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建华 张丽军
“这个杀手不太冷”
----金仁顺小说论
关建华 张丽军
金仁顺,朝鲜族,中国“70后”代表作家,除去大学期间发表的小说习作,发表于1996年《作家》杂志上的《爱情试纸》算是其第一篇成熟作品。上世纪90年代末,金仁顺与卫慧、棉棉等人一起作为“美女作家”被推上文坛,红极一时。当“美女作家”喧哗落幕之后,她们中的很多人逐渐沉寂并退出文坛,而金仁顺却以独具特色的少数民族题材以及更加坚韧有力的写作,走出群体称谓的遮蔽,持久而坚定地走到今天。“写作十年,我的生活如今可以用‘沉静’来形容。我的写作始终不能——也不想——把‘超越’、‘理想’、‘崇高’之类的词具象化。对我而言,写作更像是一个可以独处的房间,能让我看看树,看看天,无所事事。”*金仁顺:《时间的化骨绵掌》,《作家》2008年第7期。纯粹、非功利的写作态度,让金仁顺缓慢而有序的书写着自己的文学王国。虽然金仁顺的“小说产量比较低,但每一篇质量都很高。在浮躁、喧嚣的当代中国文坛,她的低调沉着,尤其引人注目,尤其值得青年作家学习。”*青果:《金仁顺的魔法盒》,《当代文坛》2009年第5期。
作为“美女作家”之一,金仁顺显得另类。她的文字既没有对性的过度描写,也缺少对社会习俗、文学创作常态的极端反叛,反而以冷静、克制的语言,化骨、绵柔的叙事探析两性的关系,展示生活的真实,寻找对历史的重新书写。她的题材广泛,涉及都市爱情、青春成长、底层现实与历史典故;她的语言冷静、克制,如一把把冰冷的尖刀无情地插入人的内心深处,拨开社会的隐秘,却在拔出时又沾上了鲜血的温度。金仁顺常在都市热闹中见孤独,暖意中写冷漠,又善于在绝望后给予希望,心如死灰时撒下火星,她冷静克制的叙事与叙事背后那无法掩藏的现实关怀相悖而生,让她的创作呈现出冷漠与温情、绝望与希望并存的现象,造就了金仁顺小说“冷”与“暖”的冲突与交融,构成“这个杀手不太冷”的独特叙述艺术格调。
爱情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从《诗经》开始,直到当下青春小说,爱情一直被津津乐道。进入当代文学以来,对爱情的书写方式也在不断变化:“十七年”小说中,爱情隐藏在革命的宏大叙事之中,地位低微;新时期的小说中,爱情充满浪漫主义情调,过度渲染理想主义色彩;在新写实小说中爱情回归日常生活,消解了爱情的光环,展现出本真面目,但却又淹没在物质生活的蝇营狗苟之中,将爱情变成生活的配角。而在“70后”作家笔下,爱情不再是革命的附庸、浪漫的想象、鸡毛蒜皮生活的傀儡,而变成了“男人与女人之间的情感游戏和情感互动,她并不一定是长久的,可能只是一瞬间的怦然心动”。*② 张莉:《社会性别意识的彰显》,《文艺争鸣》2010年第8期。爱情的崇高和婚姻的稳定性被消解,都市男女在感情方面挣脱了传统小说中的外在束缚,淡化了用爱情做交易资本的书写模式,增加了肉体欲望因素,更多地遵从内心指向。两性关系被置于都市背景下,用绚烂浮华的都市环境、恣意蔓延的肉体欲望反衬爱情的失落,展现人性的异化。“70后”作家经历了中国社会的转型,城市化的狂飙突进,并依托于现代都市的消费语境,从都市现实生活中寻求创作资源。金仁顺作为“70后”作家的一员,也在文字中体现出同样的爱情观念。
