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蓖
我们穿过重重大雾
→青蓖
沿湖岸往南走,经过烧烤场,墙角边铺着一堆烂砖块、碎木条、陶罐片,雨水和时间洗刷后,令人怀疑它们如真菌,从墙根烂入地基,直到屋顶的琉璃瓦片坠下。东南方栽种着棕榈和棕竹。我们往西南穿过枯凋的芭蕉林。
母亲说:“不要在外公面前耸肩膀。”我不置可否地摊开双手。
孤儿院的红漆字牌稳稳地挂在平房墙上,但东面屋顶塌了一块,各间房门紧闭,窗玻璃残缺破损,室内的光线昏淡,却足以看清挤在房间的小床、休息室腿不稳的桌子、厨房的大炉灶。走过孤儿院的低矮后门,斜坡走下两个中年女人,一个嘴里重复说:“儿子!电话!”另一个拽着她从我们身旁过去。
母亲说:“一定是疗养院的病人。”
精神疗养院的铁门大开。门口加挂着市戒毒所的牌子。几个人在疗养院深处缓慢走着。站在门口,可以看见很大的水泥场地,左边是向上的长石阶,右边是一栋看起来像食堂的平房,往前视线被一个长条的小型花圃遮挡,只能看见花圃背后那栋房子的灰瓦屋顶。
“我想进去看看。”我对母亲说。
母亲扫了我一眼,说:“外公还在等着。”
我往右转走进疗养院。母亲跟在身后。
“精神病院有什么可看的。”
我侧身把头枕在母亲肩膀。她的头发有着干燥细微的香味。母亲把我的脸撇开,笑了起来。她总是吃这一套。
一个女人在花圃前细碎地走着,走到一头停顿几秒,转身走到另一头。她穿着橘红色棉衣,头上戴着黑色帽子,帽子高高地耸立在头上,高出头顶足有四十厘米,面料看起来像印着暗纹的绒布。我在远处被那顶帽子吸引进来。
女人的脸苍白虚弱,分不清是哪种病人。或许只是探病的家属,等在花圃前。
母亲碰碰我的手,我们左拐往石阶上去。南北相对建了多层楼房,出入的人稀疏,容易想象成走进楼道口,人被吞没进去,像走进鲸鱼的嘴巴。而出来的人面部谨慎,有着严肃者的失语神色。
母亲突然说:“家门口卖电动车那个男的,前年有个同居的情人,一天她儿子要钱她没给,她儿子冲到厨房拿出菜刀把她砍死了。十六岁。吸毒。”母亲习惯把着重处说得简短。她总是说起各种凶杀案,以一种报告事情的语气告诉我。
我和母亲走进的这处单位,或许是以往上的石阶为界,分成精神病人区和戒毒人员区,但是我分不清走动的人归哪。铁门内的人都让人感觉紧张。
我和母亲从石阶折回,走回青莲路。
我们得去接外公。
外公七十二岁。三十年前,一场急性阑尾炎手术引发的医疗事故,令他差点丧命。他三次被抬上手术台抢救,最终保住性命,但余生要用布条缠住肚子,旧毛巾折好塞紧,否则肠子会从内膜皮流出来。阑尾炎手术时医生弄损了内膜皮。外公缠好的肚子,在单瘦的形体尤为突出,就像螺帽卡在中间,螺丝钉被螺帽截成两半。冬天他把肚子藏在宽大外套里,夏天人们都能看到他套着车轮胎下河游泳般的身姿,皮带扣在腰突出的一圈,锁紧缠住的布条。
单位院里的孩子,都好奇外公随时流出肠子事件,总是想象他在洗澡时,把裹身的布条拆开,肠子“哗啦”直接掉出来。电视剧里,战争英雄被地雷或炸弹炸开肚皮,肠子掉出来他塞回去,一只手捂住肚子,一只手仍开枪射击敌人。他们因血腥和无知引起兴奋,无一不带着某种炫耀,既隐秘又欣喜,像吹嘘亲眼见到战斗英雄,把他抬高到一种膜拜位置。同时他又被看成《怪鸭历险记》中的吸血鬼伯爵达寇拉,对孩子世界充满危险性。
他们不顾及他年长者的身份,想着法偷窥和试探,一心把自己弄成排雷工兵。外公这时便由战争英雄,凭空直降到只是一颗黑黝黝的雷,既有爆炸和杀伤力,又可能遭至废弃变成哑弹,成为排雷英雄们撸袖子挽裤腿、抱着饭碗蹲在坡地上传播的笑料。而等到他打开门黑沉着脸,一群鸟兽轰然四散。他们可不想成为吸血鬼的餐点。想一想就够可以的了:把你倒拎进家门,拉严厚实的窗帘,黑压压的屋子里什么都可能发生。达寇拉伯爵的古堡里就每天惨叫不断。
孩子们的偷窥欲令大人感到难堪。不仅出于对病患者的同情,还因他是他们的头。外公在市自来水公司任经理。大人通常伪善地说:“不要吵经理爷爷养病,他很虚弱,太吵他的神经线会揪疼,病情就会延误。”孩子们才不管那乱糟糟的屁话。于是外公备受骚扰,突然是小石头敲窗的声音,突然是门外猿猴般的长啸。他出院躺在家里养病的日子,实际上是个马蜂窝,那些日子就是巢。
最烦扰的还是不停找上门的人。他们提着水果篮牛奶罐和烟酒,以为外公窝在家里度假,没事抽抽烟喝喝酒补补营养。外公或是听一番惺惺姿态的同情,或是被口吐长河的谈话弄得疲惫。有些客人竟然自顾掏出烟来,习惯性地让让,然后掏出打火机点燃,满足地吐出一大叠烟圈。对于或犯烟瘾或犯话唠的客人,最后都交由外婆强硬地把人和礼品推出门外。
也有比外婆强壮的客人,定力又奇特,不但当作看不到外公的连声哈欠,还有他脸上挂不住的厌烦,一门心思掂捻肚里的事,非得等外公说出个结果。外公只想耳根清净,把头缩入被窝片刻,或是坐到客厅,打开门,看看外面的天色。外婆此时便充当恶人,打断叨叨先生的言语诉求,说外公服药后容易犯困,需要时间休息。叨叨先生心有不甘地再启动疑问句式,但外公只是声色不动地盯着他。外婆提起堆在门边的一堆礼品,塞进叨叨先生怀里,任凭他如何莽劲企图令她收下,她把门一开,东西顺手堆在门外地上。院里来往的人谨慎地往这边看过来。叨叨先生只好悻悻然提起地上的礼品离开。
外婆长舒一口气,回到房间看看已经睡着的外公。他仰躺在床上,双手揪着被单,像是刚刚把被子往上拉,几秒钟便睡着了,保持着睡前抓被单的姿势。他因身体虚弱很容易入睡。
