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郑集思
文丞相的伶仃洋
文/郑集思
郑集思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戏剧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家协会会员、中国音乐文学协会常务理亊、中国戏剧文学协会常务理亊、中国合唱协会常务理事。其作品多次获国家级省级奖项。先后被评为全国新长征突击手、全国文化系统先进工作者, 文化部"群文之星"、广东省基层文化工作先进工作者,多次获得广东省五个一工程奖、鲁迅奖、广东省优秀音乐家奖。多次策划主持中山城市雕塑创作和建设。为中山巿第五第六届优秀专家拔尖人才。
是二十三天前在海丰战败被俘的,那时正闹眼疾。祥兴元年(1278)十二月二十日这天中午,队伍歇息在五坡岭山麓建灶做饭,降元的宋叛将右骁卫将军陈懿引导元军轻骑突然从山林中掩杀过来。人病马乏,左冲右突,文天祥根本无法脱身,猝迫间,条件反射地想到自杀殉节,毫不犹豫地掏出二两龙脑香就吞了。
被捕这一可能是早已设想过的,从读罢谢太后《哀痛诏》举旗募兵勤王开始就作了准备,“乐人之乐也忧人之忧,食人之食者死人之事”。自从两年前与元军和谈失败被扣出逃,经历了三五一十五个生死难关到达真州后,他就更把生死淡看置之度外了:
独伴羝羊海上游,相逢血泪向天流。
忠贞已向生前定,老节须从死后休。
不死未论生可喜,虽生何恨死堪忧。
甘心卖国人何处,曾识苏公义胆不。
许是他在人间的任务还没有完成,服药后他腹痛拉肚子却没有死去,眼病反而给治好了。昏昏沉沉被带到伶仃洋上来。战败被俘是无论如何不甘心的,诚如他后来在元大都舌战倨傲凌人的北朝平章政事阿合马所言,“南朝早用我为相,北可不至南,南可不至北”。而既成的事实是他文天祥没有早早的成为丞相,这种可能从来没有存在过。如果不是元军铁骑风卷残云地顺长江而下逼近帝京临安,他纵有一腔热血满腹经纶,怎么轮也轮不到他靠近丹墀龙椅行走运筹。他定是另一种的存在状态,或在某某县某州的“伶仃衙”,或在江西庐陵的“伶仃山”上,寂寞终老。在宋代,“伶仃洋”是写作“零丁洋”的,零者小数目也,丁者人口也。文天祥现在的伶仃,已不仅仅是在地理意义伶仃洋的伶仃,从被钦点为状元戴上簪花乌纱之日开始,他就踏入了波涛汹涌暗流四伏顺逆相激的宦海伶仃洋了。这是一个比北方征服者刀光剑影杀戮战场而更为煎熬意志漂洗本色更让人心力交瘁的空间。
文天祥是在宋理宗宝祐四年(1256)以殿试第一的状元身份投身宦海的,和他同年及第的还有现如今走动在皇上赵昺身边的左丞相陆秀夫。在唱名赐第的第四天,父亲文仪去世了。三年守孝除服后,朝廷授予他“承事郎签书宁海军节度判官厅公事”一职,在等待办理上任手续期间,他就以“敕赐进士及第臣文天祥”的署名发出了他的第一份奏疏《己已未上皇帝书》。
