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培源
歌舞团来到镇上那天,姚美丽到戏院买了票。她骑一辆铃木摩托,戴黑色的露指手套,大波浪卷在日光下熠熠发光。姚美丽身体前倾,和车身形成一个好看的夹角。
她骑得飞快,排气管缀着一缕黑灰色的烟,突突作响。
姚美丽的摩托碾过镇政府门前的土路,碾碎掉在砂石上火红的木棉花,停在了戏院门口。
戏院黑色的沥青棚晒得发烫,远远看去,像一摊即将流淌的墨汁。日光照在暴雨过后坑坑洼洼的路面上,姚美丽的蓝色喇叭裤沾了不少泥点。她停好摩托,径直朝戏院票房走过去。戏院大门墙上贴了好几张演出海报,有的被雨淋湿缺了一角,有的早就褪了色。姚美丽盯着“福州歌舞团盛大巡演”的蓝色海报看了许久,这才敲了敲票房的玻璃窗。
“来张今晚的票。”
玻璃窗推开,姚美丽看到了瘸脚阿三那对眯缝眼。
“美丽姐,自己来啊?”
姚美丽从鼻腔里挤出一个“嗯”。
瘸脚阿三自觉无趣,便撕下一张票,接过姚美丽揉得皱皱的那张十块钱。
自从戏院开张,逢上歌舞团表演或是电影放映,瘸脚阿三就会准时出现在戏院。他也不知从哪里谋到售票员这个职位的,姚美丽光顾戏院以来,总能看到瘸脚阿三。她只知阿三瘸了一只脚,但不知瘸的是哪一只。阿三像尊佛像那样驻守票房,爱抽烟,也喝酒,卖票时喜欢和人说说话。姚美丽捂了捂鼻子。她不喜欢阿三身上的烟酒气。
姚美丽心情不太好,平时她会和瘸脚阿三插科打诨聊几句。她一直想看看瘸脚阿三站起来走路的样子。但这次,她买完票就骑摩托走了。瘸脚阿三躲在玻璃窗后看着姚美丽的翘臀一颤一颤的,从视线里慢慢消失。
姚美丽是镇上第一个骑男式摩托的女人。没骑的时候,她的摩托车停在自家门口,用一根粗大的钢链锁住。好奇的乡里人路过,会故意放慢脚步,想亲眼瞧瞧姚美丽启动摩托时的威风模样。那年月,镇上汽车很少,摩托也很少。姚美丽第一天买了摩托车骑回来时,把街坊邻居都吸引住了,他们过来围观,像参观一只珍奇的动物那样。姚美丽嘴角翘起,眼神满是傲慢和不羁。她不费什么力气就将车推进家门口的巷子。后来,姚美丽就骑着它穿行在大街小巷,和她的波浪卷一起,成了一道抢眼的风景线。
那天从戏院离开,骑着摩托的姚美丽和歌舞团的宣传车打了个照面。
这不是她第一次看见“福州歌舞团”的宣传车了。早上她从游戏厅出来,推摩托到油站加油,在国道上,她头一次撞见了宣传车,宣传车沿着国道开过来,是经过改装的小货车,车身的巨幅海报印了演员的照片,男的穿花花绿绿的沙滩裤,女的穿三点式泳衣,远远看去,像贴在车厢上的假人。海报悬挂在车厢两侧,有些褪色了,风吹过来,像是随时就要散掉。宣传车的大喇叭不斷播报演出信息。姚美丽看到四个光腿坐在车顶的女郎,她们撑了伞在挡日头,屁股底下垫了报纸。她们一个个化着大浓妆,腮红抹成了猴子屁股。车从远处开过来,她们的脸由远及近,跳进姚美丽眼里。公路上开过来三三两两的汽车,有人开了车窗,朝车顶的女人们招手欢呼。
姚美丽推着摩托沿公路逆行了一段,直到宣传车经过她,她才看到司机的侧脸。
公路上热浪滚滚,所有的物体在日光下忽闪忽闪的。姚美丽忽然觉得,那张脸似曾相识。但她想不起来,到底在哪里见过。
