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运涛
窝
→张运涛
要不是亲眼所见,小北真不敢相信河湾会是现在这个样子。咋说呢?像个大工厂。不,像车间,一个大的露天车间。到处都是沙场,大型载重车来来往往,好像河湾里正在进行着一场火热的汽车拉力赛。河面上隔不多远就能看到一艘抽沙船,敞着篷,喷着黑烟。
上次回王畈还是三年前,长途大巴只到县城,然后再换车到陡沟。二十七公里的路,汽车却摇了近两个小时。陡沟这个镇偏僻,贴在淮河边上,不要说铁路、高速路,连公路都紧巴巴的,怎么发展?政府盯上了河沙,沉寂了成千上万年的淮河被唤醒。大货车日夜不停地朝外运沙,到县城的路本来就紧巴巴的,不出半年被那些严重超载的卡车轧得坑坑洼洼。小北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没敢再走县城,抄近路。近路有五公里不通车,得涉水过河。小北不怕走路,怕颠簸,一颠头就晕。
娘打电话,前几天下连阴雨,屋后墙淋倒了。小北并不意外,土墙,几十年了,搁城里早成文物了,倒就倒吧。小北跟二巧一合计,决定回去把窝垒起来。
王畈人习惯称自己的房子为窝,尤其在外人面前。窝是一种谦虚的说法,简单,不足外道,就像读书人口中的寒舍。也确实,跟城市动辄上百万的楼房比,这儿的房子只能叫窝。
老窝快三十年了,挤在人家的楼房中间,小北自己都脸红。王畈这几年,也起了好多楼房。那些房子,一幢挨一幢,摩肩接踵排在路两边。小北有点眼热,两口子在东莞打工已经十一年,手里攒的钱足够起一座小楼了。拖到现在,一是因为没时间,二是家里只有娘和小儿子,起了也多半闲置着。不过,打工终不长久,城市再好,到底没有自己的窝。跟娘商量,娘坚决反对。你们都不在家,起了也是浪费。这土坯房,冬暖夏凉的,多好。娘说得有道理,王畈早就成空壳了,村里只剩下老人孩子。王畈大部分时间都是无声无息的,像一个昏昏欲睡的老人。小北回来得少,不是嫌王畈土跟不上外面的形势,他是怕多花钱,来回折腾一趟至少得一千块。这两个年节,小北都是让老娘带着小儿子去南方过。娘没出过门,也算旅游了。
地里的小麦一片一片地倒在地上,可能跟前阵子的连阴雨有关。小北拐了个弯,来到自己的地头上。地还是那块地,地里的小麦却长得悽悽惶惶的。其实,悽惶不悽惶已经与小北无关,地早租给人家种了。出来头几年,小北还火急火燎地赶回来夏收秋收。后来一算账,不划算,打的粮食还抵不上路费,就租了出去。现在的农民,谁还指望地?
王畈本来是菜园。小北小的时候,整个西坡都是菜地,一畦一畦的,地瓜、豇豆、芹菜、蒜苗……一天到晚都有人在这儿弯腰忙碌,媷草、施肥、收种……现如今,哪个还用心伺候庄稼?放眼望去,一色的小麦。小麦省心,往地里一播,净等着收了。
还没进村,就碰上了大胡子。
小北,你娘可是差一点就见阎王了。大胡子停下四轮,熄了火。要不是你娘在厨屋做饭,非砸住她。
小北一惊,这事娘可没跟他讲。
大胡子接了小北递过来的烟,你娘命大,算是躲过一劫。
小北帮他燃着,大胡子爹,回头咱再聊,我先回去看看。
小北的窝在村子最西头。东屋山那儿原来是一个小水塘,把小北的房子跟村里其他人家隔开。后来水塘露底了,小北的房子还是孤单着,与别的房子隔了一片低洼地。小北老远就看到堂屋后墙上的那个大窟窿,窟窿里支着几根粗檀,可能是娘刚找人顶上的。房子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建的,小北那时候已经十多岁,还有印象。地基用了砖头,一米高,墙是土坯。房顶呢,换了几次了。最早是茅草,厚厚的,冬暖夏凉。风吹日晒的,茅草就薄了,挡不住雨水了,又都换成自家预制的水泥瓦。水泥瓦主要原料是沙子,再掺点水泥、石子,朝自制的模具里一填,就成了。那时候,土和沙子不值钱,人工也没有纳入商品的序列,到处都是这种笨重的水泥瓦。瓦模子毕竟不规范,成品出来后扣不严,过了几年就换成现在的机制红瓦了。
叫它窝,没错吧?
