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与想象:海丝文化圈中的“陈三五娘”研究

2016-12-08 01:40文‖王
艺苑 2016年2期

文‖王 伟



记忆与想象:海丝文化圈中的“陈三五娘”研究

文‖王伟

【摘要】“陈三五娘”传说依循古今海上丝绸之路向海内外传播,演化为全球闽南人所共有的文化记忆,并被列为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藉由“遗产化”的进程,其作为“被发明的传统”进入了当下热络的公共文化建设与传播空间,吸引了包括西方汉学家在内的众多学者与之展开跨时空对话。“陈三五娘”明清戏文刊本沉潜浮露的庋置经历与遭际离奇的流转过程,生动诠释了以之为代表的闽南戏曲在文化环流中的跨界传播。缘此,这一文本序列的当下研究不能局限于某个预设学科的筒状视域,而要在跨学科的间性视阈下考辩其所体现之族群文化记忆与戏曲文本变迁的相互塑形关系,挖掘戏曲记忆研究所蕴涵的现代性知识状况,从而为文化自觉时代下的精神生活世界做出独特贡献。

【关键词】闽派美学;闽南戏曲;民间记忆;文化环流

一、因戏结缘:时间川流的文献整理

“戏曲作品是从事戏曲研究的最基本的资料,也是广大读者赖以阅读欣赏的文本,对它的选编和出版是戏曲文献工作者的首要任务。”[1]122-128广泛流布于“闽南文化圈”的经典传奇“陈三五娘”在“基型触发”下“孽乳延展”,曲中有戏、戏中有曲,五花八门、异彩纷呈,昭示了民俗曲艺生命力的不朽密码。由是之故,若要在时间川流中讲好这个故事,无疑需要建基在戏曲史料的广泛搜集与系统整理之上。然而时迁境移、茫茫无踪,这一文本序列最终集结成册、公之于世,并非易事而是有赖诸多机缘巧合,其沉潜浮露的庋置经历与遭际离奇的流转过程生动诠释了以之为代表的闽南戏曲在文化环流中的跨界传播。

现存已知的最早刊本据言是福建建阳(麻沙)书商“新安堂余氏”刊刻于明朝嘉靖丙寅年间(公元1566年)的《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诗词北曲勾栏荔镜记戏文》(俗称“嘉靖本”),其现代发现者是我国著名敦煌学家、中外交通史家向达先生。而他之所以有如此发现,乃是得益于北平图书馆在1935年秋派遣他以“交流研究员”的名义前往英国牛津大学鲍德利图书馆(Bodley Library)工作,使之能够在英、法、德等国的图书馆与博物馆检索敦煌写卷与其他流落海外的汉文典籍。他在《瀛涯琐志——记牛津所藏的中文书》一文当中对这一文本做如下介绍:“此中比较罕见的要算《荔镜记》戏文,这也是伟烈氏的藏书,书名全题为‘重刊五色潮泉插科增入诗词北曲勾栏荔镜记戏文全集’每叶分三栏,上栏《颜臣》全部,半叶十四行,行五子,中栏插图,图两旁各系七言诗二句,下栏戏文半叶十一行,行十六字。全书一百五页,收戏文五十五出,而无第一出,故实只五十四出,末叶上栏有书坊告白五行。”[2]12然而令人感喟的是,深受“纯文学”审美观念影响的向达先生对其艺术价值评价不高,甚至认为这一部戏文言辞与描写拙劣,“是不登大雅之堂的作品”,只是具有聊备一格的民间文学意义。而更让今人感到遗憾的是,他的发现并没有引起时人关注,一直过了很长时间,人们方才知道这一流往海外、国内未见著录的“嘉靖本”《荔镜记》,现今世间还存有两本且分别深藏于“日本天理和英国牛津的大学图书馆”[3]56-57。