外公的声誉大受影响。外界传言他的病患难于诊治,他已无心管理公司的事务,使得水厂日常工作和发展都陷入低谷,水厂职工要联名请求罢免他的经理职务。谣言的破坏力在滋生,外公却没有辟谣的行动。他也不相信那些放口风说联名的人。外公说,人们通常都是言语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何况得罪人的事,若不是暗结宿怨,或是利益趋心,谁会大冷天跑到河边无故打湿鞋。
当朋友身份来探病的人,与他说到事态的发展,准备着推心置腹为他拿拿主意,外公总是低声一笑,既表现得病态平常,又是一副不屑为然的样子。他什么都不想说。他才是传言中的主人公。
外公决定办理离退手续,也许他思虑良久,但对家人犹如霹雳。他不由他们插嘴,摆手制止,像大人物般顷刻掌控全局。离退手续很快办理妥当。同时二舅顶职去了水厂安装部。外婆为照顾外公,放弃副食经销社的工作,由大舅顶职去了市一建公司。两个舅舅喜出望外,先后拿到吃国家公粮的铁饭碗,也顾不及追问父母何时的决议,积极投身恋爱,几年里相继结婚生子。
莫城要创建历史文化名城,青莲山景区规划内房屋全部拆迁。有些单位已经迁走,一路都有废弃的房子垮塌下来,墙砖滚落在荒草中,路边散落着破旧衣物、鞋子、厨具。敬老山庄也在搬迁范围。母亲想接外公回他麒麟小区的房子住。
精神疗养院往前四百米,青莲路左边是武庙,再前进百米是林音寺。右边是一些百年枫香、南酸枣、栓皮栎和朴树组成的林子,每棵树上挂着保护牌,标注了树名、科属、树龄等资料。古树围绕的便是莫城养老院。但入内要绕一大圈,门口围墙上用蓝油漆写着:敬老山庄欢迎您。
爬墙虎枯藤附着在围墙和主楼的侧墙上。二楼走廊上有个老头正扶着栏杆往前移。一群鸟从楼顶和树梢飞过。立春后虽然寒冷,空气中却有股树木生长的清香。围墙边种着月季和美人蕉,几棵橙树,旁边有处凉亭,亭子中间竖着一块碑刻,上面悬着省文物保护的牌子,碑刻已很难辨字。亭子四周的石凳上坐着几个老人,各自望着远处,像是在等阳光照进来。
二楼东向第三间,外公坐在桌旁的单靠椅上。皮箱立在门边。房间的两张床铺剩下木架。桌子靠着的白墙,挂着一幅行草:兴来每独往,胜事空自知。
外公看见我说:“你四年都没回来。”
我点点头,走进房里靠在桌旁,拿起桌上卷好的纸卷,拆开看他写的字。“余生已无累,古寺寄闲房。睡足无来客,窗空又夕阳。”“退省闭门真乐处,闲云终日去还来。”看了两幅都是未抄完的诗。
母亲站在窗边,问外公没有接走的老人去哪里。
外公摆摆手。他喜欢以这种手势制止谈话。他在单靠椅上定了定神,起身拉平衣边。母亲走到门口去提皮箱,我在背后把她的手指从手柄剥离,提起皮箱先下楼。凉亭里等阳光的老人齐刷刷看着我。等外公和母亲走下楼,那些老人颤巍巍地站起来,外公走过去握手道别。他们握手的样子像庆贺。
外公说先去武庙和林音寺走一趟。
母亲这几年常来看外公。她说天气暖和时,外公喜欢走到武庙,坐在檐廊的石凳上,看着四根青石龙凤柱,有时只为和守庙老头聊天。偶有观光客,背着行囊,手里举着照相机,他们热情招呼游人,提醒从青石阶往上取景,不仅能拍到红墙青瓦、高翘的翼角、殿台基前的两尊石狮、殿后的苍翠古木,还能拍下殿正门挂着的横匾“与天地参”。
走出敬老山庄,外公停下脚步,回身看了看写着蓝油漆字的围墙。
他说守庙老头半月前死了,突发心肌梗塞,死时没有人知道,直到两天后庙前的石狮被偷,路人才发现他死在厢房,姿势扭曲。我们踏石阶往正殿去,两边放置石狮的地方凹陷一块。殿门插销上挂着大铜锁。外公从正殿绕到院后,一大片冷杉和桉树,笔直高挺,肃穆苍郁。他停下来往天空看,在岑寂的空阔里仰望。
从武庙走出来,向前百米到林音寺,方圆数里都是香火气。围墙上刷着朱砂红和明黄色。林音寺建于唐代中期,殿内供奉如来和十八罗汉,殿前有鼓楼和钟楼,临夜击鼓鸣钟。外公住在敬老山庄,每晚可以听到山寺晚钟。
二舅上班的地方在河西泉陵路,是一条香樟树绿阴遮盖路面、河堤栽满杨柳的马路,青石板被来往车辆刮擦,水泥缝宽大,好在路面并无坑洼,随处可看见河上漂着的船篷,竹竿上停着鸬鹚。河上架起一座浮桥,水下绑船的铁索生出绿锈,但船只牢固,桥面经过整修,两岸的人由此过路。二舅经浮桥上下班,晚霞映在水面时,他站在桥上吹吹风,闻着河面飘起的水草和鱼腥味,有时跳下船舱看坐在水边的年轻人画画。
儿子出生后,他买了部自行车,每天从赤霞桥十分钟可骑回去。在升为人父的同时,二舅的性情也出现转折。他说话口齿模糊,原以此为缺陷,人前寡言少语,很少打断别人的谈话,多数时候像无声的发泄接受器。也许他正在安装某根管道,关系到南门片区的居民用水,突然搭班的同事走来,叽里咕噜细数婆娘恶行,坦言让她得到教训,临走前为他搭把手。他却愤然摔下抱着的水管,水管因此震裂,他操着模糊的声口对同事大嚷。
二舅不讨喜的地方不止口齿模糊,他还磨牙,喜欢从背后拍人肩膀。他的磨牙不是睡梦中无知觉的,而是当他不想听你说话,或者不想照你说的去做,他把牙齿磨得呲呲响,让你听起来感觉自己的牙齿都快掉光了,心里痒瘆得慌,恨不得操东西砸人。二舅不是对每个人都如此,他的腼腆和口齿不清阻碍了个性。至于从背后拍人肩膀,他则有点不分场合和熟识程度。在成为父亲后,二舅的这些小习性和脾气一样渐长。如果被拍了肩膀,回头认不出他的人,心里犯嘀咕他是不是下迷药的人。
二舅没有改变的是走路低着头的习惯。母亲嘲笑他因路上容易捡到宝贝。外婆虽对他有微言,但他的确捡到过小票面的钱币,还捡到一对金耳环。他把包着黑绒布的金耳环交给外婆,她惊呼一声,大声教育他还回去。他能还给谁,交给派出所未必能找到失主。外婆把金耳环层层包裹,塞到一个秘密地方。二舅的死如果归责到个人,只可能是低头走路的坏习惯。连外婆也说,走路低着头的人从来都是一副短命相。