由于元军南下形势危急,侍臣董宋臣提出迁都四明(宁波)一议,文天祥洋洋洒洒写了一篇文章反对迁都,奉献出他为官的第一份政见,不仅提出了四点改革建议,还直指“奸人当国,指天下能言之士谓之好名哗竞。使好名哗竞者常在朝廷。则清议之福陛下必及受用,事应不至今日……斩董宗臣以谢宗庙神灵”。董宋臣是理宗的近身内侍,把皇上服侍得妥贴舒慰,熟读皇上的眼角眉梢,想皇上未及说,做皇上不便为。皇上说明天赏荷,他连夜就在禁苑池边督建起一座亭。皇上烦腻了三宫六院簪钗粉黛,他敢冒“坏了陛下三十年自修之操”大不韪把绝色名妓召到龙床边。迁都之议摆明就是畏敌退缩,倘銮舆一动,京都民心必闻风而溃,三边战阵不战可解。这一点,别人不是看不见,而是不敢说不便说不能说,董宋臣恃宠弄权人称“董阎罗”,“一时声焰,真足动摇山岳,回天而驻日也。”
初涉宦海一介书生不辨深浅,激情勃发挥斥方遒,他见不得容不得如此贪生误国,不惜捋虎须得罪权臣还犯颜皇上。倘在前朝以往,此举罪不可赦,所幸宋王朝崇敬文治,宋太祖赵匡胤“勒石三戒”中有一戒,“不得杀士大夫及上书言事之人”。此弹劾状只落得个石沉大海。这可是文天祥向官场发出的一份投名状,它却是了之未了,心中有事之官宦们品出了别样的意味,他们不会认为此是新科状元黄牙小儿嘴上无毛而一笑罢了,他们担心状元郎会在不可预测的以后依样画葫芦把火烧到自己身上?出仕伊始,文天祥便在自己的前路上投下一道长长的阴影。
果不其然,不到一年,右丞相兼枢密史贾似道把持的朝廷就把他“差签书镇南军节度判官厅公事”。原官职履任地在京城临安,新的官职履任地则在南昌,贬黜之意有如秃子头上的蚤子,这种外放决策的动因还用得着去猜吗?人家不愿意放一头初生牛犊进入瓷器店,要折腾你到山沟沟去好了。官场中屡试不爽而又堂而皇之的一招无影脚,让意欲一抒怀抱高歌猛进的状元郎打了个大踉跄,满腔沸腾的热血顿时冷却成糊状。领教了!他需要冷静自己,于是“辞免,乞祠禄”,他主动要求当祠禄官。祠禄乃宋朝安置年老闲散的官员的机构,只领俸禄不管事,以二十五岁之华龄入暮气聚凝之所。他不会去解释不会去忏悔也不会去求情,出师不利,以退为进,这是他应变回出的一招。也许有人觉得给他的教训也足够了,改差他去主管麻姑山上的仙都观,给点事儿干干。
之后,又经历了从奉祠官到秘书省正字兼景献府教授再到著作佐郎兼权刑部郎官的几次任职变动后,真正让文天祥获得权力的是在景定四年(1263)十一月一“差知瑞州”(江西高安)。如果说先前的各类任职无非就是一些校对文稿、殿试监考、教太子读书这些只劳形于案牍的小事的话,那么这一回,起码告别书生论政纸上谈兵的虚浮空泛做点实在事,并可凭借这方已饱受元军蹂躏的土地,开始真刀真枪一展治国维民的抱负。
他没想过有朝一日会成为丞相,然而,此刻形单影只站在伶仃洋那起伏不定甲板上的确确实实是南宋的丞相。如果不是朝中官员降的降逃的逃死的死,还轮到他当丞相?还需要他当丞相?从知州府到丞相府,他走过一条断崖处处塌方满途的盘陀曲径,更何妨,从来没有过属于他的丞相府,只有帐篷马背山洞和船帆,没有过肃静廻避鸣锣开道,只有摇旗击鼓号角胡笳。让他来当丞相,只是朝廷太缺甘冒矢石的盾牌。
文天祥在瑞州只做了一年父母官就被调任他职了,他着手实施地向皇上建议的“开公道之门”,亲自到书院讲学教化民众,他在《纪年录》中自述道:“郡兵火后,疮痍乍复,予抚以宽惠,镇以廉静。郡兵素骄,取其桀黠置之法,张布纲纪,上下肃然。于交承外,积缗钱万,创便民库”。可宏图初展又要挪位了,这一年他正值而立之年,这算开始立了,可立起来了吗?