二十年后的1956年夏天,在以京剧表演艺术大师梅兰芳为正团长、中国著名戏剧艺术家欧阳予倩为副团长兼总导演的中国访日京剧代表团赴日演出期间,日本天理大学图书馆将之所珍藏的嘉靖本拍照成为书影而赠与两位先生,此时尘封已久、隐匿踪迹的历史真貌方才重新开启。中国艺术研究院在两位先生回国之后随即复制留存,并随后分赠给广东潮剧院等粤省文化部门。转眼间到了1959年,由闽来京进修的曾金铮与何勋两位先生(两位亦在数十年之后成为泉州戏曲研究社的创社成员与骨干力量)也借助在中央戏剧学院学习的难得机会,为地处福州的福建省戏曲研究所(福建省艺术研究院的前身)与僻居泉州的福建梨园实验剧团购得书影两套,由其分别保存。然而令人扼腕不已的是,随后而至的“十年浩劫”却使得这一弥足珍贵、来之不易的戏曲文献毁于一旦,可谓复聚复散、旋得旋失,以致广东人民出版社在1985年出版的《明本潮州戏文五种》中所收录的《荔镜记》,乃是由香港中文大学饶宗颐先生再次从境外复印而来。

但略显宽慰的是,早在两位先生访问日本前两年的1954年,任教于台湾大学的吴守礼先生(1909年——2005年)便已经通过私人渠道获取了这一屡遭劫难、备受漂泊的戏文刊本,并且又在1959年又寻得“作为古文物被人带到欧洲”[4]1之“牛津本”(1)摄影。其进而在1959到1962年间将前述分属于日本天理与英国牛津之东西两本、实则为同一部刊本的《荔镜记》互补合校,并由之启动了整理校勘以《荔镜记》诸版本为代表的早期闽南语文献以及通过这些古典文献探究早期闽南语方言等相关工作(2)。除其之外,便是与之相距不过15年,而由同属福建的“朱氏与耕堂”于明万历辛巳九年(1581年)刊刻的《新刻增补全像乡谈荔枝记》(俗称“万历本”)。其历经沧桑的藏迁轨迹亦具传奇色彩,同样表征着地方性知识在全球本土化语境中的命名与播撒。据吴守礼在《闽南语史研究的回忆》所言,其所觅得的万历本是由英国剑桥大学教授、著名汉学家龙彼得教授(Pier van der Loon)在奥地利维也纳图书馆发现。另外,1965年3月,吴守礼先生还从其授业恩师神田鬯庵(即日本著名汉学家、曾任“台北帝国大学”教授的神田喜一郎)处获得刊刻于顺治辛卯年(1651年)《新刊时兴泉潮雅调陈伯卿荔枝记大全》(俗称“顺治本”(3))的“景照全套”,并于1968年底油印出版了经其本人校注的《顺治刊本〈荔枝记〉研究》。至于从嘉靖刊本《荔镜记》、顺治刊本《荔枝记》直接演变而来的由“三益堂”刊行于光绪十年(1884年)的《陈伯卿新调绣像荔枝记真本》(俗称“光绪本”(4)),其原本照相的取得刊印,也是辗转多人、一波三折,有赖于国际友人的穿针引线、相互帮衬。据吴守礼自述,乃由其时已转任牛津大学教席的龙彼得前往法国,征询友人施博尔博士(Kristofer M. Schipper)(5)同意而拍照邮寄。顺带一提的是,吴守礼先生汇编的《明清闽南戏曲四种》,“只编入明嘉靖本、清顺治本、光绪本,再加上一本明万历本,共四种,尚无道光本”[5]8-10。而据泉州戏曲研究社社长郑国权先生在不同场合所言,由“泉州见古堂”在道光辛卯(1831)年刊刻的《陈伯卿新调绣像荔枝记全本》乃是于“2008年在泉州当地发现的世上孤本”,“其发现遂使这部戏文的明清刊本成为系列,即明嘉靖、清顺治、道光、光绪都有‘陈三五娘故事’题材的戏文刊本,既一脉相承,又有所变化”[6]8-10。