一大早,小北就带着淮东去上坟。
转眼,爹已经走七年了。查出爹患癌症那年,小北正好有了第二个儿子,淮东。名字是爹取的,淮河东岸,意思是走到哪儿都不能忘了自己的窝。第二年,爹就撒手走了。爹死后,小北这是第一次回来过清明。小北急急地赶回来,除了重起房子,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正好赶上清明。往年吧,不回来也就算了,远。今年可真是没啥说的了,人家公家人都开始信这个了。全国统一放假,上坟,扫墓,祭拜先人。
爹的坟地在一片种满了树的高地上,西边偎着一条小溪,虽说一年三季没见过水流,但好歹也算不缺水。按阴阳仙的说法,这里是风水宝地。坟头头天已经上好,清明这天只需要来烧纸磕头。小北上供的是苹果,没用馒头。爹喜欢吃苹果,就由着他吧。小北跪下磕头,心里念叨着,爹,我来给您送钱来了。本来,这话应该对着坟地说出来的。王畈人都这样,烧纸磕头的时候唠叨几句,就像坟里的人还在跟前。有儿子在,小北唠叨不出口,总觉得太矫情。小北让儿子也跪下,给你爷磕几个头,保佑你考上大学。
大胡子是听到鞭炮声才过来的。大胡子是小北没出五服的爹,他没出去打工,在家里带着一班人干建筑。大城市房地产热,乡下也差不了多少。大胡子在这一带很有名气,给人家起房子,也买地起房卖。要是在城里,大胡子有一个很响亮的称谓,房地产商。不用说,香车美女都有。大胡子虽说在乡下,这两样也一样不缺。不过,大胡子的女人可是地道的自家老婆。至于能否称得上美女,不好说,城乡标准不一。她在大胡子的工地上干些杂活,暗地里做监工。车也有,而且两辆,里外都是泥,着实沾不上香的边。四轮专门拉沙拉砖拉水泥钢筋,换工地时顺带转移建筑设备。另一辆是五菱之光,稍微体面些。
大胡子跪到小北爹的坟前,大哥,我跟小北都来看你了,给你送点钱,你在那边只管花。要是冷,十啦一儿我们再给你送点棉衣过去。
两个人正在坟地里回顾小北爹过去的点点滴滴,大胡子的电话响了。
又涨了?涨了更得买……你抓紧吧,听说下半年还要涨……好,就这样。挂了电话,大胡子还在自言自语。啥都涨价,就是粮食不涨。
您是说水泥钢筋?小北问。
你在城里不知道?房价一直涨,水泥钢筋能不涨?大胡子像是突然想起了小北塌了的房子,你那房子?
起!小北咬了咬牙,早晚要起的。越等越贵,钱都不值钱了。不起房子,早晚会像废纸一样。再说了,回来没个窝偎着,还叫家?
大胡子说,不能再等了,再等还得涨。
要是能起到路两边就好了。出来进去,方便。小北叹了口气,看着大胡子,盼着他给拿个主意。
大胡子哦了一声,都想挤到路两边,怕是不好弄。
是不好弄,小北一边忙着收拾祭品,一边说。去年我锁田爹电话里答应过我,说是路边给我留了一块。昨晚我过去问,锁田爹又说要宅基地的人太多,分不公。
路两边都是肥肉,哪还等你?批给人家一块,你锁田爹净得三五千块。大胡子压低声音,批给你,你给他多少?