从三十岁到四十岁整整十年间,他与伶仃洋上的伶仃山一样“浮没风涛”。——先是任召入京授礼部郎官,只一个月又改任江西提刑,可还没上任就被罢免了。御史黄万石盯住一本《龙溪友议》弹劾他“不孝违礼”。虽以一年的时间为代价力辩得值,他已觉意兴阑珊,英雄也有心灰时,调整一下情绪,他回乡隐居起来。到这个时候,与他同科的进士“无不登进”,唯有当中的状元郎“淹恤在外,尚迟响应”,考试的出类拔萃与任用的姗姗来迟,反差两极,对比鲜明。到他三十二岁这年,朝廷分别下了几道诏令,前后任命他为吏部尚左郎官、学士院权直、国史院编修官、实录院检讨官,甫刚上任,又被御史黄镛上书弹劾免职回乡。同年十一月任命他为福建提刑,又是未上任即被御史陈奏免。之后是任了免免了任,上了落落了上,十年间先后经历了三朝皇帝被任命了十五个职被弹劾奏免了三回,庐陵赴临安又临安返庐陵,磋磋跎跎磕磕碰碰坎坎坷坷颠颠簸簸,希望与失望洒满了来来去去的驿道。为官十五载,方不惑之年的文天祥已经满头白发了。寄情山水,吟风读月,他舔着自己理想的伤口,在逍遥漫散中或稍有愈合。
北方忽必烈的军队在丞相伯颜的统领下水陆疾进,锋镝锐利,铁蹄践血,胡茄响处闻声披靡,把临安朝廷的伤口越撕越大。恭帝德祐元年(1275)秋季开始,鄂州黄州蕲州江州德安六安倾刻陷落,守将陆续不战而降。偏安一隅的宋家宫阙飘摇欲坠,主持朝政的谢太后谢道清一个妇道人家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的前台,六十六岁的老太婆吓坏了。她一边敕令贾似道组织抵抗,一边不惜放下天下母仪身段涕泪交零地下了一道《哀痛诏》:“亟下哀痛诏,庶回危急之机。尚赖文经武纬之臣,食君之禄,不避艰险;忠肝义胆之士,敌王所忾,以献其功”,呼吁各地赴难勤王,其声乃大宋皇朝有史以来未见之凄绝。
疾风劲草,首先闻声奋起的是被晾在庐陵山坳里尚未被风干的文天祥。文天祥“捧诏涕泣”,男儿有泪不轻弹,只缘未到伤心处,他的泪水不比谢太后少,刻不容缓他传檄募兵勤王,有人劝说不要驱羊搏虎,他道:
吾亦知其然也。第国家育臣庶三百余年,一旦有急征天下兵,无一人一骑入关者,吾深恨于此。故不自量力,而从身徇之,庶天下忠臣义士将有闻风而起者。义胜者谋立,人众者功济,如此则社禝犹可也保也。
隐居庐陵,他曾烦恼曾愤怒曾无奈,“众人皆醉从教酒,独我无争且看棋”,而今,这个被官场看作另类的白面书生不念旧恶独力扛起一面忠义大纛,敢为庸庸百官皆认定不可为之事,把自己作为棋子投入这局九死一生的搏弈之中。一支三万人组成的勤王队伍急急匆匆直奔临安而去。已经方寸大乱的朝廷仿佛才想起十五年前出现过一个大魁天下而被宋理宗读名点评的文天祥,“此天之祥,乃宋之瑞也”。当即诰令复其原职并加封枢密副都承旨、江西提刑、权兵部侍郎,八百里加急催促即行出发拱卫京畿,当年未逢上官运在这套官职体系岌岌可危行将解体的时候降临了,居然还晋升了。这个时候,贾似道正在布置安排退路,拟把恭帝撤出京都移驾庆元(宁波),建康(南京)守将逃跑了,大平、和州(和县)、无为守将又投降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当箭靶般的任命又带来了意想不到的麻烦。万人队伍浩浩荡荡的追随,它曾在短时间内让文天祥感到不再孤独,信心满满,但一踏上征途,一道“留屯隆兴府,经略九江”的诏令,又使他掉进冰川深处。还是这个曾经弹劾过他的御史黄万石,慑于文天祥东山再起再临京都,他又上了一道奏折,“从公军(抗元义军)乌合儿戏无益言于朝,近臣与厚者佐之”。“近臣”与“厚者”指的是左丞相陈宜中和右丞相兼枢密史留梦炎,有他们足够了,你文天祥就别来了。“我本将心向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这一句出现在元代戏曲家高明《琵琶记》里的台词,不知是否有感于前朝人物的境遇而借戏慨叹人生遭逢。国难如斯,还在算计,怎不教人欲哭无泪,心灰齿寒。
