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建华
一
钱塘有座山,叫浮山。一千年前,它不是山,是一个岛,钱塘江里的岛。五百年前,沙泥堆积,拱成沙地,水退出去,岛便成了山。
浮山是神往之地。我知浮山是山,听奶奶说的。我第一次上浮山,是给奶奶上坟。
浮山有两爿,东爿略矮,西爿稍长。奶奶的坟在东爿,站坟前山坡上,钱塘一揽眼底。
坡上坟茔错落。上坟有“前三后四”之说,清明节前三天、节后四天,一路上山,我常听得女人哀哀的哭,是唤这母亲的,大抵是叹息生活艰难,诉说生活不如意,思念老母之慈爱。这坟前的哭声,每临清明,总萦绕在耳畔,眼前浮现的,便是凄凉的雨丝、灰郁的天色、慵懒的春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把阴阳世界区分明了,山上是阴司,山下是阳间,山脚是两界的线。
东爿山上的坟,有一年集中迁移到西爿山上。奶奶的坟安在半山腰,坟前有一棵松树,坡下一大片水塘。每年去祭扫,山上又多几个新坟。
三十年间,我的爷爷、伯父、父亲也都归了山去。
奶奶在世时常说:好到浮山上去了!神情庄重恬然,像是一个神圣的仪式,又像一件壮丽的事业。起初听了肃然起敬,慢慢地伤怀起来,我渐渐明了,这叫撒手,是随那生命的规律,作了这一季的别离,就像花开了要谢,叶子入了秋要落,人陪伴一程也要散。
浮山,是这钱塘的祠堂了。它虽未有雕栏玉砌精美气派的门庭,未有名人贤达题字刻石的牌坊,未有长长青石甬道连起的台阶,却有寻常百姓归去后托身的一寸土,有晚辈后世朝晋的一片山,有世代相忆相传精神的一点光。
二
生于钱塘,归于浮山。归,一如生。生,大抵有这体面的仪式,来作嫁和娶。归,更要以仪式的体面,来作了和祭。
奶奶的归,是一个漫长的旅程,而我,从小和奶奶睡一张床,便是这归的送行者。
我的父亲,在他三十三岁这一年,得了一场大病。医生看了摇头说,回去吧!桂花妮娘和志林姑父很伤心,花一百元,早早地割了一具棺材,雇了人,从萧山抬到袁浦,进了我的家门。父亲命大,棺材进门,病却好了。
奶奶很高兴。一个种田人家,奶奶的归,也须一具棺材,这是一世体面的必不可少的行头。20世纪 80年代,钱塘沙上,有老人家的,大抵还算殷实的种田人家,都会早早地预备好棺材。乡下作兴土葬前,这棺材,便是归去的帆船。
这个行头,父亲没用上,进得家门,安了奶奶的心。一户清平的种田人家,摆着一具寿材,终也是一件有面的事儿。
政府改兴火葬,奶奶忧虑过,害怕过,眼见大家都一样,也便坦然。
一世体面,由天不由人,乡下老人的归,这白发人,得要黑发人来送才好。我的奶奶,生一女两子,桂花妮娘,繁康伯父,我的父亲。
奶奶的归去,倘若列队送行,伯父当是站在最前头。可上苍弄人,乙丑年,伯父未留甚话,说走就走。
一个秋日,母亲提前替我请了假,不用去上课。一早起来,父亲、母亲、阿弟和我,坐车穿进灰云笼盖、雀鸟惊叫的杭州城,绕来绕去,终于进一大房子里。
一个人孤零零地躺着,睡得从容,安详无声。另一个人拿两片纸 ,说一席话,声音哽咽粗硬。站着的人我只数清有八排,绕着躺着的人走一圈,大部分散去了,剩下十几人推着躺着的人,继续往里走。又一个人,庄重地接过推车,转运到从炉子里拉出的架子上,推进炉子,关上炉门,门上有眼,我见到了火苗。后来,我推测,这是第一次去殡仪馆,那时叫“火葬场”。
坐车回到红星大队路口,天已见黑。父亲说,把黑袖套收起来,缓一缓告诉奶奶。这一刻铭心刻骨,那拂过我耳的冰凉彻骨的风,至今仍留在童年不安的记忆里。
念悼词的人,叫庆堂,是我四爷,爷爷的阿弟。四爷曾是军人,站姿笔挺,气质儒雅,态度和蔼,曾送我一支钢笔和一个笔记本,本上写了“三思后行”“名惭不具”这八个字。“三思后行”,常常从脑海里跳出来,提醒自己谨言慎行。“名惭不具”则教我时时怀了一份谦卑心。四爷见过世面,是个主事的人。
这躺着的人,我的伯父,去世了。
这个葬礼,把伯父送到另一个世界。
三
伯父读的是私塾,教书先生是奶奶的阿哥,叫永义,懂中医。伯父从武汉粮校毕业,入了杭州城,是省粮食局机关干部。伯父跳了农门,已不是种田人了,在匮乏、贫寒的乡下,对于爷爷奶奶而言,多一份生活的保障。
我和伯父接触不多。阿哥富荣说,读高中时,伯父到民丰村住过几天。阿哥第一次到丽水读书,武林门上的车,前一天在伯父家过夜,第二天一早伯父亲自送到车站。
伯父清清瘦瘦,学者模样,书卷气颇浓,讲话速度不快,条理清晰,很有修养,行事沉着干练。这是阿哥眼里的大舅。
五六岁光景,在隔壁阿亨阿伯家瓦房里吃饭,伯父给了我两粒很香的剥壳板栗。我只记得板栗的样子和伯父坐着的样子,不知伯父站着什么模样,应和我父亲一般高吧?