鉴于前期集腋成裘、初见成效的文献征集活动,将之汇总成册、加以点校,使之承传有序、昭然可阅以利学术研究就被提上议事日程。是以,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在其所编撰之荣获国家文化部“第二届文化艺术科学优秀成果奖一等奖”的《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第一卷《梨园戏·小梨园剧目》(上),就将明嘉靖刊本《荔镜记》、清顺治刊本《荔枝记》、清光绪刊本《荔枝记》、梨园戏实验剧团所保存的20世纪50年代新文艺工作者许书纪根据梨园戏老师傅蔡尤本口述记录本《陈三》、1954年华东会演获奖本《陈三五娘》,以及与“陈三五娘”故事相关的150多首弦管曲词一并收入其中。而后郑国权先生在编辑《泉州传统戏曲丛书编校札记——泉州明清戏曲与方言》一书的时候,又对嘉靖本上栏所刊刻的“颜(彦)臣全部”(6)、“新增勾栏”(7)(陈三作为主人公的折子戏)的短戏文进行校订并收录其间。此后考虑到新发现此前未闻、承前启后的道光本,加之先前的《泉州传统戏曲丛书》“只刊载校订本而未附有原刊本书影”[7]12,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诸君锲而不舍地在2010年6月一口气推出包含有“嘉靖本、顺治本、道光本、光绪本”的《荔镜记荔枝记四种》。这一汇集四部古刊本的戏文汇编既有加以校订或者重新校订的点校文本,又附有扫描原刊复制而成的戏文书影,收罗宏富、资料详实,编排合理、斐然可观,并于2011年荣获“福建省第九届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三等奖”。然而稍显美中不足的是,作为本套书主编的郑国权当时考虑到万历本,“从剧情及其采用的方言文字判断,它是地道的潮州刊本,故未予编入本系列”[8]6-7,只是将之做成电子文本权且供同道中人做研究之用。这一缺憾诚如曾永义先生在为《荔镜记荔枝记四种》所做的《序》中所论,“排除《万历本》是绝对没有必要的”,因为“潮腔同属闽南方言,嘉靖本明标‘潮泉’,为合潮泉两腔的刊本;何况‘陈三五娘’为发生于潮泉两地的地方故事;而此万历刊本在同属戏文的各方面,有许多可能补足嘉靖与顺治本间的种种缺漏,更加以紧密的连接其间之一脉相承五百年”[9]10。嗣后看来,曾永义教授这一建设性意见着实打动了郑国权。缘此,为了让文本序列完整呈现而不至于缺失一环,后者于2011年秋出版了考订精审的《明万历荔枝记校读》一书作为《荔镜记荔枝记四种》的后续补充,并且在同期出版的另一部融资料、考证、论述于一体的新书《荔镜奇缘古今谈》,“编入几篇平常少见的珍贵资料,有明代‘陈三五娘故事’的文言小说《荔镜传》(又名《奇逢集》)和微型文言小说《繍巾缘》,还附录台湾成功大学陈益源教授1993年发表于北京《文学遗产》的《〈荔镜传〉考》一文;同时收录已故陈香先生1985年在台湾出版的《陈三五娘研究》一书全文”[10]3。

正如郑国权在接受本地记者采访时所言,“从版本意义上说,泉州地方戏曲研究社已经为陈三五娘的往世今生建立了完整的档案”[11],我们亦可以接着其欲说而没说的话说,“陈三五娘”戏文刊本的今朝发现有效复原了泉南戏曲与宋元南戏之关系的本真面目。实而论之,百年来明清戏文刊本的发现不仅为海峡两岸戏曲学界洞开一片气势恢弘、光彩照人的雄阔天地,使得我们能够有幸赏鉴此前未曾寓目的戏曲文本、价值连城的原始史料及非比寻常的相关论著,而且直接驱动着闽南语系古典文献整理事业的繁荣兴旺。若仅从主体价值上看,其在散编逸篇、孤本秘籍、初写原刻、出版形制、藏迁轨迹诸多方面都反映出为普通戏曲文献无法颉颃的独特性与难以比拟的珍贵性。除此而外,上述发现的闽南语戏曲文献亦是一座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文化宝库,在戏剧学、艺术学、历史学、文献学、文物学、考古学、民俗学、中外交流学诸多领域都蕴藏着不可估量的浑朴价值,殷切召唤着我们登堂入室、探秘寻宝。