没回来的时候小北就听人说了,路边的宅基地俏,得花点暗钱给锁田才行。农村自古就这样,支书就是土皇帝。大集体时代,队长是农民头上的天,干完活得多少工分、分多少粮食,都是队长一人说了算。队长到哪家,哪家都供神似的,荷包蛋,好酒好菜。现在有进步了,农民讨好的领导又升了一级,由村组长变成了支书。只要村支书罩着,计划生育啊宅基地啊低保啊,左邻右舍会眼馋死的。受了益的人家也不瞒,瞒也瞒不住。在王畈,谁都没有秘密。哪家一年收入多少,哪家得了一笔外财,总有人给你算得八九不离十,让你自己点头。小北那时候还怀着希望,锁田是支书不假,可锁田也是他小北的爹啊——比大胡子都近。
晚饭后,大胡子又来了。
大胡子爹,我想把那个老塘角垫平,两间房子的场应该有吧?小北不死心,一下午都在路两边转悠。小北其实并没觉得住在路两边有多好,可人家都这样,他也不能让人家说道啊?送钱是不可能的,侄子给爹送钱他锁田好意思收?传出去,谁都没脸面。
老塘就是一水塘,无名无姓的,是王畈和秋湾的自然分界。老塘一年四季水都清亮亮的,像一个新婚的小媳妇。不过,那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如今,别说老塘了,连塘角都是干的。见了底的老塘,像一个扒光了衣服的老男人,露着瘦骨嶙峋的肋巴骨,没有生机。再加上它天然垃圾场的职能,简直不忍目睹。
老塘角?西头大圣占了。大胡子笑,现在哪个笨啊。老塘角虽然低洼,好歹紧靠大路,百十车土就可以垫平。如今垫土可不比过去,省心多了,人家拉来一车土你数给人家二十块钱就行了。
小北怔在那儿。
大胡子自顾自地说,算下来,大圣也花了小三千。
天已经暗了,小北进屋开灯,请大胡子进去坐。
大胡子站在外面不动,半真半假地说,你这房子,我可不敢再进了。
小北只好又出来。房子在暮色中,像一头断了条腿的牛,硬撑在那儿。
您给算算,起两间两层的小楼得多少钱?
整浇还是楼板?大胡子问。
整浇?小北不懂。
整浇就是楼顶预制,防渗水,一个整体下来。当然,花钱也多。
那就整浇吧。既然整了,哪在乎多那两个钱。
娘正洗碗呢,听到他们的对话,甩着手上的水出来了。大胡子,你可是当爹的,不能啥事都由着他。小北跟你能比?哪来钱起新房?
钱比命要紧?大胡子觉着这娘儿俩真是好笑。你个老不死的,命当然不金贵,可你那小孙子的命金贵呢。
小北有了同盟,更起劲。大胡子爹,您给评评看,这房子还能住人?我娘还要凑合着住,要是出了事,这南北几个村,还不骂死我?
淮东生下来刚四个月,小北两口子就南下打工走了。淮东一直跟着奶奶,如今已经是王畈一年级的学生了。农村里,哪个不是在为孩子折腾?她这个老不死的命不值钱,孩子咋办?娘其实知道孩子只是个由头,可这个由头太理直气壮了,她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你以为我不想住楼啊?娘应该是被大胡子的话吓着了,声音已经低了八度。楼多好,风雨都挡在外面。钱呢?没钱咋起啊?
大胡子说,两间两层,加上人工,也就十万吧。
十万?娘惊叫了一声。平时上了百的钱娘都觉得是大钱,更不用说成千上万了。十万堆在那儿得多高?娘想象不出来。这可不是烧给死人,随便印个数上去就行了。
大胡子说,啥都涨了,水泥,钢筋,人工——小工一天都得一百了,一座楼下来还不得十万?
那,工钱得多少?娘惴惴地问。
一万多点吧。
一万多?娘这次没有叫出声,眼睛却瞪得圆圆的。光工钱就一万多?
大胡子说,咱们都谁谁啊?甭提工钱。
多少钱也得起!我们在外面能打一辈子工?干不动了,人家不要我们了还不是得回来?回来总得有个落脚的地儿吧?住哪?这缺了一面墙的破土屋连窝也也算不上。小北趁大胡子在这儿,趁热打铁,把娘问得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
按说,小北也不愿费事。啥房子不是住?只要是自己的家,啥样的房子住着都舒坦。这不是没办法了嘛,塌了,不起还咋住?小北在工厂住的是福利房,超过五年厂龄的员工夫妻都有。说是房子,大小也就跟过去的瓜棚类似,搁一张床就满了,外观像火柴盒,但里面却挺讲究的。地板砖亮晶晶的,天花板上画着树,一年四季都绿着。住有四年了吧?房子还是原来的模样,小北两口子谁也没朝屋里添过一样东西。没地方放不说,到底不是自己的家,没心。小北的根在王畈,王畈是他的根据地,大后方。少了窝的根据地还叫根据地?