外婆却恨那辆永久牌自行车。如果不买它,二舅的生命线轴只跟浮桥有关,不会出现在赤霞桥上,不会遭遇天杀的清远司机,一个人开着铲土机几百公里,从背后把二舅和他的同厂女工撞倒。二舅被撞飞,从胸背后撞出的血窟窿,让他未说一句遗言当场毙命。女工同自行车从旁边轧进轮子,拖了几米被桥栏杆挡住。铲土机撞开水泥栏杆从高空坠入河里。一台重型机械跃坠,激起巨大水声,没花多少功夫,涨潮的河水将其完全淹没。
外婆在短暂的昏厥后,哭诉起二舅离开的种种迹象。出事那天上午,很少请假的他提前离岗,搬来一麻袋米,换了卫生间的灯泡,拉着她坐在门口聊家事,他说孩子还只两岁,只能麻烦父母多为照顾。然后他站起来,撑着腰站在门口的月桂树下,从叶隙间望了会天,又走到门球场踢了踢沙子。他说要赶回去,回头向她摇了摇手。外婆说到这里,挣脱了我母亲,隔开迎面阻止的大舅,抖颤着手扶着墙壁,走出门口走到月桂树下,站在那里抬头望着繁茂的淡黄色花。她是否怀疑二舅曾穿过花团看见一只鸟窝,或者不明的停栖物,带给他什么预示?她转了四十五度斜角,向下坡的地方,窝着后背站了良久。
二舅安装部的同事说,他那天下午走路去水厂,经过泉陵路上的汽车报废场,看见二舅爬到一部吊车上,用手抚摸着锈迹的车身。他当时有点惊奇,站在街边大声叫二舅,他听到叫声走出来,感到不好意思地红着脸。二舅主动说,他一直觉得开重型车的司机很威风,开在街上不怕撞,他真想试试。家里人听到这件事,都沉下头思索,仿佛这与性命攸关。它看似与二舅的死亡纠结成一种神秘的征兆。
在火葬场举行追悼会时,悲哀肃穆的气氛、头上缠的白棉布和手臂挽的黑纱、死者不再带着腼腆神色参加聚会,这些都将被迫接受,最后如夹生米饭呈现。最重要的二舅躺着供瞻望的,是易过容的死人脸,脸颊的胭脂像涂在白蜡晕不开。他的离世成为对家人的警醒。如果用比喻来说,他们以为走在车辆停止的斑马线上,自己会从这头走到那头,根本无须多虑,可是车祸事故让他们明白,不是每辆车都遵守交通规则,斑马线也不是安全地带。
追悼会前夜外婆梦见二舅,他脸色煞白,说放不下儿子。她看见他左边的衣角卷着。一早外婆打电话给我母亲,让剪一撮表弟的头发用布包上,在二舅烧前塞进他手中,又交代他左边的衣角未拉整齐。母亲果真看见二舅左边的衣角卷着,为他抚平整。二舅烧后,只剩下一坛骨灰。母亲说:“哪里分得清是不是尸骨所烧,只能把骨灰坛装满。”
母亲接外公在家住几日。她每天去麒麟小区,在房里拖地抹家具,拆洗窗帘,通风试电器,添置日用品。外公晨起写书法,去宿舍楼后的绿天公园散步,和其他老人围观下棋。我在露台,看见他围着湖岸,缓慢地移动,一时站在水边,呆立的姿势像在往远处眺望。
远眺和仰望的姿势,也许是外公的遗传。
从幼年记事,母亲多半在宿舍楼下,要不是露台上,一站定就宛若时空间断,时间停息在站立的姿势。母亲总是被控诉走神和缺心眼。在房间准备为婴孩的我洗澡,她把木盆蓄上冷水,木窗打开,下午明亮的光线跃动,窗外的梧桐叶簌簌作响,她把折叠好的小衣服放在椅子上,往木盆里兑上热水,试完水温抱我进去。她对我充满爱意。可在我接触水或因凉风大哭时,她心底的欢喜咯噔一下,可能出现片刻恍神。
母亲对流云有着固执的欢喜,就像对压箱底的棉袄,她能细数年轻时穿它们的故事,她长时间盯着一团云朵的流动。有时为露台的芍药和石榴浇水,水壶口未斜倒,水依然稳稳地在壶里,她却盯着天空的流云,心神领会般,慢慢浮出笑容。直到端在手中的水壶,因重量让她备感手腕酸麻。
有时母亲也走到露台,捏着随手之物,看着湖水波光粼粼地被风吹乱,湖畔外公走过一棵棵植物,当他站立抬头时,她也跟着望向天上,或许他们所见相同。
外公记挂那棵月桂树。我们陪他走回旧楼,待拆的房屋全都塌垮破损,周围的野草几近人高。废墟中月桂树长得粗壮,在坡下便看见细密的长椭圆针型叶子,叠叠幢幢,空气中闻到清淡的树香。
外公说:“等天气转暖,月桂就该开花了。”
他和母亲站在一堆废砖上,从枝叶间仰望树顶。
月桂树是三十二年前外婆亲手种下。当时母亲正谈恋爱,大舅和二舅在愁工作。母亲因恋爱症候,时常充满爱心去抚弄幼小的树苗,手指沿着叶缘的波浪划过,脑中想象它长大树阴铺地,终年长青。
外公翻出黄历,算好日子搬回麒麟小区,一个人住在三室两厅的房子。
母亲说,外公住在敬老山庄的几年,晨昏被青莲山上的香火和雾气缭绕,临摹书法,在古树中散步,一定沾染些世外的东西。母亲仿佛天生对身边的男人崇敬,由着他们占领她的生活。
我跟母亲说:“我想回重庆,我喜欢那份游戏漫画的工作。”
“你就一定要随你爸吗?”
“不要和我提他。”我把厨房的推拉门狠狠关上。把母亲关在厨房里。
磨花玻璃后面母亲依然蹲着,她在择豆角,红色小塑料筐摆在脚跟前。半个小时后,她依然蹲在那里,就像受虐的仆人面前堆放着一屋子的豆子,她要分出那些绿豆黄豆黑豆芸豆。
我坐在沙发上,等着看她究竟什么时候走出来。
外婆对遇见的人,总是无故说起二舅,若人接茬,听到的不止生前概况,还是往事中长大的二舅;若人厌嫌话题乏味,她便念叨起三姐弟童年抢锅巴:二舅每次揭锅盖,大舅抢饭勺,母亲守着锅,仿佛这能预示点什么性格与命运的关键。隔壁邻居从同情纷纷转为闪躲。
母亲去看外婆,她半躺在床上,歪奄奄地靠着堆高的枕头,脸盘往下窝着,双下巴挤满肉。母亲陪着小心,既怕说错话,又怕她太话唠。大舅打电话回来,外婆起身去接,唠叨完大舅,从边柜旁走到母亲身边,对她说:“大弟这几年,一家子跟着建筑队四处走,连个固定住所都没有。”
也许母亲一脸无辜,也许往门口盯了一眼,被外婆刚好发现,她突然大哭起来,边哭边喘粗气。这下她从母亲小时候的错事念叨,到前几日买的卷纸质量太差,再到与大舅家走动太少,痛诉母亲的寡情,说她为人浅薄、无情无义,既不念姐弟情意,对父母也照顾不够,只知道一味听从我父亲。母亲听不住,脸颊滚烫烧红,眼泪流得一团糟糕。
