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龙
铜铃铛
→肖龙
阿茹娜的日子稠如牛毛,又疏如牛角。
这日子牛蹄似的分为两瓣:上午与下午,清早与傍晚。阿茹娜的清早是在铜铃铛声中开始的。
敖包营子(村子)隐藏在山褶中,山褶隐藏在地图里。挤挤插插近百户人家,墙壁挨着墙壁,前檐接着后脊。一棵榆树从黑暗里挤出来,百棵榆树相跟着。那是天明时分,曙色在鸟背上,炊烟在烟囱里。阿茹娜家的屋檐被朋克家的屋檐遮挡着,无法知道天亮时间,羊倌苏日勒和克的铜铃铛声就成了一种呼唤。苏日勒和克早晨赶着羊群从街上走过,他肩上扛着鞭子,系在鞭杆上的茶盏般大小的那只铜铃铛迎风作响,洒下一路清脆的铃声。
阿茹娜慵懒地起床,在曙色中洗漱,生火做饭。曙色在屋子里洇染,把时间拖得疲沓而冗长。咸菜切成指头大小的段摆在案板上,米在锅中焖着。闲下来的时间,阿茹娜就披了件褂子,端着一盆豌豆走出屋子。她看看曙色中的院子,她依着黑影,黑影依着门框。阿茹娜开始挑泥盆里的豌豆。豌豆是去年陈下的。陈的豌豆长不出茁壮的豌豆苗。
阿茹娜把挑好的豌豆一颗一颗撒在泥盆里。
豌豆在泥盆里跳舞。
“叮当叮当”,阿茹娜从豌豆里听出铜铃铛的声音。
天渐渐亮起来。街上柴狗汪汪地叫,不知是咬人还是咬鬼。撅尾巴嘎鸟在阿茹娜头上一翘一翘地飞过去,生硬得像块石头。老阳儿(太阳)越过朋克家的屋脊照进阿茹娜家的院子。院子生动起来。公鸡携着母鸡从木栏里走出来。公鸡探头探脑,母鸡步步紧随。公鸡爱逞能,高高地昂着头,挓挲着翅膀给母鸡踩蛋。公鸡的冠子被晨光映得血般红。
阿茹娜停下挑豌豆的手。豌豆在泥盆里抢着排队。阿茹娜的手指被混在豌豆队伍里的蒺藜扎了。她颤抖一下,翻过手指拿眼睛细看,蒺藜还很流氓地趴在她的指肚上。阿茹娜拔下蒺藜扔到地上,把委屈得冒血珠的指头放在嘴里亲吻。这时候一股风翻墙入院。墙是石墙,风是清风。阿茹娜从风中嗅到甜丝丝的气味,她知道山坡上的豌豆落花结荚了。阿茹娜想起这天要做的事情,转头看看升起的老阳儿,折身进屋。她把装豌豆的泥盆放在锅台上,锅台上发出闷闷的声响。阿茹娜草草地吃了早饭,喂了院子里的鸡鸭猪羊,就开始对着镜子梳妆。她在头上挽了个髻,又往脸上扑了粉,随手摘掉落在肩膀上的头发。
豌豆结荚,新的豌豆就要成熟了。
阿茹娜换件衣服,到门洞摘下挂在木撅上的筐子,挎在臂弯里往外走。在敖包营子里,柳条筐是女人最贴近的物件,她们出门或是上山干活都带着它。地上的树皮,田边的猪草,林里的野果都是好东西,捡回家里都是收获。敖包营子的日月和男人们的滋润是女人们用柳条筐捡出来的。
现下阿茹娜挎着筐子,却走得忽急忽缓,魂不守舍,以至于过河时,走到兽医哈日陶高跟前才发现他。
“呀!”阿茹娜说。
阿茹娜迟疑了下,睁大眼睛细瞅,哈日陶高正蹲在河湾里。哈日陶高塌鼻子小眼睛,满身硝浆。他嘴里叼着粘着凝血的刀子,手里提着刚从死驴身上割下来的驴鞭。刺鼻的腥臭气味儿随风四散,熏得苍蝇蚊子纷纷跌进河里。
“吃啦?”哈日陶高说。
“啊。”阿茹娜说。
哈日陶高端详着阿茹娜的脸。他把嘴里的刀子吐出来,在臂弯里抹抹,装进屁股兜里。
“肾虚症状!”哈日陶高说,“看你眼泡红肿面色发暗,典型的肾虚症状。我给你把把脉,抓付汤药看看?”
“不用!”阿茹娜说。
阿茹娜躲过哈日陶高伸过来的手,自己踩着石头过河。石头底部被河水挖空了,阿茹娜脚踩上去就东摇西晃,像踩高跷,有几次险些被掀进河里。阿茹娜就把柳条篮子抓在手上,荡起来维持平衡。这姿势尴尬又难看,但在哈日陶高眼里却美得像天女散花。哈日陶高张着大嘴,像是错过了到嘴边的佳肴。一只被臭气熏晕了头的苍蝇撞进哈日陶高嘴里,他呸地把苍蝇吐到水里。
“这么漂亮的女人肾虚着!”哈日陶高说。
“啥世道!”哈日陶高愤愤不平。
世道坚硬,铁疙瘩样不变。易变的是水样的人心,还有泥样的季节。变了的季节伸出爪子,把山坡挠出道道痕迹:红的是高粱,黄的是籽葵,绿的是山苜蓿。色鬼托生的毛毛楞专往女人的裤管里钻。阿茹娜时不时蹲下来,用指甲清理掉挂在裤腿上毛毛楞的残枝。
爬上前面的梁包就是豌豆地。豌豆地月牙形,边沿毛榛杂草切开。地头有两颗歪脖子老榆树把阴凉洒下来。豌豆地是阿茹娜一镐头一镐头掘出来的。阿茹娜知道丈夫夫拉克申爱吃豌豆焖饭,就决定开块种豌豆的地。那时候他们刚刚结婚,看啥都新鲜,浑身都是劲儿,念头满脑子转。干着活来了兴头,夫拉克申就把阿茹娜压在树荫底下。阿茹娜把她的豌豆种在地里,夫拉克申也把他的种子种进阿茹娜身体里。阿茹娜种下的是诚实的种子,夫拉克申种下的却是泡虚妄的种子。阿茹娜种下的豌豆一茬接一茬,年年有收成。夫拉克申种下的种子却从没生根发芽。夫拉克申气急败坏地拍着阿茹娜的肚皮,手暴着青筋。
“你这破地!”夫拉克申说。
“放屁!石头在地里还能长出庄稼呢!”阿茹娜说。
他们开始打嘴架。
夫拉克申爱吃醋,他的心被醋泡酸了。夫拉克申整天拉着脸,他的脸和他哥哥苏日勒和克的鞭杆一样长。苏日勒和克的鞭杆上系着临风作响的铜铃铛,夫拉克申的脸上吊着酸溜溜的醋瓶子。他的眼睛紧盯着营子里围着阿茹娜转的男人,谁多看一眼阿茹娜他都不高兴。邻居朋克在营子里是著名的皮嘴子,和人开玩笑没深没浅。有一天夫拉克申和阿茹娜从山坡上干活回来,朋克在人前拿话敲打他俩:“别勥,这事强求不得。地里长不出豆就该换换种!”夫拉克申回家咂摸这话不对味,就在酒桌上跟朋克找茬。四只被酒精烧红的眼睛对在一起,谁也不肯相让,夫拉克申抄起桌上酒瓶子猛砸朋克的后脑勺,朋克直挺挺地摔倒在地上。夫拉克申以为朋克死了,连夜逃走。
