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兵不死

2016-12-08 10:09石钟山
湖南文学 2016年1期
关键词:小伍政委师长

→石钟山



老兵不死

→石钟山

九十七岁的父亲,接到了纪念反法西斯七十周年组委会阅兵观礼的通知。父亲在等待去北京观摩阅兵的日子里,显得躁动异常,他不停地翻阅着纪念阅兵组委会寄来的大红嘉宾册。

父亲开始一遍遍地翻箱倒柜,先是找出了不同时期的旧军装,一套套展开,摆在自己的面前,然后选了一套洗得发白的军装穿上。又从柜子的底层,搬出一个乌黑的木头盒子,盒子上了锁,父亲从腰间抖抖地拎出一串钥匙,打开锁。里面盛满了各种时期的军功章。父亲用颤抖的手,把一枚又一枚军功章别在胸前。军功章相互铿锵地在父亲的胸前撞击。父亲的腰一点点地挺起来。

父亲先是照了镜子,看着镜子中的自己,头发早已稀疏花白了,清瘦的脸上深刻了岁月的痕迹。父亲觉得自己还不老,努力地又让自己的腰挺直一些,他冲镜子中的自己敬了个礼。

父亲觉得自己还是个兵,他满意地笑了。

父亲在等待参加观摩阅兵的日子里,开始变得沉默寡言。他长时间地让自己坐在自家的阳台上,望着窗外。老人都爱回忆,父亲自然也不例外。

母亲坐在阳台的另一侧,戴着老花镜,她在读报纸,几页报纸她能读一天,想起来就看一会,又想起了别的什么事,放下报纸去忙事,母亲又拿起报纸接着读。母亲从年轻那会就爱读书,那会读的是《红楼梦》。母亲年纪大了,读不动书了,她现在只看报纸,让自己的阅读习惯随着生命延续下去。

父亲望着母亲读报的侧影,猛然间他又想起了谢枫,那个文工团的手风琴手。在朝鲜战场上,谢枫救了母亲也救了父亲,那场战斗结束后,谢枫却神秘地消失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父亲想起谢枫,心情复杂起来。他不知是自己做梦还是回忆,时间穿越回了几十年前。

一九四七年的初冬,辽沈战役已接近尾声,父亲的队伍,把东辽城里三层外三层地给围住了。解放东辽城的战斗一触即发,父亲那一年已经三十有六了。

父亲的队伍在解放东辽城前夕,休整在东辽城外,一个叫马家堡的小村子里。

在这短暂的闲暇时光里,发生了一件令父亲一辈子都刻骨铭心的大事——房东的丫头,“咣当”一声走进了他的心里。

房东丫头姓马,小名丫头。十八九岁的样子。长辫子甩在腰际,两只眼睛像一对黑葡萄,饱满瓷实,亭亭地立在父亲的面前。

父亲的名字叫石光荣。是参加革命后,首长给起的。父亲的原名叫:石头。

确切地说,是马家堡的丫头爱上了石光荣。

石光荣站在院子里吃饭,一手托碗,一手抓饼子,指头缝里夹了半块咸菜疙瘩。大海碗在手里转半圈,玉米糊糊便下去了半碗,石光荣吃饭就像打仗一样,铿锵作响,山呼海啸。丫头望着石光荣就笑。石光荣风卷残云地把饭吃完了,抹一把嘴,冲丫头:你笑什么?

丫头不说话,仍笑。一转身跑了。

部队攻城的前夜,发生了一件让石光荣始料未及的事件。

夜半,石光荣打着呼噜,呼噜声震得墙角的蜘蛛网一抖一颤的。丫头轻推木门走了进来,呼吸急促地站在石光荣的床头,听着石光荣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声。突然,她掀开石光荣的被子,一步跨上了石光荣的床,动作连贯地抱住了石光荣。

石光荣一惊醒了,他下意识地把手伸到枕头下去摸枪。

丫头呼呼哧哧地说:别动,是俺。

石光荣怔住了,借着窗外月光雪光,他看清了丫头那双黑黑的眼睛。此时的丫头,把身子严严实实地贴在石光荣的胸膛上。石光荣立马明白发生了什么,他奋力推开丫头,同时身子滚下床,叫了一声:丫头,使不得呀。

丫头连滚带爬地追下床,又抱住石光荣的腰,软软地叫了一声:哥,明天就要出兵打仗了,俺要把自己给你。

石光荣闭了下眼睛,感受着丫头身子的温度,他一阵晕眩,随即他又清醒了。口干舌燥地说:丫头,使不得,俺部队有纪律。

他把丫头的两只缠在腰上的手分开,一步蹿到了门外。他冲下房的警卫员大喊:伍子,小伍子。

丫头也追出来冲石光荣说了句:哥,俺喜欢你。

说完一扭身子,向上房跑去。

警卫员小伍子提着枪冲出来,站在院子里:营长,啥情况?

石光荣长吁一口气冲小伍子:情况解除,睡觉。

小伍子迷迷怔怔地用手摸下脑袋,打了个哈欠回屋了。

回到床上的石光荣,却睡不着了。

就在那一夜,丫头走到了石光荣的命里。

攻打东辽城的命令下达到了石光荣所在的三营。

三营又一次作为这次攻城的尖刀营。他们的任务是:打开缺口,直插敌人的腹地,把军旗插到城内的制高点。

黎明时分,石光荣和尖刀营的弟兄们在壮行。

每人手捧了一个大海碗,碗里装满了土制烧酒。石光荣立在队伍前,目光从头至尾在士兵的脸上扫过。队尾处,丫头也站在队列中,此时,丫头的身份是支前队的队长,一条腰带扎在她的腰际,她像一株饱满成熟的玉米。

石光荣收回目光,喊了一声:干。

众人把酒喝干,摔了碗。这是壮行的规矩——不成功便成仁。

众人又一起喊:首战用我,我在旗在。

石光荣在士兵们的呐喊声中,热血沸腾,他挥了一下手:出发!

队伍在酒气中雄壮地出发了。

他狠狠地看了一眼队尾中的丫头。

丫头冲他抿嘴一笑。

石光荣的心里打了个激灵。

三发绿色信号弹在东辽城外腾空而起。

解放东辽城的总攻打响了。

炮声、枪声、喊杀声震耳欲聋。

石光荣率领的尖刀营一马当先,冒着炮火和枪弹,直逼东辽城内,城墙已被炸开一个缺口,士兵试图顺着缺口杀进城内与守军短兵相接。

尖刀营的战旗在黎明的晨风中猎猎飞舞,就在这时,缺口后侧敌人碉堡内两挺机枪拦住了尖刀营的去路,奔跑在最前的十几名士兵中弹倒下,包括尖刀营的旗手,战旗摇晃两下,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

掩身在一块掩体后面的石光荣,看到了敌人碉堡里喷出的火舌,大喊了一声:爆破手上。

两个士兵夹着炸药包依托掩体向前跃动。

火力掩护!石光荣大喊一声。已挥枪射击。全营的轻重火力一齐射向敌人的碉堡。敌我双方的枪声交织在一起,像刮过的一阵狂风。

两个爆破手先后中弹,牺牲在了爆破的路上。又有两个爆破手挺身而出,又不幸阵亡。石光荣眼里充血,他红了眼睛,跃身向前奔去。他自己要充当一次爆破手。警卫员小伍子在身后喊叫:营长,你不能去。

石光荣头也没回喊了一声:滚犊子!

警卫员小伍子张口结舌地望着石光荣向前跃去,每次战斗,小伍子都差不多遭受这样的际遇。石光荣人送外号:石疯子。只要一听见枪响,他眼里只剩下敌人。

石光荣已从战友遗体旁拾起炸药包,左右腾挪一点一点向碉堡接近,掩护石光荣的火力又一次响起,炒豆子一样,哗声一片。

碉堡近了,又近了一些,石光荣已接近了碉堡。掩护的火力已停止了射击,只有敌人碉堡内的两挺机枪还喷着火舌。

石光荣仰躺在碉堡下一个射击死角,他拉开了引线,把冒着烟的炸药包甩进了碉堡内。自己快速地向安全地带滚去,正当人们等待一声巨响,不料,炸药包又被碉堡内的敌人扔了出来,在碉堡前爆炸,浓烟过后,敌人的火力更猛烈地向外射击。

赤手空拳的石光荣被敌人的火力压制在一个土坎下,他进退不能,枪里的子弹已经射光。他甚至抽出了背后的鬼头大刀,他只能和近在咫尺的敌人血刃。

东辽城内四面八方传来了喊杀声,兄弟部队已杀进城内和敌人展开了巷战。唯有尖刀营仍被敌人压制在城墙外。

正当石光荣举着大刀准备冲出掩体时,他看见了奔跑而来的丫头。一条独辫在丫头身后跳跃着,辫子上一条红头绳分外显眼,像一团火燃在石光荣眼里。她左右腾挪躲避着敌人的子弹。她像一只灵巧的松鼠,在接近敌人的碉堡。

石光荣在那一刻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丫头被一发子弹击中,她的身子向后弹了一下,跌落在地上。

石光荣大喊:丫头,丫头……

丫头似乎听见了石光荣的喊声,她很快挣扎起来,看了眼石光荣。石光荣又大喊:趴下,趴下。

然而丫头并没有听从石光荣的命令,她突然跃起,又猛地扑向了碉堡内的两挺机枪,显然碉堡内的敌人,被这一瞬间惊吓着了,暂时停止了射击。丫头一手一支抓住了两挺机枪,并把两只枪口都揽到了自己的胸前。她甚至回头冲石光荣喊了一声:哥,俺要嫁给你……丫头幸福地冲石光荣笑了一下,洁白的牙齿在晨光中那么一跳。

敌人的枪很闷地响了几声,哑了。

石光荣挥舞大刀第一个冲到碉堡前,队伍黑压压地冲进了城里。

尖刀营的战旗插在了东辽城的水塔上。

石光荣怀抱着血肉模糊的丫头站在战旗下。所有的战士在静默看着这一幕。

石光荣觉得丫头并没有离去,仍沉甸甸地在他怀里抱着,甚至能感受到她的体温。丫头最后的话盘绕在他的耳边和心里:哥,俺要嫁给你。

石光荣怀抱丫头,潸然泪下。

久久,石光荣嘶哑地喊了一声:给丫头送行!

为丫头送行的枪声响了起来,那是三营几百支长枪短枪发出的哀鸣。

丫头在石光荣的心里定格了。他睁眼闭眼,浮现的都是丫头的身影……

丫头帮他洗衣服,衣服洗得透亮洁净,晾在院子里的树枝上。

丫头和他比赛吃饭,一碗面糊糊被他吸溜得山呼海啸。丫头欣赏地望着他,也把自己的菜汤喝得有声有色。他喝光一碗糊糊,亮出碗底,丫头也亮出碗底。

丫头上床死命地抱住他,颤着声道:哥,俺要嫁给你。

丫头出征前的那碗酒,高举过头顶和士兵们一起一饮而尽。

丫头站在敌人碉堡前,回头一笑:哥,俺要嫁给你……

石光荣的心思,完全被丫头的音容笑貌占满了。

队伍接到了入城命令。

士兵们喜气洋洋,精神焕发地准备入城接受东辽城人民的检阅。

城门大开,彩旗招展,锣鼓喧天。

各路进城的队伍源源不断地走进城里。

石光荣骑在马上,身下的马似乎也头一次见到这阵仗,它咴咴地叫了两声,高昂起马头,挺胸抬头地向城里走去。

入城的街道上,路两旁人山人海,市民们挥舞着彩旗,脸上尽是过年的喜色。一支秧歌队载歌载舞正扭着秧歌。

一列穿军装的女兵也混插在歌舞的人群中,姑娘们舞弄着腰间的红绸带,她们的脸上洋溢着向日葵的光芒。

石光荣被眼前这种欢迎的氛围感染着,初冬的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望了眼太阳,突然有种打喷嚏的欲望,他低下头,酝酿着这个磅礴的喷嚏。猛然,他看到了秧歌队伍中,一个穿军装的女孩,扭着灵活的腰肢,甩着两只长辫子,尽情欢悦地扭着秧歌。他心里叫了一声:丫头……

眼前的姑娘除了装束不同,简直活脱脱就是丫头。穿军装的姑娘似乎也看到了石光荣那双直勾勾的目光,她莞尔一笑。

石光荣擦了下眼睛,再抬头时,秧歌队已调转了方向,那个丫头,已被淹没在了人海之中。

石光荣直了一双眼睛,队伍在行进,高头大马伴着秧歌鼓点向前走去。秧歌队伍已抛在了身后,眼前是欢迎的人群,彩旗翻飞。石光荣如同行进在梦里。

队伍进城,东北宣告解放了。

大部队接到命令向京津地区开拔。石光荣所在的师,留守原地,他们的任务是帮助地方恢复生产建设。

师首长为了让这些进城的泥腿子安下心来,特意组织了一场地方与部队的联谊会。说是联谊会就是一场相亲会,营以上干部参加。这支部队南征北战东打西杀,从来没有如此安定地在一个地方驻扎过。全师二三十号子营以上干部,都已经三十大几了,别说和女人谈恋爱,就是多瞅女人几眼的机会都没有。战争熬的是精血,一场战斗接一场战役时,他们还没觉得有什么,一闲下来,吃几顿饱饭之后,荷尔蒙嚎叫着在精壮的体内四处乱撞,让这些无处发泄的大龄军人,嗓门变粗,火气变大,动不动就摔盘子踢凳子的。师长和政委都是过来人,自然明白手下这些弟兄们“火”从何来。于是举办了这次恰逢时机的联谊会。

参加联谊会的是各行各业的女工,自然是经过精挑细选的,不仅长相妥帖,还要思想进步,对亲人解放军有着深厚的感情。同时参加联谊会的还有师文工团的一些女兵。

在一个夜晚,联谊会在部队的食堂开始了。一切都很简单,把桌椅板凳堆放在两边,头上挂了一串拉花,白炽灯的灯泡被换成了大号的,墙角的桌子上放了一部老式留声机,那是战利品。留声机划着唱片,播放着谁也没听过的曲目。

这一切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里有一堆女人,并且算是年轻貌美,姑娘们挤坐在一厢的凳子上,她们交头接耳,叽叽喳喳,脸红心跳,不时抬眼瞟着坐在另外一厢的军官们。

军官们知道这个联谊会就是相对象的机会,他们早就将一切准备停当了。把珍藏的皮鞋找出来,擦了又擦,理了发,刮了胡子。三十大几的人了,队伍进城了,暂时不再打仗了。找个女人成为了他们头等大事。

联谊会的通知两天前就下发了,石光荣自然也接到了通知。他这耳朵进,那耳朵出,压根没把这个联谊会当回事,他满脑子里想的还是丫头。

联谊会开始的时候,石光荣无精打采地躺在床上,双眼迷离地盯着天棚。小伍子已经在外面备好了马,穿戴整齐地进门催石光荣出发。

石光荣一脸茫然地望着小伍子,一遍遍地问:联谊会,什么联谊会?