大胡子安慰娘,如今钱好挣了,不像过去。
娘不吭声。小北一看娘被说动了,话就更坚定。你不怕人家笑话,我们做小的怕人家骂啊。
钱老是放那儿,贬值。不如起座房子,那可是不动产。当了这么多年包工头,大胡子理论上有一套。
就这儿了,起吧。小北的手在暮色中朝下压了一下,坚定地说。
大胡子附和道,对,别再想那路边了。
哪个要住路头上哟,娘看由不了她了,转而表明自己的立场。路头上有啥好?白天不让人安生,黑了也没有个停歇的时候。
夜里路上没稽查,可以死命地超载。大胡子愤愤地骂,啥路也顶不住这些拉沙车折腾。
王畈也学外边,招商,搞了个沙场。奇怪的是,沙场不仅没有给王畈的老百姓带来一分钱的好处,反倒把路搞坏了。一下雨,路上一汪一汪的,都是水,看不出深浅。天一晴吧,车来车去的,荡得满世界又都是灰。
前儿黑,柱子的院墙就是拉沙车撞倒的吧?娘问大胡子。
大胡子说,柱子可是占尽了便宜,听说讹了人一万呢。
不是啥好事,娘不屑地说。今儿个撞倒了他的院墙,明儿个谁能保证不撞倒他的房子?你说,住那路头上,有啥好!
塌了一面墙的房子你都敢住,你还怕汽车撞倒你的房子?大胡子取笑娘。
路再金贵,也值不当家家都挤在两边像供神一样供着。小北看不到娘的表情,但听声音,娘有安慰小北的意思,也有对他锁田爹的不满。一个当爹的,为了钱,连自己的侄子都不顾了。
扒房子的时候,小北没请人。想请也请不来,整个王畈都空了。门窗拆下来,前几天刚撑上去的檀抽掉。房顶是不敢上了,干脆直接推倒。少了一面墙的房子就像人立着一条腿,早站不稳了,用力推了几次,房子就趴下了。墙是土墙,只有那一米高的砖基还可以重新捡回来做新房子墙壁的填料。
当初这房子起成时我跟你爹就发誓,这辈子再也不操房子的心了。娘手里忙活着,嘴上也一直没停歇,叨念这房子的前前后后。你不知道,起座房子有多难!
是啊,起房子搁谁家都是大事,咋不难?人都说,要想一辈子不得安生,就娶两个老婆;要想一年不安生,就起房子。过去难,是因为缺钱。现如今只要有钱,啥事都难不倒人。娘哪知道,真正难的,是在外打工的日子。背井离乡不说,活得哪像自己?但小北没跟娘说这些。说出来有啥用?净让娘担心。
坏了!小北正在瓦片之下翻找可以烧火的小木条,被娘突然的惊恐语调吓了一跳,手一抖,被一根锈铁钉戳了。
那些燕子儿咋弄啊?娘直起身子,房子扒了,燕儿窝没了,燕子儿去哪儿啊?
手指钻心地痛。都啥时候了,娘还操燕子的心。小北忍着,怕娘知道了,又是一惊一乍的。
唉呀,这可咋弄啊?娘又惊呼起来,手里捧着半个燕儿窝。
肯定是屋顶塌下来时砸烂了它。也好,小北早厌恶了它们。每年一开春,燕儿窝里就挤满了大大小小的燕子。燕儿窝筑在屋后坡第二根檀上,当门地上常年都有燕子屎。燕子屎砸到人身上也就算了,有一次竟然落到饭桌上,差一点落到菜碗里。
天暗了,小北把厨屋的电灯扯出来。灯泡功率不大,倒了的正屋在灯晕中像一头牛,刚做了一天的活,此刻正卧在地上歇息。
娘招呼小北,饿了吧?我弄饭去。
村东头有人叫喊,有气无力的,像是老人在嚷自己的孙子。小北洗洗手,也钻进厨屋。娘,为啥独独咱家起在这个荒凉地儿啊?
