好充分准备,最后时分,他才说,翠翠,等我试试看嘛。今天,李翠翠却不像往常,她让他手抬起来,看起来正儿八经,这让咸光明发现李翠翠自从去县城后真不是原来的李翠翠了。李翠翠说,你起誓。咸光明笑道,翠翠,你做得像电视机里的一样嘛,不是总统选举?李翠翠没有笑起来,她继续说,你照我说的做就行,你也不想想,现在城里谁不这样?咸光明只好顺她意答应下来。这时,李翠翠说,你可以去找咸五六哥,你们三个人一起去,反正你在家闲着也没事。钱嘛,我都准备好了。
村选举花钱铺路谁不知道?你别小瞧咸阿顺。李翠翠说。
那选啥村长么!咸光明心底说。
河西,咸老七的婆娘陈香刚从水库收浮萍回来,那个焦急呐,饭不香坐不住。她出门的时候,咸老七手里拿着香、纸、红蜡烛,准备去河对岸悬崖上的白塔。眼下,河边的云飘到河东来了,雨越发凶狠,让人胆战心惊,陈香心里不断的给丈夫祈祷。到了傍晚,河东河西看不见亮起一个灯子,她急得实在没有办法,催促女娃咸默默说,默默,你快出门去,找你爸快点回家。
咸默默只好冒险驾着船,一直把船撑到了河东的荷花塘边。
河东,荷花塘边正集聚着村民,李翠翠在开小组动员大会。咸光明的钱江摩托在屋檐下摆着,水淋得湿漉漉,一旁是咸默默,她很是焦急,“翠翠婶,我爸回来了吗?”她问。
李翠翠说,“默默,等等,去白塔的人都没回来。”
过去半天,有人开始抱怨,说咸光明真是慢,不该等他们,还有不信邪的叨唠说,到了这个时候,再请咸老七去白塔祭祖,本来就是一件荒唐的事,你说如今祖宗也怕是泥菩萨过河。“二十一世纪,我们讲钱就可以了,现在还需要先生来讲迷信吗。”李翠翠停下来炒菜,是她请来投票的咸清清。李翠翠循声笑道,“清清,你不知道吧。各地有各地的规矩,就像法律一样,还记得小时候在白塔边吃甘蔗么。我们可是懂规矩的人啊,村选举不能只管大老板,再说阿顺也去了,咸阿顺还是我亲戚呢。早晨时候,我请你和咸老七一起去,你又没答应。”
咸清清说:“我命短,不像翠翠姐,你想当村长。”
“清清只想当窑工。”
人群堆里响起笑声,大家哄堂大笑。听罢,咸默默的脸更黑了,现在,咸默默十六岁,她脸皮本来就薄,一旁听着料峭话,咸默默大声说,“那么是我爸要了?翠翠婶说好,捞个组长也行……”
“默默,全村四百户,乡里也来了人呢。”听到这,咸默默只好低头出门去了。
家里乱糟糟的好像都让河岸的咸光明听见。河岸,老庙泥糊的墙已经开始有灰尘剥落,巨大的回音从河口传来,吽、吽,咣、咣,吆喝、嚷叫,宁静而杂乱,像泥牛入水……河水仍旧上浮,咸光明耳朵竖了起来,赶紧趴到窗口看,天啊,看不见天了!远处的村只见黑绿的竹林翻滚,河对面云中的白塔已然不见,而远方的山石看起来狰狞,这些普通的青石都像有一张巨大无比的嘴巴要吞没一切,山中只有巨声喘息,咸光明只能听到自己的呻吟:“六五、哥?哥!”
