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 刚
布朗肖和巴特论作者之死
邓 刚
罗兰·巴特在1968年发表的“作者之死”一文,明确地宣布作者这个概念已经不再有效。实际上,早在1955年,布朗肖在《文学空间》一书之中就已经表述了类似的观点。通过对于这两个文本的解读,我们不难发现两位思想家的同一与差异:一方面,两人都不满意于传统的文学观,特别是以“作者”为中心的通过结合创作者的生平、思想、心理来解读作品的传统文学史观;另一方面,两位思想家也有着不同的关注点,对于布朗肖来说,他试图通过“写”与“读”的某种辩证关系,来重建一种书写理论;对于巴特而言,他的目的是要建立一种全新方式的文学批评。
在群星璀璨的20世纪法国文学界和思想界之中,布朗肖并不是最有名的一个。在著名作家巴塔耶看来,布朗肖却是在其时代之中却是最有原创性的,揭示了人类生存之中的种种奇异的面向,从而可以和尼采、卡夫卡等人并肩。*Georges Bataille:Maurice Blanchot,Lignes(3/2000).1955年,布朗肖发表了一部文学批评和理论方面的著作,书名为《文学空间》(Espace littéraire)。这部书既有对于作品、书写、想象的理论探讨,也不乏对于若干重要文学家,如马拉美、荷尔德林、卡夫卡、里尔克等人及其作品的评论。实际上,这本书也可以说是对萨特在1947年发表的《什么是文学?》的一种回应。*Hannes Opelz:Blanchot et Sartre,Les temps modernes,(2007/2).
布朗肖一开始就区分了书(livre)和作品(oeuvre),也就是说,写一本书和写一部作品并非一回事。作为一个作家,从来都无法确定他是否真正地完成了一件作品,他所知道的,只能是他完成了这本书、那本书。他写道:“作家写一本书,但书还不是作品,只有当作品被作品本身所宣布时,作品才是作品,在一种属于其本身的开始之暴力之中,只有当作品成为写作着的某人与阅读作品的某人之间的某种开放着的亲密性,作品才存在为一个事件。”*Maurice Blanchot,L’espace littéraire,Paris,Gallimard,1955,p.13.在布朗肖看来,如果没有读者出现,那么对于作者而言,一本书只不过是一些无意义的语词的堆积而已。仅仅作者写出一本书,并不意味着一个作品的诞生,而只能在作者与读者的互动之间,在某种“开放的亲密性”(intimité ouverte)之中,作品才成其为作品。不是作品属于作家,而是作家属于作品。在布朗肖看来,作品是无限的(infinie),是朝向作者和读者的开放的空间。
这样,在布朗肖看来,在作品之中,作家要放弃说“我”(je),在写作的时候“丧失言说‘我’的能力”(perd le pouvoir de dire 《je》)。在“我”消失之时,在“我”沉默之处,语言本身却呈现出来,呈现为意象(image)。这种语言,这种力量,这种无名的、无可言状的东西,将不断地言说,“那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不断言说着的东西”(ce qui parle sans commencement ni fin)。*②③④⑤ Maurice Blanchot,L’espace littéraire,Paris,Gallimard,1955,p.18、24、202、202、203.