“金仁顺是新世纪十年中最为注目的以书写爱情见长的小说家,她擅长捕捉男人与女人之间最刹那最灵光的那部分情感”,②擅长书写都市男女隐秘内心被感情激起的细小波纹。但爱情本应是温暖的,即使文学里的爱情多以悲剧收场,但造成爱情悲剧的多是外部原因,如家庭的反对,社会现实的压力。同样也正是外部因素的“冷”反衬了爱情的温暖,即使是悲剧结尾,也能让人在寒冬里感受到暖意。可是,金仁顺笔下的都市爱情极其脆弱,充斥着质疑与否定,与传统爱情小说中的“外冷内热”不同,她笔下的都市男女有着莫名的孤独与焦虑,被巨大的不安全感所笼罩,消解了爱情的崇高与永恒,让“冷”由内而外逐步传导。而金仁顺既不被爱情感动,也不因爱情而歇嘶底里,偏偏冷眼旁观,做阳台上的观景者,看都市男女在爱情的火焰里瑟瑟发抖。
自1996年发表第一篇小说《爱情试纸》开始,金仁顺就对爱情抱着质疑的态度。《爱情试纸》写的是一次有预谋无坏心的爱情测试,朋友圈里纷纷传言丈夫方城是好朋友刘菲的情人,为此李宇没有与任何人沟通,亦未向任何人求证就轻信传言,怀疑方城不忠并要求离婚,自以为发现丈夫的奸情之后,服用安眠药自杀,结果险些弄假成真丢掉性命。而被传为情人的刘菲却对“被情人”一事持无所谓的态度,不作辩解,认为只是玩笑,任其自生自灭,反而较真地辩争“我听说的和你听说的可有点不大一样,我听说的不是我是你的情人而是你是我的情人”,因为“这里面有个谁主动的问题”。*④ 金仁顺:《爱情试纸》,《爱情冷气流》,第125、120页,珠海出版社,1999。一方面是简单的误会造成人命关天的大事,展现出都市爱情的脆弱,以及人与人之间信任的缺失,爱情好似易碎的水晶球,只能爱护不能生活;另一方面对不存在的出轨爱情的无力辩解,以及关注重点的偏差,消解了爱情的崇高性,体现出爱情主体地位的缺失,人心的异化。“刘菲告诉费清方城是她的情人。费清告诉邹美兰方城是刘菲的情人。邹美兰告诉李宇,刘菲是方城的情人。李宇是方城的老婆。”④小说的开头用绕口的“情人关系”牵扯出5个人,都市感情的复杂性、不确定性由此可见一斑。“李宇是方城的老婆”,这一句话像是在无力地宣告一件物品的所有权归属,语气小心且谨慎,而“情人”一词却喊得光明正大、趾高气扬。作为早期作品,《爱情试纸》即体现出金仁顺爱情题材小说里由内而外的冷意。李宇看似在维护爱情的忠贞,追求完美的爱情,实则早就从心底泛起怀疑与失望,为了爱情不惜放弃生命的爱情火焰里,包裹的是一摊冷寂已久的灰烬。在快节奏的经济社会中,都市男女如一块块乐高积木,拼成爱情就暂时在一起,打碎了立刻各奔东西,重新组合。人与人之间缺少沟通,造成现代人的心灵隔膜和爱情的脆弱,婚姻、爱情被质疑、游戏所代替,缺少了精神信仰与心理依托,让都市男女走进了多疑、敏感与孤独的怪圈,导致爱情从内部坍塌,泛起一丝丝冷意。
社会生活节奏与人口流动速度加快,能把控的稳定关系却越来越少,不稳定的人际关系导致都市人的安全感降低,信任缺失。他们渴望温暖,更害怕被伤害,但外界的繁华与表面的光鲜导致的内心的孤独让她们害怕一个人独处,从而虚张声势地选择一种“cool”的生活方式,不愿被爱情束缚,然而若即若离的爱情关系只是掩盖自己虚弱内心的一种手段——以为最先转身就可以不被伤害。《啊朋友,再见》中,“我和白芷同居的第一天,就开始设计分手时的情景。”*②③ 金仁顺:《啊朋友,再见》,《玻璃咖啡馆》,第219、219、222、223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10。爱情从一开始就不被信任,临时结合的只是因为彼此太过孤独。“有一天早晨,从梦中醒来,你会发现我不在了”,②文中的白芷总是这样提醒同居的“我”。这种不稳定性、易变性携带着阵阵寒意,温暖的爱情从内部开始沦陷。这种关系下,爱情只是用来派遣孤独的借口,甚至,这借口都不需要。终于,黄昏的时候,“我”发现“客厅里的一只大皮箱不见了。