看你问的,还能叫你爷你奶住这儿?娘吹了吹锅里溢出的蒸气。你姥爷父族大,垫宅子有的是劳力。
忙活了三天,总算清理完毕。其实也没啥能再利用的,屋脊上的檀也不是啥好树,出过大力不说,虫又蛀了几十年,早朽糟了,劈了烧锅倒是好柴火。箔呢,因为雨水浸泡,沤得甚至能当粪。能够重新利用的还有土坯墙,省得再从外面买土垫地基了。
那天晚上,娘备了几个小菜,还杀了只正下蛋的母鸡。娘一大早就去跟大胡子定好了,晚上来家吃饭。
外面还有点凉,只好在厨屋里将就着。娘一边忙着朝小桌上摆盘子,一边招呼大胡子。平日里你们都不在家,你这个大胡子爹可不少帮我们。人家忙麦收,你大胡子爹怕咱冬天没柴烧,拉了满满一四轮麦草送来;听说咱房子塌了,你大胡子爹又派人过来弄几根檀顶上……你大胡子爹一直惦着咱们呢。
都是自家,甭这么客气。话虽这么说,大胡子脸上却满是功劳。
人少,娘也没客气,陪坐在大胡子身边。喝到中途,娘也站起来敬酒。大胡子笑,你这老不死的,今儿个咋恁客气?坐着喝坐着喝!
娘不坐,一仰脖儿,一杯酒见了底。娘紧跟着咳嗽了几声,让小北重新满上,又恭恭敬敬地端给大胡子。他大胡子爹,你大哥撇下我们走七年了,小北又长年在外,这屋里也没个男人支着。我们娘儿俩有啥对不住你的,你就看在你大哥的面上,多担待。
大胡子被娘的认真劲吓住了,也站了起来。
娘拉他坐下。他大胡子爹,我们家起老窝你还记得吧?
咋不记得?大胡子一口喝干杯里的酒。我十七岁吧?不,十六,你这房子是八二年起的吧?
承包到户的第二年,你当时还是小屁孩!娘扭头问,小北,你有印象不?
咋会没印象?小北那时也已经十一岁了。我记得,这儿当时是一片小树林。
大胡子点头,对,这儿是片杨树林,洼地。
真洼啊,娘叹了口气。光垫这片宅基地费的功夫,抵得上起三间房子了。
大胡子说,那时候,都那样。
小北听娘说过无数次了,生小北那年淮河水满了,树梢上都是水草。娘夸张了,西坡的庄稼是淹了,也泡倒了村西头几家人的房子,人却没有一点损伤。不过,王畈的屋基从此越来越高倒是真的,谁不怕河水上来淹了自家房子?
他大胡子爹,你也知道,多亏了南园他那几个舅。取土倒是不远,就在西边的堰沟里。坡陡,沟深,一架子车土得几个壮劳力伺候。要是搁现在,干的是苦力,吃的又不好,谁还来?娘说话带了鼻音,小北生怕娘在人家面前掉眼泪,赶忙劝大胡子喝酒。南园是娘的娘家,离王畈不远,隔一个村子。那儿家家都姓罗,小北小时候跟娘去姥爷家,见到生人,娘不是让他叫舅就是让他叫姨。小北问娘,我咋那么多舅啊?娘笑,舅多好啊,舅多咱家的活就不愁做不完啊。
少喝点酒,多吃菜,娘给大胡子搛了个鸡翅。那时候,哪有建筑队?人家来帮工,都是人情。
别提过去了。小北生怕娘伤心,劝慰娘。那时候谁家不是这样?都苦。
人不能忘本啊。那老窝,一土一木都是人情哩。娘陷在回忆里。房子起好,亲戚朋友都来看。我专门回了趟娘家,请小北的那些舅来。酒菜是我赊的,我早想好了,咱就是要饭,也得长一次脸。菜端上桌,我在厨屋里憋不住,就是想去堂屋说两句话。说啥呢?临了,又说不出来。嗓子好像突然哑了,只吐了几个字,有劳你们了……
都是你娘家人,吃稻草他们也不能说啥。大胡子想用玩笑逗娘。
人情无价啊!娘沉浸在自己的悲戚中。
办了几桌?小北没话找话,一个劲地想把娘的注意力引开。
两桌。娘找了个空杯子,示意小北倒酒。出过力的,我都请来了。
小北不知道娘的意思,问,你还能喝?
你别管!娘发现酒只倒了半杯,让小北倒满。酒满敬人!这杯酒,算我给你大胡子爹先赔个不是。
大胡子正莫名其妙,娘一仰脖,又干了。他大胡子爹,你别生气,这新房子呢,还得让南园他舅的建筑队来起。咱不能让人家说咱王畈人忘恩负义,你说是吧?
