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丰,1970年出生,现任中央电视台欧洲中心站记者。系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散文集《温柔尘缘》《西部故事》,小说集《爱情错觉》,诗集《秋水伊人》,选集《情人假日酒店》等。
戴潍娜是谁?一位拥有中国人民大学外交系、哲学系双学位的才女,一位牛津大学毕业的研究中世纪到现代语言学专业的硕士,一位写童话、诗歌的美国杜克大学访问学者……许多社会身份之外,她似乎只是一位有着醇厚知识分子情怀的美丽高知女性,时而在诗文中对时代、文化和人性弱点等冷嘲热讽,有点“毒舌”。
譬如戴潍娜说,“男主人和女主人匆忙起居/连厕所门都挂上钟表/掰开楼群的灯光铠甲/人们只是卡在阁间里,细弱的瓤”(《海明威之吻》),说出了都市男女在机械时间指引下微渺的生存状态,那是语含悲悯还是感觉实录?不得而知。又说,“软甜奶酪中泡澡的Darling/为了你,我入党都可以/当我们相爱的时候/不违法的事儿我们不干”(《仰光情人》)那明显是在写昂山素季的爱情故事,读来极有趣,但悬置了价值判断态度。还有, “博士采访城中一只乌鸦,问一问在乌鸦般的黑夜飞行,是不是跟大白天做白日梦一个道理?”(《不完全拷贝》)那是在问乌鸦视角里的另一种生命历程,还是另一个人的她完全无法理解的生命行为?不得而知。
那不是说戴潍娜对这些诗句背后的事物没有明确价值判断,而是说她习惯分身代入,在诗中,她有着各种各样的性别身份、观察视角,无论面对的是怎样的社会争议和主体疑难,她总能让自己的诗句成为事实本身、问题本身的一部分,乃至于本身也就成为一种见证了。
见证的本身就是一种解决,于是纠结的能量得以化解、渐渐流动,再凝神看,仿佛那些诗句背后只是一个活泼可爱的小女孩在讲述自己的所见所闻呢!
那里没有文学史、艺术史负重的言说(她自己做学问的一套理路倒是自得其乐的,但没有代入诗歌创作),没有故作高深和自以为是的述说(当然她的许多诗读来很苦涩,但那是由于致思的心境和创作的语境决定的语言策略,并不是贩卖文化知识和无厘头自恋),诗句的语感和意群都很通透,非常自然。
这可能跟戴潍娜的诗歌创作习惯有关,因为她的诗都是在特殊的时空点上自然流泻于笔端的,照她的趣谈是,“我从不会像一只母鸡一样坐下来说,‘今天我要下一个蛋了,然后写出一首诗。”这与很多诗人的创作大异其趣,照笔者看来,因为对文学的入魅、解魅的过程高度入迷,或者有强烈的用世之心、对创作过程的虔敬等,一些诗人写出一首诗的过程比起母鸡生蛋的过程刻意多了,是没有戴潍娜那种放任诗神手指捉着她的手写下诗歌的直觉性写作的品质的,她确实是如同迎候生命礼物般迎候着一首首诗的诞生。
好玩的是,戴潍娜的冷嘲热讽就连自己也不放过,“一天不强行苦练/后天长出的坏蛋肌肉就要萎消/看这一身无处投奔的爱娇”(《坏蛋健身房》),这首诗是在表达她深陷于文化知识谱系中的态度。
学问日深,就像操练一枚“坏蛋”般在学院制式的环境中思考、写作,但最后还是要“去他们斤斤计较的善良/还有金碧辉煌的虚无/你想用尽你的孤独”,表达了她无所不在的知识分子的济世情怀,那既是在学术身体,也是在身体学术,早就与她呼吸相伴。
诗中一种追求知识、热爱真理、主动承继知识分子文脉的情怀,是呼之欲出的,同时也表达出她一种女儿态的娇嗔和反讽,诗背后的她,仿佛金庸《射雕英雄传》里的黄蓉,聪明颖悟臻于绝顶,炫奇搞怪层出不穷,明明曲终奏雅,说的是要好好做学术一类“高大上”命题,诗歌却结得大出奇趣。