二、剧目意涵:戏曲故事的腹地风景

有道是戏曲是为没有历史的庶民著史,而剧本作为其筋骨与魂魄的“一剧之本”或许难以直接触碰人类历史的幽灵,但却能在某一向度上间接呈现历史“被删除的状态”。“陈三五娘”这一才子佳人的经典文本在具体时空中之异峰迭起的各式表述与多元样态,不仅体现了民间审美资源参与主流观念形态建构的深度与广度,亦折射了主流话语之于庶民戏曲的功能阐发与价值认定,其本身就构成饶有趣味、历久不衰的永恒议题。当然由于面对面戏曲观演活动的一次性与不可再现性,加之在历史长河之中曾参与其间的老艺人与老戏迷要么已然驾鹤西去、入土为安,要么已是风烛残年、垂垂老矣,我们显然无法逐一(实际上也没有必要)原样复原每一时期甚至20世纪整本“陈三五娘”的舞台样貌。缘此,现代学者(特别是文学出身而治戏曲的研究者)更多地将目光投向相对容易掌控的文本研究,关注“戏剧的书写”与“书写的戏剧”,试图围绕某一特定版本或者几个典型版本之间的来回比较来切入其间、把脉历史。

曾求学于华南师范大学的林立先生在其所著的《传统与现实之间的平衡——二十世纪五十年代梨园戏〈陈三五娘〉的改编》一文,就尝试性地在文艺社会学的阐释传统中探讨这一闽南传奇在“戏改”语境中的现代性脉络与意义。其在悉心考辨闽南艺师蔡尤本口述本《陈三》以及据此改编而成的华东会演得奖本《陈三五娘》中的“同”与“不同”、表象呈现与深层“不现”,颇具历史感地指出后者“在保留许多经典场面和曲词的同时,对主题、剧情、人物等按当时的意识形态要求进行了改造”,“在保留传统的同时,又努力符合当时的意识形态要求,呈现的是一种传统与现实的平衡”[12]181-189。林立另一篇名为《情欲与精神——戏曲〈陈三五娘〉情爱观的变迁》的论文继续延续这一戏剧社会学的致思方式,而试图将问题之焦点锁定在作为剧目题眼的情爱观念上,比照分析建国后潮剧改编本《陈三五娘》(“主导性观念形态的时代铭文”)对《陈三》(“作为民间立场的具象表达”)的改写与挪用,并以之作为例证说明“解放前后这段时间民间情爱观念与解放后官方所提倡的情爱观的差异”[13]122-124及其变迁因由。实而言之,林立本人关于戏文内容与时代主潮(如新《婚姻法》之颁布实施)欲言又止的互文探讨,其价值并不在于问题本身的解决程度,而在于“去蔽”之意义上提出新的问题,从而开启这一剧目遮蔽已久的另一面相,即五百年来一脉相承的《陈三五娘》为何被主流文学史所忽略,其选择性遗忘的原因何在?关于这个问题,笔者在与黄科安先生合作构思的《曲同调殊:戏改语境中的荔镜情缘》以及笔者独自撰写的《闽南地方传统戏曲的现代性经验——华东本与邵氏本〈陈三五娘〉比较研究》等系列论文,就试图从闽南戏曲现代性转型的文化逻辑之维来回答这一未解之问,并从中抽绎出戏曲文本与深广阔达的社会经济境遇的有机关联。