小伍子又把通知内容说了一遍。

石光荣懒洋洋地说:他们爱联就联吧,我没心思。

说完石光荣翻了个身,面朝里再也不理小伍子了。

小伍子干干硬硬地站了一会,只能出去了,蔫头耷脑地把马牵走了。

联谊会在师长和政委的组织下,正热火朝天地开着。

起初男女双方两大阵营各守一隅,谁也不好意思首先突破防线,女青年们脸红心跳地低着头,有的揉搓胸前的辫梢,有的玩手指、捏衣角。军官们虽然急不可耐,但都不知如何打破这尴尬场面,喘着粗气,两手掰着屁股下的凳子,热汗浸了一层又一层。

师长虽然也娶妻生子,但也没见过这种阵势,他站在地中央,这边看看,那边瞧瞧,他拍了大腿,又拍了手掌冲军官们道:你们还愣着干啥,打仗死都不怕,还怕女人,你们要像打仗一样,冲啊,冲啊……

军官们听到了师长的话,突然顿悟了,师长冲锋的命令已经下达,那就冲吧。二营长胡毅腾的一声从椅子上站立起来,他看了眼师长,又望了眼对面早就瞄好的一个年轻女子,喊了一声:冲吧……

他几步来到一个叫柳梅的师文工团的女孩面前,他不知如何下手,情急之下,把柳梅拉起来,竟一时不知如何是好。两人跌跌撞撞地来到了空地中央,干巴巴地站在那里。政委留过苏,在莫斯科军政大学学习过,见多识广,见这阵势,忙从女人群中拉过一位文艺团女战士,两人跳起了舞,政委一边示范一边说:跳吧,就这样跳。

胡毅拉着柳梅学着政委的样子,磕磕绊绊地跳将起来。众人一见胡毅得手了,争先恐后地扑向了对面的女青年,拉起来就跳,你踩我,我绊你,整个场面如同摔跤。

无论如何,场面已经热闹起来了,这些泥腿子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把女人抱在了自己的身前,生怕再失去,都是使出了浑身力气,死死抓住对方,一副鱼死网破的阵势。

忙里偷闲的师长和政委乐呵呵地望着手下的战将都有所斩获,师长在人群里没有看到石光荣,他冲政委问:石光荣这小子怎么没来。

政委也诧异地答:就是,他都三十六了,怎么还不着急?

师长拍拍手:这里你盯着,我出去看看他。

师长说完转头就出去了。

政委拍着手冲混乱的人群大声地说:你们说话呀,这又不是摔跤,双方留个名字。

这句话给大家提了个醒,双方终于鼓起勇气开始说话了。

胡毅盯着柳梅的眼睛气喘着问:你叫啥?

柳梅瞟了眼胡毅,又低下眼,低低地:柳梅。

胡毅乐了,大咧咧地:我叫胡毅,二营营长。想了想又补了一句:我们营的口号是:战旗不倒,勇往直前。

石光荣被师长揪着耳朵来到了联谊会现场。

石光荣坐在进门的角落里,望着眼前杀猪样的场景,他不明白这些人在忙活什么。他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似乎害怕的样子,想笑又憋住了。

师长就指着坐在对面剩下的几个女青年道:石光荣,你看看那几个,有中意的就上去请人家跳个舞,说个话。

石光荣看了眼那几个正交头接耳的女青年,立马耷拉下眼皮。在他的心里丫头是不二人选,没人能替代丫头的位置。他冲师长摆摆手。

师长说:石光荣你可想好了,过这个村就没有这个店了。师长背着手去别处查看去了。

石光荣倚在墙角,昏然欲睡,眼前热闹的景象仿佛与他毫不相干,甚至他觉得异常可笑和滑稽。

门开了,一个女军人走进来,四处打量一下坐在石光荣一侧的凳子上。起初,石光荣并没有留意进来的人,因为来的姑娘就坐在他的侧前方,他看了一眼,又看了一眼,突然,他的眼睛直了,他心里发出咕咚一声巨响。瞬间石光荣浑身的血液呼啦一下沸腾了,眼前分明就是丫头。确切地说,就是在进城欢迎的秧歌队伍中,恍惚见过的丫头。他呼吸急促,满头冒汗,一时竟不知身在何处,更不知梦里梦外。

他站了起来,一把扯住面前这个人,叫了一声:丫头……他把这个丫头一下子揽到了身前,这丫头抗拒地往外抵着身子,石光荣又一次见到了丫头,他再也不会让她从身边失去了,他不论丫头如何挣扎,死死地抓住丫头不放。

师长见石光荣终于行动了,过来鼓励道:这就对了,石光荣,你跳起来,别干站着。

石光荣死死抓住丫头的手,另一只手抱着丫头的腰,学着别人的样子,刺刀见红地满场走了起来。他死死盯着眼前的丫头,粗声大气地说:丫头,可找到你了。咋地,不认识俺了,俺叫石光荣,今年三十六了。

这个丫头一脸惊惧地望着石光荣,被他从东推到西,又从西推到东。

那天晚上,石光荣死死搂住丫头,从东到西,又从南到北地推着丫头一遍遍在场地里走着。他反反复复就是那几句话。丫头一句话也没说,被石光荣搂着,很难受地和石光荣较着劲。

一曲又一曲,终于曲终人散。

最后政委拍着手掌大声地宣布:联谊会到此结束,你们都留下姓名了,私下里联系吧。

众人散了。

石光荣眼前的丫头甩开石光荣第一个逃出了食堂。

丫头找到了,石光荣又活过来了。

丫头并不难找,石光荣带着小伍子,寻着声音找到了一栋楼下。这是师文工团居住的楼房,里面传出练声的咿呀声、乐器调理的声音。

石光荣来到楼下,把马缰甩给跟在后面的小伍子,他扯扯衣襟,这身军装还是丫头在解放东辽城之前帮他洗的,带着太阳和丫头的混合气味。石光荣“嗵嗵”地上楼,他挨着房间察看下去,终于在一个排练厅里看到了丫头,丫头正和几个女伴在练功房里踢腿下腰。石光荣眼睛瓷了,心跳加快,他不知自己如何走进了排练厅,也全然不顾几个女兵对他投过来诧异的眼神。他直眉楞眼地冲丫头而去。昨天晚上,丫头居然没说出自己的名字,她一句话也没说。石光荣走到丫头面前,一把抓住丫头,变音变调地:丫头,可找到你了。他说完这句话,还狠狠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如果说他把昨晚与丫头的邂逅当成了一场梦,今天的一切却是实在真实的。

眼前的丫头甩开了石光荣的手,生气地说:同志,你认错人了。

石光荣变音变调地说:你是丫头,俺不会认错。

他又一次上前去拉丫头,丫头再次甩开石光荣道:我不叫丫头,我叫褚琴。

柳梅横在褚琴和石光荣中间:褚琴有男朋友,她不会和你搞对象的。

石光荣看看褚琴,又看眼柳梅,一拍大腿把柳梅拉开道:丫头,俺娶定你了!

褚琴已经跑了出去。

柳梅冲石光荣说:这位首长,褚琴昨天参加联谊会是去找人,不是去搞对象的。

柳梅说完欲走,石光荣上前一步拉住柳梅急赤白脸地:咋地,那个啥琴,小名叫不叫丫头?

柳梅甩开石光荣死乞白赖的手:首长,她叫什么都没用,她不会和你搞对象的,她有对象了。

柳梅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石光荣站在练功大厅中央,他从墙上的镜子中看到了自己。他又掐了一下自己,他真希望眼前这情这景是一场梦。疼痛让他又一次清醒。

清醒后的石光荣灵机一动,出门找到了文工团长办公室。文工团长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一间不大的办公室里堆满了彩旗和一些乐器。门虚掩着,文工团长笨拙地正在为一架破旧的琴调弦。

石光荣站在文工团长门口,杜团长抬起头,一架老式花镜滑到了鼻子上,他望着陌生的石光荣。

石光荣大声地:杜团长,俺要找那个什么琴。

文工团长看眼石光荣又看眼办公室里堆放的各种琴,不解地问:这些琴都是从国民党那缴获的战利品,都坏了,还没修好,同志,你要找什么样的琴?

石光荣急了,上前一步把杜团长怀里的琴拿开:不是这个琴,是叫丫头的那个琴。

文工团长怔了好半晌,终于明白过来:你要找褚琴?

石光荣一拍大腿:对,对,就那个褚琴,俺要娶她,不能再让她跑了。

石光荣这句话,让杜团长差点从椅子上跌下去。

杜团长扶住椅子,把眼镜戴好,怔怔地望着石光荣说:褚琴人家有对象了,就是我们团的手风琴手谢枫。

不可能,这丫头是俺的,她说过,她要嫁给俺。石光荣一副死乞白赖的样子。

杜团长颤颤地站起来,头摇得拨浪鼓似的道:这不可能。

石光荣急了,大声地:俺说可能就可能。说完就走。

杜团长一屁股又坐回到椅子上,眼镜掉到了地上。

当天傍晚,石光荣站在文工团的宿舍楼下,左边站着马,右边站着警卫员小伍子。他扯开嗓门大声地喊:丫头,石头哥想死你了。

起初,宿舍的窗子纷纷打开了,都在惊奇地看着石光荣。待众人明白过来之后,又纷纷地把窗子关上了。有的还把窗帘拉上了。

石光荣喊哑了嗓子,喊得他干咳两声。他踢了身边小伍子一脚道:傻站着干啥,还不快给俺把丫头喊下来。

小伍子接到命令,把手扩成喇叭状,冲楼上一叠声地喊:丫头,褚琴,快点下来,俺们营长要娶你。

小伍子扯了嗓子,一遍遍地喊。

没能喊下褚琴,柳梅风风火火地从楼上下来了,她斜着眼睛把石光荣这厢人马看了,最后把目光定在石光荣脸上道:这位首长,你这么喊,都把褚琴吓哭了。

石光荣摩挲着衣襟不可思议地问:哭了?怎么哭了?

柳梅又说:你走吧,褚琴不可能和你有什么关系。

石光荣在原地转了两圈,站定,扎撒着手:不可能,她说过,她要嫁给俺。

这回轮到柳梅一副不可思议的表情了:这位首长,你是做梦还没醒吧?

小伍子听不下去了,上前一步道:同志,你怎么这么说我们营长,丫头就是说过这句话。我们全营的人都听到了。

柳梅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你们都疯了。

柳梅转身走去,她以最快速度向楼道里跑去。

石光荣觉得自己打败了柳梅,他要乘胜追击了。

石光荣提着马鞭要进去,和一个细高白净的男军人撞了个满怀,他倒退几步,揉着肩膀望着石光荣。石光荣问:你是哪一个?军人站定,举起右手向石光荣敬了个礼道:这位首长,我是褚琴的男朋友,我叫谢枫,是文工团的手风琴手。

石光荣听着谢枫自报家门,讶异得半张开嘴,一双眼睛似乎要把眼前的谢枫吞下去。他绕着谢枫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然后说:怎么可能,丫头是俺的,你是从哪冒出来的?

谢枫白了一张脸,看了石光荣一眼:这位首长,你说话请礼貌一点。

石光荣呵呵笑了一声,又笑了一声。他又向楼道里走。

谢枫又顽强地挡在石光荣面前。

石光荣生硬地把谢枫拨拉开,谢枫差点跌倒。

柳梅在楼道里面喊:谢枫,快进来。

谢枫撒腿跑进去,柳梅“咣”一声把门关上,和谢枫合力又把门从里面插上了。

石光荣站在门前,呵呵笑了一声,提着马鞭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谢枫死死地用身体抵着门。

石光荣又呵呵笑了两声,提着马鞭,和小伍子一起,人齐马不齐地走了。

那天晚上,石光荣让伍子买了一壶烧酒,他独自在宿舍里把一壶烧酒喝得丁点不剩。喝完酒的石光荣在宿舍里团团乱转,手里挥舞着马鞭,问小伍子:伍子,你说丫头怎么说变脸就变脸了,连俺都不认了?

小伍子小心地:营长,这丫头姓褚,叫褚琴。马家堡那丫头姓马。她们不是一个人。

石光荣怔怔地望着小伍子半晌:俺不管,俺要娶她。

石光荣说完把空酒壶摔在地上。

小伍子预感到,要出大事了。

石光荣成为了文工团的常客。

每次来,他都骑着马,手里挥着马鞭,到了楼门前,他翻身下马,把马缰甩给小伍子,他轻车熟路地找到了丫头的排练场地。

谢枫在拉琴,褚琴在唱歌。

石光荣推门进来,他眼里只有丫头了。

石光荣大喊一声:丫头……他的声音震得墙皮一绺一绺地往下掉灰。

褚琴见到石光荣,转身欲走,石光荣眼见着褚琴要从自己的眼皮下溜走,几步奔过去,上前一把抓住褚琴的胳膊。褚琴一个趔趄只好立住了。

石光荣喘着粗气,大声哈气地:丫头,俺来看你来了。

褚琴多了火气,甩开石光荣的手,仰着头:我不叫丫头,我有名叫褚琴。

石光荣直眉瞪眼地:俺不管你是啥琴,你在俺心里就是丫头。

谢枫过来,站在石光荣和褚琴面前:同志,你不能胡来。

石光荣伸出手,拨拉开谢枫,谢枫蹬蹬两步,身体撞到墙上,跌倒。他大喊:来人啦!来人啦!