在作品中,作家不再用“我”说话,也就是说,在作品中,不是作家本人在言说,作家只是一个中介,替某个无名的“他者”言说。取代“我”的,是某种中性的“他”(il)。布朗肖写道:“写作,就是进入到对于孤独的肯定,在这种孤独之中,幻想预示着这种孤独。也就是放任时间的不在场的危险,让永恒的开始统治着。这就是从‘我’过渡到‘他’,从而在我身上发生的并不会在任何人那里发生,是无名的,因为这只和我相关,在一种无限的分散之中不断重复。”②
写作,就是构建一个意象化(imaginaire)的领域,这个意象化的领域,是现实的时间之外的,无所谓过去,无所谓现在,无所谓将来,因此是“时间的不在场”(absence du temps)。因此,在这个领域之中,在“我”身上发生的,“我”所讲述的,只是一个虚构领域的事件,正如电视电影所常见的,在片头出现“本故事纯属虚构,如有雷同,纯属巧合”。在这样一个“意象化”的领域,写作者当然是孤独的。
在布朗肖的文学理论中,伴随着作者的隐退,是读者的出场。因此,布朗肖提出了一种全新的阅读理论。在他看来,只有通过阅读,作品才成其为作品。“书在某种程度上,需要读者,来成为一个雕塑,需要读者来将自身肯定为某种无作者因此也无读者的东西。”③无人阅读的书,只能说是未完成的作品。而在阅读过程中,作品得以再次被书写。“阅读使得作品成为作品”(elle fait que l’oeuvre devient oeuvre)。④阅读不是一种交谈,不是为了发现作者想说什么、作者的意图。阅读也不是要去质疑作品,或盲目地向作品表示服从。真正的阅读是一种敞开(ouvrir)、一种迎接(accueillir)、一种赞同(consentir),让存在者存在(laisser êctre ce qui est)。
在布朗肖看来,在非文学的书和文学书之间,存在着一种封闭和开放、固定和变化的区别:
非文学的书,是作为由特定的含义所构成的网络而给出的,如同现实的肯定的集合;在被某人阅读之前,非文学的书已经被所有人所阅读,正是这种事先的阅读保证了其特定的存在。但是,其源头在于艺术的书,在世界之中没有这样的保证,当这样的书得到阅读时,这书还从未被阅读过,只有在通过这种唯一的阅读所开启的空间之中,这书才达到其作为作品的存在,而这种阅读每一次都是第一次阅读,每一次都是唯一的阅读。⑤
这意味着,作品对于读者而言,每一次阅读,都是一个作品的诞生,都是一次重新开始。非文学的书,局限在既有的意义网络之中,指向某种特定的用途;而文学之书、艺术之书,则有待通过阅读来开启新的意义空间。
在布朗肖看来,阅读是一种类似海德格尔现象学所说的,让存在者是其所是的揭示的过程:
阅读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添加;阅读只是让存在是其所是;阅读是自由解放,并不是这种解放给出了存在或者把握了存在,而是这种解放迎接、同意,说“是”(Oui),通过这个“是”所敞开的空间,任由作品之令人惊奇的决断得以自我肯定,作品之所是的肯定——除此之外,别无他物。*② Maurice Blanchot,L’espace littéraire,Paris,Gallimard,1955,p.202、205.
在这里我们隐约可以看到海德格尔的影响,布朗肖和勒维纳斯是终生的好友,而勒维纳斯是最早将胡塞尔和海德格尔的思想引入法国的学者之一,因此布朗肖熟悉海德格尔的思想并将其引入到自己的文学理论之中,是不足为奇的。对于布朗肖而言,阅读并不是一个由主体进行的一种康德式的主动综合或者主动分析,而是一种迎接,一定程度上可以被理解为一种被动的行为,从而让作品本身自行开启,让语言和文字的意义自行敞开,形成某种自然光明,从而最终照亮读者的心灵。因此,阅读的本质,就是在这种敞开之中,体会到某种轻松而透明的“是”(Oui),某种原初的肯定。“这种当下的、令人高兴的、透明的‘是’的自由状态,就是阅读的本质。”②
1967年,罗兰·巴特在Aspen Magazine杂志发表了一篇题目为“作者之死”(The death of the author)的英文文章。1968年,发表了这篇文章的法文版。一定程度上,这篇文章可以视作关于巴特的文学观的一个概括。正如艾伦所言:“巴特的‘作者之死’是巴特后结构主义发展中的对批评、书写、文本和组成它的符号的关系的一种有用的、压缩了的表达。”*〔爱尔兰〕格雷厄姆·艾伦:《导读巴特》,第87页,杨晓文译,重庆,重庆大学出版社,2015。
这篇短文的开头,巴特引用了巴尔扎克的短篇小说《萨拉辛》中的一段话。然后提问,“谁这样说话?”这个问题是无法回答的。巴特进而指出:“写作是对一切声音,一切源头的摧毁。”*⑤ Roland Barthes,La mort de l’auteur,in Oeuvres complètes,vol.III,Paris, Seuil,2002,p.40.自从叙述开始,“声音就失去其本源,作者进入其本身之死亡,书写开始了”。⑤即使在说故事、讲故事的时候,也无所谓作者,与其说“我说故事”,不如说“故事说我”、“故事通过我被说出”,“我”不过是叙述活动中的中介。在原始社会,人们只会羡慕讲述者的能力,而从来不会羡慕讲述者的天才,也就是说那时还不存在作者。即使有人有能力凭空地创造出一个想象的故事,也并不被人们视为作者。爸爸或者妈妈给宝宝讲故事,这些故事是大人们通过想象力创造出来的,但这里并没有“作者”。在农村,老人们能够讲述一些通过一代又一代的口耳相传而流传下来的民间传说和故事,这里也没有“作者”。