不幸的消息递得快,终也透过空气,传到乡下我奶奶耳朵里。这一天,奶奶在厨房做饭,秋日的屋里气氛出奇凝重。吃完饭,收拾停当,奶奶竟找出铜手炉,添过草木灰,护一块蓝布,坐在门西侧的椅子上。
突听得一声叫喊,我正惊悸间,奶奶斜倒下去,在地上打了滚,过去,又过来,我只听奶奶不停地哭喊着——哎耶!长风啊!囡囡罪过(可怜)呀!我命苦啊!
长风是伯父小名。母亲把奶奶抱起来,拉过竹椅靠门坐下,一边揉心窝处,一边陪着流泪。白发人送黑发人,奶奶生活覆地朝天,话越来越少。
我放学回家,静得只能听见自鸣钟响,指针上下转一圈,光影旋转一百八十度,一日复一日,转摇过去。奶奶终日裁那黄纸,用香蘸了洋红,点一下诵一句南无阿弥陀佛!那黄纸,攒够一些,点起两支蜡烛、三根清香,席正地燃了,呼这小名长风,来拿了去!
多年后,我曾想,奶奶是怎么知道这消息的?奶奶大抵也会问我,去了哪里,见了什么,虽然我未必讲得清楚,奶奶未必听得明白,她也从未参加过追悼会。
毕竟,奶奶已明了,这归程的送行者,不会有他的大儿子了。原本,这乡下的老母亲,奶奶的归,执事的该是伯父。伯父缺席了。
四
伯父的离世,奶奶更少欢颜。伯父把奶奶的心,从我身边带走了。
奶奶晕车,坐不得汽车,但可坐船,经闻家堰老渡埠,常走着去义桥探望桂花妮娘,极少进城,进城也须有人带。伯父的孩子、我的堂哥一出生,奶奶进城照看两年。母亲生我,奶奶回到乡下带我。
这进过一次城的奶奶,伯父去世后又进一回城。她要去看一看,眼见为实,或也为重访伯父生活过的世界。
陌生的杭州城,奶奶熟识的人并不多,这一次去了一个月,不知怎么过的,想也是默默地在墙隅,在买菜的路边,用衣角拭了泪去。
奶奶回到乡下的时候,我感到了这种变化,是伤心后的游离和迷茫。
从前,一张床,我睡这头,奶奶睡那头,各抱了一只热水的瓶子,我把奶奶的脚焐热,奶奶把我的脚焐热。在冰凉的钱塘冬天,这温暖深入骨髓,一直暖到现在。
奶奶说,她有气管炎,我也大了,从此分床睡。其实,是奶奶想归去,去追她心爱的孩子——我的伯父。奶奶担心我伯父在那个世界太孤单。
两年里,奶奶说话不多,常抱了铜手炉在怀里,坐门口竹椅上,从瓦舍看那香杉底下南来北往的人儿。那凝滞的眼神,有时是一面模糊的镜子,照见道地里、浦沿上繁复流动的物像。
我挨着一张桌子,每日写那作业,出神的时候,听到一记沉闷的轻响:咚!随后看到奶奶,那斜搭了下去的脑袋,从大门边拖回到竹椅背上。
奶奶要归去了。没有惊慌,没有异象,没有悲伤。一个静而冷的夜,奶奶轻唤父亲的名,说要走了。父亲和母亲起来,陪坐了一晚。第二天早起,紧着预备寿衣寿裤、寿祙寿鞋。桂花妮娘第一个赶到,坐床前竹椅上,一手握奶奶的手,一手抹扑簌下落的泪。奶奶的朋友亲眷,纷至沓来,戚悲问询,怅然张望。奶奶已不能言。
奶奶平静离世那一天,我走过大门口,太阳还未完全落下,斜晖里,冰凉的风从外往里灌,枯黄的灯轻轻晃动,好像一个人出去,不小心碰了一下。
五
奶奶离去,父亲的朋友万青阿伯,也是村里的医生,问切察看后,吩咐置办后事。妮娘和母亲张罗着,照这乡风成约,擦净奶奶的身子,换上寿衣寿裤。一旁帮衬的亲眷说,这吃斋念佛的老阿奶,无病无痛,活着利索,走得干净!