可朋克没死。在旗医院住了十天,帽子下依然压着白色的绷带,他又活过来了。夫拉克申却走了五年没回,生死不知,音讯皆无。只有阿茹娜依旧种着豌豆。豌豆是阿茹娜的儿女,熟悉阿茹娜的脚步声。
进了豌豆地阿茹娜开始摘豌豆荚。一抬头她看见穿着白茬山羊皮袄的苏日勒和克在对面的山窝里放羊。牧羊鞭插在山坡上,羊们悠闲地啃着草。苏日勒和克无论冬夏都穿着那件白茬山羊皮袄,冬天毛朝里,夏天毛朝外——苏日勒和克是个只有冬夏没有春秋的人——腰里箍条用牛筋草编织的腰带。阿茹娜从他毛朝外的山羊皮袄读出了季节。现下苏日勒和克解开腰带,仰面躺在一块青石上。他玩着一只用麦草穗编的猫,破草帽扣在肚脐眼上。
阿茹娜蹲在豌豆地里,眼睛向山窝里瞟,漫不经心的手在豌豆秧里摸索着。豌豆结着密密麻麻的荚。阿茹娜的手摸到只奇怪的豆荚,那豆荚没有温度,却有软绵的肉感。再摸,豆荚却翻转身来,发出蛇信子的嘶嘶声。她刚张开嘴,头上的汗珠子就把她的惊叫声淹没了。
阿茹娜把手中的柳条筐朝前一砸,撒腿朝山窝里跑。
那是条“驴咒棍儿”蛇,敖包营子四周最凶猛的蛇,蛇信子嘶嘶响,会念隐身咒语,卧在地上是土色,趴在秧棵里是绿色;追起人来无休无止,头尾缩进体腔里,在空中快得像投掷的木棍。
躺在青石上的苏日勒和克正把用草穗编的猫高高举起来,去捉天上云彩变的老鼠。云彩变的老鼠四处奔逃,他看着嗬嗬嗬嗬的笑得乱颤,把扣在肚脐眼上的破草帽都颠落到地上。苏日勒和克猛地听见有脚步声朝这边奔来,他把伸到天上的草猫收回来,就见一个人从他身上蹚过去,砸在他的胳膊上。
“蛇!”那人差声地叫道。
蛇对别人是恐怖的东西,对苏日勒和克却是最好的玩物。“孙子在哪呀?孙子在哪?”苏日勒和克从大青石上坐起来。蛇就在他跟前,吐着蛇信子瞪着眼睛看他,已不再跳动。苏日勒和克乐了,他把插在地上的牧羊鞭抄到手里,晃晃铜铃铛,蛇就低下昂着的脑袋。他再晃晃铜铃铛,蛇就摇头摆尾地跳起舞来。苏日勒和克说:“好了,收起你的牙齿,收起你的尾巴,去树荫里歇你的凉,去河沟里找你的蛋吧。”蛇就听话地收起尾巴闭上嘴,朝坡上的榆树林里爬去。
阿茹娜余悸未消,把颤抖传给了苏日勒和克。玩得起兴的苏日勒和克回过神来,他想起臂弯里护着的人。这个人不但是喷香的女人,还是弟弟夫拉克申的媳妇!
苏日勒和克满脸通红,赶紧松开阿茹娜,像是被山芋烫着似的抖着手。他在地上转着圈,像是找东西,嘴里结巴着连连说:“得去给羊接羔了!”然后抄起身边的牧羊鞭,叮当叮当跑上山坡,又叮当叮当跑下山坡去。
花椒树挺直身子,婆娑着细碎的枝叶,它把梦伸展进自己的影子里。阿茹娜感到了冷,她抱着膀子。蛐蛐们却躲在阴凉里,摇晃着羽扇喊热。承心气她!
阿茹娜整理好衣服,找回豌豆地里的柳条筐子。柳条筐子上粘着青豌豆的汁液。没有心思摘豌豆了,阿茹娜向山坡下走,又不甘心空着手回家,在山湾薅了把灰灰菜装进柳条筐里。
阿茹娜在营子口碰见格根塔娜,猛地没认出她来。
格根塔娜一身短衣打扮:白色低腰牛仔裤,白色敞胸小西服,白靴子紫风帽。她屁股底下坐着台红色轻骑摩托车,白鞋跟翘起来,用鞋尖点着地,把身子拉得弹簧样长。格根塔娜是阿茹娜的同学,又是闺蜜,从前两人要好得不分彼此。她长得出挑,人又聪明伶俐。聪明伶俐的女子注定是个疯女人,格根塔娜清楚这点,也把这点应用得淋漓尽致。她把自己的身子截成两段,上段在乡下,下段在城里。在乡下用脑袋,在城里用屁股。女人在城里屁股比脑袋重要。
姐妹俩老长时间没见了!
“这长时间没见你,死哪去啦!”阿茹娜问。
“还能去哪,满地球跑呗!”格根塔娜说。
“在城里嫁了人?”阿茹娜问。
“应该说嫁给城市了。”格根塔娜答。
“那就是打工喽?”阿茹娜说。
“凭咱,出力气干活?”格根塔娜反问。
“做生意?”阿茹娜笑了。
“算是吧。”格根塔娜说。
“做啥生意?”阿茹娜说。
格根塔娜皱皱眉头,有点不耐烦了,“你这人这是怎么啦,变得这么唠叨,烦不烦。警察呀?”阿茹娜也醒过腔来。这些年独处,都不知道咋和人说话了。唠叨是女人老态的标志。她觉得自己在慢慢变老,眼泪开始打圈。
“夫拉克申还没消息?”格根塔娜问。
阿茹娜摇摇头。
“这家伙!活不见人死不见尸啦?我认识个叫巴雅尔的杂耍艺人,我让他给你打听着,把这个没心没肺的家伙揪出来。”格根塔娜把胳膊搭在阿茹娜肩膀上,贴着她耳朵,“你也想开点。人生苦短,别太委屈自己……”
“没正经的——”阿茹娜笑。
天晌午了。阿茹娜让格根塔娜到她家吃饭,格根塔娜说不了改天吧,她还忙着。格根塔娜是要急着赶到畜牧场去,场长阿日斯兰等着她。她要和阿日斯兰谈一桩买卖。阿日斯兰的办公桌里藏着一瓶好酒,格根塔娜知道。除了酒还有别的东西,这格根塔娜也能猜得到。
阿茹娜独自站着,目送格根塔娜消失在营子尽头。阿茹娜四周的空气停滞不动,她像是被装进真空瓶子里。
街道在她眼前虚虚实实,飘飘渺渺。
那扇黄杨篱笆竖在阿茹娜面前。阿茹娜冰凉的手被挂在篱笆上滚烫的锁头焐热。打开篱笆,阿茹娜又回到现实世界里。鸡鸭猪要吃食要饮水,羊要吃草,这些事都耽误不得。像小学算术,一加一等于二,二加二等于四,这套程序闭着眼都能操作。阿茹娜不把自己当成院子的主人,她把自己看成饲养的这些牲畜的同类。阿茹娜亲亲这个抱抱那个,和它们呢喃软语,安慰它们的同时也安慰着自己。搅拌青菜的饲料准备好,冒着香气。喂完鸡鸭猪羊然后喂自己。喂自己简单,一碟酱,一把小葱,一碗清水泡饭。午饭就这样对付了,像是打发要饭的花子,然后把自己放在炕上,偎着被垛歇着。
“格根塔娜这骚妮子!”阿茹娜心说。
阿茹娜觉得格根塔娜在城里住得和她生分了!