咸光明终于开始痛心疾首,想来一切都是李翠翠的主意,唉,真是倒霉透顶,现在他更是害怕,如果万一出了人命……咸光明在老庙里,连说话都开始走调,回头说,“六哥,走吧。”咸六五眴他一眼,“你不等咸老七了?”咸六五真是憨,这时候的眼神看咸光明,就像小时候看特务一样的不信任,咸光明再也耐不住性子,想起李翠翠,索性抖抖索索的骂,“唉,为个 ×的来赶洪水送命。”还是没看到白塔那边的河岸出来一点气息,一点没有。
3
积满雨水的云层漏出巴掌那么大的余光。村里青绿。发黑。枯燥。荷花塘边全黑了下来,咸光明迎着头顶的暮光,往前摸,深一脚浅一脚往荷花塘边走去。他也不知自己咋回的村,路上鬼鬼魅魅,一度他还误以为自己跌入了河里,因为途中他摔了一跤,气得他骂骂咧咧。现在,白塔那边发生的事让他怕得痒痒。村里人说,人命三盏灯,按理说,村子和人一样至少也会有三盏灯,可是,今天怎么会一灯未亮呢。整座村子像河对岸的白塔一样黑洞洞。
这是不好的兆头,一路上下来,咸光明把全村上上下下都数落了一遍,甚至包括他已经死去的老爹,他怪起了命。他站到家门口,像打了败仗,站在白天咸默默站的地方,看了看后边自己摸回来的路,胆战心惊地开始敲门。现在,李翠翠拉拢过来买票的村民已经散去。
“赌鬼?”李翠翠听到脚步声警惕地喊道,咸光明声音极小地回应,“翠翠。”他就进屋里了,雨水让门板上沁出神秘而妖娆的花纹,他迅速关门,小声地说,“灯呢,开灯。”李翠翠开灯,等到他洗漱一番,走进李翠翠睡的卧室,又是左右环顾,他才开始解上衣的纽扣。从河口回来,本来,他是要向李翠翠汇报好咸老七去白塔那边的情况,可是杂乱打破了他的步伐。
李翠翠似乎看出了异样,她说,“咋了。”
“雨下得太凶,河口再也不敢去看。”咸光明说。
李翠翠没搭理他,继续睡觉。他坐在床上,他心虚,咸老七回来了吗?他没看见咸老七呢,他还没回呢……它始终提醒他,它像脑子里的杂草,都杂草丛生了,他的手开始停不下,忙忙乎乎,那些毛茸茸的念头,最终,他的念头移回到了床上。
那边,李翠翠已经完全睡着,借着那点余光,他碰了碰她,摸到眉毛弯弯的像苇叶,摸到脸,看起来像水一样柔软。本来,他要去喂笼子里的一只水貂,水貂是他从后山的小溪沟里套回来的,初始,咸光明打算拿来给李翠翠做副手套,后来觉得它挺通人性,便当宠物一样豢养起来,只需等李翠翠回来。
这下他没有下床,懒得去喂养水貂。李翠翠已经在轻微的打鼾,对于咸光明说,他心里在反复的挂念,李翠翠是美丽的骚狐狸……从村里人羡慕的目光里,他当然能读懂。眼下,李翠翠的肤色非常光滑,像白瓷上浇淋上去的釉,光芒夺人,他借着床沿的釉光,向她两腿间慢慢摸了过去。