给摩托加油时,姚美丽走到加油站外围,手搭凉棚眺望远处。
宣传车早就开进乡里看不见了,姚美丽只听得大喇叭发出鸭嗓般沙哑的声音,那声音飘在空中,若有似无。姚美丽的头有些眩晕,她恍惚间想起了什么。日头高悬头顶,汗水从她的额头渗出来,她伸手抹了抹,走过去付了油钱。摩托加满了油,像饥渴的人吃饱喝足,姚美丽轻轻旋了油门,骑着一串响亮而急促的突突声,绝尘而去。
姚美丽的“康乐园”游戏厅开在大池塘边上,五百米外,就是镇上的中学和小学。三年前她盘下这间铺面,看中的就是它处的好地段。每天到了放学时间,学生仔蜂拥着从学校出来,场面壮观得很。他们像水一样流出来,流向镇上的大小人家,其中一部分流到游戏厅,就成了姚美丽的财源。那几年镇上雨后春笋似的,开了好几家游戏厅,有的铺面大,有的铺面小,成了小镇青少年集结和休闲的地方。生意竞争大,但姚美丽并不担心,她的游戏厅开了三年,口碑不错,学生仔喜欢来,图的是老板娘利落爽快,偶尔还能蹭几支烟吃。但凡开游戏厅的,多多少少都得背负个“误人子弟”的恶名,然而姚美丽看得很开,她从小在这里长大,知道这里是块贫瘠的盐碱地,长不出什么好果子来。即使没有游戏厅,还是会有其他新鲜东西闯进来“误人子弟”。所以,姚美丽从来不管别人的闲言碎语,赚钱才是正道,这是她行走江湖一贯的原则。
这天下午姚美丽买完票,骑摩托车回到游戏厅。替她看铺的桃花妹正在找钱给一个逃学来打游戏的学生。那个学生姚美丽记得,上次她去戏院看电影,撞见他搂着一个穿校服的姿娘仔在亲嘴。戏院光线特别暗,姚美丽之所以记得他,是因为他脖子背面有块红色刺青,放映机的光柱打过来,姚美丽看得一清二楚。桃花妹给他找钱时,他趁机捏了一把桃花妹的手,嬉笑着跑开了。桃花妹一边骂,一边笑得两颊的肉都在抖。姚美丽调侃道:“厉害咯,学生仔也不放过你。”桃花妹轻咬嘴唇,做了一个“嘘”的动作。姚美丽说:“你还怕他知道?你的手不知多少人摸过啦!”桃花妹就有些恼了,嘟起嘴拉黑脸。姚美丽自觉说话过了头,道歉说:“姐跟你开玩笑的,放心啦,他不敢说你什么。”桃花妹吐吐舌头,眉眼舒展开来,笑着在姚美丽屁股上捏了一把,姚美丽尖叫一声,逃进了游戏厅。
一年前桃花妹的男友老虎从监狱出来,两个人无所依靠,就找亲戚朋友借了钱,在游戏厅隔壁经营起这间零食铺。平时桃花妹看铺,老虎负责进货运货。夏天除了零食,他们主打刨冰、海石花和台湾烧仙草;冬天相对冷清些,老虎便偷懒不来铺里,跑去赌钱消磨时日。好在隔壁游戏厅常年都有人光顾,打游戏的人肚子饿了,就过来买些吃的喝的解馋,生意还做得下去。细究起来,桃花妹比姚美丽小一轮,按理该喊姚美丽阿姨的。姚美丽不让桃花妹叫她阿姨,说她们没有年龄差,应该以姐妹相称。桃花妹初中没读完就出来了,跟老虎谈了两年,去年老虎因为打架伤了人,被抓进去关了几个月。姚美丽看不惯老虎那吊儿郎当的样子,她心疼桃花妹,觉得老虎配不上她,她故意教唆桃花妹甩了老虎再找一个。每次桃花妹都会说:“我这个样有人爱,高兴还来不及呢。”姚美丽想一想,觉得也是。桃花妹下颌到脖子上有块黑色的胎记,平时头发放下来,遮一遮倒是看不见,要是凑近了看,会看到胎记上长满绒毛,甚是骇人。姚美丽不知道他们是怎么走到一起的,听了桃花妹的话,她叹了叹气。平日她也没少见老虎对桃花妹呼来喝去,奇怪的是,不管再怎么受气,桃花妹隔天就忘了,像个没事人一样,生意照旧做,每日收入悉数进了老虎口袋。