在巴特看来,“作者”这个概念,其实是现代性的产物,是一个“现代人物”(personnage moderne)。也就是说,现代社会兴起的同时,也伴随着英帝国的兴起,伴随着法国的理性主义,宗教改革运动,这时出现了个体的优越性,从而出现了个体主义。莱布尼茨的单子论正是对于这种个体主义在哲学上的高度抽象的某种反映。这种个体主义的一个逻辑后果,就是在文学上出现并且重视“作者”的概念。从这种观点出发,文学史和文学批评都倾向于从作者的生平、个性、思想等来研究作品,而这一点正是巴特所特别反对的。事实上,巴特在《论拉辛》一书中的第三篇文章“历史或文学”之中,就已经对这样一种从历史出发来研究文学的理论和实践都进行了严厉的批判。巴特指出,长期以来,人们都视文学为产品(produit),但是却忽视了作为创造活动的文学本身,从而用文学史取代了文学。“然而,在历史之中被重新定位的文学存在,不再是一种存在。”*Roland Barthes,Sur Racine,in Oeuvres complètes,vol.II,Paris,Seuil,2002,p.184.于是,作为产品的文学观念渐渐失效。
巴特在“作者之死”文章中继续指出,已经有很多作家尝试着撼动人们习以为常的“作者”概念。在这方面,巴特所诉诸的,是马拉美、瓦雷里、普鲁斯特等作家。传统的观点认为,作者先于作品,作者在作品出现之前先生活、思考,从而哺育了作品,并最终成为作品的创造者。然而,19世纪和20世纪的现代主义文学实践,改变了人们对于写作的看法。巴特不再用作家(écrivain)一词,而改用书写者(scripteur)来指称,这个词的原义指的是书写信息的人,而在法汉字典中,此词还有“教皇诏书执笔者;手抄本抄写者”两层含义。巴特写道:“现代的书写者,与其文本同时诞生。”*③④⑤ Roland Barthes,La mort de l’auteur,in Oeuvres complètes,vol.III,Paris,Seuil,2002,p.43、44、45、45.书写者通过某种记录而不是表达的行动,刻画出一个“无源头的场域”(un champ sans origine),或者说其源头就是语言本身。这个场域倒是类似于布朗肖所说的文学空间。在巴特看来,这个场是一种多重维度的空间,是多种多样的书写的交汇,文本是一种编织物(tissu)。这样,作家所做的,不过就是“模仿一种永远在先的、从来都并非原创的行动;作家唯一的能力就是把各种书写混合起来,使这些书写互相反对,而不是使之互相依赖……”。③这样,书写者最终就是要形成了个巨大的字典,从而使得一种书写能够不断地进行着。
作者已死的话,那么传统的“解读”(déchiffrer)策略就不再有效。给一个文本指定一个作者,也就是把这个文本置入某种特定的框架之中,也就是使得这个文本变得封闭和固定。因此,巴特的策略不再是解读,而是梳理(démêler)。文学的空间是可以被浏览的,但无法被穿透。结构可以被追随,但无法被追根究底。这样,意义可以不断处在生发的过程之中,而不再被某种既定的目的论所限定。在巴特文章的最后一段,我们读到了他通过“作者之死”想要表达的“想说”(vouloir-dire)。
这样,揭示出书写的整个存在:一个文本是由多样的写作形成的……但是,有一个场域,这种多样性得以聚集,这个场域,不是像直到今天有些人所说的那样是作者,而是读者……一个文本的统一性不在其源头,而在其命向(destination),但这种命向不能是个人化的:读者是一个没有历史、没有传记、没有心理的人;读者仅仅是这个某人,他将所有的痕迹(trace)收集到同一个场域之中,而记述(l’écrit)就是由这些痕迹构成。④
传统的文学史从不关注读者,而只关注写作的人。相反,巴特主张的是一种从阅读出发展开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他只关注作品本身以及阅读行为,而不关注写作的人。所以不难想象他用这样一句话结束了他的文章:“读者之生,其代价就是作者之死”(La naissance du lecteur doit se payer de la mort de l’Auteur)。⑤换言之,巴特之所以强烈地批判“作者”理论,其实是为了推翻通过“作者”建构起来的西方传统的文学理论和文学批评,从而建立起一种以“阅读”为重点和中心的新的文学观。如果说在布朗肖那里,还在寻找在写作者和阅读者之间建立一种“开放性的亲密性”,注意二者之间的交流和平衡,那么在巴特这里,这种平衡已经完全被打破,巴特完全地偏向了阅读者一侧。正如他自己在一则访谈中所说的:
对我来说,我认为我完全处在读者的一侧……我想做的,就是一种阅读的理论,这种理论在我看来是我们的文学史所缺乏的。自从文学史在19世纪被建构以来,文学理论基本上就是一种作者理论。所有的文学批评,无论是否学院派的,都基于对作者的追问;读者的范畴从来没有在理论上被奠基过。*Roland Barthes,Oeuvres complètes,vol.III,Paris,Seuil,2002,p.645.