刚才,他和咸六五在河边的时候,他就挺想这事的,一想身体越发硬朗起来。这让他诅咒起自己,当然,他是不相信去趟白塔就能让他当上村长的,他心里说李翠翠真是大胆得不得了。何况他已经知道,和他竞争的是挖沙公司的老板咸阿顺,咸阿顺是何等人物,他可是县城和市里两级都混得开的人物。不由想,咸光明心里更加害怕起来,他想,现在落个村长到头上,还怕砸了脑瓜呢,这么看来,害怕和羞耻是骨肉相连了。
白塔那边发生的事让他心里发起狠来,狗日的村长,不当就不当,而李翠翠是他女人,如今像天上的灯笼,她这盏灯不比村里的灯笼,李翠翠好不容易才从县里回来一次呢。
“哎呀。”李翠翠睁开眼,硬生生地把咸光明吓了一大跳。
李翠翠坐了起来,明显她清醒着,眸子里的光像水里的蜉蝣一样,光芒都发散开去,家里前厅的水缸一样有光芒在波动,滴答,滴答,涟涟生辉,李翠翠听着,开始急促地下床去。门让她“啪”一声给打开了,家里的地上揉进来一些雨,雨一线一线的,在地上攒成一整块光滑细腻的绸布。咸光明从窗子里往远处张望,平常家里都能看见白塔。眼下是弥天云雾,它们停留在远处的白塔悬崖上,白塔飘飘。咸光明浑身有些不自在,他又想起白天的事情。
李翠翠是去喂水貂去了,见到水灵灵的水貂,李翠翠一时也喜欢上了。
她回到床上的时候没有吭声,这可吓到了咸光明。现在任何一点声响都让咸光明害怕,他坐在床沿,瞳仁子不动,认认真真地看着李翠翠,李翠翠回来后,头发上迎着绿豆大的光,头发看起来绿莹莹的。
“咋了?”李翠翠认认真真的躺下,伸手朝竹篾毯底下去,她找来红线头系好头发,安稳妥当后说,“你去拿木架子上的箱子。”
那是县里来的小皮箱子,李翠翠的箱子意味着什么。咸光明没有动。
“莫非咸阿顺没有请咸老七去白塔吗?”李翠翠怀疑起来。
咸阿顺是挖沙公司的大老板,开着三五条铁壳船,威风凛凛,平常,咸阿顺虽是挖沙公司老板,却像他一样,没事的时候在村里像一个浪子,偶尔,咸阿顺会请咸光明去他的挖沙船上喝点酒赌点钱,因此,咸光明也不敢得罪咸阿顺。李翠翠触及咸光明不愿意谈的事,他不想明天乃至后天了,顿时,他连碰一下李翠翠的念头都没有,熄完灯子后,他说:“困觉,困觉!”
4
咸光明起得很早,雨看起来发白了,如牛毛尖。如棕毛。雨漫天飞舞,看起来下成了桃花雨,先前的雨早就让大河小溪满起来。咸光明站在荷花塘边,远远的朝白塔那边眺望,如今,白塔那边只能看见一朵云,云像一个小山丘一样浮着,近些地方有三两只白鹭,轻飘飘的,线悬一般浮在稻禾上方,农民急着管理洪水中的稻田,根本无暇这些专食田间鱼虾的白鹭。
自从没看到咸老七回来,咸光明心里发慌得很,他毫无头绪。这天早晨,他专门一个人,清晨又去了那边一趟,这次,他没有打算叫上堂哥咸六五。站在昨天站的河口,洪水涨得已经看不见河对面,河口鸦雀无声,水雾滚烫盛大,今天,没有人敢渡河。往回走的路上,咸光明纳闷的是,熟悉的埠口旁边,他看见了一条熟悉老旧的船。
船是咸老七的!
