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继东
张楚的手机又丢了。好像是在唐山回北京的路上丢的。张小军在朋友圈上放了個周知帖,拾到重谢、慎防诈骗云云,我才知道。张小军是张小伟的弟弟,而张小伟就是张楚身份证上的名字。张楚朋友都认识张小军,有的还喝过不止一次的酒。吕魁把消息转到群里,美女们都哈哈,没人表示同情。是啊,又不是一回两回了。在我跟他相交的十六七年里,他好像一直在丢手机。他问我要过好多次电话号码,不只是我的,或哪个朋友的,是最好把通讯录里所有朋友全拷贝给他那种。丢就丢吧,反正他的手机也不值钱。当大家开始用iPhone时,张楚还一直在用非智能机,当我们先后换成iPhone4s或iPhone6时,他终于换上了智能机——其实丢了旧的买个新的严格意义上也不能叫作换吧?当某个笔会结束你按他要求传送照片后,一会儿准会接到他的电话,怎么打不开啊?原因不用问也知道。你就不能换个内存大点的手机吗?我不是教过你怎样把手机照片定期导到电脑上吗?我不止一次听到王凯在电话里唠唠叨叨。人间蒸发了几天后,张楚终于又回到了朋友圈,我问了句,是张楚吗?孙频立马跟着奚落,楚哥,让你买几百的不听非得买个几千的这回心疼了吧?啊,原来要几千啊?可怜的楚楚。也不仅限于手机,朋友们没人不知张楚是个丢三落四的人。听说丢三落四排第一的是射手,那么张楚也许是射手座?
如果你读过张楚的小说,那些细腻、黏稠的文字会立马推翻你的结论。事实也是。在觥筹交错热气腾腾的酒桌上,张楚总是充当着那个酒司令。谁谁谁你怎么不喝酒啊,谁谁谁赶紧起来打个庄啊。在频频的推杯换盏中间,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张楚其实心细如发,他不会落下在座的任何一个人,哪怕你是第一次见他,哪怕你手里端着的是一杯牛奶,在他的热情的感召下,你的被冷落会像矜持一样变成过错,不是别人的,对,你的过错。这么一说,张楚会不会是处女座呢?
朋友相聚,张楚永远是那个最不舍欢宴散场的人。回想“鲁十五”四个月,那可真是夜夜笙歌啊。晚餐接近尾声,张楚会提议,我们换个场子吧。第二个场子一般是歌厅。然后继续喝酒。从歌厅出来,张楚会再次提议,还早呢我们去鸡爪王吧,或者说,我们再去路边吃点串吧。然后继续喝酒。三场酒下来,一干人都已东倒西歪、以手推松曰去了。在鲁院北门到大厅的路上,张楚会再一次提议,反正已经晚了反正明天也没课反正现在也睡不着我们干脆杀一会人吧就一会好不好。这时候他的语气明显委婉多了。而之前几次提议的口气是不容置疑的,如果 “四小精虫”(四个80后同学)中有谁婆妈的话那必定是要吃到楚叔喝骂的。长夜漫漫,早已有人开溜,剩下的警察和小偷皆都睡眼惺松。再来一轮吧,张楚说,我还没做过警察呢。还玩啊?终于有人忍无可忍。好吧好吧,这个时候的张楚是怅然而又无辜的,仿佛一个贪欢的孩子遭到了大人斥责。长不大的孩子毫无疑问是白羊座吧?