父亲带着一帮小弟兄家,去掉蚊帐和架子,在脚下床底点起两根蜡烛。这先行赶到的亲眷,见了这良善恭敬的奶奶,大声地哭出来。我和阿弟在懵懂中,轻唤这奶奶,想往常种种好处,悲从中来,哭作一团。
桂花妮娘、志林姑父,龙头上奶奶娘家袁家门的人,母亲的阿妹阿弟,自寻职守,排好守夜者,安排次日早去报丧的人,一一列出生前故旧好友的名字。村里的电工,将瓦舍里的小灯,换作一百瓦的大灯。
哭丧的亲眷旧友,一场一场,一个一个,诉说奶奶生前嘉言懿行,祈求逝者庇佑生者安康,小孩顺利成年。
父亲的朋友们帮衬着里外应对,将丧事的一环套了一环,样样件件落到实撑处。这一夜,我们守在床头,父亲给我的任务,是看好床底的蜡烛,快要燃到尽头时,换上一根新的。我们度过第一个不眠之夜。
第二日。白天请和尚念“十二生肖佛”。傍晩办豆腐饭。入夜做道场,放焰口。
第三日。上午进棺,送龙驹坞火化。下午将骨灰盒捧回家,堂屋祭供。未时,送上浮山。从浮山下来,将奶奶衣物、棉被、篾席、床草等物,运到村头焚场烧化。名曰:“节煞”。
第七日,也称“头七”。下午四时许,做羹饭,搁一碗盐。
第十四日,也称“两七”。下午三时许,做羮饭,一碗豆腐,一碗米饭。
第二十一日、二十八日,也称“三七”“四七”。下午二时、一时许,各做羮饭,供以时令菜蔬。
第三十五日,也称“五七”。中午十二时,搭“望乡台”,台上安置一把椅子,摆了生前衣物和鞋袜,椅上绑一把大黑伞。白天请和尚念佛,中午请帮衬的人吃饭。晚上做道场,放焰口。事毕,将这些衣物和写有奶奶名字的木主牌,一并烧去。
第四十二天,也称“六七”。上午十一时,做羮饭。这一日不吃家里饭,烧饭的米,须从邻里讨来。
从“头七”到“六七”,行祭礼、做羹饭时间依次提前约一小时,以示越来越好之意。祭礼每一个环节,都须妥正。
“六七”之后,第一百天,三周年,逢五逢十周年,照例做羮饭,烧一些“经”和“元宝”。所谓经,是念佛之人诵念点红的冥币,也叫纸钱。元宝,象征金银,以锡箔纸折叠成元宝状,也有用线条串接起来,火柴盒大小、一片一片的黄纸或锡箔纸。每回点燃这“经”和“元宝”,父亲叮嘱我说一声:奶奶拿去!我每次都很小心,一定先说了这话才点烧,烧的时候,也要再说几遍,免教“生人”拿走了。
六
伯父去世后,伯母远在余杭上班,一星期回杭州一次,爷爷进城帮助看管伯父的孩子。我读的高中,离红太阳广场不远。周六放学或周日回宿舍,也常绕过去转一转。
我的堂哥小青,爱好航模和无线电,整日弄一堆零件,一手拿一把焊枪,一手举着露了玻璃眼的铁帽子,夹住一根焊条,滋溜一下,冒一团青烟,又滋溜一下,冒一团青烟,将一间本也不大的卧室弄得声气缭绕,兴味盎然。也曾带上我,背了一条航模船,到附近的小河里,遥控着驶出去、转回来。来劲的时候,带上一只脸盘,一个尼龙网兜,下到河里去捞鱼,这城里的河,水量不大,浅浅的,倒也似乡下的河清澈见底。没有捉到一条像样的鱼,有几只小虾,我在武林门附近的河里,找回几分乡下的豪迈来。
爷爷蹲在小院里,侍弄一小畦青菜,一盆青葱,一蓬芋艿,七八丛草药,我只记得一种叫“官丝草”,深绿色,带了须的,捣烂了能治牙痛。三棵葡萄,攀援起来,有阳光的日子,竟也是一番洞天。楼上时有新凉衣物被单的,水悠悠地滴下来,落到叶子上,啪的一声四溅开去。春夏秋冬便这样一个接一个摇着走过去了。
堂哥不在屋时,我陪爷爷一同遛弯。爷爷中等身材,自小吃素,文静得很,走路却快,常在我前头。我这行色匆匆,埋头赶路,大抵也是受了爷爷的影响。