又不见咸老七。
这会,咸光明的心真是要蹦到嗓子口了。他本来打算去趟河西,找咸老七的妻女陈香和咸默默谈话,接下来,他不敢去河西了,他急忙的折回荷花塘边的家里,对河岸出现的船始终不明白何原因。
咸光明回到家的时候,李翠翠已经打算去县城。李翠翠说,她急着去县里一趟,后面投票的时候,她才回来,咸光明没有答应她走,他说,翠翠,你还是再留一天,马上要去拜山,家里需要有人做饭。说完,他从灶口旁边扛起锄头准备外出。
这把锄头是他老爹的,老爹以前扛了一辈子。其实,咸光明心里一直有件事压着,他的倒霉大概从老爹得病开始的。他一直想放下来一块石头,事到如今,他心里有了一丝惭愧,该对死去的老爹有个交代,其实,这才是他答应女人李翠翠的原因。
老爹七十五岁的时候,每天都能感到他气息游离。那些天,咸光明每天要骂他老爹,他像他爷爷一样,而不像他老爹的儿子,李翠翠去县城做生意的日子里,他整天在隔壁骂将起来,骂老爹是老不死的爹,老爹活着吃干饭,死了要拿来当干柴。一天,太阳晒得外面迷迷胧胧的时候,床上的老爹说要去河对岸的白塔一趟,谁也争不过他。当天,老爹坐在白塔旁边睡下后,再没有醒来。
白塔位处河对岸的悬崖峭壁上,在这方圆数十里一带甚是有名,前些年,省地质队的人来勘探过,说河对岸白塔附近的悬崖盛产优质煤,煤层深厚,自从地质队的人来过后,白塔附近让政府封过,听说这次村选举后又可以挖了,因此,咸光明渐渐明白李翠翠为什么非要去白塔不可,她是在用超前的眼光盯着那边的财路呢。
咸光明扛着一把老锄头出门,李翠翠没有多加盘问,或许,她也是怕问及咸老七。
咸光明很早出门,事出有因,咸老七家里肯定会来找他的,他已经掐算好时间,往常,陈香和咸默默都是坐八点的中巴车去县城卖菜,现在,他怕陈香,更怕咸默默,那丫头年纪不大,但人却是一个冰凌子,心尖着呢。他急着出去,还因为堂哥咸六五,咸六五不止憨,还怕事,说不定过会儿,他也会鬼使神差来打听咸老七,这样的事,咸光明碰到过好几次。
咸光明也是后来才知道老爹是出门去看白塔了。长辈叔伯来向他告丧的时候,说得一板一眼。听说老爹临死前走到白塔前,还嘀咕了声……这事,咸光明不知道,老爹死的时候,他正和咸阿顺在一起,那些拿来挖沙赌博的铁壳船上没日没夜地喝酒。
眼下,咸光明老实了,他准备去那熟悉无比的后山。“唉,选个 ×村长。”他一路咕噜着,浑身淌着雨水,像一头丧家犬,雨水中踉踉跄跄,对于他,如今想起父亲,倒像是一个不好的预兆。他到路口的时候,远远的发现有人叫魂,那是河西的方向。
5
初夏的天黑得很快,咸光明差不多到天黑才回家,后来,他是到了后山上,他到处转悠着,反复的玩一把老火镰,试图在雨天看到撞击的火花。平常他用这把老火镰来烧山里的芦苇杆,现在,他试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成功。李翠翠就只能一直在家里等他。一回来,咸光明仍在想火花的奥秘,不由分说的,一关上门就和李翠翠炽热起来,也不再顾其它什么事,这回李翠翠依了,她把手高高举起,抬过头顶,双手嵌入床栏杆的雕柱间,这个胶着的傍晚,家里只有那头貂发出微弱的鼻息声。
等到李翠翠开始睡觉,这时,咸光明很是神秘地说:“翠翠,我在河岸看到咸老七的船了。”李翠翠不相信他的话,她惊愕的是,莫非咸老七一夜没回来?咸光明一直隐瞒着她!咸光明看她在怀疑自己,他说,咸老七肯定是回来了,否则咸老七的船怎么会停埠口呢。李翠翠说,难怪陈香没有找上门来。