褚琴见谢枫摔倒,奔过去扶起谢枫。

文工团杜团长和众人出现在门口。杜团长和石光荣打过交道,见眼前这阵势叫了一声:石营长,你不能胡来。

石光荣冲杜团长说了句:俺没胡来,这丫头俺娶她。

说完又向褚琴走去。

谢枫惊恐地坐在地上,用手臂护住褚琴。

杜团长的眼前就一黑,他料定大事不好了。他张开双臂把石光荣拦在身前,安抚道:石营长,有话好说,我们文工团要开会了,你的事有空再说。

石光荣恨恨又无奈地只好作罢,走到门口又回过头,甩了下马鞭道:这丫头俺娶定了。

褚琴和谢枫躲在杜团长身后,惊悸地望着石光荣离去。

杜团长知道事情闹大了,这事处理不好,会闹出人命的。他冲褚琴谢枫道:我去师部告他石光荣去。说完急三火四地向师部奔去。

杜团长刚离开师部,师长就摇响了石光荣营部的电话。

没过多久,外面就响起马蹄声。

师长和政委知道石光荣来了,两人头都没抬,仍作生气状。

石光荣在门口喊了一声报告,人和声音便一头闯了进来,石光荣没事人似的说:师长,政委,是不是又要打仗了,说吧怎么打?

师长和政委阴沉着脸,仍然是那个姿势坐着。

石光荣立正站好,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他“咦”了一声,弯下腰,把脸凑过来,又仔仔细细地在两人脸上瞧了瞧道:咋地了这是,让人点穴了?

师长猛地拍了一下桌子,吓得石光荣立马挺直了身子。

师长站起来,指着石光荣的鼻子道:你去文工团干什么去了?

石光荣看看师长,又望眼政委明白过来道:俺去找丫头了,上级不是说,部队进城了,可以找老婆了么?

政委拉了下师长的衣襟,让师长消消气,慢条斯理地说:石光荣,上级让大龄干部找对象、成家这没错,但咱们要讲原则,有对象的丫头咱们不能找。

师长咕咚一声又坐下,仍大声说:地方的,部队的,那么多丫头你不找,非得找褚琴干什么,她有男朋友,是人家文工团的,叫谢枫。

石光荣一听急了:她找的那个不算,这丫头是俺的。

师长忍不住又拍了桌子:石光荣咱们是军人,子弟兵,不是土匪,除了那个褚琴,你看上谁了,我和政委去替你做媒。

石光荣也梗了脖子:除了那丫头,俺对谁也没兴趣。不用你们做媒,俺自己做了。

石光荣说完气呼呼地甩着马鞭就走,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又转过身子道:这不是打仗,这是找老婆,俺可以不听你们的。

再也没回头,片刻,外面响起由近及远的马蹄声。

石光荣把追求褚琴当成了一场战斗。

一天傍晚,他骑着马,带着警卫排,把文工团住地包围了起来。

有四个战士还抬来了两面鼓,当场就架在了文工团楼下。四个战士,两人一面鼓,抡起鼓槌就敲,没节没律的鼓声响起来。响了一阵,石光荣甩下马鞭,鼓声就停了,石光荣就喊:丫头,褚琴,俺老石娶你来了。

众士兵也一起喊:褚琴,嫁给我们营长。

一声又一声,几十人的呐喊声排山倒海。

文工团所有的窗子,乒乒乓乓地关上了。

褚琴站在练功厅里,脸色苍白,看着谢枫道:那个疯子又来了。

谢枫拉起褚琴:咱们找杜团长去。

谢枫和褚琴两人来到杜团长办公室,谢枫咬着牙齿,苍白着一张脸道:团长,姓石的欺人太甚,我出去和那个疯子拼了。

杜团长正一筹莫展,他像一头磨道驴子正在屋里团团乱转,他以为向师长政委汇报了石光荣,这事就告一段落了。没想到石光荣带着部队,一副抢人的架势。

石光荣站在楼外大声地喊:丫头,你给我出来,俺石光荣要娶你。

石光荣喊完,又一阵鼓响。鼓声之后,众战士撼天动地又一起喊:丫头,丫头,你出来,我们营长要娶你。

外面的场面就像被排练的一场精彩演出。

屋内的褚琴已经眼里含泪了,谢枫从腰里把枪掏了出来,他伸出手:团长,给我一发子弹吧,我和那个疯子拼了。

文工团每个人也都佩了枪,但按规定,枪和弹药分开保管,只有战时,枪弹才合二为一。

杜团长一见这阵势,上前从谢枫手里把枪夺过来,扔到自己抽屉里:谢枫,够乱的了,你别添乱了。

谢枫见杜团长一筹莫展,同时看到褚琴正眼泪汪汪地望着自己,瞬间,心底里升出了一股男人的豪气,他安抚着褚琴道:我去把那疯子赶走,你在这里待着,哪也别去。

他带上团长的门,把军装扣还解开两个,他白着脸走出文工团的楼门。

石光荣对走出来的谢枫压根没放在眼里。他把手扩成喇叭,骑在马上冲楼上喊:丫头,俺老石要娶你。

谢枫过来,拉过石光荣的马缰绳牵着马要往外走。

石光荣的求爱受到了干扰,他挥起马鞭抽在谢枫的手上。

谢枫叫了一声:你干嘛打人?

小伍子斜刺里杀了过来,把谢枫撞了个踉跄,差点跌倒。

小伍子梗着脖子:别影响俺们营长……

谢枫的一绺头发搭在额前,被风吹得一飘一抖的,他气得已经说不出完整的话了,指着马上的石光荣:你,你就是疯子。我要和你拼了。

说着就去解衣扣,一副舍生忘死的架势。

石光荣在马上就冲小伍子命令:把这捣蛋分子拿下。

小伍子伸长脖子问:营长,拿下,放哪呀?

石光荣:哪合适放哪。

小伍子得令,从一个战士手里拿过一个背包带,一下子就把谢枫扑倒了。三下五除二把谢枫用背包带捆了起来,为了保险,小伍子又把谢枫系在了树上。

谢枫的头发都散开了,遮在眼前,早已没了手风琴手的风度,他扯开嗓子喊:土匪,你们是土匪。

伍子急了,去捂谢枫的嘴,不小心把一只手指头伸进了谢枫的嘴里,谢枫咬了小伍子。小伍子抽出指头冲谢枫嚷:你属狗哇。

他一急,甩掉鞋,把一只臭袜子脱了下来,死命地塞到谢枫的嘴里,谢枫立马就消停了。他的身子却不老实,在树上一拱一拱的。

众士兵见小伍子这么收拾谢枫,忍不住笑。

石光荣没了干扰,专心致志地开展爱情攻势:丫头,你下来,俺石光荣要明媒正娶你……

屋内的褚琴和杜团长透过窗子看到眼前这一幕,褚琴急得流泪,她无助地望着杜团长道:团长,救救谢枫吧。

杜团长扎撒着手:反了,真的反了。

他走到电话机旁摇响了电话,他冲电话里喊:接师长、政委,十万火急!

师长和政委坐着吉普车赶来的时候,石光荣带领着他的警卫排仍在楼外一叠声地喊叫着。师长和政委从吉普车上下来,石光荣仍头都没回,扯着已经哑了的嗓子喊:丫头,你不下来,俺就不走了,在这埋锅做饭了。

师长拔出枪,冲天空连开了三枪。

众人哑了。

石光荣打马回身,也掏出枪来冲师长:师长,咋地了,有情况?

师长和政委的警卫员上前,一左一右,两人一蹦高,就把石光荣从马上扑下来。一个还夺下石光荣手里的枪。

师长又命令:带走。

两个警卫员不由分说,扭住石光荣的胳膊把他塞到吉普车里。石光荣大喊:你们这是干啥?

小伍子见自己营长被下了枪,又被押走,他叫喊着随吉普车跑去,一边跑一边喊:放了俺们营长……

师长冲一排的人命令道:你们还不散了。

警卫排长见师长下了命令,忙集合好队伍,吆喝着把队伍带走了。

杜团长和褚琴见人已散了,才从楼里出来,两人齐心协力地把谢枫从树上解下来。

褚琴抬起泪眼望着谢枫:你没事吧?

谢枫用手拢了下头发,又把头发甩了一下,挺起胸道:褚琴,我会保护你的。

石光荣被关了禁闭。

小伍子忠于职守地站在禁闭室门口。

说是禁闭室,其实就是一间宿舍,有床有桌有椅。无非就是门口,象征性地多了两个士兵。

石光荣没事似的躺在床上,他分开两腿,抱着头,望着天棚,仍沉浸在求爱的幸福中:丫头,丫头你下来……

伍子就在外面喊:营长,你待得舒服不?

石光荣打个哈欠道:老舒服了,伍子,这里没你的事,你该干就干啥去。

伍子又说:俺哪也不去,就在这里守着。

石光荣又道:俺没事,师长政委还能把俺吃了哇。

伍子就又说:营长,有啥事你就叫俺。

两个警卫冲小伍子道:别喊,这是禁闭室,不是你们营长宿舍。

伍子往两人中间一站,冲两个士兵横着眼睛道:啥禁闭室,俺们营长住哪,哪就是俺们营长宿舍,知道不?新兵蛋子!

伍子龇了两句卫兵,卫兵不再看伍子了,目光移向前方。

师长和政委两人一前一后地来到了禁闭室。师长示意卫兵把门打开,门一开,师长和政委就走了进去。

石光荣正倚在床上研究着手里的马鞭,见师长、政委来了,忙站起来,也不说话,看着师长和政委两人。

师长瞪了石光荣一眼:你说你石光荣,都干了些什么,这是欺男霸女,你知道不知道?

石光荣梗了脖子:啥,师长你别给俺戴高帽,啥叫欺男霸女了?队伍进城了,可以搞对象了,俺看上这丫头了,俺就要和她搞对象,错哪了?

政委看不下去了,插话道:石光荣,搞对象要双方同意才行,你这么做就是违反纪律。

石光荣听了政委这话似见到了救星:政委,这话可是你说的,只要她同意就不算违反纪律,对不?

政委和师长相互看了一眼,政委点头道:对呀,可人家没同意呀。

石光荣冲师长、政委一笑:师长,政委,你把俺放出去,俺指定让这丫头同意。

师长盯着石光荣的脸:人家要是不同意呢?

石光荣一脸憨态地说:放心,俺石光荣有觉悟,不会抢人家的,咱们是子弟兵,又不是土匪。

话说到这,师长和政委放下心来,两人对视一眼向外走去。

石光荣追到门口喊:师长,政委,放俺出去呀。

师长头也不回地:你就在这待一宿吧,好好反省反省。

石光荣“咣”地把门踢上。

十一

石光荣知道对褚琴不能来硬的了,弄不好要违反纪律了,他要想谋略,对褚琴这丫头要智取。他躲在营部里,绕着桌子在空地上转圈。小伍子站在一旁,眼睛盯着石光荣,身子也使着劲。

石光荣一圈圈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

小伍子就说:营长,别转了,你转得俺头晕。

石光荣立住,一拍大腿。吓了小伍子一激灵:营长,咋地了?

石光荣盯着小伍子道:伍子,俺交给你个任务。

小伍子立正站好:营长,你说吧,上刀山下火海,俺也要完成。

石光荣摆了下手:褚琴这丫头不会是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吧?

小伍子:那怎么会,是人都会有父母。

石光荣一拍桌子:这就对了,你找到她的家。

小伍子一个立正:营长,俺保证完成任务。

褚琴家就住在东辽城城东的一条街上,父亲是开杂货店的,门口是间杂货店,店后就是褚琴的家了。

褚琴的家被小伍子侦察到了,石光荣就开始合计下一步的计划了。

石光荣在营院门口的墙根底下,拖着马鞭正合计着。突然看见营院外走进来一列队伍,前面是个鼓乐班子,嘀哩哇啦地吹奏着,后面是两匹马,马上坐着一个新娘,胡毅穿着军装,骑在另一匹马上,身后,还有一排军人,一干人等,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地走过来。

石光荣抻长脖子望着这一幕,小伍子也看热闹地打量着。

马上的胡毅看到了石光荣,停下马冲石光荣喊:咋地老石,还没弄明白呢。俺今天可要结婚了。知道新娘是谁不?

石光荣看不清脸上遮着红盖头的新娘。

胡毅就说:文工团的柳梅,就是那天联谊会俺看上的。

胡毅说完,咧着合不拢的嘴,老石,晚上到我们营喝喜酒。说完,打马前行了。乐队又热闹地奏起了《解放区的天》。

石光荣迷迷怔怔地望着胡毅等人远去。

小伍子见石光荣迷瞪着,冲石光荣道:营长,今天师里举行集体婚礼,有好几个团长营长一起结婚。

石光荣摔了马鞭:俺老石啥时候落过你们后面呀?

说完他直奔宿舍,翻箱倒柜地找出一套干净的军装换上。他一边出门一边冲小伍子说:你去文工团,通知褚琴那丫头,俺去她家提亲了。

小伍子担心地:营长,这好么?

石光荣:俺要抢占制高点,晚了就不赶趟了。

当小伍子把这一消息告诉正在排练的褚琴时,石光荣已经出发走在了通往褚琴父母家的路上。

褚父、褚母正站在杂货店里往外望着街景。又一队迎亲的队伍吹吹打打地走过去。

褚父用鸡毛掸子在货架上扫着灰说:结婚的多,说明世道太平了,不打仗了,日子这才好过。

褚母:可不是,也不知咱家的琴,啥时能结婚。

两人正说着,石光荣像座山似的堵在了门口。

老两口抬起头,望着石光荣。

褚父忙招呼道:首长同志,需要点啥,我们这小店都有,随便挑。

石光荣看了褚父,又端详了几眼褚母:那啥,你们可是褚琴同志的爹娘?

褚父、褚母对望一眼,忙点头道:是哩,首长,有事,快屋里请。

石光荣往屋里迈了两步,“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中央,一个响头硬生生地又砸在了地面上,抬起头来,干脆利爽地喊出了一声:爹,娘,俺石光荣来拜见你们来了。

这一跪一拜,让老两口大惊失色,犹如梦里,他们互相瞧了,又去望眼前仍跪着的石光荣,他们扎撒着手,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石光荣仰起脸道:爹、娘,俺看上你家的褚琴,俺要娶她,今天来是拜见未来的岳父岳母。

褚母一惊,扶着柜台,差点跌坐在地上。

褚父用手背揉了下眼睛,颤声地:啥?