外婆与母亲的关系受这次影响,形成一种定局,凡母亲去看她,必定两个人最后闹到哭腾,母亲不能回避。若是外公没出去下棋,他就看她娘俩鼻涕眼泪,最后虽未讲和,也未到气恼不相见的地步。也只有母亲过去,外公被空出时间,去书房铺纸磨墨,在窗边站立,思想要书写的字句。对外公来说,外婆如一架强劲的轰炸机,质疑他做的任何小事,哪怕是理的青菜、晾的抹布、交的有线电视费,她总觉得他在该出错的地方,毫不犹疑地做错。
最糟糕的是,外婆病了,她感觉到全身疼痛,那种痛带着撕裂和灼烧,伴随心脏超速搏动,人元神慌乱。她说痛像长在身上。这是外婆说过的最简短诗意的话。此后她再没有概括地谈到疼痛,总是以象声词直接长嘘短叹,哎哟声长说明在持续疼痛,哎哟声短说明在抽气般疼痛。大冬天的她额头都是汗珠,不停试图脱掉棉外套。外公按住她的手不让她脱。母亲则担忧得直哭。
他们陪外婆在全市各家医院看病,做过几次全身检查,除了血压有点偏高,并没发现什么病况。大舅回家时,一起商量送外婆去省城医院,但她怎么都不愿意,赌气说宁愿死在家里。惹得大舅满脸悲伤。外公便呵斥外婆,说她好好的何苦让子女担心。大舅回来几次后,跟母亲偷偷说外婆准是心理作用,要不检查多次也没见什么毛病。
外婆的疼痛臆想症没有得到证实,各家医院也没有查出其他病因,她每天在只能自己感受的疼痛中,汗珠直冒,脾气暴躁易怒,对谁说话都像在控诉。她和母亲之间的小闹剧,已经变成外婆一个人的申讨战,把母亲说得一无是处,眼泪涟涟,但不久母亲适应了新局面,她低头坐在外婆跟前,无辜和恍惚。
在假装聆听之时,母亲会突然瞪眼睛看着外婆,仿佛外婆在描述一条蟒蛇,它就在一处显而易见的洞穴里,那处洞穴很可能是外婆的眼窝。母亲兴之所至,却惊扰到哼哼和回想的外婆,她把肩膀回抽夹紧,身体往后倾倒,每到这刻也更为恼怒。但就算母亲做过再多错事,经外婆这样翻找补遗,也有重复说厌的一天。
后来她们谈起母亲胎死腹中的两个哥哥。外婆说,就因为母亲着急出生,克死了已形成男胎的他们。外婆曾因连续失去的男婴,有过痛苦的记忆。若是几年前,外婆这样谈到死胎,母亲会又急又自责,捂着脸放声哭。但现在她只是抿紧嘴巴,看着外婆肿胀的眼袋,脸上是遐想的神情。若是两个哥哥存活,她依然是家中唯一的女儿,也许有另一番家庭经历。
外婆死那天再平常不过。外公中午下棋回家,推开门闻到一股刺鼻气味,他没细想是股什么味道,急着去了趟卫生间,转出来没看到外婆,厨房里也没声响,他走向卧室。卧室里外婆躺在床上,刺鼻气味更重。外公掩着鼻子走到床前,外婆嘴角沾满发干的白色黏物,摇晃身体已无知觉,他慌乱瞧了一眼床头柜上的空农药瓶,跌撞着去客厅拨了120急救电话,又给母亲和大舅打电话,叫他们马上赶到市医院。
外婆以喝敌敌畏的形式,结束了没有人理解的全身疼痛,也放弃了对大舅回家的等待和母亲三天两头闹剧般的折腾。她没有遗言,先前也没暴露任何征兆,去得简直理直气壮,不容人解劝和同情。她的死和二舅的意外不同,甚至没有半点值得揣摩的先兆。如果非要牵扯,只可能是母亲两个胎死的哥哥,想在阴间得到外婆的关爱。她预备好离开,取出藏着的农药,手指触摸到瓶身,光线如常照进木窗。她不会注意到厨房爬动的蟑螂,门外月桂树深处藏着的蝉,气窗风钩松动震动的玻璃。她被身体的疼痛扼紧,还有更多旁人理解不到的东西,怂恿她的行动。
外公把自己关在书房。丧事由大舅操办。大舅阴沉而悲伤地出现在需要的场合,其他时候默默无声。母亲扑在外婆身上哭得几度晕厥,忏悔自己对她的疏于关心,不该对她的唠叨产生抵触,更不该以无辜为挑衅。母亲完全失控,尽管女亲戚劝她不要把外婆的寿衣哭脏。
她哭哑的嗓子一个月后也没恢复。大舅一家仍暂住在蓝水县。外公无心出门,也不想亲戚邻居上门看他。母亲担心外公太过悲伤,又恐他旧伤发炎,强撑着精神去照料,却独自坐在外婆的遗像前,每每哭得全身颤抖。外公越发说话声音低微,像饿着肚子缺少力气,要把耳朵附到他跟前,勉强能听清他的意思。
小区保安说,外公常和一个五十几岁的女人一块散步,围着小区的绿化林走一圈,坐在喷池边的长椅上说话,有时她陪着外公,去小区门外的超市买东西。
母亲想一定是个富有同情心的女邻居。大舅却首先想女人是哪的、为什么接近外公、她要做什么,然后才是年迈的外公一个人住,是否缺乏照顾。他暗地跟人打听,查出那个女人是八栋三单元二楼家的保姆。母亲劝大舅不要想太多,大舅却说她少根筋,什么事都看得简单。
外公打电话叫母亲和大舅过去,说有事情商量。他们相互打听,在电话里猜测他的意图。
母亲问:“会有什么事情?”
大舅说:“肯定是和那个女保姆有关。”
虽然大舅说得很肯定,母亲是半信半疑的态度。她一心觉得跟外婆有关,可能要商量月桂树的迁种问题,也可能外公记起外婆生前没交代的事,需要与他们商量如何处理。
家庭会议上,外公沉默着,坐在沙发上抽烟,小心把烟灰掸进白瓷烟缸。母亲想着那棵月桂树,花朵缀满枝丫时,邻人几里外闻着花香,走到门外,站在树下观望一会,或是陪外婆唠嗑。外婆曾经很温和,待人和善客气,总是端出椅子请人坐,为他们泡新晒的桂花茶。母亲的唇齿间溢出那股香味,咂了下嘴巴。
“我年纪大了,一个人生活越来越困难。”外公打量着大舅说:“万一突然犯病,你们赶不及的。”
大舅把烟盒绕在指间玩,低着头不出声。
母亲说:“住我那里去吧。反正他也不会再回家。”
外公摇摇头说:“外孙回来了,将来还要找女朋友,我住着不方便。”
“有什么关系。”母亲为强调似的,端正身子,屁股往前挪了挪,双腿交叉着伸直,双手插在大腿空隙里。这个姿势让她看起来有点柔弱,像照片中少女时代的母亲。
“我不想增加你们的负担。”外公站起来,走到放冷水壶的餐柜前,倒了杯水,端着走回沙发。“我想还是请个人,也不添你们的麻烦。”
大舅咳了几声,清了清嗓子,说:“你这个年纪,人家怎么说?”