这让姚美丽更加看不下去,“靠天靠地不如靠自己,听姐一句话,藏个小金库,不然你给多少,他输多少。”
桃花妹老实,她怕老虎甩了她。姚美丽的话叫她难堪,“他发现了,会打我的。”
这天姚美丽前脚刚进游戏厅,就听到老虎的三菱摩托停在了门口。平时老虎闲着没事,也会过来玩一把。姚美丽不收他钱,他也习惯了,几个币就够他打好几局拳王了。他进来跟姚美丽打了招呼,恭敬地送了包红双喜香烟,凑过来小声说:“美丽姐,我的事你别说出去啊。”
姚美丽哼了一声,接过烟盒,麻利地拆开,抽出一根叼在嘴里。老虎赶紧捧着打火机过来点上。
姚美丽朝老虎脸上喷了一嘴烟,熏得他眯起眼。
老虎笑着说,以后你的烟我包了。
姚美丽戳了戳老虎的头说:“纸包不住火,你管好自己啊。”说着又在他肩头上敲了一下。
“好好好!”老虎伸长脖子点点头,毕恭毕敬的,看姚美丽没再搭理他,他知趣地出了游戏厅大门,找桃花妹去了。
姚美丽看着老虎的背影,想起一个人。那个人也和老虎差不多的身高,头发整日梳得油光水滑的。他有一辆漂亮的双排管的摩托,那时姚美丽还在福州,还没回来开游戏厅,他骑摩托载姚美丽逛遍了县城,还教会姚美丽骑车。男式摩托不好驾驭,姚美丽把握不好松紧油门和离合的时机,时常刚一启动就熄火,她气急败坏,差点就摔了车跑开。等她终于学会了,才真正享受到骑车的好处。那时姚美丽经常和他一起到歌厅耍。直到有天,他和发廊的洗头妹在宾馆开房,被姚美丽抓了个现形。姚美丽甩了他一巴掌,一气之下,就这样分手了。后来姚美丽就对男人怀有芥蒂,总觉得男人不可靠。她隐隐替桃花妹担忧,赚钱养男人,男人还在外偷吃。姚美丽咽不下这口气,她心想哪一天,一定得让老虎吃个教训。
游戏厅聚满了附近的中学生、小学生,也有结了婚还常混迹于此的后生仔。姚美丽对他们每个人的脾性和背景都略有耳闻,他们称姚美丽作“美丽姐”,但谁也说不清姚美丽真实的年纪。姚美丽看着其中很多人脱下校服,走向社会,偶尔也充当和事老,劝解闹了矛盾的小兄弟。在姚美丽看来,他们好像从来也不知疲倦,身体藏着耗不尽的气力。游戏厅是他们遁形的天堂,他们双目凝视游戏机屏幕,忽闪忽闪的光映照在脸上,照着他们时而愤怒时而亢奋的目光。咒骂声和说话声混杂在一起,在这个光线不足的空间里回荡开来。姚美丽听习惯了,并不觉得嘈杂,她反而可以自动过滤掉那些无关的声音,只有发生了争吵或打架斗殴,她的注意力才会回来,否则大部分时间她都游离着,收钱,数游戏币,一系列的动作熟练而机械。游戏厅的水泥地脏得很,地上满是瓜子壳、零食的包装袋、烟头和烟盒,姚美丽关铺时会打扫一次,把垃圾扫起来倒在池塘边的垃圾堆。