石光荣仍跪着,挺起腰板说:爹,娘,俺叫石光荣,今年三十六了,俺老家在蘑菇屯,十三岁就参加队伍了,俺没别的意思,就是要娶你们家的闺女。

说完又趴在地上咚咚地砸了三个响头。爬起来,从怀里掏出一只金灿灿的怀表,还有一只金笔:俺这些年一直打仗,没啥积蓄,这是俺在小日本那里缴获的金表,这次就当送给二老的见面礼了。

说完把表和笔递给二老。二老惊惧地看着,没人伸手去接。

石光荣干脆把表放在桌子上:那啥,今天就算说好了,不打扰了,俺走了。

石光荣说完就往外走去。

褚父、褚母大眼瞪小眼地呆坐在那里,怔怔地好半晌才回过神来。

褚母用手掏了掏耳朵:老头子,他刚才说啥了?

褚父:他说,他要娶咱家琴。

褚母:这不是胡子么?

褚父:别乱讲,东辽解放了,哪来的胡子,这是同志,首长。

褚母:他说三十六了,要娶咱家闺女,闺女能同意么?

褚父叹了口气遗憾地说:这首长看来也是个实在人,就是老了点。

褚母:俺问你,咱家琴能同意么?

褚父:俺哪知道?得空,俺得把琴叫回来,问问这事。

石光荣离开褚家,背着手嘴里哼着小曲,走在胡同里,他一抬头看见谢枫和褚琴风风火火地走过来,不远处跟随着同样风风火火的小伍子。

石光荣立住脚,盯着谢枫,“咦”了一声。

谢枫和褚琴也停下脚,谢枫像只随时决斗的小公鸡似的立在石光荣面前。

石光荣不看谢枫,笑着冲褚琴,用手把谢枫拨拉开道:褚琴丫头,你爹你娘俺已经见了,你们商量个日子,俺石光荣牵马来接你。

谢枫说:石光荣,褚琴是不会嫁给你的。

石光荣的目光轻描淡写地落在谢枫脸上:小子,俺娶褚琴和你没关系。这丫头俺娶定了。

石光荣拨拉开谢枫,欲离去。

谢枫冲石光荣背影:石光荣告诉你,我会拼命的。

石光荣立住脚回过头,从腰间把枪掏出来,“哗啦”顶上子弹,吓得谢枫一怔,下意识地用身体去护卫褚琴。

石光荣把枪塞到谢枫手上:小子,子弹上膛了,你现在就可以一枪把俺毙了。

小伍子风风火火地过来:营长……

石光荣冲小伍子挥挥手:一边待着去。

小伍子就立在一旁。

谢枫提着枪,浑身哆嗦着。

石光荣笑着看谢枫:俺要是你就开枪。

谢枫一松手,枪掉在地上,砸到脚面上,疼得谢枫龇牙咧嘴一跳三尺高。

小伍子把枪捡回来,递给石光荣。石光荣把枪放到枪套里,冲谢枫道:回去拉你的琴吧。

石光荣哼着歌,带着小伍子走了。

十二

褚琴拿着石光荣的金表和金笔来到了师长、政委办公室。

褚琴噙着眼泪冲师长政委说:这是石光荣送给我爸妈的彩礼,都在这了。我不会嫁给他的。

说完转身就跑。

师长和政委面对着眼前的彩礼,吃惊不小。师长拿过那快怀表,政委拿过那支金笔。

师长说:石光荣这小子,看来是下了血本了,这块怀表是在冀中抗日时,击毙一名日本少佐缴获来的,当时作为奖励给他的。

政委端详着金笔道:这笔还是我当团政委时颁发给他的呢,当时这小子高兴得都不知怎么下台了。

师长把表放到桌子上叹了口气:看来这小子想媳妇想疯了。

政委拿着笔:人家不同意,就去送彩礼,这影响太坏了。

师长拍了下桌子:石光荣以前犟是犟点。可从没一条道走到黑呀,为了个丫头,他真是疯了。

政委嘬着牙花子,一筹莫展的样子。

正当师长、政委研究如何收拾石光荣时。石光荣正带着小伍子给自己布置新房。

两张单人床拼在了一起,军用被褥也铺在了一起。窗子已经被擦过了,石光荣正指挥小伍子往窗子上贴喜字,他吆喝着小伍子,高了低了地贴窗花,满脸喜气洋洋的样子。

胡毅背着手踱了过来。

石光荣一扭头看见了胡毅,他咧开嘴道:嘿呀,这不是新郎官胡大营长么,啥风把你给吹来了,这家伙。

胡毅并不在乎石光荣的语气,笑问道:老石呀,你这是忙活啥呢。

石光荣望着窗子上左一个喜字右一个喜字道:忙啥?忙结婚呢,许你胡大营长结婚,就不许俺石光荣结婚呀,是吧。

胡毅又是城府地一笑:结婚是好事呀,跟谁结呀?

石光荣一挑眉毛:跟丫头结。

胡毅说:石光荣,我知道你跟丫头结,你总不能找个小子结吧。这丫头得有名有姓吧。

石光荣上上下下认认真真地把胡毅看了,发现胡毅身后墙上立了个竹竿,他走过去把竹竿拿过来,戳在胡毅面前。

胡毅不解地说:石光荣,你要和竹竿结呀。

石光荣说:少废话,你扶好了。

胡毅伸手扶好竹竿:说吧,到底是谁呀。

石光荣抻抻衣襟,清清嗓子:这丫头是文工团歌舞队的褚琴。

胡毅把竹竿扔到一边,背着手盯着石光荣的脸道:人家褚琴同意了?

石光荣信心满满的:嘁,彩礼俺都送上门了,头都给二老磕了,咋地,你不信?

胡毅围着石光荣转了一圈又转了一圈。

石光荣说:胡毅,你别使坏,有屁你就放。

胡毅站好,说:我家那口子,小柳子,知道吧,她也是文工团歌舞队的,小柳子说,人家褚琴有对象,也是文工团的,叫谢枫。

石光荣一乐:你说他呀,那个小白脸俺和他交过锋了,他不是俺石光荣的对手。

胡毅直起腰:石光荣你可别犯浑,恋爱结婚可不是打仗。

石光荣拨拉开胡毅:别说那么多废话,反正这婚俺是结定了。

胡毅正色地:石光荣,你别胡来,下面我下达师长、政委命令。

石光荣下意识地把双腿并拢,样子认真起来,看着胡毅。

胡毅说:经师长、政委,也就是师党委研究决定,从即刻起,命令你石光荣不得离开军营半步。违令者军法从事。

胡毅说完甩着袖子走了。

石光荣怔在那里,一旁的小伍子也不相信似的看着石光荣。

石光荣冲小伍子问:伍子,刚才那个胡大炮说啥来着?

小伍子认真地回忆了一下:他好像说,从即刻起让你不得离开军营半步。

石光荣说:他这是啥意思呀?

小伍子醒悟过来道:营长,你被软禁了!上次是禁闭。

石光荣一拍脑袋:嘿,这个胡大炮,这是成心和俺老石过不去呀。俺还不信了,伍子,走!

说完从窗台上拎过马鞭,带着小伍子,气吭吭地向营区门口走去。

四个卫兵分左右两侧站在营区门口,石光荣径直走过去。

四个卫兵见石光荣走过来,立马一字排开堵住了石光荣的去路。

石光荣命令道:让开。

卫兵不动,仍然默立着。

石光荣:嘿,见鬼了,你们不认识俺了。

警卫班长答:石营长,我们只认命令不认人。

石光荣为了求证胡毅的话问:你们执行的是啥命令?

警卫班长:这是师长政委的命令,不允许你踏出营区半步。

石光荣上前一步道:那要是俺不执行命令呢。

警卫班长:那就军法从事。

石光荣“嘿”了一声,又“嘿”了一声。

小伍子上前拉住石光荣道:营长,警卫班是在执行命令,咱别和他们一般见识,回去吧。

石光荣逐个地把四名警卫战士看了,被小伍子拉扯走了。

石光荣回到宿舍前,一屁股坐在墙根下,有流动士兵从房前屋后绕过,士兵警惕地看着石光荣。

小伍子凑到石光荣跟前道:营长,动静整大了,流动哨都上来了。

石光荣认真地问小伍子:他们这都是冲俺来的?

小伍子点点头。

石光荣突然站起来,走回到宿舍,小伍子跟在身后。

石光荣就像一头被困的狮子,在屋里走来走去。

石光荣一边走一边问小伍子:俺老石要结婚有错么?

小伍子说:没错呀。

那他凭啥不让俺出去?

就是,营长,要不你再找师长、政委说道说道去。

他们不讲理,俺不找他们说。

小伍子瞪大眼睛,一筹莫展地问:营长,那怎么办?

石光荣突然开始脱衣服,他把军装脱下来,摔在床上。又从柜子里翻出一套便装换上。

小伍子不明就里:营长,你这是干啥?

石光荣说:老子不干了,回家去种地。他们这回管不了俺了吧?

小伍子张口结舌,已经说不出话了。

石光荣拍了拍小伍子肩膀道:伍子,你跟了俺也好几年了,俺走了,你就下到连里当兵去吧,俺老石啥也不要了,走了。

石光荣说完转身就往外走。

小伍子眼泪突然下来了,他怔了一下,喊了一声:营长……

喊完奔了出去。

石光荣一阵风似的又走到营院门口,胡毅正在给几个士兵交待着什么。石光荣大步走过来。

胡毅扭过头,好奇地问:石光荣,咋这打扮了?

石光荣气哼哼地说:你管不着。

说完就要往外走。

四个士兵又拦住了他的去路。

石光荣冲士兵嚷道:你们看清了,俺不干了,现在要回家种地去了,你们凭啥不让俺走?

胡毅乐得哈哈的,眼泪都快下来了,用手指着石光荣道:老石呀,老石,你别以为换身行头就想蒙混过关,你说你不干了,想回家,上级命令呢,拿来我看看。

胡毅伸出手。

胡大炮,别来这套,俺今天就是想出这个门,看谁敢拦俺。石光荣说完就要往外闯,他的胸膛和战士的胸膛顶在了一起。

警卫班长奋力地和石光荣顶着牛,眼看就要招架不住了,警卫班长大喊:胡营长,我快顶不住了。

师长、政委走过来。

胡毅跑上前敬礼道:师长,政委。

石光荣一见师长政委,马上泄了气,身子一躲,警卫班长正在较劲,一个马趴摔在地上。

石光荣立在一旁,梗着脖子。

师长和政委看见石光荣这身打扮又好气又好笑。

师长歪着脑袋问:石光荣,你这是想去要饭呢?

石光荣看了眼自己的一身行头,想起来自己的目的,一下子把身体泄了,一副爱谁谁的样子说:俺不干了,回家种地总可以了吧?

政委憋住笑:石光荣你不想结婚了?

石光荣一怔:结呀,俺不当兵了,没人管了,想和谁结就和谁结。

师长认真地说:石光荣,你要真想离开队伍我不拦你,凡事都有个规矩,你提出书面申请,我们师党委研究。在没有命令前,你不许离开营区半步。

说完冲政委递了个眼色,两人转身离去。

政委走了两步,想起了什么,又忙走回来,从怀里掏出那只金表和金笔放到石光荣手里:这是人家褚琴退给你的。

说完又匆匆走去。

石光荣看着送出去的彩礼,又回到自己手中,他的世界就黑了。

十三

师长、政委对石光荣说归说,骂归骂,最后还是站在石光荣的立场上,他们为了走火入魔的石光荣商量来,研究去,最后一致决定,还是要找褚琴谈一次话。

师长和政委把师部会议室精心布置过了,桌子上摆放着花生瓜子水果之类的,茶也沏上了。桌子上还在一只酒壶里插了两枝干花。

褚琴忐忐忑忑,犹豫不决地来到师部,在会议室门口,颤抖着声音喊了一声:报告。

政委亲自过去开门,笑着迎接着褚琴:褚琴同志,欢迎,欢迎。

师长也站起来让褚琴坐,褚琴勉强坐下了,小心地只坐了半个屁股,紧张地望着师长和政委。

政委绞尽脑汁地说:小褚是这样,今天请你来,是想让咱吕师长给你介绍介绍石光荣的情况。

师长拿眼睛瞪政委,桌子下,政委用脚踢了一下师长。师长又回踢了一脚政委。

师长无奈只能硬着头皮开讲了,讲前挺了挺身子,又清了清嗓子。

褚琴不解又吃惊地睁大眼睛望着师长政委,不知两位首长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师长终于开口了:那啥,要说石光荣啊,他今年三十六了。他参军就跟着我,那会他还小。说到这用手比画了一下,又说:刚开始他给我当通信员,当了两年他就下连队了,有一次他护送地方的同志去延安,要闯过鬼子三道封锁线,最后一道封锁线被敌人发现了,鬼子出来了一个班还牵着狼狗,石光荣让地方同志先撤,自己掩护,他带了一把长枪,一把短枪,他一个人和十几个鬼子交火,最后子弹打光了,敌人放出了狼狗。石光荣就端着刺刀和鬼子狼狗一起拼。一连三天石光荣都没能回来。第四天,连里给石光荣开了追悼会,追认他为烈士,可就在那天半夜,我听到有人在敲我房门,开门一看,是石光荣爬回来了,他的衣服被狼狗撕烂了,身上还有几个血窟窿。我一见他,一把把他抱在怀里……

师长说到这,似乎又回到了当时的情景,眼泪都流出来了,政委不失时机地把手帕递过去。

褚琴也听着,眼睛也湿润了。

师长擦过眼泪又哽着声音道:这次还不算啥,石光荣身上有三十多处伤,子弹从这面进去又从那面出来,他身上都是窟窿。石光荣为党和人民的事业,九死一生啊。他能活到队伍进城,凭的就是对和平生活的向往,他热爱和平,向往美好生活。

褚琴听着,渐渐把腰挺直了,红着眼圈。

师长又在桌子底下踢了政委一脚。政委意识到该自己发言了。把茶杯端到褚琴面前道:小褚,你喝水。

褚琴忙摆了摆手道:我不渴。

政委就慢条斯理地说:解放东辽城时,石光荣率领的是尖刀营,攻打城门时,遇到了碉堡里敌人顽固的狙击,一个叫丫头的女孩子,用胸口堵住了敌人的枪口,她是为了掩护尖刀营,那个女孩子就牺牲在石光荣面前,他忘不掉那个女孩子呀,一心想要报答她,巧的是,那女孩子和你长得一模一样,你们俩就跟双胞胎一样。

褚琴吃惊地望着政委和师长。

政委喝了口水。

师长看眼褚琴又踢了一脚政委,政委放下杯子又说:小褚同志,我们听说你在文工团有个男朋友叫谢枫,是这样,交男朋友这事是自愿的,谁也不能包办强迫,如果你对石光荣感兴趣就交往交往,万一,他更适合你呢。

褚琴不知如何是好地就叫了一声:首长,我,我……

说完低下头,纠结地揉搓着辫梢。

师长站起来,盯着褚琴:褚琴同志,你还不知道,我们不许石光荣影响你的工作和生活,都把他禁闭起来了,他一时想不开,要脱了这身军装,回家去种地。他要是离开部队,是我们的重大损失啊。

褚琴抬起头来:首长,有这么严重?

