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迫使自己去理解

2016-12-08 08:44弋舟
湖南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俗套张楚东君

→弋舟



他们迫使自己去理解

→弋舟

“一个人常常因为感到自己与众不同才选择了艺术家的命运,但他很快就明白,他只有承认他与众人相像,才能给予他的艺术、他的不同之处以营养。……真正的艺术家什么都不蔑视,他们迫使自己去理解,而不是去评判。”

——加缪

编辑布置任务,推荐二○一五年个人的阅读榜单。分派给我的,是短篇小说,要求开列十篇。这本不难,即便再懒惰,十个精彩的短篇,一年内也是读了的;但真要这么荐了,总觉得轻易和草率。不如长中短混为一谈吧,这也许更能记录此一年我之“阅读”。好在发来的任务书中有这样的句子:“也不必非得大而全,可以是自己个体小范围的审视;更不必忌讳一些传统的规矩……”。

长篇:邵丽《糖果》(河南文艺出版社)

推荐语:《糖果》收在了“中篇小说”的集子里,但我还是愿意将之视为长篇。这不仅因为它字数上明显的“不中”,还因为,它容纳着的,的确“何其长”。

我们看多了千般的不甘,却鲜见这万种的甘愿。邵丽的《糖果》不是俯就,她是真的慈悲,不仅疼惜着自己,更是疼惜着尘世。由之,她获得了一种令人百感交集、疑惑莫名不安的自由,这不仅反应在文本的杂糅上(她将小说真的写成了“小说”,笔端万有,全是流淌着的日子),更是在生而为人的意义上向着须弥之境靠近。说“苦”何其容易,诉“甜”是多么艰难,尤其是,将这世上所有的苦,所有的曳尾于涂,都药片般的裹上糖衣——而谁又能说,这不是菩萨行?

长篇:王十月《收脚印的人》(花城出版社)

推荐语:在我心目中,这部作品可能是“现象级”的。我很难在百余字之内表达我对这部作品的敬意。终于,我们这代作家有了王十月的这部长篇。这是一个重要的发端,我甚至能够看到,“七〇”一代由此拉开了一道怎样的帷幕——我们终于开始翻检自己的来路,带着宝贵的、痛彻的罪耻之感,将文字的锋芒朝向了自己。时代由此将被这一代写作者记录得更加真实不虚。于是,文学之事那理应亘古永在的品质必将再度被唤醒,它就是那伟大的——人道主义。

王十月以这部作品“过关”,他所冲闯的,相较于昔日南中国漂泊者蜂拥而去的那道关隘,其峻拔与严酷,丝毫也不轻减。于是,由此,一代人从肉体到精神血迹斑斑的跋涉,也终于整全——不,跋涉之路未尽,我们还在路上。

在0~2 mm区域,SMILE组在中间层手术前后差异界于临界值(Z=-1.956,P=0.051),其余层次和范围术后角膜光密度均比术前小,差异均具有统计学意义(均P<0.05),见表1。

长篇:周瑄璞《多湾》(浙江文艺出版社)

推荐语:没问题,这部长篇有多长,我觉得你甚至可以买来用称重的方式来衡量。在我们既往的文学成就中,想要于此类小说再增高一个毫米的高度,已几无可能,可周瑄璞这个“七〇后”,却在《多湾》中老老实实地做到了。只要你想想如今整片荒芜的耕地,只要你想想如今谁还愿意去春耕秋收,你就会尊重这样一部有着“劳作”之美的作品。于是,在这个意义上,这部作品可被称为“绝唱”,它继往,但不开来,由此,也便显出了宝贵,堪称“重要作品”。

中篇:林白《西北偏北之二三》(《收获》)

推荐语:“茫茫戈壁,踽踽而行。一个男人带一个女孩,他们顶着大风,低着头,费力地抬着腿,不停地向前走。路途遥远荒凉重复,两个人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他们消失在远处的星空。”——如果让我以“归纳主题思想”的方式来回答这个中篇,我便会用小说中写出的这个句子来应付差事。

是说,这个男人只身上路,往西北偏北而去;是说,这个女孩被买过一次,再被买一次又如何。是说,有一天他们相遇,孤独的心被救起。

读小说该怎么读?你可以读故事,也可以读启示。你若读得出“此间有深意,欲辩已忘言”,你便有福,小说家也跟着有福。《西北偏北之二三》里说:长久的忧愁,暗处的伤口,被自己唾弃的人生;说:看看我们的头顶,那就是银河的河心;说:在肉体中,仿佛在畜栏中,在自身中,仿佛在热锅中……在这所有的“说”中,又说:都是渺茫的事。于是,这小说“那效果,定然是,又狰狞,又有力,又悲哀。”

林白写得多好,这不仅仅是她在这个中篇里萦回着茨维塔耶娃、米沃什、帕斯捷尔纳克,是她举重若轻,将这时代隐在了小说的背面,但却让你依然眺望到了——众生。

读这个中篇时,我身在北京,它似乎在敦促我,回去吧,回到西北以北。

短篇:张楚《略知她一二》(《江南》)

推荐语:一个宿管阿姨,一个大学生,那一夜,这二人彼此启蒙。而张楚说:“日后想起那个吊诡的夜晚,他觉得都是上帝事先安排好的。”就我的盼望与信心而言,我从来以为,那上帝所应许与安排的,都自有其我们无从猜度的美意。即便,这个短篇如是沆瀣(那本是夜间的露气)——它里面居然有一颗放在冰箱里的女孩的心脏!张楚还不罢休,果断地在行文中写下了“天启”这样的字眼。灵肉交战,于是,我只能够将这一切看作“启蒙”,看作是上帝的美意——我们在这索多玛之地做下的一切行径,岂不都是为了成全那至高者的雷霆之怒?