小北没想到娘把戏唱到这儿了。大胡子先是一怔,站起来也干了杯里的酒。咱姓王的,哪个忘恩负义了?
娘脸上红红的,笑意盈盈。
陡沟镇以南,说起大胡子没人不知道。大胡子人活道,能拢住人。他的建筑队,除了活细,赶工,价钱也公道。满脸的大胡子像是他建筑队的广告,谁家要是起房子,自然就会想到他。
也有一些小建筑队,捡一些大胡子干不过来的小活做。娘说的南园那一班,就是其中之一。领头的是二魁,不用说,小北也叫舅,远门子舅。二魁弟兄仨,一个比一个强悍,哪个都没有愧对那个魁字。大魁四十多岁还跟年轻人比赛扛粮包,伤了腰,从此不能再干重活。三魁跟小北一样,一家人都在南方打工。只有二魁还在卖力气,带一班人搞建筑。小北家起房子那年,大魁二魁正当年,都是主力。
看到小北从南园回来,娘老远就问,你二魁舅肯干不?
他们还有得挑?巴不得现在就开工!小北要起的两层小楼,搁大胡子那儿,不算啥大活儿。搁二魁那儿,就不一样了。
小北把合同交给娘,放好。这东西可重要哩!
厨屋本来就逼仄,再加上堂屋挪进来的物什,几乎没有多余的空。娘接过那几张纸,赌气似的塞到她枕头底下。多金贵的东西?还能比人金贵?
小北说,金贵不金贵,能把责任分清了。这中间要是谁在工地上受了伤,咱可不负那责任。
小北,你咋能这样呢?娘脸色黯然,在床沿上坐下。
小北问,咋样了?我二魁舅自己提出来的。他用的都是老弱病残,出了事他不负责谁还敢再请他?
能出啥事?娘嘟囔着,一脸的不满。都是亲戚,小伤小痛的你就是给人家看,能花几个钱?
没事更好。小北说,丑话说在前头不更好?
咱起房子那年,你老强舅和黄泥时一脚踩到碎玻璃上,大脚趾头差点割掉,找咱赔钱了?你大魁舅从屋山上摔下来昏死过去了,找咱赔钱了?还有你联想舅,架子车翻倒砸到他身上,腿瘸了好几个月,人家找咱赔钱了?……不知道娘是因为激动还是故意夸张,小北的印象中,老强舅的脚趾头离掉还差得远,大魁舅摔下来拍拍屁股又起来了,联想舅也只是瘸了几天而已。
娘,现在都兴这样,以防万一。小北耐着性子跟娘解释。你没看电视上给人家大楼擦玻璃的?跟蜘蛛一样悬在半空中,不签生死合同,人家敢让你去干?过去打擂比武还先讲好打死不偿命呢。
娘不知道这些,娘只知道以前可不是这样。娘无可奈何地摇了摇头,上梁你不回来?
我回来干啥?小北问。钱都包括在里面了,合同里写着哩。
上梁是大事,屋山上贴上“姜太公在此,诸神退位”的红联,再燃放一挂鞭炮,昭告天下,主家的房子就要竣工了,原来在这一带活动的小鬼恶神们赶紧一边去吧。这是过去,现在都起平房或楼房,不叫上梁或放梁,叫上顶、封顶。上梁也好封顶也罢,规矩还照旧,只不过鞭炮更长了,红联也与时俱进了,变成“下脚喜逢吉庆日,上顶笑迎八方财”之类的了。
你不回来咋管饭?娘不相信地看着小北,你是说,那纸上也提前写了不管饭?
不管饭。小北点点头,现在都不兴管饭了。我把钱给二魁舅了,他们吃饭也好,分也好,不关咱的事了。
啥不关咱的事了?我当回家,吃顿上梁饭!娘盯着小北,那眼神,好像不在主家热闹一下,就不算起了房子。
小北不自在起来。娘,现在不是过去那个时代了。都是一包到底,给钱了事。
能花多少钱?娘站起来。那么多钱都花了,就少那一顿饭钱?管饭!你那纸上咋写的我不管,这饭,一定得管。恁大的事不管饭,我还咋回娘家?
