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子民(散文)

2016-12-10 08:47李俊玲
滇池 2016年12期
关键词:苦荞大树泥土

李俊玲

小时候赤足奔跑是常事,那时生硬而冰冷的水泥还未降世,四处都是饱满生命姿态的泥土,温热或微凉,大地如同一具情感丰富的肉体,情态怡然。晴天,脚底生风,烟尘一串抛身后,雨季,两只脚丫像泥鳅一样,在湿滑的路上呲溜乱蹿,顺畅无阻。不管是热土还是泥浆,与土地肌肤之亲的感觉总会让我有酥痒和舒爽的快感,像贴近一个可以让我随性的亲人,那种温润或者粘稠的感觉使得儿时的我有种被赐予的神力,小鹿一样整天奔跳活力无限,倦意全无,撒欢在泥土之上,童年的时光注定是快乐的。我想我的前生定是一株植物,根须在泥土中恣意延伸,枝叶在天空里自由生长,以致今世的我常常怕一些拘谨的人事,向往的是散淡而快意的生活。

泥土,生命的起始点,也是归属地。滇西的泥土大都是红褐色的,似乎带有血液的因子,有充沛的营养,也有活态的温度。土养万物,万物归土,在这巨大的轮回中,我体验到了生生不息和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凉与开阔。阿公的坟茔就在那片苦荞地,那是一个略高于耕地的土堆,如果没有三块残缺的石头搭在土前,没人知道下面埋着一具尸骨,坟旁边种满了阿公喜欢的苦荞,在最艰苦的时代,苦荞延续了一家人的生命,阿公真的喜欢么,我想未必,吃到白米后,阿公曾说,米饭的柔软和糯香是苦荞没有的,我想,苦荞对于阿公更多的是一种精神上的抚慰品。这个一生与土地打交道的人最终还是回归到了他熟悉的大地,生前,衣裤、腿脚常常粘带着泥浆黄土,死后,这些老友将毫无间隙地拥抱他,最终融为一体。苦荞花漫过山岗,这样的守护带着诗意的凄美,也带着安详的幸福。多年后,我也会沉寂于这片广袤的大地,只是我不可能和阿公一样的幸运,消融在爱着的土壤里,我希望装我的盒子是质地柔和,散发清香的椿树或者松木,千万别为了美观刷上令人作呕的油漆,这些虚浮的外观于我于后人都是低如尘埃的装饰罢了。

准确地说,泥土是带着肉体的温度,同时也带有骨骼的咸味,这让我想起了多年前,放牛时焦渴至极,喝了深陷的牛蹄印存聚的雨水。当你面对着火红的日头和冒烟的嗓喉时,当你四处寻找水源无果时,你只有像动物一样伏下头颅,寻找那能给你存活的点滴之源,这种本能既带着属于人的无奈和勇气,也带着人丢弃自我的悲哀。昏黄的水中浮动着微微的腥膻,舌尖是挥之不去的土气,下咽时你似乎还能感受到细微的泥沙划过喉管时的瞬息滞涩,解渴如此,恰如那些为了活命,前往鳄鱼潜伏的水潭边喝水的角马,危险和忐忑比起机体的强烈需求显得那么卑弱和不值一提。这样的经历只有一次,却刻骨一生。我尝过泥土,但却不如一株植物那样的惬意和享受,有的只是难言的苦涩和抗拒。如果不是用味觉而是用嗅觉来感受泥土的味道,那又是另一番滋味,尤其是雨后,那种扑面而来的清香之气,似乎要在你的鼻翼间完成一场盛大而快乐的庆典,涌动着迷醉的勃发,带着草籽和嫩芽的馨香,带着石头苔藓特有的清幽,也带着水和云的潮润,带着萌动的轻快,也带着恬淡的欢愉,我无法更准确地表达泥土给我的嗅觉感受,可只要闻到这样的气味,总会让我联想到火塘、苦荞、竹笋、篱笆、山路、水井这样一些具象的东西,这些物件都留在了我永逝的童年,留在了我熟悉又陌生的故土。而此刻的我常常会在短暂的享受和欣喜过后陷入挥之不去的忧伤,泥土,永远是以欢快开头以悲情结束的一场剧目。