文天祥愤怒了,连太学生们都爆发了,“人心天理,谁独无知”!迫于压力,朝廷终于无奈地允许勤王队伍开赴临安,允许人家来打救已经水浸眼眉的自己了,还为此降下一旨,“惟卿首倡大义,纠合熊罴之士誓不与虏俱生。文而有武,儒而知兵。精忠劲节,贯日月,质神明,惟宠嘉之”。官字两个口,明褒文天祥,暗补自己台,当然,这都是当朝左右丞相运用娴熟的为官基本功了,既平息了舆论,又可让“一根筋”的文天祥觉得自己无后顾无忧欣然赴难。
勤王队伍终于在临安驻扎下来了,但却是“师无宣谕,卒无犒赏,盘桓月余”,根本没有列入枢密院的议事日程里,闲人懒马耗在西湖边晒太阳,。出于调虎离山支开文天祥的谋划,一纸内批把领军的文天祥调“知平江府”去了。待文天祥赶到平江没几天,独松关告急,又马上调他去守独松关,待他到了独松关,留守平江的通判开门向元军献城了。朝廷收到的坏消息一个接着一个——隆兴府降元了,抚州府降元了,那个两次弹劾文天祥的江西制置黄万石逃跑了,另外一个状元丞相留梦炎也逃回老家了。在元军投鞭断流的如虹气势下,城破州降,虽然文天祥的义军和龙神卫四厢都指挥使张世杰的兵力加上诸路军马尚有四十万兵力,可南宋朝廷在心理上已经坍塌了。
在陈宜中的策划下,谢太后同意纡尊降贵称臣纳贡议和了。文天祥提出请恭帝谢太后全太后三宫入海,吉王赵昰信王赵昺二王迁镇闽广,之后据城和伯颜决战,但老太太的魂已经丢了,天天满殿堂转着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嘴里反反复絮絮叨叨的两个字,除了“议和”还是“议和”,可人家伯颜丞相要的是投降!谢太后派监察御史杨应奎献上玉玺和降表,伯颜收了后提出要宋朝迁派丞相来谈具体事宜。逃官中剩下的唯一的丞相陈宜中一听,他敢吗?找到一个堂而皇之的理由,扔下戴着龙凤花钗等肩冠的老太婆他也跑了。作为清流的礼部尚书兼给事中王应麟见多次上疏进言均如石沉大海,再也无法忍受,忚留下一奏稿最后一次弹劾留梦炎之后,一拂衣袖也离开了。四顾无人,第一次感觉到伶仃是一种什么滋味,谢太后气得扯下发髻上的步摇金钿摔了一地。谁任丞相?谁来谈降?谁来挡灾?称孤道寡的皇家真个的品尝到孤寡的滋味。闻鼙鼓而思良将,过了一夜,她想到文天祥了。
唉!这一种伶仃遇到了那一种伶仃,于是,文天祥人生最大意外出现了,又再一次升官了,而且是逆流而上一飞冲天位极人臣,成为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百官之首,帝皇股肱!呵呵,既然丞相就位了,就主事就挑头吧。他会看不出谢太后用心吗?一个主战派带着老朽左丞相吴坚以及投降派同知枢密院事谢堂、临安知府贾余庆出发到距京城北面三十里的皋亭山伯颜大营谈判去了。
他与这么一众人同朝为官是一件极之困难郁闷和无奈的事情,鲲鹏与斥鷃之间不仅没有共同语言更是互不顺眼两极相斥,他们眼中的文天祥固执自命不凡不食人间烟火,“自奉甚高”、“迂阔”、“猖狂”。文天祥眼中的他们就是一副营营苟苟獐头鼠目的面相,“贾(余庆)幸国难,自诡北人气焰不可弥;谢(堂)无识附和;吴(坚)老儒畏怯不能争”。文天祥不明白,食君之禄分君之忧,此乃为官之义,这些人怎么可以见风使舵贪生怕死有奶便是娘呢?这片土地就生你的地方,是你历代祖宗父母妻儿的生息之地,怎么说放弃就放弃不以命相搏呢?怎么不担心写入史册后如临刀剐油烹被子孙咒骂遗臭万年呢?他无法进入到他们的精神空间。文天祥领着一群羊当中还有狗去与虎谋皮火中取栗,这么一个团队在这么一种情势下还可以谈出一些什么来呢?