师长点点头:就刚才的事,他衣服都换好了,让我给他骂回去了。暂时他不会走,谁知以后呢?

师长说完坐下,在桌子下又踢了政委一脚。

政委就又说:小褚同志,我们不逼你,这对你来说,是个大事,好好考虑考虑。

师长又不失时机地补充道:对,好好想想,你们文工团的柳梅嫁给了二营长胡毅,现在不是也挺幸福的么?是不是,你回去想想,石光荣年龄是大了点,可他毕竟是英雄,队伍一直打仗,想找对象,他也没机会呀,现在队伍进城了,这些大龄干部就这点愿望,成个家,歇个脚,为了再立新功。

褚琴站起来,犹豫着,看看这个,望望那个。

政委和师长也站起来。

政委说:小褚,你别有负担,我们今天就是负责介绍下石光荣的情况,大主意还得你拿。

褚琴低下头:首长,没事我就走了。

师长和政委小心地把褚琴送到门口,一直望着褚琴远去。

师长回过身道:老宋,这招行么?

政委一笑:工作是人做的。

师长:她也没答应啊。

政委:可她也没回绝呀。

十四

东辽城的驻军,突然接到了剿匪的命令。东北刚刚解放,平津战役已接近尾声,东北战役战败的散兵,逃到山里和土匪勾结在一起,形成了一股新势力,挑战新政权。杀人,抢劫,猖狂得很。于是上级决定,抽调东北驻军一部分力量,肃清土匪和国民党残敌。

师长和政委召开了动员大会,唯独没有通知石光荣,他们对待石光荣的态度是欲擒故纵。

二营长胡毅接到去师部开会的命令,骑着马在石光荣门前路过。石光荣穿着便装,正坐在门前打盹。石光荣看见胡毅,翻了翻眼睛。

胡毅在马上说:老石,咋地,不去开会呀。

石光荣梗起脖子:老子要复员,啥会也不开了。

胡毅故意说:是么?那你好好待着吧。

胡毅打马走了。

小伍子在外面急三火四地跑回来,冲石光荣说:营长,不好了,他们开会是有战斗任务。

石光荣一听,一虎身站起来:啥战斗任务?

小伍子说:听说部队要去剿匪,各营都在争任务呢。

石光荣站起来,抓过身边的马鞭,喊了一声:伍子,备马。

小伍子去备马,石光荣又跑到屋内把军装换上了。

师长和政委听到门外马蹄声时,会议还没开始,他们这么做是专门演给石光荣看的。

师长听见石光荣的马蹄声,清清嗓子冲几个营长道:下面,我们开会。

石光荣立在门口,吼了一声:报告。

师长走到墙上挂着的地图前冲大家:我介绍下剿匪的任务。

政委在收拾桌上的文件,头都没抬,见两人并没搭理他。石光荣又急吼吼地大喊一声:报告。

师长仍背对着他,用一只红铅笔在地图上标注了一个记号,头也不回地:那么大声干什么,我们又没聋。

石光荣看看这个背影,望望那个后背,又冲几个营长招了下手,一副皮笑肉不笑的神情。

师长这才说:门又没关,腿长在你身上。

石光荣听了,这才进门,站在两个人各忙各的背影后,敬了个礼道:俺石光荣来请战来了。

师长这才转过身,上上下下不认识似的把石光荣打量了,疑惑地说:不对呀,你不是要离开部队么?你请哪门子战呢。

石光荣终于软了,立马换成了笑脸道:师长,这不是有任务了么,俺错了,你们说得对,俺属驴的还不行。

几个营长捂着肚子就笑,胡毅扭着身子都快笑抽了。

政委也憋不住笑,乐了。见政委乐了,师长也忍不住,看着石光荣问:不走了?

石光荣满脸堆着笑讨好地说:不走了,谁走谁是小狗。

师长正色地:那就坐下开会。

石光荣挺直身子,坐在几个营长中间。

这次剿匪的任务,又让石光荣的三营争到了手,胡毅的二营作为预备队,随时策应。按石光荣自己的话说:争任务,别人都不好使,自己的营一定要冲在最前面。

石光荣率领三营出城剿匪了。

胡毅率领二营作为预备部队在城郊待命。

部队赶到打虎山脚下,和零星土匪交了几次火,他们不敢和剿匪队伍交锋,化整为零,消失在山里。

石光荣带领三营人马,采取搜山战略,一个山头接一个山头地拉网行动,可收效并不大,土匪倚仗地形熟悉,总能逃出部队的包围圈,部队搜西山,他们逃到了东山。有几次,队伍已经把土匪包围了,眼看着就要全歼土匪了,最后还是让他们逃了。

为首的土匪叫张大牙,他在这一带活动已经有十几年了,日本人在时,他为日本人干过事,日本人完蛋了,他又跑到山里。东北战役打响前,他和国民党驻军也有勾结,东辽城解放时,驻扎在东辽城的一个师长,战败逃到了山里,兵匪勾结在一起,试图东山再起。

剿匪的侦察排,发现了土匪的老巢,就在东山头上的一个山洞里。山头上架着电台天线,残匪师长和张大牙都藏在此处。

剿匪的队伍,悄然地把东山包围了起来,只要剿灭敌人的老巢,消灭其余的散匪就不在话下了。

正当石光荣召集各连排长商量攻山计划时,侦察排的人报告道:土匪把十几个文工团员劫到山上去了。

在这之前,石光荣接到了师部发来的电报,电文中说,师里派出十几人的文工团,到剿匪前线慰问演出。

石光荣约摸着文工团赶来的时间,一大早他就派出了侦察排的人,前去接应文工团的小分队。不料,土匪却抢在他们的前面。

攻山的任务只能提前了。

石光荣命令电台给师里发报,请求预备队增援。石光荣决定,在预备队赶来之前,他要打响攻山的第一炮。

部队的几门大炮和数十挺重机枪架设在了通往山顶的要道口,几百人马全副武装,随时准备冲锋。

石光荣眼前架着望远镜,他在寻找着攻山的突破口。突然,他的望远镜里出现了一面白旗,定晴细看,白旗是在一个小匪手里举着。小匪手里举着白旗,敞着怀,一路向山下走来。石光荣放下望远镜,喊了一声:有情况。

他打马向山上奔去,小伍子指挥着警卫班随后跟上。

举白旗的小匪,看到打马而来的石光荣,还有身后十几名举着枪的士兵。忙摇了摇旗。

小伍子开了一枪,射在小匪的脚前,吓得小匪扔了白旗,立住脚,抖颤着从怀里掏出封信,举过头顶道:共军兄弟,别开枪,俺是来送信的。举起信。小伍子过去,拿过信交给马上的石光荣,石光荣掏出信,看了两眼,又递给小伍子道:你念。

小伍子看了信,脸就白了,盯着石光荣不说话。

石光荣迫不及待地问:看俺干啥,字又没写俺脸上,信上咋说?

小伍子小声地说:土匪让剿匪的最高长官上山去谈判,要是不去,就把文工团员点天灯。

石光荣把枪掏了出来,冲山上大骂了句:你姥姥,敢动俺们人一根汗毛,老子把山头削平了。

说完仍气不过,举起枪一口气把枪里的子弹冲山顶射光。

吓得小匪蹲在地上,抱着头。见石光荣打完,忙不迭地站起来道:俺就是送信的,去不去由你们,俺走了。

说完一溜烟地向山上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往后看。

小伍子举起枪瞄准他,小匪妈呀叫一声,一边回头,一边跑着之字。

石光荣调转马头,回到了山下的临时指挥所。

一些连长听说了此事,都挤到指挥所门前,众人七嘴八舌地劝石光荣。

一连长说:营长,你不能去,要去我去。

其他人也说,营长,除了你之外,谁去都行。

石光荣背对着大家伙,一只脚踩在一个手榴弹箱上,手里提着马鞭。

众人七言八语地劝说着。

石光荣转过身,众人就望着石光荣。

石光荣一双眼睛已经血红了。他看眼这个望眼那个说:你们去就不危险了?俺石光荣的命比你们金贵?他们要和咱们的最高长官谈判,俺石光荣啥时候当过缩头乌龟?

众人见石光荣急了,不再说话,都盯着石光荣。

石光荣从脖子上摘下望远镜,又解下挂在身上的枪。

做完这一切,他冲伍子喊:伍子,牵马。

马就在伍子身边,石光荣走过去,拉过马缰绳。想了想又把马缰绳甩给小伍子道:马俺不骑了,这是部队的财产。石光荣走了几步。

众人喊了声:营长……

眼泪已含在了眼眶。

石光荣回过头冲众人:俺要是回不来,你们要听二营长胡毅指挥,增援部队马上就到了。

石光荣说完,转身就往山上走。

小伍子尾随着跑过去。

石光荣发现后面有人跟上,头也不回地:滚回去。

石光荣又喊了一声:别跟着俺,碍事。

说完向前走去。

小伍子就哑着嗓子喊了一声:营长……

十五

石光荣被蒙住双眼,带进了土匪的山洞里。土匪头子张大牙,残兵马师长等人已在山洞里恭候多时了。土匪手里每个人都带着一个松明子,亮亮堂堂,又阴森鬼气地照着。

张大牙和马师长的手下,分两厢站立,每个人手里都握着枪,机头张开着。

两个小匪一左一右把石光荣引领到众土匪面前,有人除去石光荣的头套。

石光荣眨了眨眼睛,看到了站在自己眼前众匪兵和张大牙、马师长等人。

张大牙举着双枪,一脚踩着石头,用枪比画着道:姓石的,算你有种,俺知道你,你外号叫石疯子,打仗不怕死。你能敢独自上山,俺佩服你。

石光荣瞄眼张大牙:俺们的人在哪里,你们不是要谈判么?

张大牙举着枪摆了一下,不一会,一队土匪押着七八个文工团员从暗处走了出来。

杜团长看到石光荣一惊,疾步上前:石营长,你不该来呀,这些土匪可啥事都干得出来。

石光荣的目光越过杜团长看到丫头褚琴,和她身边的谢枫。

褚琴惊恐不安地正望着他。

石光荣的目光和褚琴的目光碰在一起,他冲褚琴笑了一下。就像在练功厅里他看褚琴时那种笑。

石光荣转过身,走到张大牙和马师长面前:把这些人放了,俺留在这。

马师长干干地笑了两声:姓石的,打东辽城时,是你的队伍第一个冲进城里的吧?

石光荣翘起下巴,斜着眼:姓马的,在东辽城没活捉你,算你跑得快。

马师长站起来,走到石光荣面前:我知道,你们部队把打虎山包围了,我们条件只有一个,让你们队伍撤退十公里,我们就放人。

石光荣走近马师长:俺留下,放他们走。

张大牙过来:石疯子,这不可能,除非让你的人马后退十公里。到那时,我的人和你们的人一起下山。

石光荣:你们想溜?

张大牙:这次不小心被你们围了,俺们弟兄,总得找条活路是不是。

石光荣突然从怀里掏出一把匕首,同时一把将马师长揽在怀里,匕首抵在了马师长的脖子下。

杜团长、褚琴等人和土匪一样,惊骇地看着眼前的一幕。

马师长被石光荣勒得太紧,一时说不出话来,只能用手比画着。

石光荣咬紧牙关蹦出几个字:把他们放了,俺留下。这是最后的谈判。

张大牙惊惧地望着这一幕。

石光荣手上用了劲,马师长的脖子上,渗出几滴血。

马师长憋着气道:放人,快放人……

张大牙问:师座,真要放人?

马师长又用手指了指身后的石光荣,张大牙会意了。冲几个土匪:押出去,放人。

几个土匪押着文工团的人往外走去。

杜团长路过石光荣面前时说了句:石营长,你保重。

石光荣笑了一下:杜团长,俺还等看你们演出呢。

他的目光和褚琴的目光对视在一起,褚琴似乎想说什么。

石光荣说:丫头,到山下等俺。

石光荣揽着马师长从山洞里走出来,一直看着杜团长等人向山下走去。

石光荣喊了一声:杜团长,到山下让人放几枪,让俺听个动静。

杜团长哽了声音:石营长,你保重哇……

褚琴也回了一下头。

石光荣露出一嘴白牙道:褚琴,俺会下山的。

褚琴扭过头,她突然喉头一紧,眼睛湿润了。

杜团长带着文工团的人离去了。

石光荣背靠着一棵树,死死地把马师长揽在胸前。匕首抵着马师长的喉咙。马师长在石光荣的怀里,就像一条被捕上岸的鱼。

石光荣眼见着杜团长带着文工团员下山,此时悬着的心已放下了一半。他靠在树上,揽着马师长,面对着张大牙和他手下的一群土匪。

石光荣大声说:张大牙,东北解放了,北平和天津也回到人民手里了,傅作义都投诚了。俺今天奉命来剿你们,城里还有几个团待命呢,别说剿你们几个小匪,就是一个师,一个军,拿下你们也是撒泡尿的工夫。

张大牙舞着枪:你石疯子别说大话。

石光荣又朗声笑了:这山不就叫打虎山么,俺今天就是上山打虎来了。

说到这又冲怀里的马师长道:还有你,东辽城的东门是你守的吧,俺当时带着尖刀营就是从东北进到的东辽城,你们当时有两个师在守城,结果咋样,不还是让俺们一袋烟的工夫拿下来了。

张大牙气得跳到了石头上:石疯子,你住口,别长你威风,俺从日本人那会就带人拉杆子上山了,日本人拿俺张大牙没招,国民党在时也敬老子三分,你们共军虽说占领了东北,俺老虎不出山,你们又能奈俺何?

