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姜 华
媒介偏向:传统艺术的传媒艺术思维
——另一个视角看莎士比亚戏剧的兴起*
■ 姜 华
莎士比亚戏剧的兴起,有赖于剧院这种新型“媒介”的出现及其在英国社会生活中的重要作用。对剧院的重视,使得莎士比亚戏剧的艺术理念具有“传媒艺术”特色,这也使莎士比亚在戏剧人才辈出的伊丽莎白时代脱颖而出,成为最引人注目的戏剧家。最终这种“媒介偏向”所导致的莎剧开放性,更是在后世引起了历代知名学者、编辑家、出版家追逐“莎剧真身”的持久兴趣,使莎剧绵延四百余年,长盛不衰。
莎士比亚;戏剧;剧院;新媒介;传媒艺术
400年前的1616年4月,英国戏剧家莎士比亚在其故乡埃文河畔的斯特拉特福小镇与世长辞。在名家辈出的伊丽莎白时代,声名显赫者的戏剧家大有人在,而留得当时后世名的,无出莎士比亚之右者。个中原因何在?本文试从一个特殊视角,也即传统艺术的传媒艺术思维的视角,对已有的研究予以补充分析。
加拿大的传播学者马歇尔·麦克卢汉1961年完成一本新书《理解媒介》。开篇第一节“媒介即讯息”中即先后引用三段莎士比亚《罗密欧与朱丽叶》《奥瑟罗》《特洛伊罗斯与克瑞西达》的经典台词,并重点指出:“如果摘录莎士比亚的著作,我们可以编写一本相当完整的研究人的延伸的手册。”①除了“媒介即讯息”这一饱受争议的论断之外,麦克卢汉的“媒介是人体的延伸”亦引用莎士比亚的戏剧台词强调媒介的力量(例如,他认为,“轻声!那边窗子里亮起来的是什么光?它欲言又止”这句台词,指的就是电视),引起了长久而热烈的争论。就连2016年年初辞世的著名符号学家、意大利哲学家翁贝托·埃科也撰文批判麦克卢汉的“谬误”。
如果说到莎士比亚比同时代戏剧家的高明之处,其最为显著的一点,也许正是他比其他人更清楚地意识到“媒介即讯息”这一400年后一位“媒介大祭司”的精妙论断。恰如麦克卢汉在《理解媒介》中所言,“莎士比亚对媒介改变事物的力量有一种直觉的把握”②。依照麦克卢汉的说法,媒介的作用之所以不容忽视,甚至其影响在传统意义上的“讯息”之上,就在于新的媒介不仅仅是媒介本身,它创造了一种全新的传播环境。而这种全新的传播环境改变了人们社会交往的方式,社会面貌亦为之一新——对于生活于其间的人们而言,这种全新的传播环境的重要作用显然胜于“讯息”本身。
有学者认为,以摄影术的诞生为界,人类艺术大致可划分为传统艺术与传媒艺术两大艺术族群。前者包括“音乐、舞蹈、文学、建筑、雕塑、绘画、戏剧等蔚为壮观的艺术族群”,后者则是“自摄影术诞生以来,借助工业革命之后的科技进步、大众传媒发展和现代社会环境变化,在艺术创作、传播与接受中具有鲜明的科技性、媒介性和大众参与性的艺术形式与品类”。③传媒艺术时代,顾名思义,是一个不断面对新媒体、新媒介,并不断使艺术与新媒体、新媒介融合的时代;传媒艺术时代,顾名思义,也闪耀着对传媒大众传播、大规模受众接受的深度关注与根本性期许。
如果沿此思路分析,莎士比亚时代虽然没有摄影术,莎剧当然也就归于传统艺术范畴,但是莎士比亚显然与众不同,其对新兴媒介的重视使他迥异于同时代人——换言之,莎士比亚的“传媒艺术”洞见是他比同时代人更早一步意识到,能够吸引大规模民众参与的戏剧表现形式必将有更大的生命力,这与传媒艺术的大众参与性不谋而合。而他所追求的“新戏剧”在艺术表现力(舞台布景技术)、媒介(剧院)和受众广泛度三方面迥异于此前戏剧,正是对剧院这种“新媒介”的“偏向”(其实质是面向大众,反映了莎士比亚异于同侪的“受众观”,下文详述),直接促成了莎剧的兴起。若做一个不太可能实现的推论,若莎士比亚生活在当代,以它的向后的、开放的对待艺术接受者的观念,他极有可能会积极使用新兴网络等新的传播技术传播他的戏剧。