德祐二年(1276)正月十五日,本一百个不情愿的文天祥冒着掉失名节的风险毕竟也出发了。“国事至此,予不得爱身,意北尚可以口舌动也。初奉使往来,无留北者。予更欲一觇北,归而求救国之策”。就任丞相只一天半,翌日出发前便“恳辞”刚任的职务,决计只以资政殿学士身份一闯虎穴龙潭,把谈降变作讲和。他传檄勤王本就不是奔着谋官而来的,他睥视有人“方乘时取美官扬扬自得”。“恳辞”不是斗气,是不愿用如此高的身份出现在曾向大宋称臣的元人面前,良苦用心,还只为护住赵家宗庙最后的些许颜面,忍辱负重,就希图伺机找寻到让南宋社稷逢凶化吉的一线生机。
伯颜和颜悦色却是不怒自威,彬彬有礼可又满场杀气,同行人诚惶诚恐噤若寒蝉,用眼神催促文天祥应对。正气盈胸有什么可躲躲闪闪的,文天祥出于礼节作了一揖便慷慨陈词:前任丞相陈宜中答应你的事我不知道,我奉太皇太后之旨是来讲和而非乞降。申明正统晓以利钝之后,他正面回击伯颜的笑里藏刀的恐吓,“宋状元宰相,所欠一死报国耳。宋存与存,宋亡与亡,刀锯在前,鼎镬在后,非所惧也,何怖我为?” 其实,谈和的结果在开始之前就已经由兵临城下的元军确定了,只有一个结果不是预先确定而是伯颜临时起意的——那就是把文天祥扣下,把贾庆余谢堂吴坚等人放返临安。伯颜并不是对这几人有什么好感,他们在伯颜眼里没有存在感,伯颜欣赏的是文天祥,觉得他才是够份量作为和自己过招的对手。最好能把这名临时拉来充任丞相的南宋状元征服使其为北朝效命,倘纵虎归山继续作为敌手,必将是一个极为难缠的敌手,既入吾彀,就必须把他留下。
作为祈请使被押着往北大都走,文天祥一直都在找寻逃跑脱身的机会。幸运的是他有了一个名叫杜浒的伴。杜浒原是县宰,是在文天祥起兵勤王时率领4000人来投奔他的。不知是摄于文天祥的正气才华还是出于笼络归化的需要,伯颜居然允许杜浒来陪伴他。有了杜浒在身边,不仅多了一个倾诉对象,更重要的是,杜浒就是他文天祥打开元营大门重回义军的钥匙。“貔貅十万众,日夜望南辕”,忠诚的朋友杜浒和强烈的南归渴望,让原拟一死了断的他改变了主意,再燃希望。身敌营,而孤独感居然轻于在自己的营垒中——敌营的孤独让你孤独得黑白分明清晰无误,朝中的孤独让你孤独得一池泥浆稀里糊涂。
果然,文天祥在杜浒和另外几个人的合作下,瞅准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在镇江逃出了元军的押送队伍。经历了被他事后在《脱京口》组诗中回忆的“十五难”,逃过了他在《指南录·后序》中讲述的18次死亡可能,追逐着向南方流亡的南宋行朝的足迹,向着南方一路风尘满身血污。南宋!南方!“臣心一片磁针石,不指南方不肯休”。
这一个时候,起用文天祥担任丞相的朝廷已经在他出赴元营十五天之后轰然坍塌了,恭帝赵听从谢太后的吩咐走下了他还没坐热的宝座,下诏宣布退位。文天祥追赶的只是一个被陆秀夫张世杰等不甘心的大臣临时拼凑出来表示国祚尚存一息的行朝,由1 0岁的赵昰和7岁赵昺两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先后作为社禝宗庙象征的小朝廷。谁当皇帝已经由不得文天祥考虑也不必考虑了,“社稷为重君为轻”,他追赶的是他心中的太阳,那怕它已经隐约在西山之巅。一个人独自向夕阳走去,身影黑黑,投影长长,衣衫褴褛,满头霞光。洪荒大漠中的夸父应该就是这个模样了。
晓宿夜行一路仓惶,他追赶到的依然还是伶仃!先是自身营垒的伶仃再到敌方囹圄的伶仃,一次比一次更大的伶仃,并且从此无法像在京口那样侥幸脱身。