无事的时候阿茹娜就想心事。心事是挖出来的。心事是堆粪,翻来覆去倒几遍,粪就发酵,就长出高高矮矮粗粗细细的庄稼和蔬菜来:玉米粒是牙齿,高粱穗是面颊,茄子是舌头,黄瓜带着刺……这时,格根塔娜那句话就像六月的豆角在她心里攀架缠绕。
事情自始至终像是个预谋。但是阿茹娜至今也找不出预谋的始作俑者。就像是雨天里树上长出蘑菇,你感到意外,却又找不出不长蘑菇的理由。如果不是想念夫拉克申心切,阿茹娜就不会急着和夫拉克申联系;如果没有村长达日阿赤办公桌上那根带黑线的电话机,阿茹娜就不会走进村委会的办公室。
黑夜加上阴霾,只能使黑夜显得更黑。黑云在天上扯来扯去,雨待下不下的样子。天难产,就燥热。点燃艾蒿熏完蚊子,把门和窗子都敞开,夜风伸出手爪子,戏弄着纱帘。梦趁机溜进来又溜出去。
早晨醒来,阿茹娜记起一串数字。这数字有些眼熟,像是个手机号码。阿茹娜料定这号码和夫拉克申有某种联系。吃了早饭,阿茹娜拿起写着那串号码的纸条走进村委会的大门。
村委会的老阳儿比别处充足,实实地趴在爬满爬山虎的墙上。
年轻保安戴着大盖帽,在用小拇指挖鼻孔。村长达日阿赤吃完早饭回到办公室里,披着衣服在办公桌前站着。办公桌上放着滚圆的西瓜,西瓜的旁边是一摞纸牌,一张红桃Q特立独行地摆在一边。红桃Q代表桃花运,达日阿赤今天的手气很好。他呵呵地笑起来,笑得西瓜在桌上滚动起来。达日阿赤用刀子把西瓜拦住,手脚麻利地把西瓜切成数瓣。他用牙签扎块鲜红的瓜瓤填进嘴巴,黑色瓜籽子弹般准确地射进墙旮旯的垃圾桶里。
办公室的墙壁上挂着落满灰尘的报纸,报纸上的人喜气洋洋。阿茹娜嘎吱嘎吱地拨着电话机的转轮。电话不通,电话机像个死疙瘩。
“呀!”阿茹娜回头看向达日阿赤,掏出揉成团的五元纸币,皱巴巴的像树叶。
“叫叔。”达日阿赤说。
“村——长!”阿茹娜尴尬。
“没听见!”达日阿赤说。
“叔!”阿茹娜满脸通红。
“这就对啦。”达日阿赤乐了。
达日阿赤走过来帮忙。达日阿赤把粗糙的老手放在阿茹娜白嫩的手背上,抓着阿茹娜的指头教她拨电话机转轮。达日阿赤腋窝里的酸汗味刺激着阿茹娜,她的手被粘稠的汗液粘住,变成鸭蹼,分不开瓣儿。尽管有达日阿赤的手把握着,但指头拿捏不准,该用力的地方没用力,不该用力的地方瞎使劲,电话机依然蹲在办公桌上是个哑巴。
“你这个笨女子哟!”达日阿赤说。
达日阿赤咧开嘴,黄牙上粘着绿色的韭菜末。他索性接过阿茹娜手中的纸条,对着纸条一字一字地拨打。电话机活了,有了声息,但不是夫拉克申的声音,而是嗲嗲的女声。他说:“啥熊电话嘛,是妈拉巴子空号!”阿茹娜手足无措地揉搓着衣襟。他拍拍阿茹娜肩膀说:“别着急别着急,啥事情都有个变通方法。要么我给你算一卦?”
达日阿赤看着阿茹娜
阿茹娜抹搭着眼,点点头。
“那就这样,那就这么着定啦!”达日阿赤挓挲手丫子,嘎巴嘎巴按手指骨节,“晚上你来,我找个地方用老办法给你算一卦。”
达日阿赤会算卦。他爹从前是营子里的萨满。老萨满把这技艺传给了他。达日阿赤算卦很准,算儿子能考上大学儿子就考上大学;算闺女能攀上高枝,别人就替乡长送来了儿子的聘礼;营子里起了纠纷他也用算卦来平息。营子里的人离不开他,就因为这争了选票当了几十年的村长。
阿茹娜回到家里。达日阿赤腋窝里的酸汗味儿总是围着她转。阿茹娜脑子断了弦,连一点声音都弹不出。她仿佛中了蛊,整个身子被一种无形的东西控制着,空白得如同收了秋的荞麦地。荞麦皮没有翅膀,它不会飞,只能是做枕头的原料,但在荞麦皮枕头上做的梦却有翅膀。天黑时阿茹娜倚着被垛睡着了……她在河湾里梳着头,用梳子故意把月亮搅乱。月亮不希望别人搅扰她,可月亮生气的时候不噘嘴不瞪眼,而是把眼睛眯得很细,眯成了镰刀,眯成豆芽儿……阿茹娜成了梦中新娘。
她精心打扮,往脸上擦了太多的雪花膏。她穿着好看的从城里捎来的碎花小袄坐在营子口的石头上,等待着自己抬的花轿把自己接走。
达日阿赤从村委会的台阶上下来,月光给他身影镶了条银色的镜框。阿茹娜耷拉着眼皮不看他的脸,她的一切都被梦中的感觉操纵着,梦的颜色,梦的气味,梦的举动。她迈开脚步,抬着轿中的自己走向遥远的山坡。
达日阿赤朝阿茹娜呲呲着牙。达日阿赤的黄牙在阿茹娜的梦里是白色的。
“今晚的风向不懒。”达日阿赤舔舔嘴唇。
“山坡上才有芨芨草。”达日阿赤说。
阿茹娜听不见达日阿赤说话,她只看见他的嘴一张一翕地动,像河岸上搁浅的泥鳅。达日阿赤爬上山坡,把个窄窄的后背融进黑夜里。阿茹娜跟着他走,她的手心像被蚯蚓濡湿,浑身大汗淋漓。山谷里弥漫的夜雾是虚幻的,但是山坡是真实的。山坡上的蒿草也是真实的,它们拍打着阿茹娜的裤腿。达日阿赤钻进山洼里一座废弃的砖窑里。砖窑能使人脱胎换骨,在砖窑外达日阿赤是村长达日阿赤,钻进砖窑他就成了占卜师达日阿赤。
芨芨草很高。占卜师达日阿赤把自己的脸遮在芨芨草的阴影里,用石块在地上划个十字,将棵挂着羊粪蛋的芨芨草杆插在十字交汇处,点火烧断草杆,羊粪蛋滚到偏南方向,便说,没什么大碍,还活着,在南方的城市工地上打工呢。他看着地上一截烧成灰烬的草杆弯成的数字形状,说,九月上冻前就能回来!
阿茹娜正高兴的时候,达日阿赤的脸从芨芨草的阴影里透出来,他的牙齿变成了挂在秋秧子上的黄玉米。阿茹娜闻到一股浓烈的腋窝汗酸味儿向她袭来……
芨芨草摇醒了蛐蛐的梦。出了砖窑的达日阿赤又成了村长达日阿赤。
夜黢黑。融化在黢黑的夜里的手指头没有伤口。
日历是黄色的。黄色的日历掀过去,把过去的日子打发走,也把一些事情掩藏起来。但有些事情是没法掩藏的,像磨快的刀子闪闪发光,像园子里的韭菜割这茬出那茬。
达日阿赤带阿茹娜钻砖窑那夜,敖包营子出了三件怪事。开始是天上最亮的那颗星星陨落了。陨落的星星冒着火焰,拖着狐狸似的长尾巴划过敖包营子的上空,落在南山的山洼里。龙泉寺大殿的飞檐被刮去一角,吓得蹲厕的老喇嘛把半截屎撅坐回去。
接着是敖包营子里的哑巴会说话了。过去哑巴说话靠打手势,这夜哑巴在磨房里捉虱子,几个上学的孩子正为人到底是石缝蹦的还是猴子变的争论不休的时候,哑巴那张闲置多年的嘴唇鼓了几鼓,竟说出句毫不沾边的话:“人是树上的大毛虫!”
再就是苏日勒和克牧羊鞭上那只铜铃铛!