开铺关铺,日子水一样流过来流过去。此刻她跷起二郎腿坐在收银桌后面抽烟,游戏厅烟味弥漫,她把烟灰敲落在地上,闭起双目养神。姚美丽时常这样陷入沉思,这样她会想起很多事,很多丢失的时光就会跳回来。姚美丽小学毕业那年,父母离婚,母亲带她到了漳州投靠一个远房亲戚,后来改嫁,嫁给了一个开杂货铺的老男人。对于新地方,她起先并没有多大的感触,到了漳州,进入新的学校,混入一群说着不同方言的同学中,好像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但新生活并没有开始。那时姚美丽不爱学习,她逃课到港口玩,捡贝壳,搭渔民的船出海,和男孩子勾肩搭背,在夜间海边接吻,就这么晃荡过了好些时日。高中没读完,姚美丽出来了。她和母亲说她想出去打工,就收拾行李,跟几个同学去了福州,后来还在廈门待了段时间。她从来没有想过,该回来老家看一看。等她想起时,父亲已经去世了。老家的房子还留着,门不知让谁给锁了,姚美丽雇了开锁匠撬开门,行李一搁,就这么住了下来。没想到兜兜转转,她离开了又回来。姚美丽拜访了邻居,才知道,这些年父亲和别的女人搭伙,没多少时日就散了。父亲不知什么原因,爱上了喝酒,贵的喝不起,只能喝便宜的,每天干完活,打二两散装米酒,配一碟花生米喝,后来量越来越多,从一天一顿,喝到一天三顿。忙活一辈子,什么也没得到,最后叫肝癌折磨得瘦骨如柴。父亲去世时,姚美丽并不知道,他的后事是邻居料理的。姚美丽凝视墙上的遗像,还是十多年前的那个男人,他就像从来没有老去,姚美丽离家时他是什么样,回来时还是什么样。姚美丽记得,相片是八〇年春节在塔山拍的,那年姚美丽十三岁。他们在照相铺照了全家福,又拍了单人照,遗像就是用单人照重新洗的,像素不高,看起来模模糊糊。姚美丽想起父亲,那时他处在姚美丽现在的年纪,年轻时喜欢唱潮剧,梦想做一个潮剧名角,后来忙于生活,就扔在一旁了,二十几岁娶了老婆,后来生下姚美丽,人生跌进泥潭,再也爬不起来了。
姚美丽的思绪飘向很远,如同灵魂出窍,慢慢脱卸了这个世界。她回头看到坐在腌臜游戏厅的自己,像一尊凝神静思的雕像。那些走动的,打游戏的人,只剩一双眼在暗中发光。姚美丽不属于这里,她盯着挂在墙上的时钟,听见时间滴答滴答在走动。很快,日光从铁皮棚的边沿一点点坠下去。姚美丽回过神,意识到,天快黑了,她晚上还得去戏院看歌舞团演出。
夏夜的小镇,风还混了些热气。姚美丽从游戏厅出来,四处找不到桃花妹,没人替她看铺,她干脆把电闸拔了,游戏厅“啪”的一声黑了下来,闹哄哄的,姚美丽扯着嗓子,给他们每人发几个币,将意犹未尽的全轰走,锁好门,骑车到市场的粿条摊吃了碗牛肉粿条,便往戏院赶过来。
戏院门口的水泥地上,涌来了很多人,姚美丽认识其中很多人,很多人也认识姚美丽。打了招呼,姚美丽锁好车,大波浪卷用橡皮筋扎起来,就这样融进了人群中。戏院门口挂起两盏瓦数很高的灯,照得所有人脸上都是暖黄色的光。姚美丽看到瘸脚阿三扯着嗓子在卖票。往往到了临近开演的节点,票价就会降下来,等在门口的人一拥而上,迅速将剩下的票抢光。
姚美丽的目光四处逡巡,歌舞团的宣传车停在角落里,一根细长的塑料绳晾着几件男人的衣服。姚美丽走过去,想看一看司机在哪里。她踮起脚尖朝驾驶室望进去,没见到一个人影,又绕到车屁股,还是没见到。姚美丽有些失落。她一直在想早上公路边撞见的那张侧脸,越想越是着急。进场广播在催促,姚美丽在宣传车附近逗留了一阵子,便迈开步子登上了台阶。