莎士比亚对“新媒介”的重视使他不同于同侪。第一是创作语言的选择——对鲜活生动英文的全方位运用和非凡的驾驭能力。在莎士比亚之前相当长的时间内,知识精英用于写作的是拉丁文,培根即主要用拉丁文写作。在英国社会精英中,较早使用英语进行写作的是乔叟,但是他使用的英文,古奥难懂,非一般人所能接受。莎士比亚的戏剧写作与此不同,莎剧中的对白通俗易懂、生动流畅、极富感染力。恰如英国作家安东尼·伯吉斯所言,莎士比亚眼中的英语“粗犷与柔美”并重,它是“一种丰富的大众语言”,他娴熟运用英语的能力是通过“使用、观察和热爱英语”得到培养的。④这是一种“从生活中来到生活中去”的大众语言——一种全新的传播媒介,它顺应了时代潮流,其社会影响远远超越以往精英们的拉丁文和高级英语。英国著名史学家屈威廉(G.M.Trevelyan)也说,在伊丽莎白时代,“英语开始进入彰显其至美和力量的时期”⑤。至少在语言运用方面看,莎士比亚是一个先知先觉者,他比同时代的文人雅士乃至戏剧同侪,更早地意识到英语的力量,其实更是对传播力量的看重,并将英语作为文学创作的主要语言文字。而这最终满足了当时正在崛起的以英语为主要交流媒介的英国早期阅听公众的需要,为莎剧的传播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
第二是对戏剧受众的看重——突破精英圈子,吸引和凝聚更多的伦敦公众。与语言紧密相关的是,莎士比亚对“受众”(或者说是艺术接受者)的极端重视。莎士比亚所处的伊丽莎白时代通常被称为英国历史上的黄金时代,这不仅表现在社会比较稳定,对于莎士比亚而言,更为重要的有两点:其一是英国公众的生活精神,依屈威廉的说法——“伊丽莎白时代的英国民众热爱生活,而不是空谈生活”⑥;其二是社会阶层之间融合。在伊丽莎白时代,社会不同阶层之间关系较为融洽和谐,相互之间的交往远远超过以往和后来的十八、十九世纪。⑦按照屈威廉的分析,这种融合表现在教育上就是,不同阶层的聪明孩童汇聚到全国各地的文法学校接受教育,为社会培养的一批跨越社会不同层级、能够识文断字的阅读阶层。事实上,莎士比亚就曾在故乡的文法学校读书数年,为日后的创造奠定了基础。莎士比亚对于当时阶层融合的现象非常清楚,因此,他的创作,不会像罗伯特·格林这样的戏剧家,常常用拉丁文进行“高雅”创作,仅仅是为了赢得在文坛的声誉,他看重的是跨越阶层的芸芸众生!
而这像极了“传媒艺术”的状态,传媒艺术的三大特征是科技性、媒介性、大众参与性;其中“传媒艺术”的大众参与性相当重要,传媒艺术从诞生至今逐渐表现出强烈的“去中心化”“去精英化”的状态。⑧“在传媒艺术那里,大众对艺术创作者和艺术作品,越加产生一种平视的姿态。传媒艺术符号内爆不止,艺术作品主动大规模地、即时地涌向大众,大众在艺术活动中的主动性增强,艺术作品成为被挑选的、服务接受者的、可供接受者随脚踏入踏出的、接受者触手可及的东西。传媒艺术还通过自身的公共资源特质,召唤着大众的参与。”⑨莎剧的创作当然主要是由其本人完成,但是莎士比亚比一般戏剧家更加重视“受众”的体验与参与。事实上,莎剧中的很多剧目,之所以难以界定权威定本,正在于莎士比亚在演出的过程中会根据观众反馈不时加以修改。
第三是对剧院的偏爱——新媒介预示着新天地。对于莎士比亚时代的伦敦人而言,剧院是一种“新媒介”。依照伯吉斯的说法,古代希腊和罗马的戏剧艺术对于文艺复兴时代的英国戏剧产生了重要影响,尤其是古罗马戏剧家塞内加,更是影响了数不清的英国戏剧人。但是,塞内加的负面作用在于,其戏剧创作不是为剧场演出而作,而是为读者阅读所撰写。由此可见,他面向的“受众群”并非凡夫俗子,而是有识字能力的知识阶层。当时在伦敦显赫一时的“大学才子派”戏剧家(大部分毕业于剑桥大学,受过良好教育。如托马斯·纳什、罗伯特·格林、托马斯·洛奇、克里斯托弗·马洛、托马斯·德克等,均是此团体中重要成员),无不深受塞内加影响。特别是罗伯特·格林,似乎有更深沉的精英抱负,他也曾写过诗歌与戏剧,但是因为精英指向,在伊丽莎白时代的戏剧舞台上始终不温不火,最终贫病而死。莎士比亚与他们不同,正如日本吉卜力工作室的铃木敏夫异常重视“动画之神”(观众)一样,莎士比亚也是非常重视“戏剧之神”(伦敦普通观众)的。正因为如此,他特别看重剧院的演出,在他看来,对于戏剧发展而言,剧院是更有生命力的“媒介”,其重要性不下于“印刷书”。确实如此,伦敦的玫瑰剧院、环球剧院、天鹅剧院、黑僧剧院等,都脱胎于旅店,就像中国清末民初的饭庄有表演舞台一样,这些旅店也有舞台,后来演变成伊丽莎白时代的剧院。此种剧院,作为新生媒介,聚合了三教九流,尊贵者如王公贵胄,自然有包厢可选;平凡者像市井走卒,亦可买个站票,一饱眼福。可以说,莎士比亚对剧院这种“新媒介”的重视,使他迅速超越同侪,进而成为轰动伦敦的戏剧新秀,甚至引来大学才子罗伯特·格林的嫉妒,称之为“乌鸦”和“捡破烂者”。