苏日勒和克的牧羊鞭是放在门房里的。门房的墙壁是砖垒的,砖缝里嵌着根生锈的马掌钉。苏日勒和克每天从山上放羊回来,就把那支系着铜铃铛的牧羊鞭挂在马掌钉上。苏日勒和克进院先进茅房,再找厨房。厨房是他的奶娘。他家的茅房和厨房隔着条水泥甬路。厨房的台阶是他从山上抱回的青石砌的。老婆乌吉斯格朗穿着半旧的带蓝色条纹的睡衣在厨房里忙着,蓝色条纹的睡衣像医院的病号服。但她没病,是苏日勒和克有病。苏日勒和克有急嘴子病,进屋就嚷嚷着喊饿。
“我饿。”苏日勒和克叫着。
“就知道吃!”乌吉斯格朗说。
“我饿。”苏日勒和克又叫。
“饿不死的!”乌吉斯格朗抬高声。
苏日勒和克就等。他蹲在地上玩蚂蚁,和蚂蚁说话,还捉只菜虫喂蚂蚁。玩累了他坐回到石凳上,把打着皮掌的鞋底在另一只鞋面上蹭。鞋疼哭了,有股烧焦的胶皮味儿。
乌吉斯格朗从厨房里出来。她端着个铁盘子,嘴里嘘嘘地吹着气。铁盘子里装着个面驹驹似的黑乎乎的东西。乌吉斯格朗来到苏日勒和克的面前,把铁盘子放在石桌上。苏日勒和克饿急,以为盘子里是烧红薯,拿起来哐哧一口。一块腥臭的肉滚进嘴里,想咽咽不下,吐又吐不出,他咧着大嘴哇哇叫。
“吃下去!”乌吉斯格朗命令。
“我吃饼。”苏日勒和克不乐意。
“吃了它,给你饼。”乌吉斯格朗说。
苏日勒和克拧着头皮把那东西吃下去。乌吉斯格朗抄起盘子,看着苏日勒和克,问他感觉怎样?苏日勒和克说感觉有点臊,感觉是咬石头。乌吉斯格朗的脸舒展开来,又成了柔情似水的女人。她给苏日勒和克盛饭,给苏日勒和克捶背,给苏日勒和克捏头上的草棍。夜里乌吉斯格朗在炕上摊开被子的同时,也把自己摊开。灯泡眨了几下被飞蛾迷了的眼,闭了。灯泡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苏日勒和克光溜溜地从炕上拱起来,跳下地。屋子里没有大青石可睡,他就把枕头抱在怀里,呼哧呼哧地在院子里跑。
“炸尸呀!”乌吉斯格朗说。
“熊包!”乌吉斯格朗叹口气。
苏日勒和克光着大脚丫,呱唧呱唧在院子里跑。羊们隔着木栅栏看戏似的看着他。跑累了,苏日勒和克坐在厨房的青石阶上抱着脑袋,牛样喘气,牛样喝水。他喝了半缸水,把水缸里的月亮咬去半块,又把月亮的渣子吐在地上。乌吉斯格朗在屋里等着苏日勒和克,等着他消汗。她不信兽医哈日陶高会骗她,她想再试试。就在这时门房里的铜铃铛响起来。
乌吉斯格朗感到扫兴,弄不懂门房里的铜铃铛为啥响。她把手伸出窗外,树叶们都在睡觉,风婆子的裤裆紧匝着,一丝风都没漏出。铜铃铛声水样在夜里洇散,而她在铃声里游泳:捂住耳朵,铃声从鼻子渗进来;捏住鼻子,铃声从嘴巴渗进来。她想用被子把铜铃铛声盖住,却听见苏日勒和克跳起来,从门房的马掌钉上摘下牧羊鞭子,铜铃铛声便跟着他往外跑。
“黑灯瞎火你去哪?”乌吉斯格朗喊。
“放云彩。”苏日勒和克说。
“你要上天!”乌吉斯格朗没好气地说。
“放石头。”苏日勒和克说。
“你要入地!”乌吉斯格朗感到了无奈。
要上天入地的苏日勒和克抱着牧羊鞭在街上跑,乌吉斯格朗披着衣服在后面追。呼哧呼哧声渐渐远去,消失了,只剩下大黑山深夜里的露水在闪。乌吉斯格朗坐在地上叹息,北山的夜鸟也在叹息,可比她的叹息好听,比她的嘹亮。她想起什么,就又站起来,趋着夜鸟的声音走,想去寻找两年前丢失在砖窑里的裤带。
乌吉斯格朗就看到达日阿赤和阿茹娜从砖窑里钻出来,她既惊愕又懊恼。嫉妒这只手紧紧攫住她,将她掏空。她看见阿茹娜踩进她两年前留在砖窑的脚窝,她感到一阵刺痛。
阿茹娜成了她,用她的腿走路,用她的嘴巴说话,用她的躯体行事……
风揉弄着乌吉斯格朗的头发。她的乳房胀起来,在衣服里跳动。她在山坡上独自走着。山坡上有蘑菇,有榛果。它们只知道睡觉不知道成熟。敖包营子现在就在她的脚下。过去她总觉得敖包营子在她的头上,她第一次有敖包营子在她脚下的感觉。黑夜真好!黑夜像铁块,也像块遮羞布。她可以光着脚在山坡上走,寻找遗失的东西。她剥开脚窝上的苔藓,寻找自己的痕迹。
闪着光的露水收了,大黑山闭上眼睛。没有月亮,大黑山隐没在黑夜里。乌吉斯格朗透过夜气能看见大黑山隐约的轮廓,就像冷在炉箅子上的馒头。
她想着总是填不饱肚子的苏日勒和克。苏日勒和克那铁打的脚掌总把她撇在后面,像空气一样无法把握,难以追寻。乌吉斯格朗想,这一切都是自己造成的。她后悔莫及。当初她觉得自己是块玉,后来知道自己只不过是件器具,别人借去的器具,用完了还回来,物归原主。她需要带着猎人味儿的苏日勒和克,而不是带着羊粪味儿的苏日勒和克!
猫头鹰从头顶上飞过。乌吉斯格朗听着它们翅膀相互刮擦的声音,和嘎嘎的笑声。猫头鹰的巢穴本在大黑山,乌吉斯格朗不知道猫头鹰要飞到哪里去,会在哪里停下它们的翅膀。
猫头鹰把粘稠的夜色拉成一条线。
猫头鹰是朝着兽医哈日陶高家飞的。
被哈日陶高家气味吸引的猫头鹰一只接一只飞来,一只接一只地落下。先来的排成一排站在他家前院的房脊上,后到的在他家院子里绕圈,寻找落脚的地方,最后选中门前空地上的木架子。木架子是哈日陶高给病牲口灌药用的,有铁钩有套环。青色的铁钩覆着红色的锈,套环上的马毛也生了霉斑。猫头鹰落在木架子上,转动着它们那圆球样的脑袋。木架子呲着牙,咧着嘴,抿着耳朵。猫头鹰锋利的爪子把木架子抓去层皮。
兽医站已经关门歇业几天了。哈日陶高把白昼推出门外,把黑夜关在屋里。他潜心研制着一种药丸:把几味滋阴的草药和几种牲口的阳具放在铁锅里,开始是煮,接着是熬,三天三夜炉火不断,锅里的东西渐渐化成透明的胶汁,只等加些锅底灰搅拌成糊,团成药丸就大功告成了。他暂时给药取名“阴阳大补丸”。哈日陶高是个有抱负的人,脑子装着许多伟大创举,研制“阴阳大补丸”是他众多创举中的一项。他意识到这次准能成,他摸到了成功的脚趾,闻到了成功的气味儿。
三天头上,炉灶撤了火,哈日陶高才注意屋外面的事。他听到异样的响动,便把眼睛嵌在窗纸的破洞里朝外张望。他看见有破布在院子飞。他跛着条腿在屋子里踱步。他把手举起来,举过头顶,然后又放下。
“潮种!”哈日陶高说。
“木头!”哈日陶高又说。
老婆哈日伊罕从灶坑里站起来,走到哈日陶高的视野里。哈日伊罕是个秃头,鼻子和脸被煤灰覆盖着。哈日陶高的实验把她身上的一切都弄颠倒啦:该黑的地方白,该白的地方黑,该凸起的地方凹进去,该凹进去的地方凸出来。哈日伊罕站起来比哈日陶高高半个头,但她怕他。
“挺尸啊!”哈日陶高骂。
哈日伊罕挓挲着两只手,不知道咋着是好。哈日伊罕扯着衣袖去擦灯泡,她擦灯泡不用跐凳子。
“去外面瞅瞅!”哈日陶高说。
哈日伊罕哭了。她边走边哭,像擦灯泡一样扯着衣袖擦着带玻璃花的眼珠子。院子擦亮了,只见满屋脊都是黑压压的倭瓜秧。她抄起一根木杆朝天上一搅,屋脊上的倭瓜秧飞起来在院子里旋个圈,又落回屋脊。
她听到倭瓜秧的笑声。
“我的——妈呦!”哈日伊罕叫着,扔下木杆,一头扎进院子里的柴堆里,再不敢出来。
这时候,乌吉斯格朗走进哈日陶高家的院子。乌吉斯格朗用胳膊遮着头,把脚蹑起来,躲避着地上猫头鹰白色的鸟粪。屋顶上的猫头鹰瞪着圆滚滚的眼睛看着她。乌吉斯格朗疾步穿过院子,侧身挤进哈日陶高的门诊房。哈日陶高眯起眼睛看着乌吉斯格朗:只见她目光游移,面带疲倦,衣衫凌乱,一副和男人野合的样子。哈日陶高翘起二郎腿,哆嗦着,咧着嘴乐了。
“挺好吧?”哈日陶高问。
“呸!”乌吉斯格朗回。
“还不行?”哈日陶高说。
“行个屁,你个骗子!”乌吉斯格朗扁扁嘴,“啥事不管,还不如根萝卜,萝卜吃了还放个响屁呢!”