不管你接受与否,季节总会在特定的时候来临,春雨是序幕,破土而出的植物带着泥土的气息挥发这个季节特有的魅惑,老农每犁下一块土地,蛰伏的阳气也就被一层层翻开,雨丝洒下,泥土将用无穷的魔法让与之相依的生灵再一次演绎荣辱盛衰,生命就在这静静的土中破壳,大地蓄势待发。我曾傻气地在细雨中端详过一棵幼苗的生长,希图能看到它像电视里的快进镜头一样的拔节,无奈终是遗憾。而几天过去,稍不留神,幼苗便窜长了一节,细小的枝芽,脆嫩的绿中带着通透的鹅黄,水润得像婴儿的手指,时间让你领略到万物的丝丝变化。依附大地厚实的母体,种子的胚芽汲取着丰沛的营养,孕育新生,一切刚刚开始。

对于季节的流转,能触动我感官,能让我体内有季节潮涌的就是春和秋了,很奇怪的感觉,在这两个时节,我的细胞似乎能随着节令去体会到气温的微变,不出门依旧能感知到花开叶落,那是一种怎样的有着千丝万缕的感通与纠葛。就如同我的脚是根须,可以深入大地,可以探知、把脉着这方土地的冷暖与枯荣。季节,让大地衍生出不同的色彩,也让它的子民尽情地演绎着悲喜,释放着本真,痛或欢,苦或甜,皆由它轻轻拥入怀里。

迎春花是春天最早的客人,迎春花,水中鸭,2月,当风中还裹挟着霜雪的凌冽,这黄色的小花就在没有嫩芽的光秃秃的枝条上打苞欲放了。迎春花的黄像一簇簇跳动的火苗,让枯寂的原野忽然有了生动的意味。我更喜欢她的另一个名字,黄素馨,形象而准确,色彩、形态、气息皆囊括其中,让人只看名字就可把此花的大致形象勾勒于胸。这花除了耐寒,还不择风土,酸碱皆宜,似乎南北大地都是故乡,她像一个播散善念的僧人,云游四方,也像大地的信使,遍布天涯。

在北京的蟹岛,在云南的玉溪,我遇到过开得正盛的迎春花,而初见时,是多年前在大理的一个小镇,苍山的雪正白,春寒料峭,而这小小的花朵已带着恣意的绚烂铺展了整条路径,阳光在花瓣间跳跃,风舞动着枝条,一路金黄,一路日暖,这真是一场美得虚幻的艳遇,我正驻足陶醉时,同行的朋友说,这花可以入药,痈肿恶疮,跌打损伤都可用花叶捣烂外敷患处。此语一出,眼前画风突转,景致大跌,可对于此花却喜爱倍增。如此素净的花竟是治愈那些肮脏腥臭,脓血横流的伤口的最佳良药,而前提是揉碎,美好的破碎是为了一种拯救,这让我想到了众多流传于民间的故事,总是让那些和迎春花一样的姑娘以牺牲自己去换取一方的平安和无恙。

春光短暂,而春光里永恒的剪影不是窈窕淑女,而是春耕农人,乡间随处可见,在纵横交错的田畴中,那些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弯腰与泥土亲近的人,永远是大地上不朽的音符,旋律质朴而辽远。我身边不乏这样的人,大爹,我父亲的兄长,这个地道而实在的农民,如今 78岁高龄,依旧将一身老骨头交付于田间地头,儿女的劝阻是无用的,他说闲不住,到地里栽栽种种,出出汗,才感觉自己的筋骨没有僵硬,三天不劳动就浑身疼,这是民间所谓的苦命,脸朝黄土的人与大地一样,苦是永远不可回避的主题。他的手因常年握锄头,刨土石而变形,指节像国画里那些遒劲扭曲的干梅枝,皮肤是旱季的山地,裂开的口子随处可见,指甲黑黄,指缝里暗藏着洗不净的泥土。右手的食指因受伤而无法弯曲,永远是笔直的伸着,似乎指向着一生的艰辛。大爹少语,面对土地的人是无需多言的,静默如土,如撒下的种粒,悄然生根、发芽、开花,结果,收割,入仓,不断承受、接纳、付出和隐忍。这些过程像极了人的一生,更像极了和大爹一样埋头耕耘的农人。