没有留言,也没有录音,白芷像对待别的事情一样,懒得对自己的离去做明确的交代”。③彼此的关系到此终结,没有开始当然也没有正式的结束,就像旅途中的一场艳遇,谁对谁都不必负责。当“我”意识到白芷离开后,并没有四处寻找,而是陷入了巨大的虚空之中,当我最终将要从被白芷“污染”过的生活细节中走出来时,白芷回来了。她像从来没有离开过一样,坐在门口,睡得安稳,嘴角抿着,带着难以捉摸的笑。保持疏离的关系是白芷对待爱情的方式,拒绝积极的主体能动性,反而以消极逃避的方式对待爱情,这种不安全感源自于对爱情的不信任。在金仁顺的小说中,两性关系往往被描述成一缕香烟,温柔缱绻,却似有似无,爱情超脱了外界是一种诗意的表达,微凉如初春的水,但“在诗意的背后都埋藏这一个悲剧性的、近乎残酷的宿命苦果”。*张学昕、梁海:《“彼此”世界里的化骨绵掌——论金仁顺的短篇小说》,《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4期。都市男女被内心的孤独胁迫,又对异变的爱情毫不信任,只能采取退守的方式,将自己封闭在无情、冷漠的空间中,从内心开始慢慢将自己冻住。
孟繁华说:“越是常见的事物就越难以表达,在常见的事物中发现别人没有发现的,这就是作家的过人之处。”*孟繁华:《隐约的历史与迷茫的现实——70后作家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方面》,《西部》2013年第6期。而金仁顺就从都市男女的两性关系方面找到现代人精神境遇的切入点。“她冷静地讲述着一个个关乎爱情但实为‘无情’的故事,因爱而生的困惑、懊恼、不忍甚至宿命的轮回,让人不由得心生悲怆。”*白杨:《金仁顺小说中的婚恋书写》,《小说评论》2012年第6期。《人说海边好风光》中罗晶在得知丈夫有了外遇后竟不动声色,转而通过背叛来报复,同时为情敌设计了圈套,几乎动了杀念。最终,每个人都以为别人不知道自己的秘密,彼此带着面具交谈,让欺骗成为一种惯性。爱情本是暖的,金仁顺小说中的人物本意也都在寻找温暖的爱情,只是在繁华都市中暗自滋生的孤独与焦虑让他们不断质疑与否定爱情,于是爱情大厦由内心开始塌陷。金仁顺于“暖”中见“冷”,吹起了一股爱情的“冷气流”。
在传统的中国文学中,严父慈母是常见的状态。“在儿童心目中,父亲是威严的象征,他和理性、责任、能力、纪律、遵从、功利、刻苦、奋斗、冒险、秩序、权威等字眼连在一起。”*童庆炳:《作家的童年经验及其对创作的影响》,《文学评论》1993年第4期。是家庭里被仰视的形象,经常成为子女,乃至女性的主宰,对她们的成长带来极大影响。但进入新世纪以来,尤其是在“70后”女作家反传统叙事、反男权经验叙事的写作中,父亲形象被极大的颠覆和解构,在一定程度上为女性话语的凸显保留了巨大空间。
金仁顺的古典题材小说中也经常出现父亲角色的缺席。这种缺席,既指“在场”的缺席,也指精神父亲的缺席。“‘父亲’形象既是实指的,又是虚指的,更多的是一种文化表征意义的精神性符号。”*张丽军:《穿梭于时光隧道里的“文学琥珀”——魏微小说论》,《新文学评论》2014年第1期。在以父亲为代表的男性权威下,朝鲜女性性格温顺,地位低微,金仁顺在《高丽和我》中谈到了朝鲜族的女性,她说:“朝鲜族女人是经常要被人用同情的口吻提起的,家里的一针一线,外面的一草一木全都是由他们来操持的……她们认为男人生来就是伟大……”*金仁顺:《高丽和我》,《时光的化骨绵掌》,第6-7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在固有观念下,金仁顺选择了以父亲的缺席甚至“弑父”为故事背景来解构父权,阉割男性,凸显女性话语空间的方式,挖掘朝鲜族女性自身的主体意识。