“这回好啦!你赶上好运气。”哈日陶高搓着手,跛着腿在屋里踱着说,“你将是我新发明的头个受益人!”
哈日伊罕躲在柴堆里。木柴包裹着她,给她壮着胆,但哈日伊罕不敢出来,她是让会飞会笑的倭瓜秧给吓坏了。
哈日陶高没那么胆小,他知道那是猫头鹰,他不害怕。他现在正被成功激荡着,觉得世界上的事情都很容易,容易得就像伸开手指,就像挠挠耳朵。猫头鹰不是妖魔鬼怪,猫头鹰只是带喙的鸟,带喙的东西不一定啄人。猫头鹰的喙包裹着柔软的舌头,既扁又能长。哈日陶高总有办法撬开女人的嘴,从她们的舌头上获取有用的东西。
现在,哈日陶高正想办法撬开乌吉斯格朗的嘴。
这是个狡猾又世故的女人。想得到新研制的药丸,钱却赖在裤袋里不出来。他想靠近她,她躲得远远的。他说含沙射影的话,她把手缩回袖管里装聋卖傻听不懂。哈日陶高没了兴趣。他拉开抽屉拿出小镜子,鼓着腮帮拔胡子。他从小镜子看到屋脊上的猫头鹰丝毫没有减少迹象。
得赶紧把这女人打发走!哈日陶高想。哈日陶高转转眼珠子,他的眼珠子是黄色的,粘着蛋清色的眼屎。最后他们达成协议,用敖包营子的稀奇事作为筹码交换他的药丸。
“乌云在城里......”乌吉斯格朗说。
“哈。”哈日陶高说。
“高娃和公公......”乌吉斯格朗说。
“哈。”哈日陶高说。
“赛罕讨薪被......”乌吉斯格朗说。
“哈。”哈日陶高说。
“孟和当小偷......”乌吉斯格朗说。
“哈。”哈日陶高说。
乌吉斯格朗搜肠刮肚地说着,却没有让哈日陶高感兴趣的事。哈日陶高闭着眼睛坐在椅子上,翘着腿,用手指头敲打着膝盖,嘴里哼哼哈哈的答应像鱼吹出的气泡。乌吉斯格朗就把昨晚看见的事情说出来,哈日陶高腾地睁开眼睛。
“当真?”哈日陶高问。
乌吉斯格朗有点后悔。
“没看错?”哈日陶高说。
乌吉斯格朗扭头朝外走,哈日陶高叫住她。哈日陶高要喊老婆哈日伊罕,才想起她还在柴堆里猫着,用木棍在脚背上画有头发有眼睛的小人。但愿她永远也别出来!哈日陶高恨恨地想。他跛着两条腿——一条腿是坐麻的——到后屋拿出几粒纸裹着的药丸,详细交代服用方法后递给乌吉斯格朗。
乌吉斯格朗拿着药丸走了。她把药丸揣在衣服里,后背挺得很直。哈日陶高看着她的背影心想,腰板挺得直是因为有后脊梁支着,没有人愿意把后脊梁露在外面,而现在他手里的信息就是把能砍断脊梁的锋利斧头。想起今后专横跋扈的达日阿赤将臣服于他,娇小漂亮的阿茹娜将任由他摆布,哈日陶高美出一串鼻涕泡。
哈日陶高开始行动。他紧锣密鼓谋划着,他把自己分成数瓣:耳朵贴在村委会墙上的爬山虎里,眼睛藏在阿茹娜家的门楣上,脑袋留在身边帮他打主意。等把耳朵听到的和眼睛看到的信息汇总后,脑袋就明白该怎么做了。他找几粒药丸装进衣袋里,哼着歌跛着腿朝营子后面山坡爬去。
傍晚时阿茹娜感觉身体不适。她喂了鸡鸭就偎着被垛睡着了。睡梦中她听见铜铃铛响,却看不见苏日勒和克和他的羊群……山坡上雾气蒸腾,山燕子在紫色的雾霭穿梭,芨芨草无涯无际。她呼喊着寻找着,面前出现一眼砖窑。她想苏日勒和克准是赶着羊群在砖窑里面避雨。她钻进砖窑。一个人仰面躺在阴影里。她用手去摸铜铃铛,却摸到了那人膨胀的肢体,不是苏日勒和克。
“哪个?”阿茹娜一惊。
“我。”哈日陶高说。
“你怎么在……”阿茹娜问。
“问自己。”哈日陶高说。
“我来采蘑菇。”阿茹娜说。
“哄鬼!”哈日陶高压低声音。
“我来摘豆角。”阿茹娜说。
“这当儿是菜园?”哈日陶高反问。
阿茹娜绞着衣角,靠着砖窑墙壁站着,身上的衣服紧紧裹着她的身体。她恨自己嘴拙得像木块。哈日陶高眼睁睁看着阿茹娜跑出砖窑,跑下山坡,在视野里消失。哈日陶高是个腿瘸的人。
哈日陶高从阿茹娜的梦里爬出来……他看看夜空,月亮笑掉牙齿,星星朝他诡异地眨眼。蛙鼓敲起来,哈日陶高坐在砖窑顶上,他想把自己变成一只青蛙。青蛙够不到星星,够不到月亮,却有朝它们的影子上撒尿的能力。
苏日勒和克铺着翻毛羊皮袄仰面躺在大青石上。
他张着大嘴,他的嘴唇是青紫色的,牙齿是蓝色的,比钢铁的颜色还深。苏日勒和克这张曾经能吃下山里山外所有东西的大嘴——嚼石头像吃脆苹果,啃树干当吃棵辣葱的大嘴,现在朝天张着,冒出一股股青草的气息。这张大嘴也吃肉,但那是他当猎人的时候。这些好事情苏日勒和克都不记得了——那年他醉酒失足掉进营子西头的枯井里,以前的事情就都留在井底那块血红色的石头上,啥也没剩,都成了白云苍狗。打那以后苏日勒和克成了个没有过往的人。他觉得爹娘生下他来就是现在这个样子,牛高马大,力气无穷。脑子里只装着两件事:干活和吃饭——举着牧羊鞭放羊,张着嘴巴吃饭。其他的事情都是云都是风,与他无关。是云你就下雨,是风你就起浪,他概不关心。
现在苏日勒和克不但张着大嘴,他的大脚也像面峭壁一样朝天竖着,脚趾头上几只苍蝇嘤嘤地哭泣。
苍蝇嗅到了死亡的气息。
五大三粗的苏日勒和克,没病没灾的苏日勒和克,放着放着羊就死啦?这搁谁都不信。但事实就是这样。苏日勒和克就躺在那里,像座被狂风吹翻的铁塔,像棵被雷电劈倒的大树!阿茹娜去蝴蝶沟摘哈拉海(一种带刺的野菜)时发现了他。
苏日勒和克死后敖包营子下了场雨,是场透雨。透雨过后,日子就真正进入火热的阶段,那是夏季。大雨将盘绕在营子上空的腥臭气味冲洗干净。猫头鹰不见了,它们的影子和它们嘎嘎的笑声留在了学生的作业本里。猫头鹰的粪便在积水里分解,使敖包营子街道上的野草疯长起来。随着野草疯长的还有某些事物,阿茹娜开始并没在意。
这天早晨阿茹娜像往常一样吃了早饭喂了猪鸡,挎着柳条筐去河湾割猪草。她看见河湾里长疯了的灰灰菜被露珠压弯着腰,她朝灰灰菜伸出手去,她从灰灰菜那炫目的叶片上闻到了种特殊味道。
阿茹娜被某些事物击中了。