“人家还能怎么说?”外公提高声音,脸色像是动了怒。
“熟人会说你为老不尊,笑到我们面前来。”大舅把烟盒拍在茶几上,也提高了嗓门。“你是不是早就想好了,根本不用找我们商量。”
“爸不是在征求我们的意见?”母亲试图打圆场。
大舅张口有句尖利的话要说,又咽了回去,喉结滚动一下。
一阵沉默。母亲说:“请个保姆也没什么不好,平时帮忙照料家务,万一生病还可以多个人照顾。”
大舅哼了一声,一副不理母亲的样子。
再明显不过,大舅担忧麒麟小区的房子,将来外公因年老糊涂,被保姆哄骗一把年纪扯结婚证,或者闹什么事实婚姻,房子的归属问题能惹一身臊。更何况人言可畏。水厂生活不便由保姆照顾的老人,背后总有人指点笑话,也的确有老糊涂的,七老八十非结婚,没两年好活走掉了,剩下一堆麻纱让子女纺,越揪越乱。也有没闹到那步的,被保姆骗干净了存款。
情形又回到十七年前。外婆过世半年后,外公提到晚年生活问题,试探着说想再找个老伴,母亲和大舅情绪激动,一致反对,并且对外公颇有看法。母亲当即发难。想着外婆才死了半年,外公一把年纪如此说,让她感到冰寒,不禁心伤抽泣。大舅也暴跳起来,说狠话外公若再找人,他不会认他。他们俩态度坚决,同仇敌忾般结成联盟,外公没有再开口。
也许母亲只适合去西藏和云南,在人烟罕迹的地方,观看清朗天空的流云。她有忍耐让皮肤被晒伤,为那些不可复制的流动。当她去除苍白,皮肤上渐渐生出晒斑,她可以养些动物和植物,为羊挤奶时恍神,为山茶培土时停顿,在脑中慢慢勾画图案,流云按设想的线条铺陈,给她带来由衷的欢喜。可母亲的愿望一定与此无关。
外婆死后,母亲很长时间都在懊丧,悔不该没有耐心倾听她说话,也许耐心听了,可能会发现蛛丝马迹,就能及时制止她寻死的念头。母亲带回外婆一件旧棉袄,深咖色灯芯绒花布,粗扁扣子,衬里是墨绿色的棉布。棉袄看起来厚实暖和。母亲用衣架撑着,挂在衣橱的不锈钢杆上,拉开柜门,能够从叠着的一堆布料中望见它。天气转凉时,母亲站在镜前,把棉袄穿在身上,也许因背光,脸上看起来一片忧色。相对外婆骨节粗大的身材,母亲显得娇小,棉袄套在身上宽大空洞,梳着髻的头也很小,像一个节假日穿着企鹅装的人。
母亲从邮政所下班,所剩的时间往返照顾外公。帮外公整理旧物和扫尘时,她在箱底翻出几双外婆做的鞋垫、一个小的集邮本和小撮裹了几层布的头发包。鞋垫是外公的尺码,母亲把鞋垫递向外公,他迟疑地盯了一眼,伸手接过去,在手掌上拍了拍,然后搁在木茶几边角上,点上一根烟,看着鞋垫发愣。小集邮本是母亲少女之物,夹着一些信件上撕下来的邮票,都露着半截邮戳。头发包母亲收在手提袋带回家,坐在电视声中回忆,外婆可曾提起与之关联的人与事。但记忆并不足信。她小心展开裹着的蓝布,头发碎而粗,像是从男人头上直接剪下,经岁月变得干燥发黄,沾染布料长年收藏的霉味。
母亲在收拾碗柜中不常用的餐具时,挪开叠高的碗器,柜子底板角落现出一个凹洞,她伸手去摸,手指触到柔软而有质感的东西,掏出来是个小绒布包裹。正是二舅捡到的那对金耳环。比箱底翻出的头发包藏得更隐蔽。外婆突然带上淘气孩子的品格。此后在母亲更细致的搜寻中,外婆的宝物渐渐隐现:几枚别致的毛主席胸章、两匹送葬后家属回礼的白麻布、二舅泛黄的钢笔练字帖、一包袁世凯银币、首饰匣中一支缅甸玉镯……外婆把宝物藏得到处都是,在意想不到的地方随时能翻找出什么。这导致母亲较长时间热衷翻箱倒柜,欣喜于找到被藏起来的物品。
私下里她告诉大舅头发包的事,大舅听之惊诧,听筒里啊了一声。后来他重新调大音量,电视声音又响起来,他对她说:“你不要管这个事。”母亲几次问询,大舅总隐而不语,一副知情人的神气,却不肯向她说起。她便顽固地猜测,因为紧张说错,吐字简短的习惯,往往造成云雾的效果。她说:“那年爸剪头发。刺伤那次。”大舅从云雾里瞪着她。
她应该是想起她在孩童时,外婆非要学剪头发,把毛巾围在外公衣领子前后,按住他的肩膀不许摇动,手里的剪刀无意刺伤他的耳根。那次剪发虽然成功,但外公再不许她剪发,特别是在孩子们的头顶上尝试,以免不小心误伤。
“到底是谁的头发?”她在电话里疑惑地问大舅。但他不吱声,随她如何猜测,抱定不会告诉她事实的态度。母亲心有不甘地盯着消音的屏幕,画面上的人物因失去声音,动作看起来有点失去平稳。她啪地关了电视,从手提袋取出小集邮本,手指摩挲着土黄硬壳封面,上面印着几枚荷叶边的风景邮票。
大舅一家虽常回莫城,多是逢年过节小住几日。以前外婆每回都去车站送,母亲便跟着。冬日若是赶早班车,天气寒冷不必说。外婆戴着母亲勾织的毛线帽,总要抢着拎行李,走路飞快,没一会棉衣扣子松散地垂在胸前。母亲用厚围巾裹着脖子和耳朵,嘴里哈着热气,像小脚婆小跑着跟在后面,落远了就呼哧呼哧赶上去。
外婆去世后,母亲送过大舅一回,两人默不作声,大舅往街边的小店望,母亲只是小跑着保持平行。破旧的小汽车站,坐在颜色可疑的椅子上等车,他们都各自盯着某处,或许是瓷砖掉落的门柱,或许是香烟摊前付钱的人,或许是天花板边角摆动的蜘蛛网。他们专注而隐现不易察觉的情感,除非你曾经历那些无言。直到缓缓的旧巴士进站,带走手指被烟草熏黄的大舅,他从不因道别抬起那只手。
大舅说他要回公司做预算工作,以后一家人可以安定下来,只是回莫城的住房问题有点棘手。母亲问他有什么想法。大舅在电话里闷了半晌说:“若住爸那里,房子窄吵着他,孩子读书也远。内河路的那栋房子姐夫没出租,可不可以让我们暂住一段时间?”
母亲电话征得父亲同意,先去那栋空着的房子查看。她拉开焊着镂空花的铁门,从落地玻璃门进去,高跟鞋叩击地板的声响因空阔放大,内河路上的车辆和人声像不停息的河流,而屋内的一声咳嗽或许是振翅的蝴蝶,在另一时空引起连锁事件。母亲把第二层收拾出来。
大舅家搬到内河路后,外公和母亲周末去住,一家人陪外公打麻将,聊闲话。天气好时把麻将桌搬到平台,坐在楼顶打牌,余光能瞟见远处的山峰、天空的流云,近处房子平台上晒被单的人。听见的声音就更杂序了,吱嘎响的二胡和车流声是常音,还有砰地麻将扣在桌上的声响,多半是舅妈摸了臭牌顺手打出去,口里念经似的嘟哝。外公有点受不住,也砰地砸下麻将以示警醒。
对外公要请保姆的事情,母亲不及年轻时的反应,经历过一些事情,她理应更为精明,但实际她安于现状,无论明天清晨的现状是什么。
外公独居十二年后,旧单位楼拆迁,新厂区宿舍位置偏远,当时他已六十七岁,跟大舅和母亲商量,想在公共设施齐全的地段买房。他们一致同意,讨论过合适的位置、房子的性价比、升值的可能,最后选定了麒麟小区,看中的是小区的绿化和升值空间。外公把补房款和积蓄拿出,换了那套三室两厅的房子。来年他住进敬老院。
现在从敬老院搬回来,外公还得面对一个人的老年生活。
几次家庭会议上,大舅都死咬不放,说急了默默流一脸眼泪。外公解释他只想找个人照顾生活,年纪大了连上街买菜都感觉困难,万一心肌梗塞发作死在家里没人知道。大舅只是自顾流泪,也不接外公的话,侧脸望着半拉开的窗帘。母亲跟随他的目光,看到对面楼的暗红墙面开裂出一条缝。
母亲提过几次,让外公同她住,他始终不肯。她又建议他搬去大舅家住,他也只摇头。大舅自己也没吭声。最后她只好再做大舅的工作,说是请保姆而已,每个月只给够工资和买菜的钱,平常外公管好钱物,不会有什么问题。大舅轻哼了一声。
外公直接问他:“那你究竟是个什么主意?”