“女性的弑父是反经典精神分析学的,它来自于女性主义,来自成熟的女性对父权制的反抗……来达到对女性的再度确认。”*王又平:《转型中的文化迷思和文学书写——20世纪末小说创作潮流》,第360页,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11。在金仁顺的小说中,“父亲”以及“父亲般的男人”被描述成粗暴、虚伪甚至下流、无耻的代表,而女性深受男权的伤害,或看透了男性的无能,体味到人生的悲凉,也造就了女性自身的苍凉心境与孤独冷僻的性格。
《盘瑟俚》中太姜的父亲是没落的贵族后裔,在一次酒醉之后任性地娶了藏香阁的歌伎,对于歌伎的贪恋与对妻子身份憎恶交织成男性矛盾的心理,从而后悔“娶了个贱人”,并采用非人的方式折磨母亲的身心,最终致使母亲自杀。而作为丈夫,却将所有的失败归结为一个女人,叫嚣着“为什么你总是不放过我?我这一生的好运气全都被你这个贱人给毁掉了”。*⑥ 金仁顺:《盘瑟俚》,《玻璃咖啡馆》,第2、4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10。在此,父亲的传统形象已被解构,理应被尊重的父亲变成了恐惧和仇恨的对象。太姜对父亲的那种恨是沉默的、咬牙切齿深入骨髓的恨,从中看不到血缘关系的温暖,反而触摸到了血液里的冰渣。母亲死后,父亲又逼迫太姜卖身赚钱,男权之下母女都没能逃脱悲剧命运。“这事算不了什么!你就当是做了一场梦。”⑥无耻的父亲用女儿的身体换钱之后竟这样对女儿说。作为下一代女性,太姜没有选择与母亲一样的道路,而是将嗜酒如命的父亲无情地按进了酒缸,杀死了这个“贵族”,摆脱了男权的压迫,从此走上了盘瑟俚艺人的道路。两代女人的不幸全都系在同一个男人身上,这个男人的角色是丈夫也是父亲。不同的是,母亲是传统女性的代表,为了逃脱苦难选择自杀,在男权的压迫下走向灭亡,而太姜看透了父亲的无能与卑劣,在绝望之中体味到世事的苍凉,为了逃脱苦难选择弑父。虽然结局悲壮,家破人亡,但太姜最终掌握了自己命运的走向,超越了自身的苍凉心境,成为了盘瑟里艺人,不断传唱女性内心的悲苦与历史的不公,走向了独立自由的光明未来,在悲剧之中看到温暖的走向。
在《未曾谋面的爱情》中真伊母女在父权制的大家庭中屡次被父亲的其他妻妾欺负,软弱的父亲无力保护,形同虚设,老实的母亲隐忍不语,而真伊却与其他人针锋相对。后来真伊因为做了被认为是有辱门风的事,导致母亲自杀,父亲颓废不堪。最终真伊被逐出家门,入了伎籍。真伊以入伎籍来反抗男性设立的完美女性标准,不惜用自我放逐的方式来反抗,虽让人唏嘘但却不求人可怜,苍凉是其对男性失望之后决心与之割裂的决绝心态,但反抗带来的自由却让这朵女性之花倔强绽放,给后来者带来温暖与希望。
父权的缺失或者解构,给女性留下了巨大的展示空间,摆脱束缚的女性在父权弱化的空间里找到自由与主体性。金仁顺小说中的女性人物,“即使一无所有的贫穷,在面对背叛和伤害或者分离时也是有主体性的,而并非不堪一击。这种女性的主体性也是整个‘70后’写作的一个特质,在爱情中,她们的女主角绝不扮演或承担那个受伤者,而这种受伤者和控诉者形象在她们的前辈那一代作家那里却时有出现。”*张莉:《社会性别意识的彰显》,《文艺争鸣》2010年第8期。这种独立性在古典题材长篇小说《春香》中体现得尤为明显。《春香》中的药师与翰林按察副使的出走,象征着男权的缺席,香夫人独自支撑着香榭的秩序,通过她的美丽与智慧一次次化解了香榭的危机。