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岳 亮
传媒、知识分子与五四白话文运动
——以《晨报副刊》为例*
■ 岳 亮
五四新文化运动时期,报纸副刊成为新知识分子发起白话文运动的重要传播工具。作为五四时期最有影响的“四大副刊”之一,《晨报副刊》凭借日报发行优势,率先以白话文发表了大量的白话作品,不仅使“文学革命”的论争得以充分展开,而且通过舆论宣传和发起话题讨论,对白话文运动的发生和发展发挥了重要的作用。
晨报副刊;五四运动;白话文运动
报纸副刊最初的面目,是晚清的报纸编辑为填补正刊新闻不足而在报纸末端增加的一些文人诗歌、随笔、游记等补白材料。早期的副刊是传统文人雅士抒写诗词歌赋的园地,及至五四时期,新文化运动的狂飙突起促成了副刊性质和内容的革新。在新知识分子的精心运作之下,一些报纸副刊突破了长期以来娱乐消闲的状态,不仅传播了进步的革命思潮、弘扬了科学与民主的思想,而且促进了文学的革新,特别是对于白话文运动的发生与发展,并在短时期内取得成功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在当时,以北京《晨报副刊》为代表的新型报纸副刊,凭借日报的发行优势发表了大量白话文体的小说、诗歌、散文和评论,不仅促进了文学的改良、繁荣了文学创作、培养了现代作家,而且将白话文运动及时推广至全国的读者群体,为白话文取代文言文成为通用语体奠定了厚实的基础。
《晨报副刊》的母报北京《晨报》,原是民初以梁启超为首的研究系知识分子在北方最有影响力的大报,其前身乃清末立宪派领袖汤化龙创办的《晨钟报》,起初只是作为一份宣传政治主张的政党报纸来运作。1916年8月,李大钊因与汤化龙的私交公谊而受聘出任《晨钟报》主编,此时新知识分子以《新青年》为传播媒介发起的新文化运动还只局限在少数知识精英内部,“不特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①,在社会上并未掀起太大的声浪。李大钊自1916年从日本留学归国后,深感国内的封闭保守和思想界的万马齐喑,已有意将《晨钟报》打造成一份推广新文艺、宣传新思想的报纸。他在《晨钟报》的创刊词《<晨钟>之使命——青春中华之创造》一文中写道:“由来新文明之诞生,必有新文艺为之先声”。②但由于与研究系在政见上的分歧日渐明显,李大钊最终仅仅只当了22天的编辑就挂印而去。1918年,《晨钟报》因披露北京政府秘密向日本借款的消息而惨遭段祺瑞查封,不得不改名《晨报》发行。重新复刊的《晨报》除新闻正张外,将报纸第七版设为文艺副刊,专门刊登一些供读者茶余饭后消闲的娱乐性文字,内容无非一些格调不高的文言小说、诗歌旧闻、剧评笔记,与一般的商业娱乐小报没什么区别,毫无特色可言。
1919年2月,已是北京大学图书馆主任的李大钊应汤化龙的邀请第二次出任《晨报》主编。这一时期白话文运动自1917年《新青年》先后发表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正式竖起文学革命大旗鼓噪两年以来,新知识分子“废文言、倡白话”的主张由最初的应者寥寥逐渐激起保守文人的反驳。特别是钱玄同与刘半农二人以“王敬轩”的名义导演的“双簧戏”上演之后,更是引发了新旧两派的激烈论争,新文化运动逐渐有了声势。从《新青年》第六卷开始担任轮值编辑的李大钊深感杂志出版周期长,发行速度和时效远不如报纸迅捷,而《晨报》作为一份有着完善发行网络、有一定社会影响且销量过万的报纸,能够以最快的时间将最新的消息和思想观点传播给社会大众。从传播的角度而言,《晨报》可以在时间、内容、读者群这三个方面弥补《新青年》的不足。这对于急需扩大新文化运动影响、为白话文伸张声势的《新青年》诸子而言,显然是一个不可多得的绝佳阵地。因此,李大钊在全面执掌《晨报》编辑后即发表《改良预告》,宣布要将《晨报》“第二张大加改良。”③具体的改良措施是把第七版正式定为文艺副刊,借鉴《新青年》的栏目设置,裁汰一切陈旧栏目,增设由社会名家撰文介绍“新修养、新知识、新思想”的“自由论坛”,采编“东西学者名人之新著”的“译丛”和具有“高尚精神”的“剧谈”,在内容上则力推白话作品。改版后的《晨报副刊》作者群也有了全新的阵容,陈独秀、胡适、鲁迅、周作人、康白情等《新青年》同人纷纷聚集到李大钊新辟的这个阵地,《晨报副刊》面貌也随之焕然一新,彻底褪去旧式消闲小报的色彩,成为新知识分子继《新青年》后又一重要的言论空间。
自晚清白话文运动兴起之时,一些具有先觉意识的知识分子就已将语言的变革同社会启蒙和民族救亡联系在一起。裘廷梁在《论白话为维新之本》一文中就指出:“有文字为智国,无文字为愚国,识字为智民,不识字为愚民,地球万国之所同也。独吾中国有文字而不得为智国,民识字而不得为智民。何哉?”④他认为原因就是“此文言之为害矣”,“愚天下之具,莫文言若;智能天下之具,莫若白若”。⑤至五四时期,文言文对国人智识进步的阻障已成为新知识分子的共识,他们对白话文的卖力提倡显然不仅仅只是着眼于语言层面的简单变革,而是要从根本上改革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和思想体系,建立一套体现新思想、新文化的话语体系,为思想文化启蒙运动开辟出一条道路,所以选择以语言文字为突破口。这正如周作人所言:“旧的皮囊盛不下新的东西,新的思想必须用新的文体以传达出来,因而便非用白话不可。”⑥因此,胡适在发起白话文运动时,一来就采取了“先破后立”的策略,认定白话文优于文言文,文言文是“死文字”,白话文才是“活文字”,“用死了的文言决不能做出有生命有价值的文学来”。他甚至主张无论通信、作诗、译书、报章、讲义,乃至“替死人作墓志,替活人上条陈”都用白话来做。⑦