当然对于这一问题同样感兴趣的还有,笔者在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的前同事、现任教于厦门大学嘉庚学院人文与传播学院的陈雅谦教授。其所著的《〈荔镜记〉的思想内涵及“陈三五娘”故事的演变》一文,有感于这出戏文从民间跻身经典的历史嬗变过程,试图解答《陈三五娘》“虽被闽南人奉为戏曲经典,却并未得到国内现在刊行的各种版本文学史的充分重视”[14]7-14的原因所在,无意间触碰了民间集体记忆与主流文学史书写之相互形构的辩证关系。其在郑国权来泉州师院所做的数场讲座与学术交流的启发之下,从想象与情感的相互辩证中重构戏曲观演空间,而提出一个让人耳目一新而又难以接受的新颖看法。在其看来,作为“祖本”的《荔镜记》的思想价值较之其他版本反而更高,所持理由是当中五娘所秉持之“姻缘由己”的自由诉求、“女嫁男婚、莫论高低”的择偶标准,在日后版本的演变过程中不仅未作更充分的发挥,反而被人为淡化甚至有意消解。据此发现而判定的思想位阶,陈雅谦先生穿透线性进步史观的思维雾障,意味深长地提出应当根据《荔镜记》来复原戏文主旨与时代精神的思想性关联,从而与泉州先贤李贽所开启的晚明思想解放潮流建立某种精神性(不一定是现实发生)的逻辑联系。显而易见,谙熟比较文学方法论影响研究的作者乃是基于启蒙现代性的进步视阈来论述问题,其赖以“打开文本”的理论工具与操持话语,实为20世纪80年代影响汉语人文学界的人本主义宏大修辞。应该承认,共享类似启蒙论观点的中文学科的跨界学者不再少数,比如毕业于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现任教于浙江师范大学行知学院华金余先生的《一曲人本主义的赞歌——解读梨园戏〈陈三五娘〉》,笔者同学兼同事宋妍博士的《审美现代性视野中的〈陈三五娘〉研究及其意义》。当然前者承续的是启蒙主义思潮的余波回响,肯定戏文本身之“讴歌男女自由婚姻”和反对封建道统的历史现代性立场;而文艺学背景出身的后者则从社会现代性的自反层面反思现代性(审美现代性)入手,批判性地解构戏文所精心营构的解放神话和爱情迷思。不言而喻,学院派戏曲评论者透过现象看本质的玄思冥想、细读分析,超越一般戏曲爱好者观(读)后感式的直抒胸臆、有感而发,起到赋予古老故事以现代性新义之作用不容抹消、有目共睹,但是否也存有用力过猛的“过度诠释”而让无效的学术话语繁殖淹没了有效的生活意义阐发,进而使得戏曲文本沦为文艺批评离弦说象的思想演武场,以致在公共空间中出现观者自观、评者自评,冷者自冷、热者自热,漠不相关、互不相涉?

三、文化记忆:时代精神与荔镜情缘

正所谓,“过去并不是像化石那样完整地保存下来的,而是在现在的基础上,根据集体记忆的框架而重新建构出来的”[15]71。与某些学人代入“前见”的思想剖析而疏忽文献考据与田野调查的论述思路有所不同,另外一批具有深厚史学素养的学者则自觉地由文入史、考镜源流,“故纸堆里寻宝贝,田间地头做学问”,不仅让这一“非遗”项目的具体意涵在文本间性的关联网络中呈现,而且让参与其中的我们真正知道“我们现在在哪”[16]。例如,早在1989年台北“中国文化大学”的林艳枝就完成其硕士学位论文《嘉靖本荔镜记研究》。应该说,这篇学位论文尽管写在相关文献材料尚未齐整刊行的20世纪末,但是其在研究面向、论述框架、文献参照等诸多方面仍然影响了多年之后海峡东岸之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孙玲玲的硕士毕业论文《明嘉靖本〈荔镜记〉戏文研究》(2012年)、华侨大学文学院刘婷婷的硕士学位论文《〈荔镜记〉考论》(2014年)。

无独有偶,20世纪90年代初,台北东吴大学中国文学研究所刘美芳女士在其学位论文指导教授曾永义教授的指导下,“按照《陈三五娘》一剧流行情形,从闽南到潮州,依剧种而逐地亲访,了解此一剧目在该剧种的传承演变真相”,进一步丰富与完善其所做的18余万字的硕士学位论文《陈三五娘研究》。几年之后,浸淫其间、乐此不疲的刘美芳在其学位论文的基础之上,改写出一篇题为《偷情与宿命的纠缠——陈三五娘研究》的长文,放置在台湾宜兰县立文化中心编撰的《歌仔戏四大出之二陈三五娘》的剧本前面。这篇宏文的第三部分《歌谣说唱中的“陈三五娘”》是其精华所在,一一梳理了“陈三五娘”故事的存在样态,覆盖全面、无所不包,向广大读者提供了一个较长时段的认知框架。在其笔下,“陈三五娘”大体存有六大存在方式:一是闽台歌仔,包括“全歌戏及四部系”、“抄本系”、“不完全系”的歌仔唱本,以及有声说唱;二是南音曲子;三是潮州歌仔;四是明清刊本戏曲四种中的“陈三五娘”;五是其他民间剧种系统的存在现况,包括梨园戏系统(含有南管白字戏、竹马戏及车骨戏)、高甲戏、掌中木偶戏、莆仙戏、潮州戏与海陆丰白字戏、歌仔戏与芗剧系统(含有赛月金口述本、邵江海口述本、广播歌仔戏、歌仔戏电影、内台歌仔戏、电视歌仔戏、黄梅戏);六是在其他文学艺术形态的呈现,包括小说、电影及电视剧、舞台剧与舞剧。无需赘言,刘美芳的特殊贡献不再于其所持有的观点本身,因为其依据材料所得出的一些结论,诸如“《陈三五娘》较之《莺莺传》中的张生与莺莺、《画舫缘》的唐寅和秋香,更具有‘人本主义的浪漫精神’和‘人的觉醒’,在意识上有反叛时代束缚价值”[17],实乃启蒙现代性论述视阈下顺理成章的平实结论,实无过多的创新之处。其最大意义在于她巨细靡遗地工笔勾勒了“‘陈三五娘’在时空交互作用下所呈现的多变样貌”[18]59,从而为当代研究者提供了进入“陈三五娘”的全景式导游图,实属“陈三五娘”学术发展史甚至阅读观看史上前所未有的功德一件。