当他打探得知行朝在浙江永嘉,晓行夜宿赶过去,行朝已经迁到福州了,赶到福州赶上了,可偏偏又遇到那个曾扔下临安朝廷逃跑重新回来的左丞相陈宜中,此时他正秉性不改要贬黜与自己意见不合的陆秀夫,与枢密副使张世杰又拢不到一起。而张世杰又与殿前指挥苏刘义龃龉不断,文天祥又无法接受张世杰只带着自己部属呆在福州却扔下其他抗元队伍不管。外部天下大乱,内部大乱天下,官场旧疾难愈且复发示虐,一派命若游丝脉象,在这么个环境奢谈抗元不啻痴人说梦,连装聋作哑呆下去的忍耐力都没有了。虽然被陈宜中把持的行朝再次授予了他右丞相兼枢密使都督诸路军马的职务,文天祥只选择到南剑州(福建南平)开府募兵。留下何益,历尽千难万险本以为有一个回巢归窝五指成拳的感觉,他落空了。
因“方单骑以行,惊破夷虏之胆;及免胄而入,大慰国人之心”,脱身笼樊的文天祥威望空前,振臂一呼,从者云聚,所募兵员比上次募兵还多得多,又有了抵抗的资本了,于是他扛着南宋的旗,带着新募的兵,屯漳州、占梅州、攻会昌、夺雩都、复赣州,转战闽赣粤,战旗展处,山鸣谷应,四方起兵,一度“号令通于江淮”。兴奋的文天祥遥望南国星空,想起了六出祁山的诸葛亮,“汉事将成,天未悔祸”。他的乐观透支了,南宋气数已尽,义军也只是几匙吊命汤药而已,暂时的局部的胜利是由于北朝内部有人图谋篡政,人家祸起萧墙出了个小乱让南宋稍稍定了下神,待忽必烈平叛后缓过气来就大举反攻。文天祥浴血奋战,只为小行朝争取来返照回光一抹,未几,收复的土地就归零且呈负数了。
文天祥不甘心呀,他拟移师广州以羊城为据点,图东山再起收复失地,驻守广州的王道夫和凌震宁可自己孤军抗战到死,不愿迎候一名名气和权力都在自己之上的人物,婉拒了他的要求,“惮公望重,阳遣舟迎,中道散回”,拒绝得天衣无缝,委婉得滴水不漏。文天祥只好收拢队伍,打算移师靠拢行朝和张世杰联手作最后一搏。和文天祥冲突过的张世杰找个理由也拒绝了,“自去冬宜中遁占城,世杰以副枢柄国,日以迎候宜中还朝为辞。盖诸大将尝受宜中超擢,乐其宽纵,忌云英气或以副贰受节制,意不便便至”。记在《宋少保右丞相兼枢密使信国公文山先生纪年录》当中的这一段文字透露出太多的信息了。
首先,陈宜中故技重演,又撇下了尚不知发生何事的小皇帝溜到占城(越南),且一去不回了,南宋所倚多是此类“栋梁”;其次,忌文天祥的不是张世杰一人,而是一群人;第三,陈宜中做官不行,打仗不行,做人却是太行了;第四,文天祥为人狷介,为官严厉,不懂圆融折充,太认真太不会做人了;第五,英雄也有短缺处,被后世将其和文天祥陆秀夫并称为“抗元三杰”的张世杰也未能逃出性格的局限;第六,到此水浸眼眉行将溺毙之时,大多官宦考虑的是个人恩怨利益得失大于社稷兴亡。呜呼哀哉,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覆巢之下谁能独善!文天祥焉能不恐焉能不叹。
文天祥的发髭全部白了,像一个隔年蚕茧扣在了头上,没有半点光泽,一如南宋行朝的血色。
祥兴元年戊寅(1278)十二月十五日,又一次落入元军手中了!“这是什么地方了?。“伶仃洋”。军官回答得很随意,文天祥却心里凛然一抖,他知道有这么一片海域。
上回被拘,在危机四伏的身边尚有杜浒等一干朋友随从,还能鞍前马后谋划奔走,在兵荒马乱的远方尚有老母妻儿尚可书信如晤互寄珍重,现如今可是伶仃得只剩一颗头颅两支手臂两条腿了。连下棋都找不到一个对手,都说文天祥善弈,而此时他根本不想见到楚河汉界出现在面前,这盘棋已经没办法再下了。
我分皇上之忧谁又来分我之忧呢?何以解忧,唯有杜浒。文天祥自从在循州与杜浒一别半年,至今了无音讯。当时履险元营和京口脱险恰好也是正月,整整三年了,烽火硝烟的一千多个昼夜,两人生死相依,“匍匐淮甸,卫护艰虞,忠劳备尽”。他曾力劝文天祥不要出使议和,“敌虎狼也,入必无还”,以致被投降派驱逐。当文天祥决定出使时,他又义无反顾地跟随同赴元营。在被拘留押解后,又是他不离不弃陪伴北上。人走茶凉是惯常的法则,而落井下石墙倒众人推也是一个惯例,不动声色地写在丛林法则的某某条某某款之中。而杜浒却是个例外,在他最感力单无傍的时候,杜浒一次又一次靠近他,“独与君携手,行吟看白云”,杜浒此刻又在哪一片云彩的下面?文天祥仰头盯着的这一片云,有没有可能在不知道的远处,杜浒也正盯着这一片云呢?