香夫人在失去丈夫后,变得坚强、冷静,以一种神秘的声望游走在权势、金钱之间,认为“和嫁一个酒鬼,或者在贵族人家当小妾比起来,香榭里的生活算是好的,它至少能够遮风挡雨,不用看人家的脸色,低声下气”。*金仁顺:《春香》,第98页,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09。春香在没有男权传统束缚的环境下长大,任性、自主,追求自由平等,断然拒绝李梦龙的求婚。因为父亲的缺席,香夫人和春香成为众多男性觊觎的对象,而在与世俗权衡交锋过程中,作者又塑造了超越传统社会力无力反抗的软弱的女性形象。“在这部小说里面,男人全是女人的配角。正好跟古代朝鲜,女人无条件成为男人的陪衬形成反差。”*姜广平:《身居东北的南方叙事风格——与金仁顺对话》,《文学教育》2011年第4期。金仁顺在《春香》里塑造了一个弱者的乌托邦,被抛弃的银吉、小偷的女儿小单、歌伎的儿子金洙、落魄贵族周先生,这些人生活在社会的底层,毫无尊严。但在香榭里,他们过上了单纯、富有、快乐的生活。父权的缺失作为故事背景,帮助金仁顺在古典题材小说中塑造了女性主体的理想世界,而这个乌托邦的主人是香夫人。“在丢失了爱情的岁月中,我们不做一个男人家里的女人,而是成为许多男人梦里的女人。”*金仁顺:《伎》,《玻璃咖啡馆》,第42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10。香夫人的宣告有着洞穿世事的彻骨苍凉,却也彻底打破了男性为中心的叙事角度,彰显了女性的主体性,在冷色调的生活里增添了精神的暖意。而在《春香》之前写的同类题材《伎》中,金仁顺让春香与李梦龙走到了一起,回归到男权的怀抱。但金仁顺后来说“我始终对这个故事(《伎》)耿耿于怀,我对它不满意……春香和李梦龙如果结婚了肯定是有问题。”*⑦ 邓如冰、金仁顺:《“高丽往事”是我灵魂的故乡》,《西湖》2013年第5期。十几年后写作《春香》时,金仁顺的女性主体意识变得更加明显且成熟,让春香拒绝了李梦龙的求婚。她说“在我的《春香》中,最后春香也没有选择与李梦龙在一起,没有嫁入豪门,而是选择了自由”。*金仁顺:《我的春香没有“传”》,引自http://roll.sohu.com/20121022/n355367823.shtml。在父权缺失的情况下,《春香》亦拒绝了夫权的存在,让女性的失望升级为绝望,不再期望出现理想男性,而是建立了一个女性传统,高扬女性主义大旗,在绝望中找到希望之火。
金仁顺曾说:“在朝鲜族题材的时候,我就是女性主义者。”⑦她的古典小说描写了诸多女性形象,深入探讨了女性命运的沉浮。“世俗之中所谓的成熟对于她们来说,就是意味着自我本性的缺失,或者是内心品性,抑或是生命本体的凋落。”*修磊:《精神化叙事与时空的历史记忆——由金仁顺古典题材小说引发的一点思考》,《山东社会科学》2013年第9期。这些古典女性,在男权缺失的环境下成长成熟,有着现代的品格,拒绝世俗般的成长,保留了最原始淳朴的天性。但是在金仁顺高扬女性主义大旗的表层之下,我们可以看到,她古典主义小说中的女性主人公几乎都是深受男权迫害之后的女性,太姜被父亲逼迫卖身,真伊看到父亲的无能而失望,香夫人在男人之间斡旋,春香对李梦龙失望……正因失望,让她笔下的女性敏感自闭,独立自卫,冷若冰霜,心境苍凉。金仁顺对父亲形象的颠覆,解构了男权主义,赋予传统社会中地位卑微的女性以生存的强力,描写了女性苍凉心境中无法磨灭的自由之火,于冷中取暖,就女性如何不重蹈悲剧命运的覆辙而进行了深入的思考。
通过男权的缺席而让女性得到独立,或许这只是金仁顺的一厢情愿。但因为男权的缺席,女性有了更多的主动权、话语权,挖掘了女性的种种命运,从而让古典女性获得了现代性的主体意识,这是金仁顺书写女性主义的一条探索道路,也是少数民族题材小说的新发掘,只是这条路既长又曲折。