李翠翠以为没啥事了,天一亮,看起来还很早,她早早就起了床,李翠翠说她要先上县城看看再回来,咸光明答应了,终于可以轻松下来,安安稳稳睡个懒觉。
他睡到半晌的时候,有人破门,是咸老七的女儿咸默默。
咸默默哭哭啼啼,她说,她爸咸老七是回来了,可是,她硬要咸光明去她家看看。咸光明听了很久才明白事由。咸默默说,爸是我昨天晚上接回家的,回来后,不吃不喝,我和母亲陈香都以为没事,今天就上县里卖菜。平常,咸老七作为村里专司祭祀的先生,她们母女万事不管,等到她们回来,咸老七还在床上躺着,叫他不应答,才急坏了她们母女俩,她迫不得已过来求救的。
咸默默在门口哭着,最后,咸光明让她哭得心软了,只好说,“默默,我去。”
咸默默来后,咸光明正准备看看咸老七,去县里的李翠翠又回来了。李翠翠刚回到县里,她就听见三两个村里来的卖菜人闲扯,说咸老七去山里遇了邪,怕要成了个植物人,村里人都知道陈香平常和咸老七一样信道术,她肯定要准备请黄家坡的李先生来,李先生正是咸老七的师弟。听卖菜的人议论,李翠翠脸色惨淡,她匆匆忙忙赶了回来。
她和咸光明一起去了河西咸老七的家里。
他们看到的和听到的大相径庭,可是,面临的坏作用都是一样。咸老七卧床,双脚浮肿,一直闭目养神,一番苦修模样,咸光明也不好打扰。咸默默在回忆昨天晚上找到咸老七的情景。她说她到河岸看到爸爸的船后,爸爸手上空空的,香、纸都不见了,咸老七没有撑伞,也没有戴斗笠。咸默默喊,爸。咸老七简单地应了声,默默。咸默默说,爸,是我。咸老七又应了声,默默。咸默默问,爸,你咋了?咸老七原地,指了指河东。咸默默喊,爸,你指错了。咸老七又回,默默。咸默默脸色在变,她已经预感父亲出问题了,然而咸老七很快说,回家。
就是这一问一答让咸默默消除了疑虑,平常咸老七做村里“先生”,话就不多,母女俩当成了正常生活。咸默默回来说给她母亲陈香听后,又麻痹了她母亲陈香,她俩今天一大早就出门卖菜了,如今,陈香一筹莫展,在家不停得祈祷“天啊,天。”
李翠翠惊惧起来。旁边,咸光明的汗津津的下,他凑近咸老七,喉咙震动,带哭腔的大喊,“老七,我和六五等了你一个下午,你去哪了——老七哥!”
大声,再大声,都无济于事。
莫非咸老七成哑巴了?
咸光明来的时候,一个戴着墨镜的道士骑着摩托来了,就是黄家坡的李先生,十七年前,他和咸老七一起学的道士。李先生到屋里后坐了下来,倾听陈香和咸默默陈述,倾听完毕,偏着头一本正经地说,咸师哥准是碰到了山里神物。
陈香一家疑惑地看着咸光明和李翠翠。李先生像过去的老先生一样开始装腔作势,众人哑然,李先生用毛笔画押,只见他歪歪曲曲的填出几个丑陋大字,名曰:崖兮猡兮。李先生写了一遍后,他说:“碰到的叫崖猡,师哥肯定中彩了。”
胡乱说的吧。谁也不认识,众人朝云雾遮掩的白塔望去,一头雾水,毛骨悚然。众人:“吃人吗?”
“好比打了彩票吧,”也有嬉皮笑脸的,
“真中了?”李先生不理他的说:“吃!”众人:“怎么来呢?”李先生很轻易的绕过去了:“白塔那边不是
长着碗口粗大树,以前死人吧?”众人:“谁知道呢,李先生你也知道,我们都去白塔烧香不知几百年了。”李先生不以为然的笑:“是我们,就不同的。”众人:“有啥不同,只怪翠翠,县城的李翠翠。”
重新戴起墨镜的李先生开始夸夸其谈:“简单的说,我们是有特异功能才是大人、先生。这特意的地方,在于他能看见、听见不同的事,而你们看到听到是风刮、树响、河水动。”待嬉皮笑脸的人再问,李先生不耐烦地说,“那是宇宙的声音,世界的声音唉,就像你们能弄清白塔吗?”