福州歌舞团,姚美丽在福州时从来不曾见过。在福州时她去百货商场上班,商场附近有电影院,姚美丽看的第一场电影是周星驰的《国产凌凌漆》,那天她在电影院跟着一群人傻笑,笑完了走出来,有个男人跟她搭讪,后来他们认识了,开始约会,一起吃过很多顿饭,也看过很多部电影。她一个月那点工资,扣除房租,大部分开支都花在约会上。那阵子姚美丽过得很开心,她心甘情愿为男人掏口袋,也心甘情愿为他掏出身体。她没想到,有天他们会分手,分手后她就去了厦门。在中山路,她傍晚下班,会去码头边走一走。路边的邮政局在夕照下有种说不出的好看。姚美丽望向对面的鼓浪屿,看着等待轮渡的游客,他们来自全国各地,轮渡将他们送过去再送回来。姚美丽想到鼓浪屿去看一看,但一次也没有成行。现在,她想起早上碰见的那群跳舞女郎,她们一个个,年轻得可以掐出水来。姚美丽不知她们是从哪里来的,又将到哪里去。她们意外地来镇上演出,又意外地叫姚美丽碰上。姚美丽想,跳舞女郎靠年轻和身体在吃饭,而她自己,已经没有什么年轻可言了。她捏着门票走进戏院,立刻就淹没在声音的海洋中,震耳欲聋的广播和迪斯科舞曲,让原本燥热的夏夜更加燥热。
开场是首《热情的沙漠》,一个理平头的瘦高个手握话筒,手脚大开大合,边跳边唱,跳舞女郎还没登场。姚美丽坐在中间靠后的位子上,她身边都是年轻男女。舞台像透明的巨型灯罩,罩得中间的歌者几乎要融在光晕里。姚美丽听得全场沸腾了,他们随歌者一起喊:“我的热情,嘿!好像一把火,燃烧了整个沙漠——”那个“嘿”字尤其高亢。姚美丽心情好了起来,她轻轻拍着木椅座位的铁把手,身子跟着扭动。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姚美丽又想起了她混歌厅那些日子,有次喝多了酒,冲上舞台抢了驻唱歌手的话筒,咿咿呀呀唱起了粤语歌。姚美丽那次是陪一个失恋的姐妹去的,后来意识不清醒,就瘫在卡座上呼呼大睡,男朋友找到她,抬她回宿舍。姚美丽喝醉的样子像一尾虾蛄。她住的宿舍在老城区,周边都是低矮的楼房和潮湿的巷道。男朋友搂住她的腰,艰难地爬楼梯。姚美丽打着饱嗝,不忘荒腔走板地哼多几句。那间宿舍是单间,姚美丽一人住,半睡半醒间,男朋友替她脱了衣服,他们开始疯狂地接吻,姚美丽咬住他的唇,咬得他哇哇大叫,邻居被吵到了,敲着玻璃窗破口大骂。姚美丽醉眼迷蒙笑了起来。他们在吭哧作响的铁床上滚作一团。
现在姚美丽唱不了歌,也蹦不了迪斯科,但她身体里有一头豹子在四处奔突,想要冲上灯光聚拢的舞台。第二个节目是歌舞表演,露大腿的女郎一亮相,底下更是轰动,掌声和口哨齐齐响,姚美丽的耳膜一阵难受。她认不出来穿短裙的这些女人,和早上见到的是不是同一拨。姚美丽想,他们当中,肯定有人和团长睡过。一台巡回的舞台车,就是一座移动的妓院。姚美丽为这个邪恶的想法激动得坐立不安。