在巴特看来,作者只是为作品提供了一些形式,这些形式是空洞的,要使这些空洞的形式获得意义,获得内容,获得生命,必须通过阅读和批评的工作,才能使得作品焕发生机。“一部作品的意义不能单独凭自身形成;作者所产生的,永远都仅仅只是对于意义的一些猜测、一些形式,是人们填充了这些形式。”*Roland Barthes,Essais critiques,in Oeuvres complètes, vol.II,Paris,Seuil,2002,p.273.
巴特也亲自实践了这样一种阅读理论。在1963年,他发表了《论拉辛》一书,对传统的学院派文学批评进行了尖锐的批评。巴特在文学批评界的颠覆性观点,也引来了学院派的强烈不满,以毕卡尔(Raymond Picard)为首的一批学院派知识分子,纷纷撰文对巴特进行批评。而巴特也在后来的多篇文章中进行回应,特别是在1966年出版的《批评与真理》一书中,作了较为系统的回应。在1968-1969,他连续两年在巴黎的高等研究实践学院讲授一门课程,研读和讲解巴尔扎克的一篇短篇小说《萨拉辛》,这门课程的讲稿经整理后,于1970年出版,书名为《S/Z》。在第一章中巴特提出要对文本进行评估,他写道:“我们的评估只能与某种实践相关,此实践就是写作。”*④⑤⑥ Roland Barthes,S/Z,in Oeuvres complètes,vol.III,Paris,Seuil,2002,p.121、122、122、123.巴特的评估是一种实践,一种书写的实践,也就是说对书本的重新书写(ré-écriture)。“重新书写仅仅在于散播,使之分散到无限的差异性的原野之中。”④他把作品视作一种“可书写的文本”(texte scriptible),而不同于传统文学批评视野中的“可解读的文本”(texte lisible),因为后者总是已经和某种科学的或者意识形态的解读混淆在一起,而前者则是避免一切已有的偏见和解读,直接进入到文本游戏本身,使读者进入到书写游戏本身。因此,巴特写道:“可书写的文本是一种永恒的现在,在此之上并没有设置任何的结论;可书写的文本,就是正在进行书写的我们。”⑤可书写的文本是在不断进行着的生产(production),而可解读的文本却只是已经完成的产品。巴特将这样的一种阅读,称之为诠释(interprétation)。“诠释一个文本,并不是给予某种意义,相反,诠释在于欣赏文本所形成的多样性。”⑥
巴特是从象征来理解文学的,从这一点来看,他的思想完全符合结构主义的一般特征。在《批评与真理》(1966)一书中,巴特指出,文学是由象征符号构成的。“象征,不是图象,而是意义的多样性。”*③④ Roland Barthes,Critique et vérité,in Oeuvres complètes,vol.II,Paris,Seuil,2002,p.784、785、796.因为符号本身就已经具有意义的多重性,因此由多重意义的符号所组成的文学作品,必然具有意义的多元性。因此巴特写道:“一部作品是永恒的,不是因为它把某种单一的意义强加给不同的人,而是因为作品对于同一个人就已经启示出不同的多种意义,尽管这个人穿越不同的时代总是说着同一门象征语言:书谋其事,人成其义(l’oeuvre propose,l’homme dispose)。”③这里巴特改写了一句法文谚语“谋事在人,成事在天”(l’homme propose,Dieu dispose)。Dispose一词,在这里意味着“安排、规划、决定、支配、处置”等含义,propose意味着“给出、提议、建议、推荐、暗示、启发”等含义。在巴特看来,一本书是一个世界,作品一旦成形,潜在地包含着无限的意义,但这些意义都需要通过阅读和批评的工作,才有可能呈现出来。因此,作品有可能给出、建议或者暗示多种意义的可能性,而最终选择哪种可能性,则是由阅读者来支配的。由此出发,巴特区分出面对作品或者文本的三种话语(parole)。第一种是“文学科学”(science de la littérature),其目的就在于揭示出作品的意义的复多性;第二种是“文学批评”(critique littéraire),其目的在于给予作品以某种特定的意义,并且以文字为中介表述出来;第三种是“阅读”,即是与作品的直接接触。