“70后”生人走进社会时,历史早已风平浪静,六、七十年代的政治束缚,80年代的地下理想都已不见,个人选择随心所欲。面对没有束缚与限制的社会,70年代生人也缺少了生活带来的冒险与激情。他们对自我感受的执着书写,与其说是挑战权威,不如说是寻找存在感,执着的要破坏点什么,肆无忌惮的宣泄被社会无视的情感,希望借此引起注意。这种“怨”或“恨”、“厌”或“爱”,无非都是70后与社会互动的特殊表达方式。但同样作为70后作家的金仁顺却与这种肆意流淌的欲望保持着适当的距离,很少进行那种“蝴蝶尖叫”式的发泄。她冷静、内敛、感伤,总是用冷静克制的态度表达对这世界的爱与恨、认可与怀疑,使小说总体上呈现一种冷质地。但“金仁顺虽冷酷却不绝望,在冰冷中透出对现实的热情,属于‘暖’或者是‘热’的文学。”*梅兰:《“冷”与“美”的融合——论金仁顺小说的审美追求》,第27页,2013年暨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张柠评价金仁顺的小说是“冰冷的热情”*张柠、葛红兵、宗仁发:《金仁顺小说三人谈》,《小说评论》2000年第2期。,是在冰层的覆盖之下保留了人性的温度,在绝望中保留希望,在虚无处找到出路,丰富了小说的内涵,使其更具复杂性和可读性,也是一个“70后”作家逐渐走向成熟的标志。
金仁顺的小说里,冷暖意象并行存在。如《爱情冷气流》《月光啊月光》《冬天》《霰雪》等作品,直接以冷的质地的词语命名,同时在作品内容中充斥着刀、蛇、毒等意象,这群冷色调的意象将小说的“冷”进行到极致。《月光啊月光》里清冷的月光、《爱情冷气流》中的冷气流、《引子》中的彩练蛇、《谜语》中的板斧,以及散见于其他作品中的刀、冬天、秋千、雪等,这些意象不仅是故事的背景,也是小说氛围的奠基,给人冰冷的感觉。在众多冷意象中,“刀”是一种很好的比喻,既代表勇敢又代表软弱。刀既泛着冷光,又拥有着利刃,持刀表明希望寻求一种安全感,但刀的存在又与安全感形成矛盾,容易造成伤害。金仁顺作品中涉及到各种各样的刀,《五月六日》中的杀猪刀砍入人体只留一个刀把,《冷气流》中的准备用来复仇的水果刀徘徊许久无力抽出,《谜语》中的板斧砍开胸口刀刀见血,《桃花》中的尖刀深没于腹部无情弑母,《三岔河》中的尖刀从胸口刺入,这些刀在作者手中把玩,一刀刀慢慢剥开内心,用暴力宣示软弱的灵魂。金人顺的笔下刀被描述成“一件又薄又凉的东西”*金仁顺:《冬天》,《爱情冷气流》,第132页,珠海出版社,1999。甚至月亮也被描述成“瘦得像一把小弯刀”。*金仁顺:《未曾谋面的爱情》,《玻璃咖啡馆》,第83页,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10。这些刀的存在,连同各种冷色调的意象让金仁顺的小说呈现出“冷”和“死”的战栗感。金仁顺在描写冷意象的同时也有对鲜花、味道、母亲的酱汤、温柔的月光的描述,使冰冷的叙事流露出温情的一面。《谜语》中满树的红梨花是新寡红萼爱情再生的预兆,《爱情走过夏日的街》中,母亲手工做的酱汤是百合在困难日子里用来温暖自己的回味,温暖的意象给人以希望。《令人惊艳的半开之美——“70后”作家金仁顺小说研讨》中写道:“这两组关键词都有不同的意象,一组是非常冷酷的、硬的,如死亡、刀,另一组就是柔和的东西,月光、鲜花、香气。这两组截然不同的组合在一个作家的心灵世界和写作生活中去,我觉得很有意思。”*张丽军等:《令人惊艳的半开之美——70后作家金仁顺小说研讨》,《绥化学院学报》2010年第6期。这两组意象“冷”“暖”对立,却又相互补充,“冷”是对现实的揭露与思考,“暖”是指向未来与希望,“冷”与“暖”意象交融,哀而不伤。
