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天鹅之死》别议

2016-12-08 08:44金实秋
湖南文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自选集汪先生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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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把辛酸泪谁解其中味——《天鹅之死》别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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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之死》几乎是一篇受到漠视和冷遇的小说,这在汪曾祺的小说创作生涯中是少见的。小说于一九八一年四月十四日《北京日报》发表后,一时并没有什么反响。也许,读者与专家们的目光仍聚焦在《异秉》《受戒》《大淖记事》上。《天鹅之死》仿佛死得不是时候,不仅此后出版的两个小说选集均未看中这篇小说,甚至连江苏文艺出版社一九九三年版的《汪曾祺文集》中的《汪曾祺年谱》、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一九九八年出版的《汪曾祺全集》中的《汪曾祺年表》也都未著一字。

在《北京日报》发表这篇小说七年后,汪先生应漓江出版社之请编《汪曾祺自选集》,这是汪先生的第一本自选集,他将《天鹅之死》编入书中,可见,汪先生本人对这篇小说还是很在意的。并在校稿时于小说末尾郑重地加了一行附注:

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校,泪不能禁。

这一行附注很短,但很有分量,可惜关注的人很少。就笔者所能看到的汪老小说来说,以“泪不能禁”这四个字来抒发作者当时心境的,几乎仅此一篇。这四个字决非先生信手所写,当是性之所至、情不能止所书。汪先生在创作时流泪是不多的。在写《大淖记事》时,他流了泪。

巧云捧着一碗尿碱汤,在十一子身边说:

“十一子,十一子,你喝了!

十一子微微听进一点声音,他睁了睁眼。巧云把一碗尿碱汤灌进了十一子的喉咙。

不知道为什么,她自己也尝了一口。”

汪先生说:“写到这一句时,我流了眼泪。”(见《<大淖记事>是怎样写出来的》,载《汪曾祺全集》第三卷,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1998年版。下同)。

汪先生未说过他在写《天鹅之死》时流了泪没有,但我以为他是流了泪的,在写到“孩子们的眼睛里有泪”时,他的心也在流泪。以致他在近七年后校稿时尚“泪不能禁”。汪老的哲嗣汪朗告诉我们:“这篇小说是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写成的,时隔近七年,他看到文章,还是泪不能禁。爸爸作息很有规律,写文章一般只到午夜,熬到清晨的时候不多。《天鹅之死》是个例外,如果不是到万分激动的程度,他也不会这样。”(见《老头儿汪曾祺——我们眼中的父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七年后尚且“泪不能禁”,于七年前写作时,难道能忍得住泪水么?

在写《天鹅之死》前一年,汪曾祺写了《受戒》,在《受戒》的文末,汪先生也有一行附注,文曰:

一九八○年八月十二日,写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

与《天鹅之死》相反,《受戒》不仅受到热棒,连附注也引起了人们的极大兴趣,种种揣度与议论一时沸沸扬扬。一开始,汪先生对此好像并未在意,但人们的反响却使他不得不加以诠释,这大概是汪先生所没有料到的。就这一行附注,陆建华先生曾驰信询问汪先生,汪先生回函云:“四十三年前的一个梦,无甚深意,不必索解。”(见《私信中的汪曾祺——汪曾祺致陆建华三十八封信解读》,上海文艺出版社2011年版)时一九八一年八月十一日也。然而,后来汪先生却不得不坦诚地说,这个梦,“是我初恋的一种朦胧的对爱的感觉”;还不得不一再声明:《受戒》中的明海“这不是我”!两篇小说及附注所引起的截然不同的反响,大概也是汪先生始料未及的。

我以为,《天鹅之死》与当时的文学界对他作品的评介不无关系。在写这篇小说时,正值汪先生创作精力旺盛、声誉鹊起之际。一批小说陆续发表,《受戒》获一九八○年度《北京文学》奖,《大淖记事》获一九八一年度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同时,这一批以旧社会平民生活为背景的作品也引起了一些责难和非议。对此,汪先生尽管仍然“我行我素”,但也决非无动于衷。在继续以小说反映旧时生活的同时,他开始了描写现实生活的创作,他的笔锋指向了“文革”,创作了一批有异于时正流行的“伤痕文学”的套路的小说。一九九二年的第一期《中国文化》杂志上,汪先生特别提到了《天鹅之死》,他说:“我写《天鹅之死》,是对现实生活有很深的沉痛感的。”

在《汪曾祺自选集》里面,这篇小说后面有两行附注:

一九八○年十二月二十九日清晨

一九八七年六月七日校,泪不能禁。

“我的感情是真实的。一些写我的文章每每爱写我如何恬淡、潇洒、飘逸,我简直成了半仙!你们如果跟我接触得较多,便知道我不是一个不食烟火的人。”(见《汪曾祺全集》第五卷)。

汪先生为什么要提《天鹅之死》,为什么要提到“泪不能禁”这两行附注?显然是有所指的。在《受戒》《大淖记事》等一批小说发表后,有不少文章把他的作品归划为“淡化”一类,还有一些评论甚至指责汪先生只描写旧日时光而不反映现实生活……以及各种各样对他以及对作品的误解与误读;听得多了,汪先生自然要作一些回应,比如:

我不认为我写的是乡土文学。有些同志所主张的乡土文学,他们心目中的对立面实际上是现代主义,我不排斥现代主义。

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我们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载《汪曾祺自选集·自序》,见《汪曾祺全集》第四卷)。

有一个文学批评用语我始终不懂是什么意思,叫做‘淡化’……我是被有些人划入淡化一类了的。……我的作品确实是比较淡的。但它本来就是那样,并没有经过一个‘化’的过程。(载一九九○年第五期《现代作家》,见《汪曾祺全集》第四卷)。