石光荣倚在树上,望着张大牙和众小匪,又轻蔑地笑了道:张大牙,日本人和国民党不能怎么样你们,因为他们是败兵,他们不是解放军。现在全东北解放了,整个中国也解放了大半,别说区区一个小小的打虎山,就是蒋介石南京的老窝,不出几个月解放军也会把它给端了。

山下突然传来一阵密集的枪声,同时还射出了三发绿色信号弹。石光荣知道,杜团长带的文工团已经安全下山了。

他放开马师长,“铛啷”一声扔下手中的匕首。迎着张大牙的枪口走过去:张大牙,你现在随时可以把俺石光荣撂在这山上。

张大牙退了一步,跨下石头。

石光荣站在石头上,想了想蹲在那,斜着眼睛望着张大牙和马师长。

石光荣说:俺的话说完了,你们琢磨去吧。现在想明白了,也许还能保你们条命,要是顽固到底,没了回头路,到时俺就给你们准备几条上吊绳。

石光荣说完掏出根烟,点了火,烟头一明一灭地燃起来。

张大牙舞着枪像磨道上的驴一样在山头上转了起来。

这时一个小匪慌慌地跑过来,冲张大牙耳语了几句什么,张大牙的一张脸就绿了,他又把马师长拽到一旁,两人嘀咕了几句什么。两人就一起望着石光荣。

石光荣把烟头扔了,站起身,拍了拍屁股道:俺没猜错的话,俺们二营已经开到了山下。

张大牙和马师长望着石光荣。

石光荣说:那啥,要是你们放下枪和俺一起下山,俺保证保你们每人一条活命。

张大牙上牙磕着下牙抖着声音:要是不下山呢?

那俺就命令开炮,把这山头削平了。石光荣说完,再也不理会身后的人。从容不迫地向山下走去,他还哼起了歌,正是进城时秧歌队吹奏的曲调:解放区的天是晴朗的天……

石光荣的哼唱渐远。

马师长心有不甘地冲张大牙道:大当家的,就让他这么走了?

张大牙把双枪狠狠地摔在了地上,一屁股坐在那块石头上。

他们知道,山下已经被围得水泄不通了,对抗下去,只有死路一条,他们约见石光荣,就是想探听一下政府的态度。

十六

石光荣走到山下时,太阳已经从东面升起来了。

阳光照在他脸上,让他眯上了眼睛。

小伍子最先发现了从山上走下来的石光荣,大喊一声:营长!

一夜没见石光荣,在伍子心里似乎已过去了几百年那么漫长。

小伍子冲过来,上下打量着石光荣,哽咽地问:营长,你没事吧……

石光荣手搭凉棚向山下望去,他的面前黑压压地站着他的士兵,他们个个全副武装,随时冲锋陷阵的样子。

二营长胡毅手提着枪,冲石光荣笑着:老石,我来支援你了。

石光荣冲胡营长拱了拱手。

人群后,杜团长带着几名文工团员紧张又兴奋地打量着石光荣。

石光荣走近褚琴,他打量着眼前这个丫头,褚琴的目光不一样了,究竟怎么不一样了,石光荣一时无法描述。石光荣软了声音:丫头,没少一根汗毛吧?

褚琴眼里突然涌出了泪,她哽咽地说:石营长,我们担心死你了。

石光荣冲褚琴一笑:丫头,你莫哭哇,俺老石死不了,命大。

胡毅过来说:老石,研究攻山吧。

石光荣摇摇头:不用,守上三天,不出三天,他们自己会下来。

说完向帐篷走去,他伸了个懒腰道:老子要睡觉了。

山上的土匪,果然被石光荣言中了。没到第三天,第二天傍晚,张大牙命人打着白旗,一列队伍,东倒西歪地从山上走了下来。

石光荣带着队伍班师回朝了。

十七

打虎山剿匪让石光荣声名大震。东辽城驻军隆重地为剿匪部队庆功。石光荣站在台上,政委亲自把一朵大红花戴在石光荣胸前。师长宣读了东北驻军司令部晋升石光荣为团长的命令。

石光荣从台上下来,就把胸前的红花摘下来往小伍子怀里一扔道:伍子,咱们去执行个任务。

说完带着小伍子就往会场外走去。

石光荣打马来到了文工团。他把马缰甩给小伍子,径直奔向了文工团的排练厅。

褚琴和柳梅等歌舞队的人正在排练。石光荣进门二话不说,拉上褚琴就走。褚琴惊怔之后,挣开石光荣的手道:你这是干什么?

石光荣盯着褚琴的手:到地方你就知道了。

褚琴说:我们正排练呢,非得现在就走么?

石光荣不容置疑地说:晚了就来不及了。

他拉着褚琴不由分说就往外走。

石光荣来到院子里,半蹲在马前冲褚琴:上马。

褚琴不知如何上马,怔怔地看着他。

石光荣就冲小伍子说:扶她上马。

小伍子过来,让褚琴的脚踩在石光荣的腿上,褚琴骑在马上。

石光荣也飞身上马,双手搂住褚琴的腰。

谢枫从楼门里冲出来,看到眼前这一幕,去抓石光荣的马缰绳,冲褚琴:褚琴,你不能和他走。

石光荣挥起马鞭,把谢枫的手打开,冲小伍子道:把这只碍事的尾巴给俺拿下。

小伍子过来,抱住谢枫的腰,冲马上的石光荣:团长,你走你的。

石光荣带着褚琴,打马而去。

谢枫一边挣扎一边喊:褚琴,你不能和他走。

小伍子伸手捂住谢枫的嘴,谢枫挣扎着,嘴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声音,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褚琴被石光荣带走。

歌舞队的文工团兵们,挤在窗前,惊惊乍乍地看着这一幕。

石光荣带着褚琴来到了城外一个山坡上。

丫头的坟出现在他们面前,石光荣下马,又把褚琴从马上扶下来,拉着褚琴走过去。

石光荣立在丫头坟前,突然跪下了。

石光荣干干硬硬地喊了句:丫头,俺石光荣来看你了。

石光荣已经红了眼圈:丫头,你救了俺石光荣的命,又帮俺找到了褚琴这丫头,你说喜欢俺,可老天爷没给你留机会。

石光荣抹了泪,已泣不成声。

褚琴立着,小伍子在后面牵着马看着。

石光荣说:丫头,石光荣该为你去死,咋让你替俺死了。俺石光荣欠你的,这笔账记下了,俺下辈子还你。

石光荣说完深深重重地冲着丫头的坟磕了一个头。站起来,一双泪眼冲着褚琴,手指着胸口:你就是活着的丫头,俺这辈子当牛做马伺候你。

说完他又一次走到马前,又半蹲着跪下了。褚琴犹豫下,脚踩着石光荣的腿再次上马。

石光荣带着褚琴打马回城了。

石光荣又一次径直来到了师部所在地,他从马上又一次扶下褚琴,拉着褚琴的胳膊走进师部。

师长和政委惊愕地从坐位上站了起来,上上下下地把两人看了,不知石光荣又耍的是哪一出。

石光荣就说:你们别看了,俺今天带丫头来,是跟你们汇报一声,周日,俺就要和丫头结婚了。

说完还把褚琴往前拉了一把。

师长和政委都睁大眼睛,他们把目光都集中在褚琴的脸上。

褚琴不知是被惊吓了,还是害羞,低下了头。

石光荣说:咋地,人俺也带来了,招呼也和你们打了。这婚俺是结定了。

石光荣拉着褚琴就要往外走。

师长先反应过来,喊了一声:站住。

石光荣就立住了。

师长把石光荣的手从褚琴胳膊上拨拉开。

政委也反应过来,冲石光荣:你先出去,我们有话要问褚琴同志。

石光荣不放心地望着褚琴:丫头,你别怕,他们吃不了你,俺就在门外等你。

说完瞪眼师长和政委,倒退着走出去。

师长把褚琴拉到一个椅子上坐下,政委又为褚琴倒了杯水。二人坐在褚琴对面。

师长问:褚琴同志,你真的要和石光荣结婚?

褚琴又低下头,她不知如何回答。

师长又问:石光荣逼你的?

褚琴低着头突然哭了。

师长站起来一拍桌子:褚琴同志,你别怕,我饶不了石光荣。

说完欲出去。

褚琴抬起泪眼,冲师长、政委:他真的是英雄。

政委上前说:石光荣是英雄,可英雄也不能强迫你和他结婚呢。

褚琴抽泣地说:他说他三十六了,该结婚了。

师长问:这么说,你和他结婚是自愿的?

褚琴低下头,捏着衣角。

十八

褚琴在小伍子护送下向文工团走去。一段伟大的感情开始了,她就要斩除另外一段感情。起初她的脚步是犹豫的,她看见文工团大门时,她的脚步坚定了起来。

谢枫像一面旗似的立在文工团门口,从褚琴离开之后,他一直站在这里。

小伍子见了谢枫走过去:你还在这干啥呢?

谢枫不理会小伍子,目光忧郁地越过小伍子肩头望着褚琴。

褚琴的目光虚虚的。

小伍子把手伸出来,在谢枫眼前晃了晃道:褚琴同志和你没什么关系了,她马上就要和俺团长结婚了。

小伍子说完转身欲走,又回过头冲呆立着的谢枫道:俺代表团长通知你了。

小伍子走到褚琴身边时,笑着说:嫂子,时间不早了,你歇着吧。

褚琴从谢枫身边走过去,走进文工团楼门。谢枫跟进去。

两人来到练功厅,此时练功厅一个人也没有,空空荡荡的,墙上的镜子,映照着两个人。

谢枫上前,盯着褚琴:你真的要嫁给他?

他是英雄,他应该拥有幸福。

他幸福了,那我呢?

褚琴看着谢枫,这是她的初恋,此时她心里装了英雄,只能狠心和他告别了。她从怀里拿出一张自己的照片,递给谢枫道:这个送给你,算是纪念吧。

谢枫望着照片,又看眼褚琴,伸出手,又缩回去,又望眼褚琴。最后还是把照片接过去:褚琴,你真的下决心了?

褚琴幽幽地说:上次在打虎山上,他孤身一人把咱们救出来,从那开始我就下决心要嫁给他了。他是真英雄。

谢枫绝望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泪流了下来:褚琴,我也会成为英雄的。

谢枫说完就走。

褚琴望着练功厅的门,打开又合上。就像她此时的心情。

谢枫宿舍里传出了手风琴的声音,声音从激昂又到忧伤。

褚琴从练功厅里走出来,立在谢枫门口,听着如诉如泣的琴声。她只能在心里轻轻说了句:谢枫,对不起了。

她走了。

那一晚,谢枫宿舍里传出的琴声一直响了许久。

十九

星期天如约而至了。

石光荣骑了匹高头大马,马的胸前还戴了一朵大红花。小伍子随在后面牵了匹马,马的胸前也戴了红花。在他们身后是一个排的士兵,每个人胸前也戴了红花,列了两路纵队,整齐地随在石光荣身后,向前进发。

来到褚琴家门前,石光荣从马上下来,站在门口,整了整军装,高声大嗓地冲里面喊:爹,娘,丫头,俺石光荣来了。

小伍子也喊:请新娘上马!

众士兵齐齐地呐喊:请新娘子上马。

褚琴穿着新军装先走了出来,随在她身后的是褚父、褚母。

石光荣又一次蹲到了马前。

众士兵又齐齐地喊:请新娘子上马。

小伍子奔过去,把褚琴带到石光荣身边,让褚琴踩着石光荣骑到了马上。

石光荣立起来,走到褚父和褚母面前,敬了个礼,叫一声:爹、娘,俺今天就把丫头接走了。从今以后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二老放心,俺石光荣会用命待褚琴丫头的。

说完双脚立正,又敬了个礼。然后回身上马,挥了下马鞭冲小伍子:伍子,出发。

马和人就咔咔地向前走去。

褚琴在马上不时地回头。

褚父、褚母就不停地招手。

褚母颤着声:琴呢,好好和石团长过日子。

石光荣一听这话乐了,回过头冲二老:爹、娘,放心吧,俺们日子一定错不了。

人和马远去了。

新房门口已聚了许多人。

师长政委、胡毅等人看着石光荣和褚琴从马上下来。掌声就响了起来。

石光荣抓着褚琴的手走到众人面前,咧着嘴,一副幸福的表情。

师长挥手示意,众人停了掌声。

师长走到门前的台阶上:今天是石光荣和褚琴同志大喜的日子,请新郎新娘讲话。

石光荣拉着褚琴,嘴都快咧到后脑勺了,石光荣看眼众人,清清嗓子:那啥,俺和褚琴丫头结婚了。俺三十六了,以后一定好好过日子。

石光荣说完,咧着嘴,自己带头鼓起了掌。

政委就说:新郎讲完了,新娘子讲几句。

众人又鼓掌。

褚琴望着眼前的场面,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样子。

石光荣就鼓励道:丫头,别怕,都是熟人,想说啥你就说。

褚琴慢慢抬起头,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回去了。

石光荣拨拉下褚琴:说呀。

师长、政委又带头鼓掌。

褚琴红头涨脸地抬起头,望望这个,又看看那个,终于开口道:石光荣同志是个英雄……

她讲到这,眼泪都快下来了,众人期盼地望着褚琴。

石光荣就说:丫头,咱今天不说英雄,说结婚。

褚琴又憋出一句:和石光荣结婚,就是嫁给了英雄。

掌声又一次响起。

褚琴一扭身进了屋门,不再出来。

师长挥挥手,众人安静下来。

师长走到警卫排人面前命令道:上枪。

众人举枪。

师长说:让我们放枪为石光荣祝贺。

一排枪响起。枪声响在和平的天空下,悠远喜庆。

石光荣完成了人生一件大事。

二十

新婚之夜,石光荣宝贝似的望着丫头褚琴。他呵呵地一直傻乐着。

褚琴红着脸,坐在床上玩弄着自己的辫梢。

石光荣干笑一阵,突然想起了什么,跑到厨房在洗脚盆里倒上热水,又端到褚琴眼前,自己则蹲在褚琴面前,先把褚琴的袜子脱下来,又摸着褚琴的双脚放到温水里。这是石光荣第一次如此近距离地侍弄一双女人的脚。在石光荣眼里,褚琴的双脚,圣洁而又美丽。

石光荣用颤抖的手抚慰褚琴的双脚时,外面突然响起了一声枪响。石光荣一怔,放下褚琴的脚,溅起一地水花。石光荣从床头摸起枪,冲褚琴道:俺去看一眼。说完快速离开。

这一声枪响也让褚琴目瞪口呆。

小伍子提着枪已经站在了门口,他冲跑出来的石光荣道:团长,有人打枪。

石光荣带着小伍子奔向着枪响的方向而去。

墙角的暗影里,谢枫苍白着脸,一绺头发搭在额前,他提着一把枪,浑身不停地哆嗦着。

石光荣一见当下什么都明白了,他立在谢枫面前,指着自己的胸口道:谢枫,你心里难受,要不你冲这给俺来一枪,咱们从此就扯平了。

谢枫低着头,浑身颤抖,突然蹲下身,呜咽着哭了。

石光荣冲小伍子:伍子,把他送回去吧。

石光荣说完就走了。

石光荣回到新房,褚琴已经擦了脚,地上溅出的水也擦干净了。她望着进门的石光荣担心地:谁在外面打枪?