某些事物对当事人是苦的,但对传播者却是甜的。事物叠事物就是串晶莹诱人的糖葫芦。某些事物像豆角秧一样缠绕着阿茹娜。阿茹娜在街上走,人们在她身后骂鸡轰鸭。麻雀也掺合进来,用粪便在墙上摆出象形文字。有人故意把“鸡蛋”两个字送进她的耳朵。“鸡蛋”是臭鸡蛋,树上的青杏子却能酸掉牙。几个被青杏子倒了牙的光屁股孩子,捂着腮帮子躲在树荫里咿呀地唱:
砖窑砖,砖窑窑,
砖窑里住着老婊婊。
老婊婊长着四条腿,
一蹦一跳呱呱叫。
……
阿茹娜捂住耳朵,闭紧嘴巴,疾步回家。身后黄杨篱笆紧紧扣住,想把某些事物挡在外面。但年久的黄杨篱笆豁牙露齿缝隙太大,那些事物轻松就能钻进来。阿茹娜进屋脱下外衣使劲地抖,但还是觉得身上有去不掉的唾沫星子味儿。她气愤又无助。屋子沉默无言,墙壁也沉默无言,拉着窗帘的窗子遮挡着老阳儿。夫拉克申的照片挂在墙上,像遗像一样朝阿茹娜僵硬地笑。
阿茹娜独自在屋子里呆愣着。黢黑的四壁没有希望,只有一条路透着光。阿茹娜从后墙翻出,向村委会走去。
村委会墙上的爬山虎依旧油绿着,门口的老阳儿依旧充足着。保卫室里戴大檐帽抠鼻眼的年经保安也有了成果。他将成果团成小球,用指头捏着,寻找着打击目标。看见只苍蝇在玻璃上站着洗腿,保安得意地笑了。他把指头上的小球弹出去,苍蝇斜着从玻璃上栽下来,在桌子上嘤嘤叫着打旋。
“这是我最有意义,也是最快乐的一天。”年轻的保安心想。
这时候他看见一个面熟的女人怵怵探探朝村委会的院子里走,这让保安很不高兴。这种没有文化不懂规矩的乡下人他见得多啦,他得教训教训她。他用指关节敲敲玻璃,把脖子探出窗外。
“喂喂!干啥你?”保安喊。
“打——打电话。”女人说。
“叫你来的?”保安上下打量着女人。
“没,是我——”女人嗫嚅着。
“办公室没人!”保安说。
“他——”女人说。
“不在!”保安不耐烦地说。
“刚才我还——”女人说。
“刚才在,现在不在!”保安手挥着,像赶苍蝇一样。
山坡上树木沉默着。蚂蚁筑起高高的巢。
荞麦蹲在山坡上。荞麦再也听不到苏日勒和克牧羊鞭上铜铃铛那圆润的铃声。铜铃铛装在阿茹娜的衣兜里。
阿茹娜觉得苏日勒和克死得蹊跷。阿茹娜想把这事情说给达日阿赤听,但是她找不到他!村委会保卫室戴大檐帽的年轻保安来了犟劲儿,和阿茹娜杠上了,横竖不让她接近居委会半步。年轻的保安并且留话给来换岗的年老的保安,见到阿茹娜一律驱逐。年轻保安是保安队队长,是年老保安的上司,年老的保安必须听年轻保安的话。
保安们反天啦!阿茹娜想。
“可小小的保安有这大权力?”阿茹娜心里疑虑。
阿茹娜想,保安没有那样大的胆子,保安后面肯定有达日阿赤的话。保安只是个执行者,是达日阿赤不想见她。达日阿赤以为阿茹娜死皮赖脸找他是为了算卦的事情。他躲着她,就像小孩偷了邻居的东西因为羞怯躲着人家不敢见面一样。但达日阿赤不是小孩,他不会羞怯,羞怯当不了干部。
“你说啥也要见到他!”阿茹娜对自己说。
在营子口的大柳树下拦住达日阿赤,是三天后傍晚擦黑的时候。那时候蛤蟆在河湾里叫,蝙蝠在天上飞,人们都从田野里收工回家。男人的眼睛被桌上的酒壶占着,女人的嘴巴被碗里的饭菜占着,顾不得其他。达日阿赤骑着自行车哼着歌,突然就被大柳树下的阿茹娜给截了,吓得他自行车差点撞到阿茹娜的腿上。达日阿赤嘴里哎哎哎地叫着,骑着自行车七拐八拐掉进路边的沟里。
达日阿赤看看是阿茹娜,就瞪起眼珠子。
“你干啥你!”达日阿赤喊。
“不干啥。找您。”阿茹娜说。
“我没带纸牌!”达日阿赤说。
“我不算卦。”阿茹娜压低声。
“那你想干啥?”达日阿赤往后退。
“别害怕。”阿茹娜紧紧抓着达日阿赤自行车的后座架,“我只是想跟你说件事。”
“啥事?”达日阿赤问。
“苏日勒和克的事。”阿茹娜发现自己很镇静,“苏日勒和克死得不明不白,他是中毒死的。”
“有可能。”达日阿赤,捏着车闸,“那傻子,他逮着啥吃啥。山上多的是带毒的东西,像断肠草,像鸽子花,像紫蘑菇。还有蛇苗子,都能毒死人……”
“不是这些!”阿茹娜打断他。
“那是啥?”达日阿赤问。
“哈日陶高的药丸子!”阿茹娜说。
达日阿赤翻弄着眼皮,“这话可不敢乱说,人命关天的事!哪个看见啦?你能拿出啥证据?”阿茹娜想说她是听铜铃铛说的,可那样达日阿赤肯定会笑掉大牙,认为她精神出了毛病,是找茬胡闹。
阿茹娜接不上达日阿赤的话,只能嘟嘟囔囔小声说:“反正我知道苏日勒和克死得冤。”
这话达日阿赤不是只听阿茹娜说,苏日勒和克死的当天乌吉斯格朗也哭哭啼啼地找过他。那天达日阿赤带人去哈日陶高家,他家的腥臭味儿还没有散尽,屋顶上还稀稀拉拉地蹲着几只黑色的猫头鹰。
达日阿赤走进诊所,跺跺脚,但哈日陶高没像往日那样出来接他。哈日陶高无动于衷,像块门板似的端坐在太师椅上,拿帽子扇着风。达日阿赤挥挥手让其他人出去。屋子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哈日陶高把达日阿赤叫到跟前,趴在他耳朵上小声地叽咕话。达日阿赤听后仰面大笑,笑得肚皮乱颤,笑得岔气。笑完后达日阿赤从衣兜里掏出副纸牌,在手里唰唰唰洗三遍举到哈日陶高面前。哈日陶高抽出一张方片J,脸唰地就绿了。达日阿赤一脖搂儿把他从太师椅上搧下来。
“你个骗子!还有啥好说的!制售假药致死人命,人家要告你,你他娘的还黄鼠狼顶牛粪人模狗样地在这坐着。等着坐牢吧你!”达日阿赤说。
哈日陶高浑身颤抖,变成草鸡,嘣嘣地啄着地上的米。起来后哆嗦着找把木梯下到地窨里,拿出一枚祖传的镶着猫儿眼的戒指塞进达日阿赤的外衣口袋里。达日阿赤背着手在诊所里转了一圈,这捏捏那看看,然后说:“把卫生搞搞,别把诊所弄得像猪窝似的!”