概而言之,从创作时率先使用英文(着眼于更广泛的接受群体),到运用剧院这一全新“媒介”(除了有戏剧表现力的考虑外,更考虑观众),再到倾听观众的心声、修改戏剧,可以说,从创作到受众的各环节,莎士比亚表现出了一种跨时代的“传媒艺术家”的洞见。
安东尼·伯吉斯说:“我们说到莎士比亚精神,有时主要指福斯塔夫精神。”福斯塔夫何许人,又有什么样的精神气质?在莎士比亚的戏剧《亨利四世》《亨利五世》《温莎的风流娘们儿》中他都曾出场,是一个喜欢高谈阔论、讥讽世间万物、乐于游戏人间的角色。从精神气质上讲,福斯塔夫是市民阶层精神面貌的精彩呈现,换句话说,他是一个平凡人,且看他对荣誉的看法:“荣誉是什么?一阵空气。好聪明的算计!岁得到荣誉?星期三死去的人。他感觉到荣誉没有?没有。他听见荣誉没有?没有。那么荣誉是不能感觉的吗?嗯,对于死人是不能感觉的。可是它不会和活着的人在一起吗?不。为什么?讥笑和毁谤不会容许它的存在。这样说来,我不要什么荣誉;荣誉不过是一块铭旌”⑩。
福斯塔夫的塑造如此成功,看来作者对其行为、思想是了如指掌的。其实,从福斯塔夫身上,我们能看到莎士比亚的影子,至少在对待荣誉这样的问题上。莎士比亚出身于斯塔拉特福的手套制作商家庭,虽然属于有产阶层,但与贵族无缘。可以说和福斯塔夫一样,莎士比亚属于典型的市民阶层。文法学校的早期学习经历,使他在步入伦敦后有机会进入“戏剧圈”。开始是靠做演员和给其他戏剧家的剧本“修修补补”谋生活,但与生俱来的天赋,使他很快声名鹊起。尤其是早期的《维纳斯与阿都尼》令其诗人之名声名远播,而《亨利六世》的上演更是震惊了伦敦剧坛。
1450年左右,德国人古登堡发明了现代活字印刷术。1470年初,英国人威廉·卡克斯顿应英国国王之请,从比利时返回英国,在威斯敏斯特创办了自己的印刷所,专门从事英文图书的翻译与出版。此前,在英国很少有英文书出版,不仅大部分印刷商来自国外,就连出版的图书也是以英语之外的文字为主。印刷机的引入,使得英国的文学创作翻开了新篇章。对那个时代的写作者而言,写作虽然尚不能糊口,出版仍然需要显贵资助,但是随着英文书的普及,创作英文作品并彰显自己的文学之名却成为大部分创作者的追求。例如,前文提及曾因嫉妒而咒骂莎士比亚的罗伯特·格林,就非常看重自身创作与文学盛名之间的关系。为求“当世名”和“万世名”,他孜孜不倦地力求创作出传之后世的“精品”,全然不顾普通读者的需求,落得个身死而无以下葬的凄惨下场。
如果说莎剧的兴起,很大程度上有赖于剧院这种“新媒介”的崛起以及莎士比亚本人对于剧院演出的重视,那么,莎剧诞生400多年来的长盛不衰则有赖于出版业以及编辑、学者通过一次又一次的书籍编辑与出版,对莎士比亚戏剧“真身”的追寻。而莎剧在当今时代仍长盛不衰,除了文本本身的魅力和开放性,还归功于书籍印刷、戏剧演出、传媒艺术(如电影、广播电视、新媒体样态)的共同传播。莎士比亚似乎是“传媒艺术”时代真正到来之前的先知先觉者,我们无从知晓他为何痴迷于当时才刚刚出现的那些“新媒介”,但是我们知道他愿意为精英之外的“广泛受众”创作,具有现代意义上的“传媒艺术”思维;而后世莎剧的长青,则无疑与“传媒艺术” “新族群”的促进密不可分。“得媒体者得‘天下’”,400年来的莎剧给我们提供了一个经典例证!
注释:
①② [加拿大]马歇尔·麦克卢汉:《理解媒介》,何道宽译,译林出版社2011年版,第20页。
④⑩ [英]安东尼·伯吉斯:《莎士比亚》,刘国云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5年版,第54-55,246页。
⑤⑥⑦ G.M.Trevelyan.EnglishSocialHistory.London,New York and Toronto:LONGMANS,GREEN AND CO.,INC.1942.p.139,139,162.
⑧ 刘俊:《论传媒艺术的大众参与性——传媒艺术特征论之三》,《现代传播》,2016年第1期。
(作者系华东师范大学传播学院副教授)
【责任编辑:刘 俊】
*本文系上海市哲学社会科学规划项目“媒介变迁中的新闻业与民主之关系演化研究”(项目编号:2015BXW001)、国家留学基金资助项目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