从某种意义上说,《天鹅之死》是他创作的第一篇以“文革”为题材的小说,也是他带着强烈的责任感去关注、描写现实生活的一部作品。在继《天鹅之死》以后,汪先生先后又写了《讲用》《虐猫》《八月骄阳》《唐门三杰》《可有可无的人》《不朽》《当代野人系列三篇》《吃饭》《非往事》等小说。仅一九九六年,也就是汪先生去世前一年,他就写了五篇之多。这年八月,汪先生在《当代野人系列三篇》题记中的文末写道:

我最近写的小说,背景都是“文化大革命”。是不是“文化大革命”不让再提了?或者,“最好”少写或不写?不会吧。“文化大革命”怎么能从历史上,从人的记忆上抹去呢?“文化大革命”是我们这个民族的扭曲的文化心理上的一次大暴露。盲从、自私、残忍、野蛮……

这一组小说所以以“当代野人”为标题,原因在此。

应该使我们这个民族文明起来。(见《汪曾祺全集》第二卷)。

读读这一段话,我们可以想象汪先生在写《天鹅之死》之际心情是何等沉痛、何等激动了,也可以有助于我们理解汪先生何以其时“泪不能禁”了。早在一九八六年,汪先生曾在一个座谈会上公开说:“关于彻底否定文革的这个责任应该由我们担起来。有时我觉得‘文革’不可理解,写‘文革’要回答一个问题,‘文革’究竟是怎么回事儿?应该让我们,我们的后代子孙都弄清楚。”(原载一九八六年九月二十七日《文艺报》,见《汪曾祺全集》第四卷)继《天鹅之死》后,汪先生又写了那么多关于“文革”的作品,可见汪先生对“彻底否定”“文革”的这个责任的担当精神和执着努力。我无意拔高《天鹅之死》。我只是认为,文学评论界对《天鹅之死》,缺乏深度解读,认识尚未到位。《天鹅之死》还有不少地方值得我们去研究探讨。虽然,这篇小说算不上什么精品佳构,但至少有两点是值得肯定和称道的:一是《天鹅之死》在艺术上力求另辟蹊径的探求精神;二是《天鹅之死》在反映当代生活、彻底否定“文革”上的担当精神。尽管汪先生曾说过:“我的作品不是悲剧。我的作品缺乏崇高的、悲壮的美。”然而,《天鹅之死》似乎是个例外,《天鹅之死》试图表现的恰恰正是“崇高的、悲壮的美”。不过,也正如他所言,他所追求的不是深刻,而是和谐。这是一个作家的气质所决定的,不能勉强。他试图在《天鹅之死》上表现“崇高的、悲壮的美”并不成功。龙冬先生在汪先生去世之际的一篇文章中说:“现在有哪篇小说还能像这篇(指《天鹅之死》)一样,让人伤怀不已?这样的好作品,他还有很多,从中我看到一个内心柔软悲悯豁达的作家的愤怒以至呼叫。”对此,我深有同感。

据汪先生哲嗣汪朗说,汪先生写《天鹅之死》的起因是这样的:“当时我们住在甘家口,离玉渊潭很近,爸爸已经不用按时上班,每天一早就到玉渊潭遛弯,到处看看,找各色人等闲聊……那年冬天,公园的湖面上落下四只天鹅,这是多年没有过的事。大家都很兴奋,好多人从远道赶来看天鹅。爸爸每天遛早回来,都要汇报天鹅的最新情况。没想到,两个小青年晚上用枪把一只天鹅打死了,说是要吃天鹅肉。这件事让许多人感到气愤,爸爸更是如此。那两天他翻来覆去地念叨:‘怎么能这样呢?怎么能这样呢?’他实在按捺不住,连夜写下了《天鹅之死》。”

大概是意犹未尽吧,汪先生在另一篇小说《八宝辣酱》里,又一次将《天鹅之死》中的重要情节写入其中,地点仍旧是玉渊潭,但作了几处改动——一是把《天鹅之死》中的四只天鹅改成了六只。二是把《天鹅之死》中打死天鹅的两个小青年改成了工宣队员老邱。三是减去了《天鹅之死》中的主人公白蕤。四是增加一位遛弯的秦老头。这个秦老头是在小说末尾出现的:

“有一个秦老头每天绕玉渊潭遛弯。他家就在玉渊潭边住。他每天要遛两次弯。天不亮就起来,太阳落了才回来。他走到水闸附近,腿有点累,就找了两块土墼摞在一起,坐了坐。这地方离老邱打死天鹅的草丛不远。老邱打死天鹅是他亲眼看见的。他想起了一些事,很有感慨,自言自语:

“嗑瓜子嗑出个臭虫——什么(仁)人都有哇!”

对照前引汪朗所言,我们不难发现,此秦老头即汪先生之化身也。“秦”者,情也!在我印象里,如此以彼小说中某情节又改入此小说中的作品,在汪先生的创作生涯中,似乎是仅此一例耳。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其实,汪先生也是一只天鹅,一只美丽的、受了伤的天鹅。先生“泪不能禁”,既抒发了他对“文革”中使“许多人失去爱美之心而感到深深的悲哀”(借用汪朗语),也蕴涵了他对自身遭际而郁结的忧伤与惆怅,似乎还隐隐地流露出某种无奈、寂寞和孤独。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六日,汪先生与世长辞。在汪老的追悼会上,播放的乐曲是世界名曲大提琴协奏曲《天鹅》。从某种意义上说,小说《天鹅之死》仿佛是乐曲《天鹅》的文学版。人们应当对《天鹅之死》致以深深的敬意,为“泪不能禁”奉上一瓣心香。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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