人身不自由了,思绪却无羁地在宽阔的伶仃洋上追波逐浪。想到杜浒自然便想到父母妻妾儿女家人,困作楚囚,咫尺空间里无所作为,被荒芜冷落多时的亲情便海水缺舱似的汹涌而至。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老父文仪把他送入殿试门坎后即溘然而去了,没能分享状元儿子的一星半点荣耀;老母曾氏是在随军转战中为儿担惊受怕,熬不住颠沛流离的摧残而谢世的,“人生送死一大事,生儿富贵不得力,只今谁人守坟墓,零落瘴乡一堆土”。儿子忠孝难全无法让母亲魂归故里;儿子道生、佛生和女儿定娘、寿娘在黄牙总角年华便走完人生的全部历程,女儿柳娘、环娘又被掳囚北,“白璧委道”尽尝人间之苦,如果不是有自已这么一个矢志抗元的父亲,儿女们何至于在战火中“歘随飞电飘泥涂”;他觉得最对不起的是妻子欧阳氏,不管丈夫浮沉升降总是默默相伴,奉老育雏,贤淑持家,现在却带着女儿在元营中为仆为奴,何其凄惶,“乱离中道逢虎狼,凤飞翩翩失其凰”。从文天祥所写的《离乱六首》诗中,人们体会到他刻骨铭心的自责,妻离子散的情感磨难伴随了文天祥被俘后所剩余的生命历程。他似乎才记得人生还有这么一部分内容,当你饥寒时会想到它,当你在孤独无助时也会想到它,可它如今安在?为儿为父为夫之责全然被为臣之责取代,而为臣所效忠的朝廷却又烂泥扶不上壁,纵然抛家舍命也乏力回天,代价这么大,值得吗?
伶仃是一个代价,在文天祥的生命价值换算表中他肯定推算过千遍百遍,愿意付出这个代价,可他没想到竟然残酷至此,没想到付出了却换不回所冀望的,他曾反复过犹豫过痛哭过自责过,最后还是义无反顾地选择了今天摆在我们的结果,他就认定这个结果比家庭比朝庭都更为神圣。
两名张姓后裔各为其主剑拔弩张对峙着。他俩不仅同姓,还是堂弟兄。张世杰的一千多艘船在厓门以南用缆链互相连结成一个水上城堡,围着少帝赵昺的帝舟,给南国水面写下一个硕大无朋的句号。张弘范的六百多艘战船却像三瓣括号写在句号的外面,打算给句号演算减法甚至除法。
有人事后认为,尽管忽必烈已经风扫残云席卷全国,而在水面军事力量的对比上,宋军还是占据优势的,除了数量占多之外,南宋水师长于水战,惯常在草原峰谷中扬尘驰骋的弯刀骑士离了鞍鞯就废了一半武功,南宋本可利用此优势挽回一局再作图谋。但事后诸葛们却忽略战争胜负之间还有一个除去武器兵力之外最重要的因素——气!“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南宋行朝气数将尽,哪还有气?被元军赶鸭子般追得丢盔弃甲兵疲将乏,张世杰们已经走不动不想走了,整支队伍停在海边喘大气。不走了,再走又能怎样呢,死就死吧,张世杰横下心来筑起个船城作困兽斗。火烧赤壁的故事他当然知道,就用湿泥巴涂满船帮,砍下岸边长竹竿抵住敌船靠近。绝望的张世杰此破罐破摔之举,不仅彻底断送南宋,还让文天祥遭受了人生最大的精神酷刑。