达日阿赤带着人走了。哈日陶高送出老远。回来时哈日陶高脑袋抵着墙呜呜地哭,哭得鼻子老长。哭着哭着,哈日陶高想起老婆哈日伊罕。他走到院子里扒开柴堆。秃顶的哈日伊罕瘦成了他娘。
哈日陶高将她背进屋里。
那夜月亮做了淘气鬼。
月亮把自己弄成个大瓷盆。它挂在柳树梢上敲响自己,她鼓动蟋蟀们吵闹。接着月亮又变成能工巧匠,它把阿茹娜的影子剪成漂亮的窗花,贴在路面上。这都是些虚幻迷人的东西。达日阿赤张着大嘴,长时间地看着阿茹娜。他开始心痛眼里含着泪花的阿茹娜。达日阿赤舔舔嘴唇,他把挽着半截袖子的胳膊伸出去,他想把阿茹娜揽在怀里。但阿茹娜只给他半个后背,达日阿赤的手只好落在阿茹娜的肩膀上。他想他得说点啥。
“前段时间忒忙,啥也顾不上。”达日阿赤讪笑着,“过几天我再给你算一卦。”
达日阿赤说这句话时,河湾里正飘起一阵夜风。于是这话到了阿茹娜耳朵里就有了湿漉漉的感觉。
事实证明达日阿赤的话成了烟炮。水里的烟炮有回响是奇怪,没回响是正常。反正阿茹娜也没指望他怎么着。没指望也就不会失望。阿茹娜的指望在她家里的牲畜身上,在她屋檐下种植的几株葫芦上。阿茹娜用剪刀给葫芦打杈,葫芦张着黄色的喇叭花的时候,格根塔娜骑着摩托车来看她。
格根塔娜走进屋,把拎的东西往桌子上一扔,嘴里喊着:“热死啦!热死啦!”三下两下把外衣脱去,身上只剩下胸罩裤衩。阿茹娜给她沏茶她不喝。她走到外屋,掀开水缸盖,拿葫芦舀瓢凉水咕咚咕咚喝下去,用手背抹去嘴巴上的水珠。
“告诉你个好消息。”格根塔娜说。
“啥消息?”阿茹娜问。
“夫拉克申在省城的工地上当钳工。我朋友巴雅尔跟他说了家里的事,夫拉克申说有时间要回家看看呢。”
阿茹娜愣了。按理说应该高兴才对,可是她却高兴不起来。她想着达日阿赤算卦的事,在心里拌起了一盘凉菜:有辣椒,有葱段,有臭蒿,有味精,几样搅在一起,百味杂陈。
“别光顾高兴,你也得帮我个忙。”格根塔娜搂着阿茹娜的肩膀,说。
“啥忙?”阿茹娜问。
“不借金不借银,就是帮我捧捧场,陪陪客人。”格根塔娜大大咧咧地说,“念书时就知道你酒量大,三两男生不是对手。”
“可是——”阿茹娜犹豫着。
格根塔娜不容置疑。她从包里掏出身时髦的夏装让阿茹娜换上,推着阿茹娜朝外走。
格根塔娜换了坐骑。轻骑摩托车换成进口越野摩托车。格根塔娜启动越野摩托车马达,驮着阿茹娜,两个要好的女人上了路。格根塔娜很兴奋,阿茹娜却有些害怕,在后面紧紧抱住格根塔娜的腰。格根塔娜的腰麻杆细,却把摩托车开得像毛驴一样尥蹶子。到镇上一家酒店时阿茹娜身上已经像散了架似的疼痛。
穿旗袍的礼仪小姐把她们带到二楼的雅间。推开门,阿茹娜看见达日阿赤坐在里面的椅子上,旁边是个穿西服系领带、方面大耳的胖男人。格根塔娜把脖子上的丝巾解下来挂在椅子靠背上,拉张椅子让阿茹娜坐在胖男人身边,朝阿茹娜身边的胖男人挤挤眼,自己靠达日阿赤坐下。达日阿赤沉着脸,耷拉着眼皮,装着不认识阿茹娜。他手里像玩折扇样捻着几张纸牌。
阿茹娜紧闭着嘴,不拿眼睛瞅达日阿赤那张脸,只瞅桌下自己那穿着凉鞋的脚趾头。她像条搁浅在岸边的鱼,尽量使身上的器官闭合起来,进入休眠状态,只有耳朵活着。从他们的谈话中阿茹娜知道挨着她坐的胖男人姓白,是镇银行信贷部的主任。阿茹娜还知道了格根塔娜要在敖包营子开家毛纺厂,酒桌上的两个男人,一个土地爷一个财神爷,都是关键人物。
上厕所时格根塔娜给阿茹娜作揖,再三叮嘱她要陪好客人。为了格根塔娜阿茹娜豁出去了。回来时阿茹娜就把酒喝得惊涛拍案,汪洋恣意。酒喝到半夜,醉了的格根塔娜搀着更醉的另外三个人到了三楼的歌厅。歌还没唱,阿茹娜就瘫在长沙发上不省人事了。
阿茹娜醒来的时候,已是第二天早晨。她发现她躺在酒店客房的双人床上。沙发上堆着衣服,床上有胖男人的气味和呼噜声,床下一双大号的皮鞋压在她娇小的凉鞋上,床头柜上放着一叠钱。
那是崭新的纸币,能削断萝卜的纸币。
霜降下大冻,夫拉克申果然回来了。
懒人有懒福。夫拉克申虽不承认自己是懒汉,可也是掐着日子回来的。多两天回来还能帮着阿茹娜割山坡上的豌豆;少两天回来也能帮着阿茹娜收园子里的白菜和土豆。夫拉克申就在这两样之间的节骨眼儿,恰到好处地回来了。他出现在阿茹娜面前时,阿茹娜正在院子里晒豌豆。新打的豌豆绿莹莹的,晒几天就变成金黄。阿茹娜用口罩和头巾把自己包裹得像海湾的阿拉伯妇女,严严实实的。她用簸萁给晒好的豌豆出糠,豌豆里总有残留的豆荚和土屑。
她哈着腰,就像在给豌豆做礼拜。
觅食的鸡呱呱叫着飞上篱笆。
夫拉克申胡子拉碴地站在阿茹娜面前,手里举着几条黑色带花纹的泥鳅。泥鳅是他从河湾里摸的。
“给咱弄弄!”夫拉克申说。
阿茹娜手端着簸萁,从口罩和头巾的缝隙里看着夫拉克申。那缝隙看不出眼神的惊愕。
豌豆哗啦啦地从簸萁里倾泻出去,晒好的豌豆趁机埋伏进还没晒好的豌豆堆里。
“给咱弄弄。”夫拉克申央求着,“再弄壶酒。”声音可怜巴巴,有气无力。
阿茹娜直起腰,她往屋子里走。夫拉克申在后面跟着,看她一件件往下卸装备。阿茹娜洗了把脸,进屋找些零钱拿着去街上给夫拉克申打酒。旭日干家的小卖铺在营子中间。
阿茹娜拎着四斤装的塑料桶,边走边想着些事情。
过去旭日干家小卖铺门前总是聚着人,现在虽然少很多,但也都是营子的缩影和精髓。小孩子推着向日葵秸秆模仿拖拉机突突突地跑着。他们的奶奶爷爷或姥姥姥爷三五一伙地坐着玩“对调”(一种扑克游戏)。本来玩得热火朝天的场面却因为阿茹娜的到来而肃静下来。人们都拿眼睛盯着她,这让阿茹娜产生一种走进阴森的墓地里的感觉。
于是,阿茹娜从小卖铺打酒回来的路上就不再犹豫,把事情定了下来。她想纸里终究包不住火,有些事情迟早会知道,不如把实话说给他。
阿茹娜回到家。她把从河套里摸的泥鳅炖了,还炒了两个菜,焖了夫拉克申爱吃的豌豆饭。还有一瓶老醋,这也是过去夫拉克申爱吃的东西,但他却一口不动。在城里已经忘了醋的滋味,现在夫拉克申只喝酒。喝了半桶酒后,人就雨茄子似的鼓胀起来。阿茹娜去盛饭。豌豆在锅里笑开花。出去撒尿回来的夫拉克申顺势把阿茹娜按倒在锅台上。他热乎乎的酒气喷在阿茹娜的脖子上。阿茹娜觉得痒,她憋不住想笑。夫拉克申把在城里学的各种招式都用在阿茹娜身上。
折腾够了,两个人躺在炕上醒着歇息。气氛好,阿茹娜就把她和达日阿赤的事情跟夫拉克申说了。没有夸张也没有缩减,就把事情像玉米粒一样显眼地摆在磨盘上,等着破碎碾压。阿茹娜做好了准备,她想夫拉克申听了后肯定会打雷,而且是霹雳;肯定会揍她,而且不是用腿脚就是用棍棒。
但是没有。夫拉克申有心无意地听着,像是听评书或别人的故事。阿茹娜讲完回头看时,夫拉克申已经酣然入睡了。