石光荣避开褚琴的目光,把枪又放到枕头下道:没啥。是哨兵不小心走火了。

石光荣走到窗前,把窗帘拉上。冲褚琴道:丫头,时间不早了,睡吧。

那晚,石光荣有生以来第一次失眠。

他大睁着眼睛,望着天棚,久久不能入睡。

从那以后,没事的谢枫就把自己关在宿舍里一遍遍地拉琴。他在用自己的方式向自己的爱情告别。

谢枫郁郁寡欢,排练时,他就苍白着脸拉琴,排练结束,他低着头,抱着那把手风琴离开。从不在排练现场多停留一分钟。

褚琴望着谢枫的背影,只能在心里轻轻叹口气,收拾好自己东西回家为石光荣去做饭了。

二十一

石光荣婚后的生活,并没有他想象的那么美妙。

每天晚上进家门,都是一脸兴高采烈的样子。褚琴已做好了饭菜,热气腾腾地摆放在桌子上。色香味诱惑着石光荣。他进门先喊了声丫头,便直奔餐桌而去,他伸手欲去抓桌上的馒头。

褚琴在后背突然大喊:住手!

石光荣瞬间定格在那,他扭过头:丫头,咋地了?

褚琴不由分说,把石光荣推到洗手池前,那里早就准备好了香皂和毛巾。石光荣明白了,一边洗手一边说:哎呀,丫头,俺也没摸啥,这手洗来洗去的,都快洗脱皮了。他草率地把手洗了,甩着手出来,一屁股坐在餐桌前。抓起一个馒头,一口咬下半个,呜噜着说:丫头,你也吃呀……

他这句话,仿佛是给自己下了命令,拿起筷子,端起碗,把菜汤汤水水夹到碗里,头都不抬,呼呼噜噜地扒拉一大口,然后有声有色吧叽吧叽地嚼着,饭菜到了嗓子眼了,一伸脖子,咕噜一声咽了下去,然后又去扒拉下一口。他吃饭的架势像发动了一场战争。

褚琴端着碗,举着筷子,愣愣怔怔,又胆战心惊地望着石光荣。

石光荣抬眼看到褚琴这样,鼓着腮帮子:丫头,咋地了?

褚琴把菜碗往石光荣面前推了推道:没人跟你抢,那么着急干什么?

石光荣一伸脖子,咕噜一声把饭菜咽下去。用筷子敲了敲碗道:那啥,丫头,你没打过仗,俺们打仗那会,吃饭那就是抢时间,分秒必争,晚了,鬼子一个冲锋上来,就吃不上饭了。

石光荣舞动着筷子,风卷残云,几大口把两个馒头消灭了,然后放下筷子,一抹嘴,打个嗝道:那啥,丫头,你吃,俺吃完了。

褚琴闭上眼睛,叹了口气,她已经没有吃饭的欲望了。

石光荣背着手,在空地上踱了两步,又立住,打个嗝,望着褚琴,真诚地问:丫头,俺问你,为啥每次回来都让俺洗手呢?俺手摸啥不干净的东西了?

石光荣问这话时,显得真诚而又无知。

褚琴听了这话,一脸茫然。她又一次放下筷子:石光荣同志,吃饭洗手是讲卫生。

石光荣举起手,认真地看了看:俺这手好好的,早晨洗脸时不是顺带着洗手了么?

褚琴只能无语了。

从那天开始,褚琴给石光荣立下了个规矩,吃饭前要洗手,睡觉前要刷牙,洗脸,洗脚。

褚琴说这些时,石光荣摸着脸,又看着脚,一脸嘻笑的神情。

石光荣就说:你说的俺都记下了,那啥丫头,你歇歇,俺去部队查一查岗。

石光荣说完出去了。

石光荣一走,褚琴找出纸笔,给石光荣立下了三规六矩,在纸上写好,贴在门上。

石光荣再次回来时,已经是夜半了。

褚琴已经洗漱完,倚在床上,她在台灯下读书,是那本厚厚的《红楼梦》。

石光荣进门看见褚琴已经躺下来,便忙三火四地脱衣服,一边脱一边道:丫头,俺回来晚了,对不起呀。

掀开被子就要上床。

褚琴制止了他。

石光荣一脸茫然地望着褚琴,孩子似的问:咋地了?

褚琴说:你洗脸、刷牙、洗脚了么?

石光荣恍然大悟,忙跑到洗手池旁,动作夸张地三加五除二地把这个过程对付过去,然后又一脸媚笑地掀开被子,小心地上床。

褚琴放下了书,叹口气,关了灯。

石光荣就一把搂过褚琴,叫了声:丫头,想死你了。

他死死地把丫头褚琴抱在怀中,似乎他一不留神褚琴就会在他怀里跑走了。

石光荣喃喃道:丫头哇,俺可得到你了,咋像做梦呢。

石光荣喃喃着,一转头的工夫,石光荣就已经鼾声如雷了。

褚琴挣扎着从石光荣的怀里挣脱出来,石光荣一边说着梦话,一边又死命地把褚琴抱在怀里,叭叽着嘴道:丫头,俺这辈子要用命对你好。

鼾声又在褚琴耳边响彻云霄了。

无奈的褚琴打开灯,下地,从抽屉里找了块卫生棉,撕开,塞到耳朵里。又一次回到床上。石光荣磨着牙,翻了个身,说着梦话:三连给俺上,拿不下来,就别回来见俺……

褚琴坐起来,痛苦地望着睡姿狰狞的石光荣,终于忍无可忍,抱起被子,走到客厅的沙发上睡了下来。

石光荣在起床号吹响的一刹那,睁开了眼睛,他一个猛子坐起来,冲床的另一侧道:该起床了。

他发现身边竟是空的。褚琴在客厅里正在穿衣服。石光荣穿着大肥裤衩,光着脚蹬蹬跑出去,盯着褚琴:你咋睡这了?

褚琴肿着眼睛说:你睡觉不是磨牙就是放屁,还又喊又叫的,谁能睡得着?

石光荣醒悟过来,狠狠地拍了一下脑门。

为了褚琴,石光荣要改变自己。

他再回家时,推开门,突然又叫了声:丫头。话说出口,意识到不对,立马把声音变小,蹑手蹑脚地走到厨房,无比温柔地叫了一声:丫头,俺回来了……

褚琴看了他一眼。

石光荣投降似的举起手道:俺去洗手,这俺知道。

他走到水池子旁,眼睛却瞄着褚琴,三把两把地把手洗了。

两人坐到餐桌前时,石光荣抓过馒头,嘴已经张开了,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吃相,忙把嘴收小了,小心地咬口馒头,夹了一片菜叶放到嘴里,讨好地冲褚琴:丫头,俺这样吃行吧?

褚琴看了眼石光荣,忍不住笑了。

石光荣也干干地笑笑,一笑就放松下来,嘴又叭叽起来,褚琴又看了他一眼,他意识到,立马小心地吃起来。

吃完一顿饭,石光荣就捂着腮帮子道:丫头,这饭吃得咋这么累呢?

褚琴一本正经地说:改造是个痛苦的过程,你就忍忍吧。

石光荣琢磨着褚琴的话,认真地点点头。

夜晚,两人躺在床上,褚琴早已准备好了堵耳朵的棉球,塞到耳朵里,然后倚在床上读书。

石光荣洗了脸脚,也刷了牙,水淋淋地在床的另一侧躺下。他侧过身面对着褚琴。半晌,褚琴没能等来如约而至的鼾声,她看了眼石光荣,石光荣正定定地望着褚琴。

褚琴问:看我干什么,你怎么不睡了?

丫头,你真好看,读书的样子真像个文化人。石光荣说完这话,仍不睡,他要让褚琴先睡,他怕自己的鼾声吵了褚琴。在这过程中,石光荣顽强地和倦意做着斗争,眼皮不争气地总想合在一起,他先是用手指扒着眼皮,后来,找了火柴棍,把眼皮支了起来。

褚琴看了问他:你这是干什么?

石光荣挣扎着眼皮道:丫头,俺想让你先睡。

褚琴听了这话,忙把灯关了,叹了口气。

灯一黑,石光荣含混地叫了一声:丫头……

马上就鼾声如雷了。

褚琴躺了一会,又躺了一会。最后还是起身,抱起被子,走进客厅。

第二天,石光荣立在褚琴面前满脸歉意:丫头,要不以后俺睡客厅吧。

石光荣为了褚琴,可以饭前洗手,睡前洗脸刷牙、洗脚,可打呼噜他却改不了。看到丫头这样,他心里也难过。

有一天,团部办公室里就剩下他和小伍子时,他问小伍子:伍子,俺睡觉是不是打呼噜?

伍子认真地说:是呀团长,你打呼噜老厉害了,能传出二里地去。

石光荣望着小伍子:那以前你咋忍过来的?

伍子又说:刚开始俺真睡不着,后来堵耳朵,蒙被子的招都用上了。还是不管用。再后来俺就照脑袋来两下,把自己打蒙了。

石光荣说:别胡咧咧,说正经的。

伍子就笑着说:俺后来就习惯了,打雷俺也能睡着。

石光荣就心事重重地背着手踱步,又立住:伍子,听说有药能治打呼噜么?

伍子摇头:那俺可没听说过。

伍子想起什么似的:团长,是不是嫂子受不了你打呼噜哇?

石光荣点点头,一筹莫展的样子。

团长,这真没好办法,只能让嫂子忍一忍,习惯就好了。

石光荣用拳头咚咚地敲着自己的头,他为褚琴睡不好觉而难过。

从那以后,他睡觉成了一种负担,他总想等褚琴睡着,各种招都用过了,最后还是自己先睡着了。睡着之后,他就管不了梦中的自己了。鼾声一如既往地山呼海啸。

每天起床,他看见褚琴都一脸歉意。

有天早晨,石光荣正要对褚琴说对不起时,看见褚琴正蹲在客厅地上干呕着,石光荣奔过去,扶起褚琴道:丫头,咋地了?

褚琴推开石光荣,抚着胸口:怕是有了,那个已经两个月没来了。

石光荣一惊:有了,啥有了?

褚琴白了眼石光荣:怀孕了!

石光荣一怔,立马笑了,他在原地蹦了起来,一把把褚琴抱了起来,原地转了三圈,一边转一边叫:老子有儿子了,哈哈,老子终于也要有儿子了。

褚琴气喘着:放下,你快放下。

石光荣把褚琴放下,认认真真地把褚琴从上到下打量了一遍:丫头,你真给俺老石争气。

褚琴又是一阵干呕,石光荣忙拍打着褚琴的后背,褚琴气喘着:石光荣,你能不能轻点呀?

石光荣醒悟过来,不再拍打,变成轻抚了。

那天早晨,石光荣破例没去部队带操,而是陪褚琴一起去了文工团。

他牵着褚琴的手来到文工团时,文工团已经集合在院子里准备出操了。

石光荣大步流星地走到杜团长和众文工团员面前道:杜团长,同志们,那啥,今天给大家报告一个俺老石的好消息。

石光荣正要往下说,褚琴大叫一声:石光荣!

石光荣怔了一下,看眼褚琴道:怕啥,这是大好事,有啥害羞的,俺老石宣布,俺石光荣和褚琴就要有儿子了。

褚琴站在石光荣身后已经无地自容了。石光荣抓过杜团长的手,摇晃着说:杜团长,褚琴就交给你了,以后安排训练,演出啥的,你要保护好她。有啥事俺可找你算账,你个老杜……

说完哈哈大笑。

自从石光荣跑到文工团宣布褚琴怀孕之后,杜团长安排褚琴训练和演出比以前少了许多,上下班也不像以前那么按时准点了。

石光荣也惦记着褚琴,只要一有空就往家跑,看眼褚琴,哪怕说上两句话,他也从心里往外高兴踏实。

有一次石光荣推开家门,见褚琴在读一封信,眼角分明有了泪水,见石光荣推门进来,褚琴忙把信放到枕头下,还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石光荣上前,关心地看着褚琴道:丫头,咋地了,哪不舒服?

褚琴堵塞着鼻音说:没什么,就是身子有点不舒服。

石光荣伸手摸了褚琴的头,不热不凉。他放下心,从兜里掏出从外面带回来的苹果,放在褚琴手里,冲着褚琴嘿嘿笑了几声,捏捏她的手道:丫头,你安生歇着,俺去带队伍训练去了。

一连两天,石光荣回来,都看见褚琴在读同一封信,一见石光荣,她就把那几张信纸藏起来,每次石光荣看见褚琴的眼睛都是刚哭过的样子。

石光荣就问:丫头,真的没啥?

褚琴把头摇了。

石光荣就疑疑惑惑地走了。

一天中午,石光荣不放心褚琴又回来了,这次褚琴并没有在家,他站在床头,想了想开始翻找那几页纸,枕头下,床头柜的抽屉里,都没见到那几页纸。最后在床旁那本《红楼梦》里找到了那封信。石光荣小心地把那几页纸揣在怀里出去了。

回到团部,他悄悄把小伍子叫来,拿出那封信,递给小伍子,小声地说:伍子,你给俺读一读。

小伍子把信接过去了,看了几眼,变了脸色,并不读,望着石光荣。

石光荣问:咋地,你也不认字了?