一场运动当方向和目标明确后,就必须要有具体的改革主张,必然要深入到对具体问题的讨论。《晨报副刊》除了在思想、文化层面上与《新青年》保持话语的一致为白话文造势,还经常设置相关议题就白话文的语法、修辞等方面引导知识分子深入讨论。1919年11月12日,针对白话文写作中“的”字、“底”字两字混用,妨碍白话文章意思表达和混淆读者理解,不利于推广白话文这一现象,《晨报副刊》发起了一场关于“的”字用法的大讨论,将白话文运动引至具体的语法建设层面。
表1 《晨报副刊》关于“的”字用法讨论的文章
这场由《晨报副刊》发起的关于“的”字用法的讨论持续了一个多月,直到1919年底方才结束。从当时参与讨论的人物来看,论辩各方几乎全为原《新青年》杂志同人;从争论的结果而言,胡适“三论”总结出来的观点和法则也并未被新知识分子全盘认同和接受,即使陈独秀和钱玄同在一些具体问题的观点也与胡适相左,最终关于“的”字用法还是没有得出一个统一的结论。但经由《晨报副刊》这一知识分子公共空间设置的议题讨论和现代传媒的助推,却使得白话文相关议题在一定时间内始终保持着被社会关注的“温度”而成为热点。并且也促使新派知识分子在大张旗鼓批判文言文的同时,能够沉下心来认真地从事白话文体的基础研究,完善白话文的不足,使之适应现代的要求,建立知识分子的话语体系,更好地推动思想文化的启蒙,显然对白话文运动是大有裨益的。
初期新文学的发展,随着“五四运动”后《新青年》的逐步转型和同人们的风流云散,《晨报副刊》便崭露出头角来了。《晨报副刊》在李大钊之后,又经历了孙伏园、徐志摩两大主编时期,固然每个阶段都因李大钊、孙伏园、徐志摩三人编辑旨趣而呈现出不同的风格,如李大钊注重报纸的思想性,孙伏园力求思想与文艺的统一,徐志摩则倾向于办文学刊物,但对新文学作品的支持和对青年作家的扶持培养则贯彻始终。特别是在孙伏园执编时期的《晨报副刊》,设置的白话栏目就有“小说”“浪漫谈”“剧本”“新文艺·诗歌”“歌谣”“游记”“文艺谈·艺术谈”“剧评·剧谈”等,文艺方面的内容有显著地提升。在作者队伍的建设方面,孙伏园时期的《晨报副刊》可谓群星荟萃,经常见诸报端的有胡适、陈独秀、康白情、鲁迅、周作人、叶圣陶、俞平伯、许钦文、朱自清、冰心、庐隐、林语堂等等,几乎把当时的新文学作家囊罗备至。其中周氏兄弟得益于《晨报副刊》颇多,从1919年12月1日发表鲁迅的第一篇小说《一件小事》起,至1924年10月31日连载完译作《苦闷的象征》,《晨报副刊》累计发表鲁迅的各类作品57篇之多。白话文学经典《阿Q正传》最初即发表于《晨报副刊》上,鲁迅曾言那是被主编孙伏园催命似地逼出来的作品。《故乡》《不周山》等名篇也都是由《晨报副刊》最先刊发。对于一些重要的译作,孙伏园常常不惜版面予以连载,译自日本作家厨村白村的《苦闷的象征》在《晨报副刊》整整连载了一个月时间;译自俄国作家爱罗先珂的《桃色的云》则连着刊登了40天。周作人也因为《晨报副刊》的重点支持而在二十年代的文坛中成为一名高产作家。从1920年1月8日发表周作人的第一篇作品《新文学的要求》至1924年12月5日《神话的趣味》止,《晨报副刊》累计发表周作人的各类作品110多篇。不仅如此,《晨报副刊》还特意为周作人设置了一个全新的专栏“自己的园地”,借用这个平台,周作人创作了大量的文艺评论。
除了冰心和沈从文,《晨报副刊》扶持的文学新进还有蹇先艾、胡也频、朱自清、王统照、郁达夫、高长虹、李霁野、朱湘、陈学昭等人。在这些年轻的新文学作家的成长过程中,《晨报副刊》使他们的作品有了发表之地,振奋了他们的创作精神,他们的名字活跃于具有影响的报纸上,他们的创作以白话文运动的实绩表现出来,这也使得《晨报副刊》成为初期新文学的窗口。
注释:
① 鲁迅:《〈呐喊〉自序》,《鲁迅全集》(第一卷),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版,第441页。
② 守常:《〈晨钟〉之使命——青春中华之创造》,《晨钟报》创刊号,1916年8月15日。
③ 《本报改良预告》,《晨报》,1919年1月31日。
④⑤ 裘廷梁:《论白话为维新之本》,见《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一卷上册),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60年版,第38、42页。
⑥ 周作人:《文学革命运动》,《周作人散文集》(第二集),中国广播电视出版社1992年版,第150页。
⑦ 胡适:《建设的文学革命论》,《新青年》第4卷4号,1918年4月15日。
⑧⑨ 陈独秀:《我们为什么要做白话文》,《晨报副刊》,1919年2月19日。
(作者系中共中央党校科社部讲师)
【责任编辑:张毓强】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青年项目“五四时期的四大副刊研究”(项目编号:13CZS039)的研究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