黑暗中有什么东西在看着姚美丽。她回过头,撞见后排位子上有一双眼一闪而过。姚美丽猜想,那人可能是瘸脚阿三,她听人讲过,阿三喜欢偷歌舞团舞女的内衣裤。他四十出头了还没娶老婆。镇上大凡认识他的人都说,瘸脚阿三注定打一辈子光棍,没有人会喜欢一个又矮又瘸脚的男人。姚美丽开始时并不相信,直到见了阿三的人,她才明白,大家说得不无道理。有一年歌舞团来演出,发生了一桩丑闻,一个舞女洗澡时差点遭人强奸,舞女惊叫着喊救命,那人吓得逃跑了,不见踪影。舞女冲出浴室时脚底打滑,撞出了脑震荡。后来镇上人都传言,是瘸脚阿三干的好事。没想到过了不久,他就大喇喇到戏院卖票了。姚美丽想起这桩事,心里好奇,也无心看表演了。眼前的喧闹似乎和她没有关联,她猫起腰從座位上离开,经过中间走道,她瞥见桃花妹和她男友老虎。桃花妹依偎在老虎怀里,笑得胸前两坨肉一颤一颤的。
站在座位最后一排的走道上,姚美丽远远看着舞台上跳踢踏舞的女郎们,她们的大腿起起落落,整齐划一,底下,口哨声和欢呼声盖过了音乐。姚美丽心口有些堵,她寻思着该从哪里寻找票房的门口。她的视线越过好几排,最后落在了戏院内厅的左侧,戏院里忽明忽暗,光线打过去又打过来,所有人都沉浸在狂欢中,释放着白天过剩的激情。
姚美丽踩着满地垃圾朝票房走去。门虚掩着,姚美丽推开,那里空无一人,一张旧桌子,一台披盖了灯芯绒布的沙发,此外,就是满地的空酒瓶、花生壳和烟头。墙上贴了好些女明星的海报。一只冒着热气的保温杯搁在桌子上。姚美丽想,瘸脚阿三大概吃住都在这里了。她看了一阵子,受不了那些刺鼻的气味,于是关上门,在黑暗中继续朝前走。她沿着最外围的通道,走到了后台。后台杂乱不堪,演员的衣服和演出道具堆在地上,等待演出的男女演员坐在装东西的木箱上,有的在闲谈,有的在化妆。整个后台弥漫着一股潮湿的气味。姚美丽的头探进去,又缩回来,有个人发现了她,指着她问:你干什么!姚美丽慌乱中说,没什么没什么,我,找你们的司机。那人说,司机不在。姚美丽说了声抱歉,急忙退出来。
姚美丽有些气恼,司机怎么会出现在后台呢?她自责地想,也许看错了,算了,不找了。这么想着,姚美丽又走到了观众席的后排。靠近票房时,姚美丽动了小心思,她忍不住好奇,想看看瘸脚阿三到底回来了没有。她刻意放慢脚步,做贼似的,一步步靠近去。她先是听见一阵若有若无的说话声,那声音被身后轰然作响的音乐盖住了。姚美丽吃了一惊,她侧着耳朵仔细辨认,是个女人,接着,又有男人的声音。姚美丽心跳飞快,透过门缝,模模糊糊的,她看见瘸脚阿三的后脑勺,在瘸脚阿三的对面,一个长头发的女人叉起双手,看起来像是歌舞团的人。姚美丽终于看见站起来的瘸脚阿三了,站起来的瘸脚阿三像个未发育的小孩,身高只到女人的胸口。门房的灯光有些暗,那盏白炽灯悬在阿三头顶,摇摇晃晃的。姚美丽憋住了呼吸,她的手轻轻搭在门板上。瘸脚阿三的手在左侧裤兜里摸索,掏出了什么东西,姚美丽看到了,是钱。长发女人靠坐在桌子上,岔开双腿把瘸脚阿三的腰身勾住。身后的舞台爆发出一阵话筒的轰鸣声,直直刺进姚美丽的耳膜,她头脑中“嗡”的一声,像撞钟,响彻很久。等她镇定下来,票房的灯忽闪一下,灭了。狭小的票房陷入了黑暗,姚美丽什么也看不到了。她觉得自己像是被什么给推出来,身边的一切都离她很远,舞台的演出乏味,瘸脚阿三的演出更是。她叹了口气,为自己的好奇感到羞愧,又为好奇心得不到满足而沮丧。
姚美丽掏出老虎送给她的红双喜,捏出一支用嘴唇含住,打火机点了几次才点着,她缓缓吐出烟,想象瘸脚阿三和歌舞团的高挑女人,怎么看都不和谐。抽了没几口,她把烟扔在地上,用力踩几脚,意兴阑珊地走出戏院。