延安路上的梧桐树长得敦实,树干和叶子在阳光里活泼泼地像个跃动的少年,阴天里暖暖地像要催人去睡,雨起时腾出一片蒙蒙水雾。我和爷爷常走一程,歇一阵,路边有长椅,拉近了和城市的距离,多了几分亲切。我最喜在报刊亭读报,爷爷在长椅上坐着,点起一颗“雄狮牌”烟,慢慢吸,或是背了手在一旁看我。
我最末一次和爷爷一同散步,也是在延安路上。爷爷听我放学后从九溪走回袁浦,动了心,回过身说,不抽烟了,要攒钱为我买一辆自行车。后来,我从未见爷爷抽烟。
我上高二,省粮食局机关派车送回爷爷来。一个月后,爷爷在六号浦沿瓦舍房平静离世。眉须皆白,堂额饱满,面相庄严,四体周正,躺棺材里。停放三日,恸哭中起出,装解放卡车载走了。爷爷讲,此生遗憾,奶奶先走一步。遗言六字:吾归吾,侬归侬。
爷爷骨灰送上浮山前,伯父的骨灰从城里带回乡下,披了一块红布,一起上了山,两个坟挨着,中间隔了一支烟远。
丙申年初,我路过伯父当年住处附近的红太阳广场,精细地打量一番。那夏日夜晚,纳过凉的草地,已剩很小的一片,伯父的宿舍,也早拆了。
七
袁浦这方神圣的土地,但凡生于斯,不论走多长,走多久,漂多远,也终要回来,定要落地,因这钱塘的神山、归去的圣地——浮山在这里。
甲申年。杭州市人民医院重症监护室。
我握父亲手,父亲左眼左角,飘出一颗亮光的泪,沿颧骨,淡淡的,极不愿的,想要停住,却还要走,遗了一条光明的泪痕。这颗泪,缓而静的流,隔了急而闹的年,驻在我心里。
泪流到尽头,父亲忽然弯起四指,在我惊惧中,轻而定的握我手,这瞬间我的心焕生出一种经久的颤来。这颤是父亲的心,我的心相交,经手的传递,播出的一丝亲人的波澜。这一刻,是父亲与我在这一季生命世界的別。
父亲平而静地仰望天空,他的左手大拇指弯四十五度,骨节像一座山,在手的田野朗挺,削瘦的手背,血管像输油管道自然延伸,四指苍白、无泽。这只手,就这样一半在床,一半托承我手,同我做了这世界的别。
这一天是农历十一月初一,钱塘沙上有风无雨,四野的白茅如骑士迅跑,阵脚慌乱。我护着父亲、喊着爸爸,叮嘱每一条路、每一座桥、每一个弯、每一道坡。救护车奔走着,我的心跑着。
长风吹白茅,野火烧枯桑。田野父亲,依乡风祖约,回到杭州乡下田野家,在小楼里吐出最后一口气。
八
清明时节,从浮山东眺,曾有油菜花海蜂起荡漾。这些年,一幢幢洋房顶天立地,耸肩提臀,斑痕大地的天际线也变了,日日新又日新的年代,在物质的硬面,迭代了前尘往事。
明晃晃的水田,慢悠悠的耕牛,青滋滋的菜地,灰白相间的瓦舍,荷锄而归的乡民,一切都变得凌乱,变得模糊,变得遥远,种田的人越来越少。
我的爷爷、奶奶,我的伯父、父亲,就降生在这浮山脚下,他们从清朝走来,从民国走来,各有各的快乐,各有各的不幸,经过无数不平凡的日子,把最后一口气叹在了眼前这片土地上。我凄然地一个接一个把他们送上浮山。
山坡上,坟茔一个挨着一个,是一枚枚熟了的生命之果,而浮山,仿佛一只篮子,早落的果子,晚掉的果子,都在一篮里。又仿佛一条渡船,早到的,晚来的,都坐在了一起。这只篮,这条船,一直搁着,时时提醒自己,作为袁浦种田人的后代,须脚踏实地、堂堂正正做人,这样才无愧于浮山的先人。
又到清明。从前父亲带我们去上坟。父亲走后,母亲带我们去上坟。
如今我辈中人,五男两女,天各一方,远的去了新西兰,近的守在六号浦,都是纯正的钱塘人。我们一起上山祭扫、点香、跪拜,心怀虔诚,心怀敬仰,心怀感激。
浮山青青,吾祖归矣。
责任编辑 张庆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