有很多农活要做,第二天阿茹娜早早起床。阿茹娜把镐头从柴堆里拉出来,扛在肩膀上。霜降季节地里没有霜,辣菜不怕冻,长得很茁壮。辣菜不像阿茹娜那样傻,它把心思深藏在地里,轻易不让人知道;它把心思结成疙瘩,用盐腌熟晒干后才让人慢慢地小口品,才让人体味它的醇厚它的香。辣菜知道会有后悔的事情等着阿茹娜。
果然晌午阿茹娜挑着担辣菜回家时,发现夫拉克申不在屋里。厕所里没有,喊他也不吭声。阿茹娜意识到不妙,跑去厨房,就看见插在厨具架上的菜刀不见了。
“呀!”阿茹娜倒吸一口凉气。
阿茹娜后悔不迭,她埋怨着自己。
夫拉克申午饭没有回来吃。阿茹娜料定要出大事情。
下午阿茹娜没有下地干活,她留在院子里腌制辣菜疙瘩。可她心不在焉,不是少放了盐就是多加了水,惹得辣菜和水缸同谋抗议:辣菜往地下伸腿,水缸咕咕噜噜冒泡。但这些都占不住阿茹娜的耳朵。阿茹娜的耳朵张着,正捕捉着营子里的风吹草动。
傍晚掌灯时候,夫拉克申回来了。他确实去了达日阿赤的家里。村委会那个年轻保安架着把他送回来的时候,他还半醉半醒着。年轻保安对阿茹娜劲儿劲儿的,见她不耐烦说话。年轻保安走后,夫拉克申从怀里一件一件往外掏东西。
他先是掏出喝剩的半瓶酒墩在桌子上。
“知道这是啥酒?——茅台!”夫拉克申舌头打着转。
他又掏出抽剩的半盒烟拍在桌子上。
“知道这是啥烟?——中华!”夫拉克申自问自答。
接着夫拉克申又竖起拇指,不停地夸赞达日阿赤够朋友,够义气,不小瞧他,拿好烟好酒招待他。夫拉克申闭着眼睛说话,睁着眼睛睡觉,他醉得不轻。阿茹娜本想给夫拉克申煮碗醒酒汤,但她到厨房又改变主意,只给他沏了碗白糖水。
阿茹娜刚在厨房里找到了菜刀。早晨她切菜时没有把菜刀在木架上挂牢,菜刀落在案板后面的墙缝里,它砸死几只蚂蚁。
日影在牛蹄上,它踏过霜踏过雪。日影在鸟喙里,它唱出节气唱出日子。电视里的日子是别人的日子,阿茹娜的日子在水井里。她把日子舀进水桶,担在肩膀上。她把细碎的日子拉得很长。
门上新贴的楹联映衬着阿茹娜红润的脸。她一日三餐地照样地忙着。下台阶鸡鸭猪羊围着她转,出院子抬头望见南山。这样的日子庸常而紧凑,说不上幸福倒也踏实安稳。夫拉克申挺着腰板,油瓶倒了不待扶。他整天在营子里甩着胳膊闲逛,除了喝酒就是打牌,再不就蹲在场院里看小孩抽陀螺,从不帮助她做家务。
阿茹娜不指望他。闲着好歹是个说话的人,晚上好歹有个可以依靠的脊背。
过了正月十五就算踩到年的尾巴。年过完了,择个黄道吉日,格根塔娜的毛纺厂开业了。乒乒乓乓的鞭炮声在敖包营子炸响,惊恐的鸟掺在喜庆的纸屑里飞。格根塔娜又换了坐骑。进口摩托车换成顶上带窗户的小轿车,还配上了头发打着蜡胳肢窝里老夹着黑皮包的男秘书。开业典礼那天格根塔娜派秘书送来请柬,诚心请阿茹娜参加。阿茹娜没去,她把请柬剪碎了搅在饲料里喂了鸡鸭。格根塔娜还捎信让夫拉克申去毛纺厂当后勤,夫拉克申鼻腔里嗤了一声,他嫌待遇低环境差。夫拉克申的心拴在城市里,回来的只是他的躯壳,他开春铁定要回城里去。
阿茹娜用毛线给夫拉克申编织毛衣。她想把水塘织在毛衣上,还想让水塘长出两只肩靠肩的鸟和一蓬带藕的荷花。可因为她心事太重,加上又没有见识,就把荷花织成了营子里随处可见的向日葵,把两只鸟织成两只在河里睡觉的笨鸭子。她拆了返工,错了再拆。她皱着眉头,咬着嘴唇,就在这拆拆返返之间,一粒榆钱儿在阿茹娜心里长成大树。她拿定了主意,开始准备。
阿茹娜把鸡鸭都卖了,把羊和猪赶到樱桃沟的娘家寄养;借人的东西还回去,欠人的钱财填补上。清理衣物时,阿茹娜在包袱里看到她放进去的那只铜铃铛。她把铜铃铛捧在手里,长时间地看着它。她犹豫着,最后还是没舍得还给乌吉斯格朗,她把铜铃铛又放进包袱里。
院子里空得只剩两个人时,夫拉克申才觉出异样来。
“不想过啦?”夫拉克申说。
“我跟你走。”阿茹娜不看他。
“啥?”夫拉克申瞪大眼睛。
“跟你去城里。”阿茹娜抬起头。
“嗤!”夫拉克申在鼻腔里笑。
“胡闹!”夫拉克申说。
“不胡闹。”阿茹娜淡淡的。
“你以为城里容易?”夫拉克申抬高声儿。
“不容易。”阿茹娜说。
“你以为城里工作好找?”夫拉克申说。
“我们一起找。”阿茹娜说。
“没工作要饿肚子!”夫拉克申说。
“我们一起饿。”阿茹娜说。
“没工作要睡桥洞子!”夫拉克申说。
“我们一起睡。”阿茹娜说。
“胡闹!”夫拉克申甩着头。
“嗤!”夫拉克申又在鼻腔里笑了一声,笑过之后瞪着眼珠子看着阿茹娜。夫拉克申眼睛很大,不是近视眼,但却像近视眼一样盯着阿茹娜。
在阿茹娜眼里,大地像张白纸一样向四野铺展。
坐在火车上的阿茹娜就像新来的插班生。她正襟危坐,既新奇又胆怯。夫拉克申见过世面的不管不顾,他把火车当成家,把衣服随便搭在肩膀上,脱下鞋和脚上的袜子。他咔嚓咔嚓啃着苹果,边咋咋呼呼玩扑克,边和邻座的人胡吹滥侃。夫拉克申上火车后一袋接一袋地不停买吃食,恨不能把路上的小卖部都搬到火车上,恨不能在火车上过一辈子。吃食是夫拉克申的信心。吃饱了他拍拍胸脯打嗝,喝醉了他耷拉着脑袋睡觉。
阿茹娜呆呆地坐着,无所事事。到了夜里,她看着面前一张张陌生的面孔垒起的墙,有种孤身一人走在荒凉的旷野上的感觉。车厢在沉寂中黑下来。阿茹娜眼皮沉重却睡不着觉,她的心秤砣样悬着。她抬手把装着铜铃铛的那个包袱抱在胸前,才觉得踏实些。
她终于睡着了,她把眼睛长在了梦里……她看见敖包营子里一片片石板房冒出道道炊烟,炊烟袅袅,在微风中弯成无数个问号和叹号……她看见山坡上的豌豆花一片雪白,白过羊群的脊背……她还看见了苏日勒和克。苏日勒和克抄着牧羊鞭叮当叮当跑上山坡,又叮当叮当跑下山坡去。那声音和火车的钢轨声重合在一起……
在车厢里有个猴瘦的男人,一双贼溜溜的眼睛像是看车厢里人们的睡相,其实他是在寻找着目标:那个农村人打扮的年轻女人,正依着座位睡觉,怀里还抱着个鼓鼓囊囊的布包。那里面肯定装着值钱的东西!猴瘦男人想。趁那女人翻身的当口,猴瘦男人轻易就把她怀里的布包弄到手。
猴瘦男人把布包揣在怀里,装着肚子痛进了厕所。他打开包,大失所望——包里没有他期望的东西,除了些女人用的零碎就是一只铜铃铛。猴瘦男人把铜铃铛拿在手上,他端详着铜铃铛,铜铃铛也端详着他。铜铃铛说话他听不懂,但他从那粗糙的外表断定它虽是个旧物却不是个值钱的古董。
“嘘!”猴瘦男人沮丧地朝指头上吹口气,恨恨地把厕所窗子打开,顺手把铜铃铛丢到窗外。铜铃铛在空中打了两个旋,然后无声地滚落进铁轨下面的杂草中。
阿茹娜和敖包营子最后的联系就这样砰然中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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