巴特还进一步指出,那种基于作者的文学观并没有充分的理据,而只是一种天真的信念。
古典主义的文学批评,形成了一种天真的信念,认为主体是一种“充实的”东西,主体与语言的关系,是那种内容与表达的关系。而求助于象征论述导致了一种相反的信念:主体并不是一种人们在语言之中应该由之出发的一种个体性的充实物,相反,主体是一个空无(un vide),围绕着这个空无,作者编织了一种无穷无尽地变化着的话语(parole),从而所有的、不说谎的书写所意指的都并非主体的内在属性,而是主体的不在场。语言并不是对于某个主体的述谓,语言就是主体。在我看来,准确说来,正是这一点定义了文学。④
显然,对于巴特而言,文学之为文学,根本不应该到作者这一端去寻找,而应该到作品这一端去寻找。语言本身就是主体,与其说是作者在写作,不如说是语言本身在自行书写,而作家不过是语言的一个工具或者一个载体而已。作者之死,作者的消失或者退隐,正是因为在作品之中,说话的其实是语言。
与巴特相比,布朗肖一定程度上仍然忠实于传统的文学观,认为作品仍然是通过某种方式来揭示存在,让存在自行揭示出来。但是问题在于揭示什么样的存在,布朗肖对此有自己独特的理解。受到黑格尔、海德格尔和萨特等人的影响,布朗肖认为人是一种否定的存在,人的特殊性就在于人可以不断地否定自身,并且正是通过这种否定活动,才体现出人的自由。通过人的劳动,世界之中的存在者的存在被否定了,从而被遮蔽了。“我们否定了存在,并且,在这种作为劳动和作为时间的否定之中,存在得以完成,人在‘我是’(Je suis)的自由之中挺立自身。”*②③ Maurice Blanchot,L’espace littéraire,Paris,Gallimard,1955,p.263、265、22.怎么样克服这种遮蔽?在某种本质性的孤独(solitude essentielle)之中:“在平静的日常生活之中,遮蔽被遮蔽了。真正的行动,即历史的劳作之中,遮蔽倾向于变成否定。但是,在我们所说的本质性的孤独之中,遮蔽倾向于显现出来。”②在这种本质性的孤独之中,写作者从行动、劳动等解脱出来,进入到这种本质性的孤独,经验到一种“时间的不在场”(absence du temps)。这种“时间的不在场”意味着什么?一种纯粹否定的模态,一种“既无现在,也无在场”(sans présent,sans présence)的时间,但也不是一种过去。布朗肖如是描述:“它从来不曾发生,永远不会有第一次,然而,它重新开始了,再一次重新开始,无穷无尽地重新开始。它没有终点,也没有起点。”那么这个“它”是什么?“当我独自一人时,仍然有着某人(Quelqu’un)在这里。当没有任何人之际,某人仍然是那个在场。”之前所说的这个“时间的不在场”所说的时间,正是这个某人的时间。而这个某人又是谁?既不是你,也不是我,但又可能是包括你、包括我在内的任何人(On),这里布朗肖用的是法文词On,接近于海德格尔所说的“常人”(das Man)。“任何人属于一个人们无法使其昭然若揭的领域,不是因为这个领域隐藏着一个异于一切揭示的奥秘,也不是因为这个领域是彻底的黑暗,而是因为这个领域将一切进入这个领域的东西都加以转变,哪怕光亮,都转变为无名的、非人格的存在,非真(Non-vrai)、非实在(Non-réel)始终在这个领域之中。”③