大舅说:“如果你非要请保姆,将来落得人财两空无人照顾,我们也懒得管你。”
外公低下头思索了一下,说:“我知道你们孝顺,一直对我也很好,你们各自成家这些年都不容易,我是出于不想再增加你们负担的想法,才想请个保姆照顾生活。我的头脑也清楚得很,不会有你们担心的那些问题。”
他说话时眼睛在大舅和母亲之间打量,说完后又低下头去,看起来像在继续沉思。
母亲听他这样说,心里一阵潮热,眼睛不禁湿了。大舅也默默低下头。
在一阵难堪的沉默后,大舅说:“爸,你要真想请保姆,先把房子的过户手续办了,将来头脑发热也不会吃亏。如果保姆心眼好,真是为那点工资照顾你,我们也放心。”
外公和母亲的身体都震了一下,抬起头来,看着把脸撇开的大舅。
外公还没到百年,他却当面提到外公身后的事,但话至此,他不再顾忌那么多。“房子过户后,爸也不用提防着保姆,没事写写书法出门下下棋,可以安心地养老。你看七栋的周伯伯,以前好歹也一局长,现在稀里糊涂连工资加存折都交出去了,还给那保姆的女儿托关系找了工作,结果人家拍拍屁股就走了。房子要不是写在他儿子名下,估计到百年时他儿子都不会管他。”
“我哪里就老糊涂了?”外公拍桌子站起来。
母亲怔了怔,说:“保姆哪会都是那样?再说爸也清楚着呢。”
大舅说:“反正我就这个意见,虽然话不好听,可也是为你好,免得老来受骗失了颜面。”
母亲为缓解局面,起身去拿来菠萝和水果刀,垃圾桶放在脚边,坐在凳子上削菠萝皮。空气中一股菠萝香味。也许她在削皮时,想起大舅的话在理,于是开口说:“大弟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房子过户只是为避免麻烦,并不是大弟要了房子就不管你,他要如此我也不答应。”
外公陷在沙发里,看着她把飞出去的菠萝皮捡进垃圾桶。
母亲直起腰接着说:“以前的旧房,妈说过大弟二弟两人平分,二弟死了,他那份不能少了侄子的。过户前把他娘俩找来,商量下具体补多少钱。”
外公和大舅都没开口。
大舅双手血淋淋地站在门口,母亲开门看到血惊叫起来,手撑着门框不能动弹。大舅脸上都是泪,嗓音浑浊地喊了声姐,用脚把半开的门踢开,侧身从母亲身边走进玄关。血滴在混纺地毯上,很快渗进去,留下变暗的血印子。
母亲退后背靠着玄关柜,急迫地想询问大舅。灯光下看清他用右手压着左手出血处,中指短了一截,她被血肉模糊的样子弄懵了。大舅虚弱地说:“去拿纱布帮我包扎一下。”母亲惶惶地冲向房间,撞到大舅曲起的胳膊,他的身体晃了晃,母亲惊恐地去扶。大舅用手肘推了她一把。她找出药棉和纱布,哆哆嗦嗦地给他包扎。
“断指呢?”母亲尖着嗓子问。
大舅从衣袋里摸出一个纸巾卷,打开是一截断指。母亲眼泪直流,恍恍惚惚说:“快去医院把指头接上。”一边弯腰套鞋子。
大舅似从梦游中醒来,卷好断指包,从玄关柜取出干净塑料袋扎紧。
断指时间短,医生为大舅进行了再植手术,左手中指接合上,痊愈后留下一道歪扭的疤痕。母亲那晚吓得不轻。平常她就不敢剖鱼宰鸡的,对着断开的手指,喉管像被污血堵住,胃里冒酸却吐不出去。
母亲在医院稍许镇定后,询问大舅手指如何断掉。他低着头一脸悲伤,支吾半会,声音都在喉咙里。最后他们望向了窗外。医院里灯火通明,外面虽亮着路灯,许多地方暗影重重,透过树木和房屋,天空以几何形状映衬眼中。
周末水厂组织退休职工体检,母亲陪外公在彩超室外排队,外公突然小声说起大舅,面色凝重。外公说:“手指是他自己剁的。”母亲正盯着彩超门外悬挂的单号。“什么?”她侧头看着外公。他长叹口气,手腕松散地叠放在膝盖上。
大舅两夫妻这些年所围绕的,几乎是关于房子、孩子教育、打牌这三个问题的争闹。房子是致命伤,牵扯甚广,仅是孩子户口、择校、教育质量多种孩子问题,就让他们分歧重重,何况还有家庭的稳定、发展、幸福指数。生活环境是另一大问题,一家人常年随建筑队四处搬家,小孩又不舍放在父母那里,只能随工程驻地不停换学校,工地上哪里有学好的孩子,大人也只沉浸在打牌聚赌的娱乐。
断指事件便由打牌引发。自从搬回莫城,舅妈一心指望大舅多接活计,早点为娘俩买处安身的房子。那天清早舅妈犯胃痛,大舅出门前答应中午早点回去做饭,结果娘俩没等到中饭,晚饭也是拿钱给儿子自己吃的。舅妈肚子又痛又饿,浑身无力,等到大舅半夜哼着小调回家,她猜着他准是去打牌赢了小钱,强撑着劈头盖脸骂起大舅,又委屈地哇哇直哭,痛数这些年的苦难家史。大舅既恼怒又心疼,直哄着舅妈要戒牌。舅妈问:怎么戒?然后眼光如炬地望着他。大舅从厨房拿出菜刀,一刀往左手中指剁下。
自从大舅剁了中指又接上后,好些日子没出现在母亲眼前,不知是修身养性还是怎么,她只当他活计多忙着,一边照例去帮外公料理家务。
一天下班早她去看外公,大舅刚好也在,母亲拉过他的左手,翻着手掌看手指两面的疤痕。大舅抽回手,说她跟孩子似的,一圈疤痕哪里那么好看。说完看了看打开门,靠在门板望天的外公,嗫嚅着说:“姐,跟你商量个事。”
母亲正收拾烟灰缸,倒掉里面的烟蒂,用纸巾擦着缸壁的黑烟灰,头也没抬地问:“什么事?”
大舅等了等,直到她擦干净烟灰缸,重新放在茶几上,坐进沙发里,他才开口说:“你知道我和弟妹的情况,她整天嫌我这嫌我那的,说穿了就是嫌我没钱,不能给他们买房子买幸福。虽然工地上工资不低,可一家子开销全在我身上,这些年也没存上钱……”
“你说有什么想法吧。”母亲插断他的话。
“要凭我买房何其困难,她又不肯住爸这里,虽然暂住在姐夫那栋房子,也不是长久的事。我想……”他顿了顿,拿余光瞟母亲的神色。
母亲只是低着头,用纸巾擦着茶几上的印子。
“我想凑点钱,就在那栋房子上再加一层,往后我们住在上面,下面四层姐夫出租也没问题。只是不知道姐夫会不会同意?”大舅顺直把话说出来。
母亲愣了愣。“这个能行吗?”她往门口的外公扫了一眼,他依旧在望着天。
“反正是自住,手续办不办没问题的。”
“可那栋房子……”母亲本来想说那栋房子的事,父亲从不让她插手,可想起外婆曾骂她寡情寡义,只会听从父亲,她想说的话没有出口。
第二天清早,母亲走到内河路时,远远看见自家房子的天台围栏拆了,屋前坪地上到处堆着水泥、河沙,几个工人正搭架子,往上吊水泥。看起来已开工几日。她走进大门往二楼走,大舅正准备上天台指挥,看到她从楼梯上来,脸绷着迎上。
“我还没问你姐夫呢。”母亲生气地说。
“我想着由你跟姐夫说,肯定能说通。最近天气不错,早点开工早点建好,也了一桩事。”大舅赔笑着说。
“你倒是了事了。我该怎么跟你姐夫说。”她看着外面吊在半空的水泥,突然想起问:“这上面加建一层,能承得起吗?”