众人木然。只有人小声嘀咕:“宇宙,声音是啥?”这事不关己。年老人里终于说:“恶鬼。怕是讨债来的。”一个叫咸木木的点破了题:“准是做多了恶事,做多了恶事。”李先生锋利的目光转过来:“有听到过吗?”“声响还很大。”咸光明说,“想起白塔那边的响声,我胸口出冷汗。”这里你一言我一语,咸阿顺也出现过在人群里,他没有说话。李先生已经一锤定音了,“那我说的,准没错。”李先生开始法事程序,花时三天。法事做到半晌的时候,有人问,雨,还要下多久?李先生
答,七七四十九天。
“天啊,那还有活吗?”
白塔出来的事像一条倒流河,消息迅速灌满全村。村选举临近,见此怪事,督查选举的康指导员来村里了,康指导员外号“糠饼”,以前,咸阿顺就知道翠翠好像有让咸光明选村长的意思,咸阿顺还对咸光明说,光明,带你去见见乡里来的干部,你选村长不能没有他。今天是咸光明第一次见到康指导员,才知道他长得真像诨号一样,是一个矮胖男人。
平常,“糠饼”在办公室和人说自己是民俗专家,现在因为选举出来一件奇怪的白塔事件,民俗专家终于到了陈香家里,他装模作样撬开咸老七嘴巴,像给老虎拔牙,看到烟熏得乳黄的牙齿,最终没有明白原因,毕竟他不是医生,更不要说是心理医生。见到乡里的人物,咸光明站在门口,手里拿着一根芦苇杆,到了拐角处,他悄声问李翠翠,钱花出去了?李翠翠说,钱早就花下去了,你们去河对岸白塔的那天。咸光明骂了句“娘的×”。
6
咸光明从陈香家里回来后,心里高兴不起来。他整日呆在屋子里喝酒,也不去找咸阿顺。雨仍在下,变成了没有任何预告,说它来,不来,说它不来,或许马上来一竿子,打在翠翠的竹竿上,扶摇一阵,只是河东的水清了不少。那天,李翠翠在河水漫川的地方洗围裙,“糠饼”坐在小轿车里正好路过,他叫住了李翠翠,“糠饼”说,你是李翠翠吧,晚点请来村里,我们上面和你谈话。
很是奇怪,上面没有找咸光明。而且,上面找李翠翠谈话的前一两个钟头,咸光明恰好因为一件事去过咸阿顺家,在咸阿顺的家里,他看到了“糠饼”,咸光明感觉特别别扭,又不好去说什么。找了李翠翠后,咸光明想乡里来的人应该找他们才对,根本不需要找咸阿顺,咸阿顺和上面已经够熟悉的了。
李翠翠跟他说了“糠饼”找她谈话的内容。糠饼一直在说政策,他一直以为李翠翠听不懂他的话,他跟李翠翠打起比方,糠饼说,政策好比迪斯科,是芭蕾舞,是韩国那个明星,跳骑马舞的明星,舞要跳得好看才行,大伙认可才行。听罢,李翠翠自然一口一个承诺。回家后的这会,她和咸光明再次商定,李翠翠说,事情到了这一步,他们早就打定了主意,投出的钱不能没有回报,晚上,他们给有票的组员又一一打了电话。
连日的雨水让满村灌满奇异的气味,氤氲满空。选举的那天晚上电闪雷鸣,选举如期举行,地址设在村小学二楼,为了选举,村里嚷嚷了大半个月,这会“糠饼”开始调查村里的白塔事件,咸光明才明白选举的严重程度,由“糠饼”主持的选举前的通气会,咸光明和李翠翠都在,咸光明还和李翠翠半开玩笑,乡里的人看我们怎么不像筷子一样看齐呢。
他是在抱怨乡里在他和咸阿顺之间的选择存在巨大的不公,这时,李翠翠没有理睬他神叨叨的抱怨,等投票完毕,她坐到第一排去。咸光明怕看见选举结果,他主动坐在最后一排角落,旁边的地上乌黑胡乱的摆着扫帚、垃圾桶。
他当然看见了咸阿顺。咸阿顺投票从后门走,哈哈的跟人说,喝酒搓麻将去?咸阿顺投票就走出去了。黑板上已经出现“咸光明”二字,不过,咸阿顺没有投他的票。
选举的过程很漫长,咸光明在角落里,他有点瞌睡。前排只有李翠翠在认真看黑板,黑板上歪歪斜斜的“正”添加,李翠翠一直在查看选票。
咸光明是在困顿中完成开票的,他在想参加村选举怎么凭空出来这么多怪事,他突然想到狐狸作祟。照他看来,狐狸是最古怪的生灵,依照他逮过的豺、獾、鼬看,它们的古怪都没有超过狐狸的。他底下的“正”累加,李翠翠在帮他数,一个、两个……到一百二十九票时,是个“止”,再也变不成“正”了。咸阿顺的票始终上升,咸阿顺共得了二百一十二票。
李翠翠痛心疾首,这样的出票结果,她想不明白,起身离座的时候,她嘴里突然呼出一声什么:崖猡!