身后的音乐声还在响。外面的空气比戏院好闻多了,夜空中缀着几颗疏朗的星。姚美丽心想,以后再也不来看演出了,没意思。她朝停摩托的地方走过去,弯下腰开锁时,她感觉不远处有人在看她。她抬头,果不其然,在宣传车停着的地方,站了一个男人,他穿一件白色背心和牛仔裤,头发盖住了耳廓。戏院门口的灯照过来,因为逆光,姚美丽看不清他的脸,只好站起身,这下,她看清楚了,是早上她“见”过的那个司机。姚美丽迟疑了一下,用她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喊了句:你是开车的?见那人没回应,姚美丽便大着胆子走过去,扔给他一支烟。他条件反射似地伸手去接,烟差一点掉进地上的水坑。姚美丽忍不住端详他的样貌:眉毛有些淡,嘴巴下方有颗黑痣,皮肤晒得黝黑,脚踩一双蓝色人字拖,一大串钥匙挂在腰带上,怎么看也不像一个开车的人。姚美丽掏出火机给他点上,他深深吸了一口,朝姚美丽伸出大拇指。姚美丽皱起眉,做了一个手势,指了指他的嘴巴。那人张了张嘴,点点头,姚美丽看出来他在笑,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原来是个哑巴。姚美丽心里的石頭落了地。哑巴开车,还是头一回碰到。
姚美丽给自己点了一支烟,两人靠着宣传车的巨幅海报,靠着那些穿沙滩裤和三点式泳衣的男女吞云吐雾。周围寂静得很,戏院传出来的音乐像被什么蒙住了。哑巴司机从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叽里咕噜声,姚美丽看得出,他很想说些什么。姚美丽看他着急的样子,觉得很好笑。她问道:“你开了多久车?”他想了想,伸出三根手指头。三个月?他摇摇头。哦,三年,三年前我还在厦门。接着,姚美丽又问:“你是福建人吗?”哑巴司机点了头,又摇头。姚美丽说,算了,这个不重要。停了几秒钟,姚美丽又问:“你喜欢这个工作吗?”哑巴司机有些困惑,他用食指敲了敲烟灰,眼睛望着戏院,无奈地笑了笑。姚美丽好像明白了什么。过了一阵子,她神秘兮兮地对哑巴司机说,给你讲个秘密。哑巴司机把头低下,姚美丽踮起脚,趴在他耳边说:“我刚才看见卖票的阿三和你们歌舞团的女人……那个了。”姚美丽说完,哑巴司机咧开嘴傻笑起来。姚美丽调侃道,你也睡过?哑巴司机撇撇嘴,摆摆手,意思像是在说,我没这个胆量。姚美丽想到那一幕,想到哑巴司机说不了话,发不出声音,觉得很可惜。她笑着说:“哎呀,你整日载着她们到处去啊!”哑巴司机低着头,把烟头扔掉了。这时,票房的灯亮了起来。姚美丽摇了摇哑巴司机的手臂,两人一齐望过去。戏院静默着,窗口透出的光,照亮了一小块地方,也照亮了瘸脚阿三的秘密。他们朝那小块窗口望了很久。姚美丽想起刚刚从戏院离开的场景,她算了算时间,不过两支烟的工夫。“看来阿三不行了。”哑巴司机意会,笑得身体前后摆动,宣传车的海报发出沙沙的声响。