“姐夫是专家,办事牢靠,这基础和梁扎实着呢。”
大舅咚咚咚地往上跑,一边吆喝着工人。
月桂树迁种的问题,经家庭会议商量,决定捐种到林音寺。外公住在敬老山庄的四年,虽很少进入林音寺院内,却每日听得寺里诵经撞钟,更对林音寺院后的古树林由心向往。虽寺庙对种植植物类种有讲究,但外公说,月桂树也是寺庙种植的品种。
由我和母亲陪外公去林音寺交涉。
几天的连绵细雨,灰雾蒙城。马路上的警鸣、断续的打桩声、铁锹铲土的刮擦、车辆驶过轰然一路,所听令人有股难言的情绪,抓挠身心不能安顿。此时近黄昏,暮色浓稠,雨停了,树枝滴落着水珠,我们在青莲路上行走,避让着水珠打湿身上。若是躲避不开,水凉凉地钻出头发流到额头,或是从耳根流入脖颈。
武庙封了一人高的围墙,水泥填补的砖缝露在外面,路边并未开门。从墙头看得出庙内修葺过,檐角、木梁油漆崭新,跟庙后的苍郁树木尚未融通。
母亲说:“门都没留,难道翻围墙进去?”
我沿着围墙侧的土坡路爬上去,土坡和围墙持平,稍胆大的人都可以跳入庙内。门口安放着两尊新的石狮,红绸带栓在上面,被肃穆的环境衬得夺人眼目。站在小土坡上,穿过古树的包围,隐约可见敬老山庄,如今那里该是一片空寂,最后如一路所见的废弃房舍。
林音寺相传是个僧尼杂居的寺院,专家学者或许为此考证过,但对于一般市民,不过是个粗野的笑话。也许因历史动荡,僧尼交替管制过寺院,也许曾因战争避难,僧尼分住两边的禅房。现在林音寺只有尼姑,她们并不如电视上的严肃,灰袍穿得随意,神情未有异样。天气好时,她们翻晒衣被或果蔬,还会坐在门口织毛衣。
我们走到寺院门口,有个矮瘦的男人在诉说噩梦,过度拘谨的神情,让他看起来像个自感卑贱的鳏夫。站在对面的中年尼姑,语气温和坚定。他们身后是另一个灰袍背影,向左侧的钟楼走去。夜暮的钟声深沉悠远,颤音余绕。
我问外公:“清晨也会敲钟吗?”
外公站在寺门外的姿势,松散而孤静,除了腰轮胎圈般凸出的部分,整个人融入在薄夜里。他似未听见我说话,也不在乎周遭。
“应该会敲的。”母亲在右侧说。
“晨钟为警醒深省,晚钟为启蒙发昧。”外公偏头看我一眼,大概考虑到我的理解力,顿了顿说:“寺院都以钟声为号,不同时刻钟声长短不一。”
我犹疑地点点头。虽然幼年跟随外公学书法,读过许多古诗,但对诗句表达或隐在背后的东西,总是难以理解。现在我们站在寺外,外公说到的是晨钟晚钟的区别,涉及到修行之人,显然有点高深于我的理解。
“你可记得王维的《投道一师兰若宿》?以前常让你练写那句:昼涉松露尽,暮投兰若边。可惜无法投宿。”外公的语气幽幽的,像透过天井的阳光,斑驳破碎,又像穿过重重叶隙,看不清林中的景致。
刚还想到古诗,外公此刻提起,他最后说到“可惜无法投宿”,显然是种叹息。也许外公想到夜色渐浓,我们还要再走回去。而我听到“兰若”,刹时想起《倩女幽魂》中的兰若寺。母亲在旁安静如兰若寺外一株松萝。
我们走入寺内,往正殿去找执事的尼姑。
外公说,就是钟楼前空地吧。
多年前外公在当市自来水公司经理,父亲还只是市建校的一名教师。年轻的父母热恋过后,刚好新婚。水厂计划建新厂区,父亲同乡找到他,让他从外公处帮忙承包项目。母亲听后自揽活计,回家却反劝父亲,叫他不要插手工程,说外公要登报公开招标。父亲说此事若办成,同乡要他去公司做工程部主任。她希望他事业上新台阶,又极力想促成这件事。可这回她又听进外公的话,觉得人家使的是暂时的权衡之计,并转述外公的话,他一名年轻教师能干什么。不管事情本来如何,父亲对母亲的处事态度哑然,甚至懒得拍桌子吼骂。
母亲暴露出思想简单、没有主见的缺点。她不擅长思考和梳理,又为相对方摇摆不定。父亲窝着火,酒桌上被同乡挖苦几句,酩酊大醉回家,跟母亲撒了一回酒疯,砸了她两个花瓶,说她就只会摆弄虚头虚脑的东西。她把碎瓷片扫进撮箕,站在一旁看父亲咆哮完,歪倒在沙发上,打来热水,给他清洗下巴和脖子沾的呕吐物。父亲睡醒后,翻出各种专业资格证书,去一家私企应聘工程技术人员,很快做了项目经理,独立负责项目的施工管理。
母亲把这件事作为父亲和外公不合的开端。就像每件事有它的因果。如果不是这件事的影响,父亲不会受刺激辞了市建校的工作,也不会几年内赚出一栋临街带门面的房子,如果没有这栋房子,他还将和我们生活在一起,只可能脾气更坏一点。如果一点点往前追溯,父亲那个该死的同乡,将被母亲一次次唾骂。事业每上新台阶的父亲,只被带离得更远。
二舅车祸身亡时,父亲在棠溪县紧盯项目进度。外婆喝农药过世时,父亲在西柏市处理工人坠楼摔伤事件。母亲独自去车站送大舅那回,父亲因被赏识升为公司副总,准备接手省城某小区项目,频繁加班和应酬,偶尔被抬手抬脚进家门。大舅开口借住内河路的房子时,父亲因施工图设计,赶去省城组织开会讨论,母亲打电话征求意见,他正忙着陪出资方老板吃饭,让她自己拿主意。
父亲呆在外地的时间远多于家中。母亲有次半夜压低嗓子讲电话,空阔的客厅有轻微的回声。她在说:对他来讲,我不过就是孩子他娘。她在给谁打电话呢?闺蜜还是大舅?她从未在人前抱怨,对嫂子长嫂子短喊她的他的同事,一直温文喜颜,对他们偶尔的粗俗玩笑皆微笑处之。
对父亲买给她的衣物、首饰,她仔细收藏,觉得场合重要也会穿戴一新,平常喜欢已随身形的旧物。她小心伺候露台的植物,唯恐疏忽导致衰败,也担心人与植物在环境中的影响,每养新品种先要翻找栽培的利弊。儿童时我曾误舔滴水莲叶尖的水滴,引起嘴唇红肿。以后母亲总把滴水莲在露台和客厅搬来搬去。容易引致父亲过敏的绣球花一类,直接清除出屋子。
大舅搬回莫城后,那年父亲几乎都在省城,过年停工放假回家,猛然看见内河路上加出一层的房子,就像干洗过的羊毛绒西服加了大补丁,豌豆荚中吃出半条虫子,令他感到愤怒和恶心。他匆匆赶回去质问母亲。虽然遐想多次如何说道,母亲还是惊慌失措,难于面对苛责。
父亲朝她吼:“你是猪油蒙心,还是软蛋,自家的房子让别人违章加层,你有没问过我?”