金仁顺小说在叙事过程中冷静克制,极少表现出自我情绪的波动,习惯对故事情节采取冷处理,做冷眼旁观者;另一方面她又没能将这种冷酷进行到底,而在叙述过程中时常流露出不忍心,常常给故事增添一抹温暖的颜色。在长篇小说《春香》中,作者采用第一人称“我”的视角来讲述。我是故事的主角,同时又是讲故事的人。故事开始就说“在南原府,人们提到我时,总是说‘香夫人家里的春香小姐’”。*④⑤ 金仁顺:《春香》,第3、155、220页,北京,中国妇女出版社,2009。这样的表述让叙述者跳出了故事,以旁观者的身份讲述与自己有关的事情,语气冷漠,情感节制。即使是在面对心爱的人李梦龙离开时,春香“仍旧在睡觉,他在身后拉上门时,留下了一条缝,我从缝里看外面的天空,天空阴沉沉的,乌云从门缝里挤进来,像一床被子朝我的身上压过来……”④作者笔下,春香几乎一直冷淡地看着香榭里各色人物乃至自己的命运转变,没有呼天抢地,也没有大悲大喜。等到李梦龙归来,为与春香重归旧好而吟诵她写的情诗时,春香却冷冷地说:“我对诗词时调这类东西一向没什么鉴赏力……真有趣,我连听都没听过。”⑤这正是春香看透了世俗伦理,男权秩序,知道李梦龙不可能重回香榭与她笃定终生,从而选择的冷漠无情的撤退。“我们很少能在金仁顺的短篇小说中体验到那种沧桑感,但她小说的字里行间却发散出一种强烈的充满诗性的苍凉、残酷的气息。”*张学昕、梁海:《"彼此"世界里的化骨绵掌》,《当代作家评论》2010年第4期。而作者的这种冷叙述,让叙述者与故事之间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情感的流露像一条似有似无的脉搏,主人公从故事中抽离出来,造成了一种别样的客观化效果。但金仁顺却没能将这种悲剧意识坚持到底。《春香》中,香夫人面对卞学道的威逼,为了拯救女儿春香,义无反顾地与卞学道一同喝下“五色药”,牺牲自己保全了女儿,挖掘了以高贵冷艳示人的香夫人身上的母性光辉,流露出女性内心特有的温柔,在叙述悲剧故事的同时为之增添了温暖的颜色。《梧桐》中,守寡多年的母亲陷入了黄昏恋,女儿因为对父亲的感情和对母亲未来的担忧而极力阻止这份感情的发展,女儿撒娇、生气、劝说都不管用,母亲装病、私奔、恳求也无济于事,两人陷入了拉锯战。亲情、爱情在彼此内心角逐,最终当女儿理解了亲情不能代替爱情安慰母亲孤独的内心而有所动摇时,母亲却决定回归亲情,放弃爱情。小说叙事松散琐碎,看似冷静克制,漫不经心,实则起伏波荡,紧抓人物精神走向,在对人物内心进行深入挖掘的同时,流露出亲情的温暖。母女之间血肉相连、唇齿相依的亲情,读来让人潸然泪下。《仿佛依稀》中,父亲苏启智因出轨而离婚,给女儿新荣造成极大的打击,但随着时间的流逝,亲情最终战胜了怨恨,面对满头白发身体衰弱的父亲,女儿新荣露出了难得的心疼。当父亲病逝,新荣还是喊出了一声“爸”,亲情之暖顷刻尽显。
金仁顺的小说的“冷”与“暖”同样表现在其面对现实问题的叙述态度上。有评论说“在欲望放诞的门槛前,金仁顺停住了脚步,但在另一扇门前,她却和70年代出生的作家一样走了进去,那就是冷漠的游戏人生的态度”。*周立民:《被囚禁的欲望——谈金仁顺及七十年代出生作家的创作》,《当代作家评论》2004第5期。这种冷漠的态度表现在其成长题材和底层题材的小说中,在此类小说里,金仁顺总是冷静地描述一场场人生悲剧,零度的叙事让人怀疑金仁顺的感情。如在《五月六日》《松树镇》《恰同学少年》都写到了矿难事故,而学校里的孩子热烈讨论着矿难,仿佛过节一般。