栽种是他这辈子持有的特技,什么时间该栽种什么样的谷物,什么季节培植那种果木最佳,一切了然于胸。他可以通过风、云、日月与动植物的细微变化来辨析天气,天地就是他眼里最熟知的朋友,手眼到处,皆是自然,绿意丛生。这些本领在我看来堪比诸葛神算,而对他而言这些只是一个农人该有的常识罢了。栽种之前的翻土是最重要的,这个活路只有在他卧病时才交代给家人去做,屋后的田亦深翻,山地的田可浅锄,下肥多少,一应俱细,那些大小田亩,怎样侍弄,只有他清楚。如果没有按他的要求去做,秋收之时产量便会有很大的差池。这些细节,只有熟知农事的人才具有的本领。我奇怪在大爹手下的庄稼总是比别人的丰硕和高产,就翻土一事曾问过他有何讲究,他砸着旱烟,眉头微皱,努力地思考着怎样说才能让我这个门外汉明白,这在他看来简单的事理,表述起来却需要费力地组织,半天吐出两句话:厚土要深挖,肥土才翻得出,砂土少翻,不然把底层的生土挖出,施再多肥也无用。这只是大意的表达,翻土也因地而异,粘稠程度、松硬程度,种植庄稼时间长短,背阴或向阳,平地或陡坡,这些都需要考虑。大爹是不懂土壤的酸碱成分的,却能将土捧在手里一瞧一闻就知该下多少肥,适宜种什么。农人是不需要知道 ph值这些科学而权威的知识数据的,他全凭日积月累的栽种与收成,天长日久的观察和经验,所以每当他说起那些有关耕种的俗语时总是朗朗上口,你甚至觉得他心里装满了一本关于节气和农耕的谚语百科,“三伏雨下透,谷子吃不愁”、“蛤蟆叫,谷种开始泡”、“千金难买雨淋粪”、“天上云像梨,地下雨淋泥”、“早刮东风不下雨”、“雾下坝,石头晒炸”、“立夏不落雨,犁头高挂起”……这些随口而出的俗语让大爹貌似一个读书人,而真正的书本就是这贫瘠或肥沃的大地,他把一生的汗水都洒在了这些在四季里不断翻篇的纸页里,皱褶满布,土气十足,带着沉甸甸的盐分。和大爹一样,数不清的农人在不停地背负着大地的沉重,就像蚂蚁一样,背负着重于自身的分量,为的只是那些微不足道却不可或缺的口粮。

蚂蚁是大地上不懈的行者,这细小的生物,遍布于各个角落,不管在哪里,你都可以看到它们或独自,或成群结队觅食的身影。与人一样,蚂蚁是社会性很强的动物,他们分工合作,但团结程度远胜于聪慧的人类。我曾见过一群顽强的蚂蚁攻击一只受伤的工蜂,开始只是零散的四五只蚂蚁,它们前后夹击,团团围住,死死啃咬,工蜂奋起翻滚,将蚂蚁甩落,而这些小战士却又迅速爬起,再次找准时机下口,报信的蚂蚁似乎惊动了蚁巢,闻讯而来的蚂蚁源源不断赶来助阵,不一会,工蜂身上爬满了黑点,对抗和撕咬,挣扎与反抗让这场战斗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工蜂最终寡不敌众,奄奄一息。蚁群此刻开始了有序的搬运,几只蚂蚁负责抬拿工蜂零散的羽翼、肢脚,更多的负责运战利品硕大的躯体。我不知道蚂蚁是否有自己的暗语,如果是人类,搬运高过自身无数倍的大物时,会动用各种器械,会发出响亮的号子,以此统一步调,以此来鼓劲加油。而蚂蚁是无声的,搬运的时候却像训练有素的集团军战士,井然有序,前拥后推,用那细微如针的肢节举抬前行。一会,猎物就被运送回营地,我目送着这些小蚂蚁消失在石头缝隙之中,惊叹于它们的协作与力量,也惊叹于它们的耐心和韧性。蚂蚁无语,它们的交流来源于脑袋之上触角发布的信息素,触角就是它们的话筒,可以把食物散布到信息素上彼此进行沟通,碰一碰,就知道彼此的心意,这样神奇的交流是上苍给予它们的特殊禀赋。因为弱小,所以协作,因为艰难,所以彼此信任,我用人类的思维看待蚂蚁,带着世俗的卑劣和不堪。