与之并行不悖的是同属“闽南戏曲文化圈”的大陆方面学者在此研究范式的历史表现与新近开拓。例如,韩山师范学院潮学研究所(院)的吴榕青先生在应邀而作的《明代前本〈荔枝记〉戏文探微》一文当中,就以探微究里的考据功夫而道出,“嘉靖本和万历本都不是原创本,……存在着一个编成于成化十二年至嘉靖三年(1476年-1526年)间的《荔枝记》,这个本子就是为编万历本时所依据的前本。在没有新材料出现之前,要断定传奇小说与戏文产生孰前孰后,为时尚早”[19]84-92。其文还从嘉靖本、万历本的删改未尽处仔细寻觅蛛丝马迹,并与后世流传的唱本传说比较阅读、相互印证,认为《荔枝记》的原初戏文(明代中叶之前)并非现今所当然的单线演进,而应是双线交织、相互穿插的复线结构,即在黄五娘与陈三、林大鼻三角纠葛的这条主线之外,亦存有“六姐(娘)”这一人物及相关情节。近年,采用类似方法来关注同样议题的还有福建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涂秀虹。长期关注福建建阳书坊刻本与明代通俗文学互动关系的她,在《嘉靖本〈荔镜记〉与万历本〈荔枝记〉——陈三五娘故事经典文本的对比与分析》一文,具体而犀利地指出“二本戏文都经文人整理编集,但嘉靖本文本相对精致,既适合于舞台演出,又适合于案头阅读,而万历本文本较为粗糙,但更多保留了当时的演出形态”[20]55-60。此外,毕业于同济大学文法学院戏剧戏曲学专业、现今供职于福建省艺术研究院的黄文娟女士在其硕士学位论文《梨园戏〈陈三五娘〉剧目研究》,“通过考查《陈三五娘》从民间传说到话本小说,及其与戏曲文学之间的关系,从版本的角度细致地比较了它在‘潮泉’不同地区、不同历史时期的各个版本,较为清晰地描述《陈三五娘》戏曲四百年来的承传与变化”[21]1。最近,其又在此前研究的基础之上新作一文《新中国时期福建“戏改”与传统剧目整理改编——以梨园戏〈陈三五娘〉为例》,以其所在单位资料室珍藏的1952年12月油印的竖排本《陈三五娘》为例,解答了一个困扰已久的历史问题,即“为什么〈陈三五娘〉只有一个晚上的版本?而不可以有其实非常不一样的全本?”[22]230-231籍贯泉州的厦门大学中文系陈世雄教授则以厦门市台湾艺术研究所(院)馆藏的“编于1937年、1961年10月邵江海重改”的歌仔戏《陈三五娘》手抄本(上、中、下三集)为研究对象,“从人物设置、情节结构、体裁特征、形象塑造、‘大鼻子’意象、语言风格”等诸多方面论述邵氏改编本与明清三种刊本、蔡尤本口述本、梨园戏华东得奖本的同与不同。