戴潍娜的诗在一些诗人朋友看来,有枝芜庞杂之感,仿佛一座疏于细细照料的自然园林,其中有曲水流觞,有亭榭歌吹,有山石池塘,美则美矣,却由于水中有杂质、亭庑缺打理,平添一股荒废颓败的美。而“颓败的古庙”、“损毁的殿宇”、“坍塌的城邦”、“大地黑漆”等,本身也是戴潍娜喜欢在诗中用的意象,一般用来寓意理想化情怀的受挫、大环境中人文精神的衰落等,印象最深是她那首《午夜狐狸》,“一只锦衣夜行的狐狸,脚下大地黑漆……男人在这世上找不见了/小狐狸从此留在了地上/悲伤让它无法直立前行”这首诗写的是以拯救书生为己任的狐狸精“救世情怀”的失落,在中国传统文化无意识当中,狐狸、书生的生命体之间互相欣赏,然后让度到审美意义上的救赎,竟已然失落,结局给人苍凉之感。
说起来,戴潍娜的许多诗无论怎样冷嘲热讽,归终都给人看透世情的苍凉之感的,看起来炫奇、古怪、华丽的诗风背后,隐藏的却是一颗带几许沧桑之感的成熟诗人的灵魂。有如她喜欢的张爱玲的名句,“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上面爬满了虱子。”
戴潍娜尽可嬉笑怒骂挥洒她的小女儿意气,有时候也会美化、缝合精神生命,但在她认真直观我们面对的这个让人失望的外部世界时,不得不指出上面的“虱子”。 即使是写母爱的,那首《被盗走的妈妈》中写道,“你义无返顾地——鼓励我分分钟对你实施最严酷的盗窃/我每天从你身上多盗取一点,/你就更爱我一些/我披满你的细胞,但并不证明/我可以代表你再活一世”,对母亲的深情与绝对反思的对话同在,跳出了许多写母亲题材诗文的滥俗感恩的腔调。
写爱情的《格局》,“当初是我邀请你加害于我/走进你,像走进一间病房/我还会驶回那罂粟埋尸的黑暗腹地//别怕这分离,但愿人生过得迅疾/你我终于把全部的缺陷攒齐……到最后,一切是平局”,诗中说出了爱与被爱的因果与一直挚爱的深情,最后揭示彼此是在填充心理缺陷而分离,由于时间的催逼而分离,何其动人!又何其凄美!何其苍凉!
爱与被爱,最后谁也没有得到,谁也没有失去,一切故事的发生,都是由于两个人一颗心的微妙共同成长,是共同融入的自然之道在造化自身。
这么看来,戴潍娜的形象隐身于诗文背后,实在像是有一条苍凉“毒舌”的小女孩了,这个小女孩又是极度睿智聪慧的,往往能一针见血指出世相背后隐藏的隐秘逻辑和巨大悲剧性,所以她,“对什么都认真,就是对感情不认真/对什么都负责,就是对男人不负责”(《坏蛋健身房》),这样的诗句归根结底还是表达了她的激愤,一种古典时代的莎士比亚式的激愤,背后是对爱的真意完全地接纳与探寻,正如“要是爱情虐待了你,你也可以虐待爱情,它刺痛了你,你也可以刺痛它,这样你就可以战胜爱情”(《罗密欧与朱丽叶》)。
或者戴潍娜写出这样的诗句,还跟她从事于有关女权主义的学术研究有关,但当她这样在诗中直白写出,首先昭示的不是女权意识与男权意识的冲突,而是真正女性独立意志的觉醒,比起朦胧诗人时代诗人舒婷的《致橡树》那类诗,“我必须作为一棵树的形象跟你站在一起”等等,褪去了“必须”强加价值幻觉的衣裳(那根本是靠近意识形态的、反女儿性的),多了轻松戏谑的童趣(能开玩笑的真理比较接近真理),使人对她这首语句有失锤炼但含义隽永的诗,可以反复玩味。
(节选自《女人、男人、孩子和坏蛋》)
责任编辑:李 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