蚂蚁种类繁多,据说有一万多种,这庞大的数目真像人类,千差万别,不能仅用善与恶来区分那么简单了。在蚂蚁的世界里,最有趣的一种叫收获蚁,它们会在严冬之前搬运杂草种子,准备来年春天播种,收获蚁难道也是这大地上的农人么?在故乡,人们喜欢吃蚂蚁蛋,大树上,土堆里,刨出来抖一抖就生吃,蚁巢只要被找到,蚁群就面临家破人亡了。对于一只蚂蚁而言,一个蚁巢就是一个国家,国破山河毁,这样的灭顶之灾经常发生。看着那一堆堆被人们奉为山珍,通透洁白的蚂蚁蛋,我体验到了那句不可一世的话“弄你像踩死一只蚂蚁那么容易”。藐视如此,轻蔑如此,人类永远高高在上,对他们而言,任何动物都是轻贱的,包括同类,残忍、无所顾忌、背信弃义、唯利是图、明争暗斗是他们特殊的标签。信仰与敬畏,节制与恪守如今就像那些百年老树,因木材需求因扩建城市而逐渐被砍去,甚至连根拔起。

滇西大地是不缺少树的,只是缺少大树,就算在深处大山的老家,也难逃劫难,那些几个人才能环抱的大树,那些可以栖息上万只鸟的大树,那些绿荫可以覆盖几亩田地的大树如今再难寻觅。父亲常常说,他儿时走回老家的路都是遮天蔽日的,有些路段几公里都见不到阳光,天空被浓厚的树荫遮挡了。那时的大树多如牛毛,人走过随时会惊起鸟雀野鸡,甚至是野猪马鹿。大树庇护着生灵,生灵不懂逃避和劫难,人们索求有度,大地是温软而幸福的摇篮。

在临近寨子,有些大树肩负起了庇佑的使命,作为这方土地的“神”,布朗族称为“瑟”,准确地说,是山神的所在。我不知这些神树是如何选取的,也许是巫师的指意,也许是树本身的昭示。“瑟”一般是榕树,少有香木树,那种枝叶厚实的,绿荫开阔的,根茎粗壮的,像一个宽厚而敦实的母亲,在这样的树下,安全感徒增。榕树蟠曲的根系牢牢地扣在大地上,像一张不断延伸的网,也许这些发达的根须可以接触到地下的鬼神,也许那些高耸的枝桠可以联通天上的神仙,于是,大树成为了人与天地交流的使者,年久成精,人们相信这些树是通灵且具有法力的。出行祭拜,回家叩首,他们信奉“瑟”会保佑这方土地人畜兴旺,在有神树的村庄,大家的行为是有节制的,欲望是有限度的。举头三尺有神明,这句俗语应该是起源于中原的汉地,现在却在滇西大地之上被少数民族认真遵行。

我曾目睹过许多前来神树祭拜的人们,因疾病因不顺因家事的多舛,然而并没有人是来祈求升官发财的,这样的愿望与村寨是背离的,就像洪流与清泉那样格格不入。神树只会庇佑平安与祥和,这多像她的绿荫啊,恬淡清明,没有肥腻的欲念。我不知那些祭拜的人如愿否,不管怎样,对于自然的崇敬世代延续着,像这片土地上的植物,永不枯竭。

符咒与红布条在大树间摇荡,这些祈愿的物件,像巫师也像精灵,走进这样的地域会让你有所收敛与顾忌,这样的村寨,因神树而安详。一辈辈的人守护着这里,像老树守护着大地一样,那些旋转的落叶如同寨子里不断入土的老人,他们走到生命的尽头应是淡然的。心怀敬畏,叶落归根,自然向我们隐示着生命的轨迹与真谛,而人类在很多时候是看不透读不懂的。我看见“瑟”的枝干上爬动着蚂蚁、天牛……许多不知名的小虫,我听到麻雀、画眉等鸟儿在绿荫间起落鸣叫,“瑟”是它们共同的家园,彼此安泰。“瑟”是静默的,也是喧闹的,“瑟”的根部下方,是人们烧尽的香灰和烛火,透着人间唯一的气息。在大地,万物彼此给予着温暖,精神或肉体;在大地,留下了行者的足迹,深浅不一;在大地,随处见新生,遍地留遗体。逝者安息,来者谨记,我们都是它的子民,请虔诚面对。

那一天终会到来的,那一天你我永存大地。

责任编辑 张庆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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