是啊,再拖再赖盛宴总得结束,朋友总归聚少离多。我跟张楚2001年在新小说论坛认识,一算居然已有十六七年,就像他说的,文学青年喝成文学中年,眼看着都要喝不动了。2011年春北京厮混四个月, 2015年秋我去鲁院回炉,张楚正好在读研,又是四个月,中间零星的见面便是各种名目的文学活动,我去北京,或者他来浙江。而此外更多的时间,他在河北一个叫滦南的小县城,我在浙江一个叫嵊州的小县城。隔一段时间,两个月或三个月,我总能接到张楚的电话。老东东在干吗呢?或者,在忙啥呢东东?这个时候,他不是走在接孩子的路上,便是走在归家的路上——奇葩的张楚至今都没学会开车。也没什么事,就是问候一下,瞎聊几句,最多说一说各自近期刊发的小说。收电话前,他总不忘告诫我一句,赶紧写吧!而我会因此羞愧,羞于自己的不写,也愧于自己的无情无义。小说圈的朋友就像算盘珠一样散落在东西南北,时不时也会忆起,但我总也没有无事电话的习惯。主动打个电话问候一下你会死吗?这确实跟性格有关,照此看张楚应该不是摩羯座。
我有时候也会对张楚不满。这些年过来,该拿的奖他差不多都拿了,怎么着也算是70后的代表作家了吧,可他还是十多年前那副鸟样,坐没坐相站没站相,轮到发言了就说一些不着边际、不痛不痒的话,获奖感言甚至还叫王凯老师代写。你总得有点担当吧?作为70后代表作家,你替70后代言了什么?不扮大师可你总也得端着点儿不是?你看看谁谁谁、谁谁谁和谁谁谁。当我这样愤怒地指斥他时,他会一脸惶恐地看着我,那我应该说点什么啊东东你觉得?于是我就无语了。事实上,我也只是酒后逞口舌之快而已,我的指斥是无理的。张楚就是张楚,也只能是张楚。张楚变成别人就跟弋舟或李浩变成张楚一样可怕。我只是个写小说的人,我想说的话全在小说中了。我没有任何道德上的优越感,我只是芸芸众生中的一员,我跟小镇上的人一样卑微一样渺小,甚至更卑微更渺小,我只是尽己所能把感同身受记录下来而已。这也许就是张楚想说而没有说的话吧?也不知为何,我似乎挺爱替张楚咸吃萝卜淡操心的。我又批评他,张楚啊你对自己的写作应该有个规划的。你的中短篇写得够多了,现在该集中人力物力财力精力整出一个像样的长篇了。这话想起来真让人脸红,我知道什么规划啊,死不要脸的,你怎么不规划规划自己的写作啊?幸好张楚没有这样恶心我,他很客气地说对对对,我也一直想写个长篇。可是我总觉得自己没有准备好,另外……张楚长了张老好人的面孔,但追根究底其实是善良,我知道他不想因为自己的某一句话冒犯或伤害到任何人,我也知道当朋友向他约稿时,他总是心一软就答应了。嗯,好像天秤座的人总是这样。
作为一个北方作家,张楚的小说具有鲜明的南方气质。他似乎从不关心“宏大叙事”,一直在朝着人性的幽微处挖掘。他的叙述是潮湿的,语言是阴柔的、黏稠的,总让我想起南方的梅雨天气,池塘底下肆意疯长的水草,皮肤下幽蓝幽蓝的血脉,低矮屋檐下一张阴郁的老男人的脸,诸如此类。这是一件让人奇怪的事,也许跟作者的成长经历有关吧?张楚是河北唐山人,对这个城市我们南方人的唯一概念就是唐山大地震。据张楚说,他父亲一直在外地当兵,地震那年他刚刚两周岁,事发当时是他母亲抱着他从窗户里跳出来的,这应该是件不容易的事——因为半个月后张楚的弟弟就出生了。他们家的房子虽然没塌,但没人敢住,然后就住在简易棚里。他依稀记得简易棚里的床很短,晚上下起了大雨,早晨起来母亲的腿浮肿得非常严重。张楚有关唐山大地震的文字,我只找到了这样一段:“这座城市是个栖息着诸多幽灵的城市,那些魂灵并未抛弃苟活下来的亲人,他们在黑夜里孑孓徘徊,在风里睡眠,在麦田里散步,同时嘴唇里发出虚无的、忧伤的叹息。(小说《刹那记》)”张楚告诉我说,他借樱桃之口写这段话时内心是茫然的,但我依然无法明了一场大地震对幸存者尤其是像张楚这样一个作家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张楚应该说过他是什么座。他大约是跟某几位女作家说的,而我凑巧在场。可能还不止一次。但遗憾的是我忘了。
如果想知道他的星座,拨个电话就行。可事实上我对他是什么星座毫无兴趣。张楚就是张楚,不会因为什么狗屁星座而改变。在我看来,星座只是一种心理暗示。随机抽个星座给你,如果天长日久比对,就算你不是那个星座最后也会成为那个星座的。
其实给张楚写印象记也挺不来劲的。就像杀人游戏,烂熟的人便不好玩。
扯了半天星座却又没个结果,这也太不地道了吧?要不,我还是问一下张楚吧。
你等等,我这就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