那么,对于布朗肖而言,如何才有可能克服上述的这种遮蔽?通过在孤独时的某种蛊惑(fascination)。“蛊惑是孤独时的观看,对于无法停留者和无法结束者的观看,在这种观看之中,盲目仍然是一种看见,看见不再是观看的可能性,而是无法观看的不可能性,被观看的不可能性,这种观看在一种永远不结束的看见之中持续着:死的目光,变成一种永恒观看的幽灵的目光”。布朗肖这段话写得十分晦涩,但实际上,他想说的这种观看,并不是感性意义上的观看,而是某种“精神”的观看,而且这个精神并不是某个经验意义或者先验意义的自我,而是前面提到的,作为中性(le Neutre)的精神,作为常人的精神。通过这样一种观看,我们能够进入到某种“中间场”(Milieu absolue),在这个中间场之中,事物变成了图像(image),而这时这些图像就成为对于那些被遮蔽的存在的某种揭示。因此,布朗肖写道:“写作,就是进入到蛊惑所威胁到的孤独并加以肯定”*Maurice Blanchot,L’espace littéraire,Paris,Gallimard,1955,p.24.。尽管借助于孤独、时间的不在场、蛊惑、中间场等词语的迂回,对于布朗肖而言,写作的本质,仍然在于通过某种方式去揭示存在,使存在者如其所是地呈现出来。因此,我们可以看到,在布朗肖这里,作者的隐退,是因为在作品的产生过程中,写作并非为了表达作者,而是为了某种中性的存在得以敞开和显现,为了让存在者之存在得以显现。当然,仅仅通过写作还不足以使作品成其为作品,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的,还需要通过读者的阅读和检验,从而只有在写作者和阅读者之间建立起某种开放的亲密性,作品才成其为作品。值得补充的是,在布朗肖和巴特两人的思想中,都能找到对于“中性”的概念的重视,尽管两人对于这个概念的理解非常不同。对于这一点,法国学者马尔蒂(Eric Marty)已经作出了充分的阐述。他认为,布朗肖是从否定的方面来理解中性的,从而中性是一种分离,一种痛苦;而在巴特那里,中性是纯粹的表面,是一种原初的肯定,是一种快乐。①Eric Marty:Maurice Blanchot,Roland Barthes,une“Ancienne conversation”,in Les temps modernes,2009/3.
对于布朗肖和巴特而言,作者之死,或者写作者的消失,已经是某种不言而喻的事情。实际上,这也是包括勒维纳斯、德里达、福柯、拉康等人的共识。但是,在这些表面看来互相一致的观点背后,其实每位思想家对于书写、文本、阅读、诠释,都有着不同的看法。就布朗肖和巴特而言,两人最根本的分歧也许可以归结为以下两点:一,对于布朗肖而言,写作者消失之后,作品之成为作品,仅仅在于写作者与阅读者之间建立起的一种开放的亲密性;而在巴特这里,作者之死意味着一种接受美学的诞生,作品的意义,仅仅只有通过阅读,以及以阅读为基础的文学批评,才有可能让意义生发出来。二,对于布朗肖而言,之所以要说写作者消失,是因为他认识到:在作品中,并不是某个“我”在说话,而是要让位于某个中性的“他”,实际上,最终是要让存在者的存在本身说话;而在巴特看来,所谓主体只是某种“空无”,语言本身即是主体,最终是让语言本身说话。在笔者看来,布朗肖和巴特两位思想家,从不同的侧面,揭示出文学之作为文学的复杂性、多样性。两种观点之间的差异和分歧,正是文学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的见证,这也使得我们必须正视他们的理论思考中的积极因素,从而进一步思考和探索文学艺术和人类创造活动的多种可能性。
〔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欧洲生命哲学的新进展”(项目编号:14ZDB018)子课题“法国生命哲学的新发展”阶段性成果〕
(责任编辑 李桂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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邓刚,哲学博士,上海交通大学人文学院哲学系讲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