如果说上述几位学者将精力更多地放在追溯这一戏文在大陆地区的传承与嬗变,那么籍贯泉州的厦门大学台湾研究院朱双一教授所撰的《台湾新文学中的“陈三五娘”》一文,则侧重戏文之“大跨度、高概括”的影响研究,指陈闽台之间密切的文化联系,“以及闽台地方文化以其个性特征和活力对于中华整体的丰富”[23]91—98。顺带一提的是,作为闽南戏曲研究重镇的厦门大学很早便着力于此,体现了“以海外交通证中国历史、以民间文化证传统文化,以俗例证正史”[24]80-85的治学风范。例如,早在1936年6月,籍贯晋江后移居台湾与美国的厦门大学毕业生龚书煇先生就在《厦门大学学报》上发表《陈三五娘故事的演化》一文,辨分珠玑、披沙淘金,系统梳理这一故事从简单到复杂的历史沿革,开创了为后世学者所因袭的“全歌系”与“四部系”的两类划分方式。分而言之,两大系统的不同主要体现在陈三五娘私奔之后的两种结局:一是渡尽劫波、苦尽甘来,陈、黄终成眷属的大团圆喜剧结尾;二是为奸人所陷、抄家灭门,但却留有陈三余脉,最终沉冤昭雪、善恶有报。值得称道的是,这篇论文不仅有论及籍贯泉州的吴藻汀先生(1888年-1968年)曾将“陈三五娘”改编为京剧形体并曾上演过这一饶有意味的戏曲事件,而且还阐明自己选择民间传说探讨闽南文化的初衷,具体而醒目地指出:“这一故事是泉州大众积累若干年的思想观念而出之以具体的映现,是大众汇集他们、他们的祖先的意识形态而作为教科书般流传于本代后代的子孙。这一故事的伟大之处,是:它是创作的,是大众创作的而流传大众间以娱乐自己,下意识的却在这中间攫取他们精神的粮食而影响他们的观念意识。”自此往后,南中国国学重镇的厦门大学便与“陈三五娘”的结下不解的学术之缘,先后有数代文史学人致力于这一故事的传播研究。不仅自1934年开始陆续发表五篇所谓“一时一得之见的文章”[25]5并最终于1985年汇集成首部正面研究“陈三五娘”传说之学术专著《陈三五娘研究》的作者陈香先生毕业于此,而且厦门大学中文系蔡铁民先生勾罗文献、溯源古迹而做的《明传奇〈荔枝记〉演变初探——兼谈南戏在福建的遗响》、《一部民间传说的历史演变——谈陈三五娘故事从史实到传说、戏曲、小说的发展足迹》等系列论文,已然构成这一领域之无法绕开的基本文献与共同分享的知识参照系。

注释:

(1)在传世的两本嘉靖本《荔镜记》当中,日本天理大学图书馆所藏的刊本在卷末还附有“刊者告白”,而比牛津大学所收藏的那一本要完好。

(2)吴守礼生前相继执行台湾地区“国科会”研究报告《荔镜记戏文研究·校勘篇》(1961年)、《荔镜记戏文研究·韵字篇》(1962年)、《万历本荔枝记·校勘篇》(1967年)、《顺治刊本荔枝记研究·校勘篇》(1968年)等。

(3)据郑国权于2010年11月18日在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所做《品读“被遗忘的文献”》的讲座所述,其在1997年8月参加台湾“中正文化艺术中心”所举办的“海峡两岸梨园戏学术研讨会”时感慨“找不到顺治本”,然而随后令其感到意外与惊喜的是,出席此次会议的台湾成功大学教授的施炳华在第二天便将从其恩师吴守礼处获得的复印件赠送给他。

(4)郑国权在同一场讲座中的提到,梨园戏团亦存有一本光绪本,其是由许书纪早年从菲律宾带给剧团。

(5)据台湾逄甲大学中文系教授陈兆南先生所言,施博尔(Kristofer M. Schipper)本人更愿意称自我称呼为“施舟人”。

(6)附于上栏的《颜臣》是一出久已失佚的早期宋元南戏唱词,没有道白科介,使用潮泉方言,戏文内容是陈彦臣与陈靖娘的恋爱故事。

(7)这一附于上栏的戏文内容为陈三在惠州倡优家饮酒叙谈,由“生、净、末、丑、旦、占”六角演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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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图分类号]J80

[文献标识码]A

基金项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业务费专项资金资助”(Supported by the Fundamental Research Funds for the Central Universities)厦门大学校长基金(ZK1103)阶段性成果;泉州市社会科学规划项目2015年第二期课题(2015E13)成果。

作者简介:王伟,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后、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副教授,研究方向为戏剧与影视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