她懵了,倍觉冤枉。
村选举那是多么重大的场合,往常和善的人也不管她是不是李翠翠,全村人的心已经绷成一条绳,眼下,搅乱会场的人就是不可饶恕,会场有人骂,白塔出来的事,是李翠翠在作怪,妖媚惑众,贻害一方,原来李翠翠是狐狸,她是遭天谴,遭千杀的狐狸!
李翠翠没有嚷嚷几下,开完票的人吵起来,李翠翠出门去蹲在外,想起李先生的话,肚子越发不舒服。咸光明睡在临时的长条凳上,打起轻快的鼾声,他没去找李翠翠。对于他来说,选举这么重大的事,都不重要了。实话说,自从那天的事发生以后,狂躁的气氛把他折腾够了,他真累了,再也没有心思想那破选举。他打算休息一下后去看看咸六五,听说咸六五自从河岸回来后,身体也不大好,他真糊涂起来,他挺想不明白的是,这些天一直忙了些什么。
7
李翠翠从不远的镇上买了一大袋苹果、石榴、罐头,还有一个收音机,去河西探望咸老七,看起来都是蛮贵的物什,咸光明一看,心痛得掉牙。
咸老七的卧床可苦了咸光明。咸阿顺当选,事情严肃起来,他查着村民的选票,左调查又调查,最终也没有查出个名堂,当然他听说咸阿顺卖票的钱更高。回头一想白塔的事情,这下,他认为老实的陈香也有蹊跷不行。
这天晚上,他调查回来的时候,李翠翠坐在床边,李翠翠的旁边还是从县里带回来的箱子,里面空空,查不出问题的咸光明想着整日在外瞎转也没用,他心里赌气,要不要忙下一届,要不要叫李翠翠再上县里卖豆腐。这都是问题。
咸光明一直看着空箱子,尴尬得不知说话,他本想逗逗李翠翠,像往常一样漫无目的地问,“翠翠,我们有没有喇叭套(避孕套)?”
李翠翠头也不抬,没有兴趣来回他。
李翠翠不理他,咸光明又拿起空箱子,点着口水,装模作样,一百、两百的数,他说,一张票五十块,要多少钱哦。
他们口袋里的钱如流水般的花完了,那天白塔的事发生后,为之还欠了一笔债。咸光明心里的疙瘩越来越紧,像扼紧他脖子的绳索。他终于嗅到危险信号了。李翠翠一直忙着看望咸老七,为了还债,整日忙着打豆腐,可是突然有一天,她也怕起与水有关的事来。打豆腐要水,煮饭要水,涤濯要水,后续那么几天,李翠翠极为神经质了起来,碰水,她就叫,就喊,看来她是病了,莫非她和咸老七一样也是着了魔?