于是,二〇一五年,张楚的书写给我留下了最为深刻的一幅画面:那日,一个女人,在给一个男孩跳舞——“那是他这辈子见过的最难忘的舞蹈”。我不会在这个“女人”之前加上额外的定义,就像我同样不会在这个“男孩”之前使用多余的修辞。那创世之初的伊甸园里,语言怎么会有今天这般的浮夸?是的,接下去,你便看到了这个句子:

他就鼓了掌,然后迈下床跨到她身旁,紧紧搂住了她。

短篇:东君《约伯记·第廿四章十八节》(《文学港》)

推荐语:是的,这有些神奇——这一年里,几乎好的小说都有“数字”进入了标题。或者东君表现得更炫目一些,他的“数字”大,出典更大。这个短篇背后当然有着另外一个文本,那个文本东君直接写在了标题里。你会这样去读一篇短篇小说吗——按图索骥,去翻开那一卷经书?我想说的是,若你真的这么去做了,你非但是一位合格的小说读者,你还将是一位受到圣灵捕捉的人。不错,东君这几乎是在布道了——以小说的方式。

事情本来不算一件事情,甚至大不过小说里营造出的那股夏日的恶浪。一个人从耻辱走向愤怒,再从愤怒回到耻辱,就像是出门兜转了一圈。可回来后,他的耻辱已经不再是出门时的耻辱。还是要说伊甸园——因为小说里愤怒者的刀子遇到了一枚苹果。经文里说,我们就是因为一枚苹果被放逐出乐园的;而东君用一枚苹果,让他笔下愁苦的出门人,回家了。

——这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去读《约伯记·第廿四章十八节》,然后再去读《约伯记·第廿四章十八节》。

短篇:王小王《我们何时能够醒来》(《上海文学》)

推荐语:在这个短篇里,王小王用不足万字的篇幅写出了一种强度,这是情绪的强度,是只有一个女性作家才能写出的“梦”的强度。它几乎是没有情节的,至少,它的那些情节,本就如梦境一般无法放在日光下晾晒。那“穿越”着的一切,复杂极了,复杂到颠倒了人伦,错乱了逻辑;那“穿越”着的一切,也简单极了,简单到“我们只需要吃饭、睡觉、喝水就能活着,只需要恋爱、结婚、生孩子就能有一个家,为什么这么简单的事情我们却总是做不好。”在这种复杂与简单的对峙中,王小王几乎是在血泪交加地诘问——我们何时能够醒来?

王小王将人类写成了一个人,至少是一家人,她让我们得以窥见,亲人间那杀戮一般的深情,会如何地惊涛骇浪和令人心碎,我们压根不需要去想象“人类”,我们那几位至亲者的面容,就映照着全部的“人类”。

这个短篇让我明白了,当我们在用小说写小说时,还有人在用小说织梦和哭泣。

短篇:斯继东《西凉》(《人民文学》)

推荐语:当你打开门,看到一位长得像韩星似的速递员,你将会如何?——其实我并不关心这个问题,我可能关心的是:谁会关心这个问题?

大胆猜测一下吧——关心这个问题的女性,或许还真不会少。小说对此做了并不令人惊诧地推演:请进来,勾引之。尽管,这只是女主角对自己男友的杜撰。这几乎就像某个群体的女性集体的臆想了。那么,这是一个怎样的群体?对此,小说也有勾勒:她们独居在“京城的三环以内”,养鱼,学琴,性生活并不匮乏却几乎让你感觉不到什么性欲,她们来路可疑,谁知道是怎么个出处,她们即便声嘶力竭看上去也是面无表情……这都是俗套,可斯继东在这诸般符号化的俗套之下,写下了断崖峭壁般的荒凉。

这诸般符号化背后的荒凉,原本也是俗套。可小说家从俗到俗地写,比的便是功夫了。这就好比是拽扯一根本就韧性有限的皮筋,劲儿掌握得好,充其量也只能拽扯到一个有限的长度;而这个短篇却将这根韧性有限的皮筋拽扯到了“命悬一线”的尺度。它用的当然不是“蛮力”,但我也不能以“巧劲”来定义它。当它以《西凉》为题时,这个短篇就已经切近了出色。那个韩星似的速递员,他来自武威,古称“西凉”。由此,“西凉”便成为了皮筋的一极,遥遥牵扯住了如今这满目俗套的荒凉。

责任编辑:易清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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