金仁顺冷静地呈现故事原貌,不做个人色彩的评判。金仁顺“出生和生长在煤矿区,见惯深不可测的煤洞和每天不期而遇的死亡”。*青果:《金仁顺的魔法盒》,《当代文坛》2009年第5期。在散文《回到起点》中她也谈到自己的少年经历,说面对无法预知的矿难,普通人那种习惯恐惧之后的冷漠让人心寒。于是,在小说中她也无情地揭露了这种冷漠,同样使用了冷漠的叙事手法,只不过冷漠的叙事正是她对抗人性冷漠的途径,以毒攻毒,让读者不断地陷入反思,陷入对自我灵魂的拷问。正如她自己所说,“我们面对烂苹果时用不着沮丧,我们可以拿苹果来酿酒,而这酒一不小心,没准儿就变成解毒的灵丹妙药呢。”*金仁顺:《时光的化骨绵掌》,第61页,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2。这一剂灵丹妙药,便是金仁顺面对现实所作出的回答,用冷的语言表达丑陋人性,形成反讽的效果,“冷”的背面却是对现实热切的关怀,希冀唤来温暖的世界,让“冷”与“暖”在对立中达到统一。
“花看半开,酒喝微醺”,金仁顺的小说感情充沛却不放诞,节奏有度而不急躁。冷暖意象交互存在,悲剧故事也有温情一面,表面冷酷,内心温暖,看似因对世界绝望而拒绝交流,拒绝温暖,退守在自我的天地中,实则不断挣扎,不断突围,希冀改变社会现状。这种“冷”与“暖”的交融丰富了金人顺的小说内涵,增强了小说的可读性。
结语
“70后”作家走到今天,已经成为文坛的重要力量。但是‘70后’作家的创作面貌,很难从整体上作出评价”,*孟繁华:《隐约的历史与迷茫的现实——“70后”作家长篇小说创作的一个方面》,《西部》2013年第6期。他们各有特色,不同的成长阅历、多元化的审美态度也造就了个体的差异。在文学日益多元化、叙事个性化的今天,他们在自己的道路上创作出独具风格的优秀作品。而金仁顺的重要意义在于她作品中表现出的“冷”“暖”交融的叙述特质。她的作品对都市爱情充满了怀疑,集中折射了都市男女的精神困惑,现代人的孤独与焦虑;用父权缺失来赋予朝鲜族古典女性更多的自由,塑造了一批外表柔弱,内心强大的自尊、独立的古典女性形象,体现出对女性自身命运的思考,给单调的文坛带来异域情调的朝鲜族古典题材小说。其叙事中展现出的“冷”与“暖”体现出金仁顺小说中复杂的情感变化,对现实问题的深刻思考,在批判社会的同时,也给读者留下了爱与希望。
米兰·昆德拉说:“如果小说有种某种功能,那就是让人发现事物的模糊性……小说应该毁掉确定性……小说家应该描绘世界的本*乔·艾略:《小说的艺术》,第76页,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1999。来面目,即谜和悖论。” 从金仁顺的现有作品来看,“这个不太冷”的“杀手”具备足够的才气、沉稳强大的内心以及正确的创作意识,必定能够描写出这世界的复杂性。同时我们也要看到,金仁顺小说中还存在需要提升和拓展的问题,比如题材的单一、重复,尤其是古典题材方面选材区域太过狭小;长篇小说创作掌控力与对现实、历史的穿透力有待强化,无法游刃有余地把握复杂的故事线索人物关系。毫无疑问,金仁顺是一位天资聪颖、具有独特审美气质和魔幻想象力的作家,她的短篇小说已经技艺纯熟,长篇小说《春香》显现出令人惊艳的叙事魅力,我们有理由相信年轻的金仁顺创作出更多、更优秀的文学作品,进一步确立自己独特的艺术风格和精神地理坐标。
(责任编辑 王 宁)
关建华,山东师范大学。张丽军,文学博士,山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