将帅的性格气质往往影响着战争的胜负走向,一代名将张弘范胆略心胸远在族兄张世杰之上。作为同一阵营的张世杰一直在有意回避文天祥,作为敌手的他却一直都想招降文天祥,直至多年之后至病危时,还在病榻上还叮咛不要放弃招降文天祥的耐心。他着一李姓将军过船请文天祥写一封信劝说张世杰投降。客客气气,彬彬有礼,他不允许将官们对文天祥杀气腾腾疾言厉色,必须仍以“丞相”相称,给准备好文房四宝让其写诗著文,摆上九宫纹枰让其消遣散心。写劝降书是他设计的一石三鸟之举——可避免最后的也是最大的兵燓血光之灾,“我军百万战红袍,尽是江南儿女血”;可避免与族兄惨烈绝情的决斗,三纲五常的“君君臣臣”后面还有个“父父子子”;可测试出文天祥是否愿意归顺,倘文天祥愿降,南方土地上一切对元军的反抗就会立马偃旗息鼓,蒙古人的江山就算坐稳了。张弘范觉得,若非效忠不同,他们会成为很好的同僚乃至朋友。
李姓将军回来复命,拿回了文天祥的“劝降书”,是一首七言律诗,文天祥把三天前写的诗抄了一遍:
辛苦遭逢起一经,干戈寥落四周星。
山河破碎风抛絮,身世浮沉雨打萍。
惶恐滩头说惶恐,零丁洋里叹零丁。
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
笔迹显然没有北宋国运畅顺时简约而丰润的气象了,满篇的疏朗萧索,不是苏东坡的圆劲宽博一簑烟雨,不是黄庭坚乱石恣意春在溪头,它是书生从戎肃然不苟,清癯瘦劲,锋锐势纵,字字独构不见牵丝连带,走笔没有片刻迟疑滞涩,一股劲气飞湍直下贯通额脚,毫锋过后纸面被摩擦得似乎还有些发烫,未干的墨迹上隐约看见微微水气升起。
在文天祥诗中,“伶仃”、“孤”、“独”、“单”、“囚”、“空”、“只”之类的字眼经常出现,“伶仃”二字似乎成了文天祥躲不了的魔咒。不,应该说是更是他自己的一种选择,性格即命运,与伶仃洋的不期而遇其实是冥冥之中早就选择了决定了的。成为状元之前,他到庐陵学宫供奉着以忠著称的乡贤文忠公欧阳修、忠简公胡铨遗像,崇敬向往,脱口而出说道,倘死去而不和他们一样位列于此被人祭祀,就不算是大丈夫了。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若不同流合污,在腐气熏人的官场就自然是四顾无人匹马单枪;若是矢志报国,在你死我活的改朝换代中免不了家破人亡形影相吊。文天祥清楚地知道,这一个“伶仃洋“的外面是“死海”,比伶仃比生命寂灭还要可怕,一旦踏进去将是万劫不复永不超生,如贾庆余如留梦炎,他的“劝降书”笃定是写成这个样子。
高处桅顶是乌云攒拥急风扯旗,脚下水面是浊浪卷血浮尸碎木浮尸,当中战船是弩火横飞怒吼惨叫。黄昏、潮涨、风急、雨骤、电闪、雷鸣,大自然把能调谴的力量因素也都在这个时候同时汇聚在厓门了,一个老朽朝代谢幕的同时有一个新生朝代的登台,得配上这般气派的大排场。
南宋行朝在海上消失得连句号都没有了,作为丞相信国公的文天祥也不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一缕沛乎塞苍冥的磅礴凛然长迴不息之气。腐朽的南宋还不至于腐朽得一无是处,在它废墟中升腾起的这一腔气成为了中华民族的精神圭臬,调和着东方大陆的不息呼吸。
桌面上的史料也就是“汗青”告诉我,从明英宗时刊行的《大明一统志》开始,后来凡标署或介绍伶仃洋的辞典方志都会习惯地强调一句:“宋文天祥诗‘伶仃洋上叹伶仃’即此”。文天祥以其自己的独特的方式和伶仃洋相依相伴。
从此以后的百年千年,伶仃了半辈子的文天祥就不再曾伶仃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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