哑巴司机真是一个很好的谈话对象,说对了他高兴,说错了,他也不会反驳。姚美丽这么多年都没遇到这么好的聊天对象了,平日她混在嘈杂的游戏厅,回了家倒头就睡,朋友有几个,不是一起喝酒,就是打牌耍麻将,姚美丽以前喜欢和姐妹说说心里话,但自从回到老家,她就和她们失了联系。桃花妹固然好相处,也不是个可以交心的人。哑巴司机虽然开着车到处去,但此刻,他给人一种放心的感觉。姚美丽感慨道:我和你说,今天我看到你,觉得你很像我以前交往的男人,以前我在厦门,交了个男朋友,我挺喜欢他,再谈几年我就跟他结婚的,真的,我要嫁给他,给他生孩子。可惜啊,我看错人,他说要出去做生意,留给我几千块钱,就不回来了。我到处找,找不到,就当他死了吧。后来我又谈了几个男人,没一个长久的,有一个跟洗头妹睡觉被我抓到了,男人真没一个好东西啊。离开厦门,我就来这里开了游戏厅,当了老板娘,游戏厅就在大池边,你有空,欢迎来玩。
明知道最后一句多余,姚美丽还是说了出来,就当给哑巴司机发出邀请。
哑巴司机的手指扣着身后的车厢,咔哒咔哒,很有节奏。从他的眼神中,姚美丽看到了陌生人的好意。她心想,可惜了,长得这么周正的一个人,一辈子不会说话,也不会唱歌,趁着年轻,只能开车,载一车唱歌跳舞的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别人演出,他休息,别人休息,他开车。不知这样的生活,他快不快乐。
不远处的天边,升起了几团烟火,黑黢黢的夜空被照亮了。姚美丽不知道是什么人在放烟火,她指了指摩托车。看到了吗,是我的。哑巴司机眼睛发亮,他走过去仔细端详。姚美丽把烟抽完,也走过去。她掏出车钥匙,戳了戳哑巴司机的后背,问他,会骑吧?哑巴司机重重点头,他摸一摸车把手,抢过姚美丽手中的钥匙,跨坐上去。姚美丽把头发放下来,一伸脚,也坐了上去。
萍水相逢的两个人,就这样凭空生出来许多默契。姚美丽多少年没有坐过男人的摩托了,这本该属于男人的车,她一骑就是好多年。好多年后,姚美丽已经不开游戏厅了,镇上开起了网吧,姚美丽把游戏厅卖了出去,当了网吧的老板娘。偶尔的,她会想起这一年。这一年香港回归,歌舞团在舞台上方挂了横幅,热烈庆祝香港回归,可是姚美丽什么也没看到。她坐在摩托上,觉得自己也像那些跳舞女郎,哑巴司机就要载她,到更远的地方。他们沿国道,从歌舞团来的方向往回走。公路车辆少,他们经过加油站,身边的建筑向后退,小镇陷入黑暗中。姚美丽对哑巴司机喊,我是在这里看到你的!哑巴司机没有回应,也许他听到了,也许没有。姚美丽的声音被风带走了。她想起好多年前,她和母亲坐长途夜车去漳州。一切就像是随机的赌博,母亲受不了父亲的打骂,连离婚手续也没办,就带着姚美丽离开了。姚美丽没有什么不舍,她很爱母亲,母亲去哪里,她就跟着去。她抱紧自己的行李,对未知的远方充满了期待。夜车开出的那瞬间,也像现在这样,万物倒退,而她朝前移动。隔开车玻璃,姚美丽看到小镇寂寥的灯火。母亲握住她的手,轻轻地闭上眼。车厢发出轰隆声,姚美丽只看到母亲一半的脸,另一半没入黑暗中。好多年后在别的地方,姚美丽坐在男人的摩托车上,就像现在这样,手搂着腰,胸贴紧背。风吹得人脸上凉凉的,姚美丽感觉到,哑巴司机的身体不由自主绷紧了,又慢慢地松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