小伍子就磕磕巴巴地说:团长,这,这怕不好吧?

石光荣提高声音:不就是封信么,有啥不好的,让你念你就念。

小伍子又进一步说:这是谢枫写给嫂子的。

石光荣脸上就结了一层霜道:念!

小伍子就不能不念了,他抻着信纸,低着头:琴,虽然我每天见你,但还是想你。你嫁给那个疯子,虽然你没说,但我猜想,你一定不幸福。我在你脸上没有读到幸福,看到的只有疲惫的影子……

信读到这,石光荣大喝一声:够了!

说完从小伍子手里夺过信,想撕掉,想了想又叠好,揣在怀里。拍拍小伍子的肩道:那啥,没啥,你就当没这回事,你明白了么?

小伍子认真点了点头。

石光荣向外走,走了一半又停下冲小伍子:这事对谁也不要说。

小伍子郑重地又点点头,同情地望着石光荣。

石光荣回到家,又原样把信夹在书里。他站在屋子中央,抻了抻衣襟,背着手踱了两步,想想又踱了两步。

从那天开始,石光荣有了心事。

再见到褚琴时,他没提信的事,只关心地上前,捉了褚琴的手,握在胸前:丫头,没事吧?

褚琴就说:挺好的。

晚上,石光荣抱起被子去客厅睡沙发了,自从发现褚琴怀孕,石光荣就坚持主动睡沙发了。

石光荣开始失眠了,他望着天棚,想着褚琴读信时的样子,他心里很不是味。越不是味就越睡不着。

第二天一早,褚琴起床,石光荣也起床。

褚琴在屋里说:石光荣,昨晚你怎么没打呼噜?

石光荣冲屋里:俺打呼的毛病治好了。

二十二

褚琴怀孕三个月时,驻东辽的部队突然接到了赴丹东鸭绿江畔集结的命令。

朝鲜战争爆发了。

命令来得突然,走得急。

石光荣集合好队伍,才想到还没和褚琴告别。

石光荣火速打马回家,住在家属院的家属们已经听到了紧急集合的号声,她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都站在门口向部队方向张望。

石光荣打马走到门前时,褚琴手搭凉棚向远处张望。石光荣一阵旋风似的来到褚琴面前,从马上跳下来。他向褚琴快步走去,褚琴收回目光望着他。他离褚琴两步远立住脚,望着褚琴,他小声地说:队伍有任务了,立马开拔。

褚琴望着石光荣,突然而至的消息,让她措手不及。她愣愣地望着石光荣。

石光荣的声音更低了些:丫头,俺可能看不见你生了。

褚琴仍那么怔怔地望着石光荣,突然的变故,似乎让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石光荣上上下下地把褚琴看了:丫头,俺只求你把肚里的孩子平安生下来。

石光荣说到这,突然红了眼睛。

队伍出发的号声响起,悠扬急促。

石光荣牵过马:那啥,丫头,俺就不说啥了,俺出发了。

说完翻身上马,打马欲走,突然想起了什么,打开挎包,摸出了两只煮好的鸡蛋,这是炊事班发给出征将士的午餐。石光荣攥着鸡蛋,弯下身子递给褚琴,褚琴把鸡蛋抓在手里,温热的鸡蛋传递到褚琴手上。

她抬起头冲石光荣:石光荣你要早点回来。

石光荣咧嘴一笑,打马而去。

褚琴望着石光荣背影渐行渐远,突然有两滴泪从眼角流了下来。

集结的队伍,已经改了称谓——中国人民志愿军。队伍在一个冰天雪地大雪纷飞的日子里,雄赳赳地跨过了鸭绿江。著名的保家卫国的战争打响了。

战争的态势永远是刻不容缓的,进入战争状态的石光荣又恢复到了以往的状态,他冲部队大声喊叫,每次战争打响,他都身先士卒,冲在最前面。他是在指挥所里待的时间最少的团长。

战斗间隙,石光荣站在作战室的帐篷里,报务员已建好电台,电波声此起彼伏。作战参谋铺开作战地图,几个人凑在一起,研究地形地貌。

只有这时,他脑子里会滑过褚琴,他从兜里掏出怀表看眼时间。

他就想:此时,褚琴应该刷牙准备睡觉了。他想到了客厅里的沙发。温暖诱惑着他。他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此刻,他针扎火燎地开始思念褚琴。石光荣一脚踩着一个弹药箱,一手提着马灯,他叫来了小伍子。他让小伍子找来纸笔,他要给褚琴写信。来到朝鲜这么长时间,从第一次战役,打到第二次战役的中段,这是他第一次给褚琴写信,他想到了谢枫写给褚琴的信。

小伍子捏着钢笔,把信纸已经铺开了,就等着石光荣说信了。

石光荣努力地从脑子里把谢枫的信赶走,才说:丫头,到朝鲜已经一个多月了,俺想你,不是假想,是真想。

他想,此时丫头已经把书放到床头,差不多已经睡着了。他从弹药箱拿开脚,又踏上去:丫头,俺不在家,没人打呼噜了,你可以安心地睡个踏实觉了。那啥,等俺回去,俺一定不打呼了,坐在你床前,就那么守着你,看着你睡……

石光荣把信说到这,眼里竟潮湿起来。

他说到这,竟说不下去了。

小伍子捏着笔催促道:团长,还写啥。

石光荣拍下脑袋:等一下,让俺想想。

石光荣这是第一次给褚琴写信,心里有千言万语,可就是不知怎么说。

石光荣还不知道,他在给褚琴写信时,褚琴作为慰问团的代表已经来到了朝鲜。

褚琴怀孕在身是不符合赴朝条件的,她找到了留守处的首长,软磨硬泡死活要来前线。留守处首长被褚琴磨得无奈,只好答应了,但提出个条件:让褚琴快去快回,别把孩子生在朝鲜。

褚琴见到石光荣时,是在一次战斗的间隙里。褚琴随师文工团一起来到了阵地上,说是阵地,其实就是石光荣所在的团指挥所,真正的部队仍坚守在几公里外的阵地上。指挥所的人不多,只有一个警卫班和一个炊事班,还有几个参谋干事。指挥所建在一个山凹里,很隐蔽的样子。

师文工团的一个小分队就在这战斗间隙,赴前线慰问演出来了。

当褚琴突然出现在石光荣面前时,石光荣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都快把自己眼睛抠出来了,他上下打量着褚琴,嘴里发出:咦,咦……

褚琴作为慰问团的成员,并没有穿军装,而是穿着便装,脖子上系了条红围巾,她的肚子已经显山露水了,她也在陌生又熟悉地打量着石光荣。

石光荣惊愕之后,一把抱住褚琴,他的身子坚硬地碰到了她的肚子,褚琴“呀”了一声。石光荣这才清醒过来。他扎撒着手,绕着褚琴转圈:你咋来了,真是的,你这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呀——丫头——

师文工团慰问任务紧急,没有更多的客套寒暄,在一块平地上演出就开始了。炊事班的战士,有的手拿铲子,有的还提了两棵白菜,边切菜边看演出,几个参谋干事也围了过来。

褚琴归队了,站在文工团员们中间,手风琴手谢枫站在一侧伴奏。歌声响了起来,幽美、激昂的歌声从山凹里飘起来。

小伍子为石光荣拿了个马扎,石光荣坐在马扎上,像小学生似的坐在演出小分队面前。他的目光一直没有离开褚琴,他一边看,一边呵呵地笑着。

一个哨位上的战士慌慌地跑过来,立在石光荣面前,敬礼后报告道:报告团长,一股敌人正在向指挥所摸过来。

一切都安静下来,谁也没有想到,敌人会摸到指挥所眼皮子底下。

石光荣刚刚立起,还没下达命令。哨位上的警卫班已经和敌人交火了。枪炮声在近距离炸响。

石光荣首先想到的是文工团的小分队,他冲小伍子喊:伍子,带两个人,护送小分队往后撤。

伍子应声而去。

文工团员忙碌地收拾着演出行头。

枪就架在空地上,石光荣操起一挺冲锋枪下达了命令:团机关的人跟俺上。

说完率先向阵地奔去。

这是敌人一小股部队,流窜到我军腹地,这是场遭遇战,短兵相接,敌人近在咫尺。

石光荣正趴在一棵树后射击,褚琴突然出现在了他身边。他扭头看见褚琴大声吼叫:为什么还不撤?

褚琴喘着粗气:敌人把指挥所已经包围了,撤不下去了,我也要战斗。

褚琴手里抓了一颗手榴弹,伏在石光荣身后。

危险已在逼近,石光荣已经没有回旋余地了。他看见文工团员也参加了战斗。

石光荣站起来,倚着树,他扔出一颗手榴弹,大喊一声:冲啊!他喊完率先冲了出去。

敌人见我军冲了出来,开始后撤,炮却打了过来。

一发炮弹落在石光荣身旁,爆炸的冲击波把石光荣掀翻在地。跑在后面的褚琴大叫一声,扑在石光荣血糊糊的身体上。又一发炮弹呼啸而来,谢枫大叫一声把褚琴压在身下。

炸弹炸响了。

褚琴的时间凝固在了那一刻。

战斗一直持续了几十分钟,援军终于到了,敌人仓皇着撤退了。

打扫战场时,人们发现了身负重伤的石光荣,还有晕死过去的褚琴。

褚琴的身旁已经不见了谢枫,只有他的背包沾满血迹地扔在一边。

谢枫救了褚琴,却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打扫战场的部队把几公里范围内都寻找了,也没有看见谢枫。

谢枫失踪了。成了那次战斗的一个谜。

二十三

后方医院,石光荣被一群医生紧急抢救着。他躺在病床上,嘴里呼哧呼哧地吐着血泡。

褚琴已经醒来,她守在石光荣的病床前。

石光荣受伤的身体已经被医生包扎好了,手臂上扎着输液瓶。医生们处置好石光荣,就忙着抢救另外一拨伤员去了。

褚琴守在石光荣的床前,望着昏迷不醒的石光荣。她抓过石光荣的手,死死地握住,她伏在石光荣的身边,一声声喊叫着:石光荣,石光荣……

石光荣似乎听见了褚琴的喊声,眼睛微微动了动。

褚琴哇的一声就大哭起来,她一边哭一边喊:石光荣,你不能死呀,你快回来,我还没听够你打呼噜,还想看你饿死鬼吃饭的样子,石光荣,谢枫找不到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我不能再没有你了,在这个世界上,你是最疼我的男人,不能没有你,石光荣,你快点回来呀……

褚琴哭着,喊着,突然,她的肚子开始剧痛,血水浸湿了她的裤角,她喊着:医生,医生。

褚琴生了,生在朝鲜的后方战地医院,比预产期早了一个月零三天。生出来的是个男孩,男孩似乎并没有受到早产的影响,他一出生就大哭不止。

褚琴把孩子抱在怀里,她让医生把自己的床推到石光荣的床旁。孩子一声又一声地在啼哭着。

褚琴看眼怀里的孩子,又望眼昏迷中的石光荣:石光荣,咱们孩子出生了,你睁开眼睛看看吧,是个儿子。你不是一直想让我给你生儿子么?石光荣你睁眼看看呢……

石光荣的眼角有了泪水。褚琴又惊又喜,她伸出手,为石光荣去擦泪。她又说:儿子还没起名呢,石光荣你给儿子起个名字吧……

奇迹出现了,石光荣慢慢地睁开了眼睛。褚琴张着嘴望着石光荣,石光荣望着褚琴,又望一眼她怀里的孩子,他苍白地咧开嘴笑了一下,虚弱地说:儿子就叫石林吧,俺要生许多儿子,让他们像一片树林一样。

褚琴大喊一声:石光荣……

她和孩子一起大哭起来。

二十四

二○一五年九月三日上午八时。

北京的天空晴空万里,天安门东侧长安街上,受阅的士兵整装待发,武器方队的车辆发动了引擎,数百辆战车同时发动,让大地在微微颤抖着。空气中弥漫着燃烧后的汽油味道。

父亲和许多老兵被服务人员引领着来到了观礼台前。父亲打量着身旁一个又一个陌生的战友,他们的年龄和自己相当,头发白了,努力地挺直已经弯下去的腰。老兵们一律穿了军装,胸前的军功章在太阳的照射下闪闪发光。

父亲挨个打量着身旁的老兵。突然,他被一张既熟悉又陌生的面孔吸引了。他仔细地打量着那个老兵,还从怀里掏出老花镜戴在眼睛上,他伸出头,凑近了一些。那个老兵也在打量父亲。

父亲一时不知是在梦里还是现实中,他脱口而出:谢枫?

那人打了个激灵,也试探地叫了一声:石光荣?

两个老人的手握在了一起。

父亲大叫一声:谢枫,你还活着,这些年你去哪了?

在阅兵观礼台上,父亲意外地和谢枫重逢了。

事后,父亲才知道,当年那场战斗,谢枫为掩护褚琴和石光荣被炮弹炸晕了。他被冲上阵地的敌人俘虏了。先是被敌人关在济州岛的战俘营里,他们举行了一次暴动,暴动失败之后,他们这些幸存者又被敌人换了个地方秘密关押起来。

战争结束之后,敌人要把他们送到台湾,这些誓死回国的志愿军战俘以绝食抗争。敌人无奈,把他们作为战俘交换回了国内。他们的身体上早被敌人刺上了反动标语。

回到国内的谢枫,从此隐姓埋名,在东北的农村安了家,一直生活到现在。

那天,父亲的手和谢枫的手一直握在一起,两个老战友看着年轻的士兵整齐地在眼前走过,也看到了武器方队隆隆地驶过。

父亲望着阅兵方队,哽着声音说:我们的队伍……

谢枫也满眼泪光:石光荣,我们是老兵了,但我们还没死,看到了这一切。

观礼台上的老兵,齐齐地举起了右手,向受阅的方队敬礼。

风吹起他们苍白的头发,阳光照射在胸前的军功章上。他们的眼里满含泪光。

他们注视着自己的方队。

受阅的士兵也在注视着观礼台上这些老兵。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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