现在,咸光明恼火得不行,可是,他不敢大声地骂他的李翠翠,他只敢在背后使火,凶狠地骂:“娘的×”。
李翠翠得病的时候,咸阿顺带着两斤葡萄,把他的铁壳船开到了荷花塘边。
咸阿顺算起来还真是李翠翠的娘家人,平常,咸阿顺叫李翠翠也是叫“翠翠”。这天咸阿顺在她家,他喝了李翠翠倒的老长的水酒,说了老长的亲戚话,接下来咸阿顺说,这次洪灾前所未有,山里发生山体滑坡,我要连夜往乡、县报告,还要守护白塔,你们要知道白塔可是我们的遗迹,白塔飘飘啊,能倒在我们这一代手里吗?唉,刚刚选上村长不到一天,乡里就叫我去主持救灾工作,钱什么的不见一个影,人可累得够憨!忙了大半个星期,腰腿都酸透了。
咸阿顺接着对咸光明说,“大前年起从医院回来,我就知道我肺部长了颗瘤子,马上要去省城动手术,一住也不知长久,闹了这个病,按惯例也捱不长久,唉,这个命,啥选举不选举的,到时都是你,挖沙船、挖沙公司也转给你,你有翠翠嘛。”
咸阿顺唠叨来唠叨去,咸光明听着,他不吭声的在扎芦苇扫帚,心里气得痒痒,双眼里汩出油来,眼泪汪汪的一副模样,满脑子灌充着愤怒。
咸阿顺一走,咸光明关起门开始使劲地咒骂李翠翠。
他妈的,白塔飘飘!眼下,他成了热带刮的风暴,他是暴风骤雨,他是愤怒的河流,他怒
了,敞开家门,他暴跳如雷地骂,恨不得扬起手给她三个耳光,骂她祖宗十八代,全不顾他的钱是她带来的,家当是她买的,捕猎的器具也是她从县城带回来的……
李翠翠意外安静,她平静如水,去打理铁笼子里的水貂。出人意料,这次貂在她手指上留下三个渗人的血印,李翠翠痛得没有尖叫,嘴里轻轻的咕哝着什么,好像是:崖猡。
不知所云,听起来却是轻微得体。
咸光明躺在床上笑了下。他是舒爽了,大膀子亮着,像一面亮开的铜锣。他用芦苇拂起胸口,要多舒服就有多舒服。明天,咸光明打算去乡里,替李翠翠去把村选举的事解释一番,怪来怪去,只怪天灾人祸的事情纠缠一起。自从狠狠地教训了婆娘李翠翠一回,这下,咸光明觉得自己站在了正义一面,他胡乱地吸了一通烟。
睡觉的时候,他没有去道歉,他想李翠翠终归会服他的。睡梦里,他一直在使劲地朝床缘边靠近,摸到云里,云里出现一座纯洁的白塔,白塔高大,高大的白塔上坐着一个咬着半截青甘蔗的女人,远远看去就像李翠翠,继而,他摸到两只酥软软的奶蛋,多么黄灿灿、金贵的奶蛋,像两只南瓜那么安然,一颗……两颗,在他的梦里开出一朵、两朵笼罩全身的花来,他心底发誓道,再也不跟咸阿顺一起喝酒了。
在临近又遥远的隔壁,现在李翠翠躺在一张荒废已久的床上,她在抽泣,她的泪水就像古怪的雨,在黑青的瓦楞缝隙间悬浮,就像天空星子眨着眼。滴答。滴答。闪烁着动人的光芒。哗。哗。一阵猛风从荷花塘吹来,将他们的门闯开。云低垂,再也没有一滴雨滑下。
李先生的话也没有应验。三天后,李翠翠去了县里,从此,李翠翠一去不复返,县里的铺子空空如也。一年后,荷花塘边,她和咸光明的家彻底成了空巢,那时,出现幻觉的咸光明每天在河岸一条船里开始困窘的生活,整日守护白塔。春暖花开之际,有人过来问:饭吃了么。咸光明说,吃了。那人又问,翠翠呢,咸光明说,她会回来。
她真的会回来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