不是钱不钱的,是减少麻烦。小北喃喃地说。
怕麻烦,你不回来不就成了?娘重新坐回去。我不怕麻烦,我自己弄。
小北算了算,将近二十个人,一顿饭再少也得一千块——南园人出了名的能吃能喝。
小北啊,你南园那些舅,一顿饭能赶过来人家的情?娘的语气既像是央求,又像是劝慰。
下脚那天,小北才见到二魁的兵马。王畈这一片,把打地基叫下脚。下脚是起房子的第一步,得燃放鞭炮,赚个好彩头。小北早找人算好了下脚的确切时间,就等时辰到了。
人也不算少,就是年龄偏大。那个年龄最大的,应该有六十多了吧?小北记得,三十年前人家就叫他老强。老强一直没结婚,是个寡汉条子。年轻时给哥嫂没命地干活,现在哥嫂老了,侄子们谁也不愿意养一个闲人,老强就跟着二魁他们混饭吃。
他舅,看你那鞋,哪还辨得出颜色?晚上换上你外甥的,我给你洗洗。老强的裤腿挽得高高的,脚上的鞋耀眼得很,可能是捡哪个侄子的,跟他身上的衣服明显不搭。
老强说,不用了,三姐。干净着哩。这鞋穿着舒适。
你那脚趾头,不碍事吧?娘关切地问。
脚趾头?老强不明所以。
娘提醒说,忘了?那年我起这房子,你和黄泥时踩到玻璃了……
哦,老强想起来了。那也叫伤?不碍事一点都不碍事。人家大魁从房上摔下来不也没事?
老强跟娘你一句我一句地回忆起起老房子的事。放梁那天,三魁跑来报信,说嫂子生了。大魁在墙头上憨憨地笑,不小心,摔了下来。墙不高,大魁没防护,爬起来直揉屁股。第一句话不是叫疼,而是问男孩女孩。三魁吞吞吐吐,好像是男孩。娘怪三魁,报的啥信儿啊,连男孩女孩都不知道?娘催大魁回去看看,大魁不好意思,一直坚持到黑。
老强转身问旁边的年轻人,一把,你今年多大?有没有三十岁?
一把就是那天大魁老婆生下的那个儿子,也是这一班人里最年轻的。一把并不是啥官,是村里人送他的外号。小时候他好奇,将手伸到机器里摸皮带,胳膊被卷了进去……后来,那只胳膊就不管事了,死秧子一样耷拉着。一把早习惯了用一只胳膊料理自己。听说,他还能用那一只打麻将。
一把说,再过几个月就要过二十九个生了。
老强感慨地说,一把多大三姐这房子就多长了。
是啊,都快三十年了。娘笑了,大魁摔那一跤还像是昨天。
三姐是该起新房子了,老强说。
这不,又让你们来受劳……娘再次给他们散烟。
老强笑,我来数数,这里面有几个当年来做过活的。
不用数,他舅,我早看到了,四个。娘笃定地说。
一把在一旁插话,三姨,加上我爸,就五个了。您要是烧地锅,明儿个还让我爸来给你砌锅台。您也听说过吧?我爸砌的地锅,好使。
大魁砌的地锅,就像大胡子的建筑队,用着顺。不过,王畈的新房子里,砌地锅的已经不多了。烧地锅得用柴火,不像煤气来得干净。可地锅做出来的菜香,蒸出来的馍也暄,老辈人还是喜欢地锅。
娘这会儿突然想起了她的燕儿窝,新房没有屋脊了,也没檀了,燕子上哪儿筑窝啊?问得突兀,又像是自言自语。
老强一想,是啊,人都起平房了,没脊没檀的,燕子住哪儿呢?
屋檐底下呗!二魁凑过来。人想省地儿就想出起高楼的点子,燕子找不到檀筑窝了不也得想法子?
一把也证实,我前儿个看到我三魁爹的新屋檐底下有个燕儿窝。
燕子飞来飞去的,多喜翘啊!娘仿佛看到燕子正在新房子里飞。
燕子可不像人,燕子简单着哩,通风有阴凉就行。老强说,三姐只管放心,房子起好了,保准明年一开春燕子就来咱们家筑窝。
燕子是神物,知道哪家人厚道。二魁也安慰娘。这两年,二魁也学得伶牙俐齿了,知道咋哄人了。
那边,时辰到了,小北点响了一万响的大鞭。
娘在浓浓的白色硝烟中,举着纸烟,殷勤地散。工地上,很快就热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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