母亲怯怯地说:“大弟又不是别人。”
父亲抡起胳膊,半空中又停下。母亲看到了他手臂的趋势,眼神中有种惊吓和怀疑。她退到椅子旁坐下,呆呆地望着他。
也许那刻他们都突然感到,这些年的聚少离多,两个人并非印象中那么熟悉。当生活完全是顺其自然,究竟顺到了哪步。父亲抬起手准备扇向她,看到了她的目光,还有松弛起来的脸容,片刻顿住,迟疑了几秒后,转身走到窗前抽烟。母亲望着他的背影,那不断超出身体散漫的白烟,晃晃悠悠升腾,最后消失殆尽。
父亲说:“你爸拿的主意是吧?”
“不是。”母亲低着头,手指缠绞着茶几铺着的丝质桌旗,一会捏着流苏穗往手心挠。
“若不是他,大弟能想着这样的办法?你太高看他了。”父亲走过来,在烟灰缸中狠狠摁灭抽剩的半支烟。“房子我要卖了。大弟走了这招,卖房款我给他三分之一,这样总对得起你一家人吧。”他站在她跟前说完,竟然翻了一下白眼,沿过道走回房间。
母亲在一屋子的难堪中呆坐。
此后父亲若不到年底,几乎不归家。母亲偶尔也去省城去他呆的其他城市,慢慢灰了长途远涉的心。母亲说,有些事不需要看到结果。她从没在小辈面前谈起,她和父亲如何相恋走到结婚。他后来只是家中一个魂魄。他的气息占据着屋子,身体却在远处,他时而成形或站或坐于某处,大多时候是散落的姿态,一片片、一点点灰烬般落下,覆盖住家中所有的零散用具,若是关门过重脚步匆忙,那些灰埃惊起,轮回到下一次的飘散。
大学毕业那年,父亲打电话给母亲,让她和我说,他以我的名义在省城买了套房,让我毕业后去省城工作。我帮着接私活的教授做游戏漫画,留在了重庆。母亲也许委婉地说我喜欢那份工作,也许说男孩子愿意自己在外闯。谁知道她对他如何说,却不会超出性格中的那些东西。
外公在林音寺商定好迁种的日子,在我家住下。第二天傍晚,母亲在厨房炖鸡汤,外公看着电视泡他的假牙,我受不了那个碜牙的场景,出门去代办点买火车票。才坐到椅套皱巴巴的的士上,母亲打电话说,外公突然头痛得厉害,一点步子都不能挪。我下车赶回去,外公坐在沙发上,上身挺直,双手压着头部。她想让他坐得舒服点,试图扶他往后靠在沙发靠垫上,但他稍稍一动就立即喊疼,我想背他下楼都不行。我和母亲只能搀着他,一点点地挪下楼,打车去医院。
坐在车上,母亲给大舅打电话,让他快点赶到市医院。大舅问了一下情况,说家里正有客人走不开。母亲侧身看了看姿势别扭的外公,加重语气说:“不要废话!快点来!”她几乎从未对人使用命令口气。
医生让外公先住院,然后做详细检查。外公说他的住院本、门诊卡、银行工资卡都在随身带着的黑包里。母亲去办好住院手续,大舅赶了过来,一起商量送饭和陪床的事。他说家里实在是有客,让我先守一晚,明天他来替。他去病床边问了问外公的症状,急匆匆走了。
第二天检查报告出来,医生说外公没什么毛病,头痛可能是落枕引起。母亲放下心来。大舅在电话里很不高兴,说外公害我们虚惊一场,无非是以生病要挟,要我们早点同意请保姆的事。一把年纪还预谋成这样,他用感叹的语气说。母亲为大舅的话很生气。大舅赌气说,他要不是预谋,怎么出门把医疗卡、工资卡,连住院本都带在身上?他爱住就住,总会住不下去叫医生赶出院的。母亲看他越发说得泼皮,用力摁下手机键挂断电话。
外公住了几天医院,回家后让母亲把家人都召集过去。他同意把房子过户到大舅名下,让他按稍低于市价折算,把百分之三十的房款补给小孙子。二舅妈早年改嫁,本也是性情温良的人,多少有一份给儿子她已满意。只有母亲有点惊诧,虽说大舅平常多为照顾,百年后还靠他捧灵牌,她以为两个弟弟家本该分得平等。但大家似乎都没意见,她也只把自己的愕然藏回肚里。
不知道外公这个决定,和我少年时听到的有没关系。暑假去蓝水县大舅家玩,早晨醒来听到大舅和舅妈低声说话,断续听到的事情,很长时间让我犹豫要不要告诉母亲。大舅说外婆死前无意说出一个秘密。二舅不是外公的儿子。舅妈的口气既惊讶又兴奋,赶忙问着外公知不知道。大舅吼了她一句:这种事谁去问。我想跟母亲说,可看到她因外婆的死,身形瘦去一圈,我很难过。于是我告诉父亲,他要我答应不说给母亲听。因为这个秘密,我与父亲勾了手指,莫名其妙地相视大笑。我甚至觉得那刻自己像男子汉,和父亲一样可以保护母亲。大舅和外公争执过多次,他也从未将这个秘密说破。也许外公早年便知,所以家产偏重血缘;也许外公真的念及这些年大舅的照顾,觉得他理应多分。
而这一切,跟我与父亲关联不大。我已经无法说出我们的问题。只有时间在行进。也许我和父亲都是出发的人,而非送行的人。亲人把我们送去更远的地方,然后留下来等待,我们却害怕那种滞留。
那年父亲发现大舅私自加层后,一心要卖掉房子。刚好附近有相熟的老板待售楼盘,他帮大舅要了折扣,把自家那栋房子处理后,按承诺分了大舅三分之一的钱。大舅买了套三室一厅的现房,三个月后住了进去。内河路上的门面突然涨价,父亲那栋房子卖亏了不少。但父亲说,卖亏也算了,免得越拖越出麻烦,一家人到后面连亲戚都做不成。自此我更少见到父亲。直到读大学后,我像完全失去了他。说像是因为他偶尔和母亲通电话,母亲会转述他说的话,而我已有六年未见到他。他等同消失却企图遗留忘却的声音。我不会给他机会。
离开那天清晨,一切如常。本来也没带回什么,走时只是几件衣物,还有母亲硬塞下的零食。站在窗边往楼下望,一个个背着书包的孩子走过。看到楼下蓬勃的香樟树,想起月桂树迁种的日子临近,有点遗憾看不到那个场面。三十多年的月桂树,从幼弱树苗长成葱郁大树,花季时开得绚烂柔姿,采一把桂花淡香余留手心。外婆当年种下的时候,怎么会想到它还会与佛有缘,某天栽种于林音寺,从此每日耳濡目染尼姑们扫落风尘,焚香彻悟。暮晚,它可听到山寺晚钟,留宿于寺院内,不必因世外惊扰,急于归去。
我能想象外公和母亲,站在种好的月桂树下,抬头仰望的姿势。
责任编辑:易清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