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宋方金
从剧本到银幕
——2016年3月19日在北京电影学院的演讲
文/宋方金
宋方金作家、编剧。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戏文系。主要作品有:电视剧《决胜》、 《手机》、《家是一座城》等。电影《飞》、 《温凉珠》等。出版物《我没有守口如瓶》、 《清明上河图》等。
大家上午好。很高兴来跟大家聊聊天儿。春困秋乏,前几天我在鲁迅文学院讲课的时候,说要给鲁院提提意见,让作家班上午不要上课,得到了学员们的热烈响应。但是今天大家不一样,我估计你们都是能够早起的人。因为你们更多是经营者、管理者,时间就是金钱。
我在各类大学和艺术院校都开过讲座和课程,电影学院也来讲过几次,但是像咱们这样一个金融班,我是第一次。所以主办方邀请我的时候,我有些犹豫,因为隔行如隔山。但后来我又想起了年前的一次经历,就是我跟汪海林老师去参加了一个金融论坛,谈IP的价值转化什么的,来参加那个论坛的有网站大IP推手,有金融界的投资人,还有业内同行。我跟海林那次等于去给人砸了场子。那次有个阅文集团的负责人,我记得她说他们现在手上有一千部优质IP,把我跟海林吓得够呛。如果这是真的,我们编剧就真没什么活路了,因为突然亩产万斤的良田出现了,我们亩产百斤的良人好像就应该被淘汰了。如果这是假的呢,艺术质量就没活路了。因为我们都知道,全世界都面临故事匮乏的困境,都为找不到好故事而烦恼,但是在这遥远的东方有一条龙,一开口就吐出了一千部故事,而且这还仅仅是一个网站。不管真假,我认为这都是一个危险的信号。所以那次我给大IP下了一个定语:大IP是一个骗局。就跟资本炒作大葱大蒜一样,等IP热过去,下一个投资热点出现,资本就奔新地儿去了。IP就像是传销者手里的信物。那次时间太短,很多话没说完。所以这次来我可以接着那次的话题继续往下说。所以我就来了。
我本来以为,一个网站宣布自己有一千部IP已经是文化大跃进了,但是万万没想到,年后马化腾老师在两会上的提案中,说自己旗下那个阅文集团有一千万部文学作品。当时一千部就吓我一跳,一千万部这概念一出,我倒也没什么感觉了,算是瞬间石化、立地成佛了。大家知道一千万部是什么概念吗?从汉字诞生,到今天为止,中国有一千万部文学作品吗?我去查了一下相关资料,没有确切数字,如果有哪位朋友知道中国五千年文学总量,希望能予以指教,我可请吃一顿火锅,去去虚火。要知道,马化腾老师指的应该主要是小说IP,诗和散文应该不在他的计算之内。我今天还在想,是不是年前那次我记错了,人家本来说的就是一千万部?回头我问问海林。我今天来的时候,看见我的好朋友编剧高大庸发了一条朋友圈,说1000万部文学作品听上去很震撼,其实是四部,分别是霸道皇帝爱上我,300万部,满朝文武爱上我,300万部,花魁大长腿之贴身龟奴,300万部,鬼吹灯鬼吹蜡鬼吹喇叭,100万部。这么合并同类项之后好像能摸着点眉目了。
所以影视这点事儿其实越来越简单了,因为它的游戏规则变粗暴了。原来影视界的投资主要来自于房地产企业,偶尔有煤老板探头探脑进来玩个票,当然,有时也顺带玩个女票。总体来说,房地产老板和煤老板都不想改变影视的游戏规则,没有要求影视界要有盖房子思维和挖煤思维。但是互联网资本进来以后,要求影视界的人得有互联网思维。还发明了一个词,叫网感。现在你网感不好,搞不了影视。但是到底什么是网感呢?快感人人都清楚,痛感、幸福感每个人的程度不同,但大家也都明白。唯独这个网感比较难解释。大家记住,当一个词或概念,只有特定人群使用或才能解释的话,这一般就是骗局,是话术。
互联网资本把影视的游戏规则变得粗暴简单。首先要快。拿到一个IP赶紧弄,手快有,手慢无。气人有,笑人无。现在有些公司照着点击率排行榜和读者评分榜从上往下买,有些买了也不拍。大家知道为什么有些公司买了也不拍但还要买吗?就是我不拍你也甭想拍,花钱把对方成功的可能性掐死在萌芽之中。这也叫跑马圈地,开疆拓土。大家知道不知道,我们现在把日本的小说版权给买空了。把日本和韩国的综艺节目也买空了。现在好多公司又盯上了英国、美国的一些偏僻一点的剧目,准备买了来翻拍。这都算讲究的了。还有些公司养着一拨人,专门扒各种外国剧目。这样会不会成功呢,从赢利角度来说,非常成功。已经有一些手快的同胞赚到钱了,还有些已经上市了。
其次呢,胆儿要肥。什么意思呢?就是要敢于造假。你要拍电视剧,对不起,要学会买收视率,你要拍电影,要学会买票房。除了这两点,你还必须得买水军。虽然买了水军也不一定能水淹三军,但是如果你不买水军就肯定会被喷成水货。大家知道,水军是没有原则的,比如说律师行业,一个律师事务所接了原告,就肯定不会再接被告,但是水军可以原告被告都接,自己喷自己,唾沫星子就是钱,手指头卷单饼,自己大补自己。水军有个冠冕堂皇的名字,叫口碑营销。大家可以看看最近有篇水军揭秘的文章,有一伙水军接了同档期两部电影的口碑营销,左右手互博,生生把两部电影的口碑营销变成了墓碑营销,同归于尽,谁也没落着好。假收视率、假票房、真水军,这一真二假三兄弟是中国影视业的原罪和毒瘤。在这样一个形势下,越成功的企业就越可疑,就像孙悟空的尾巴,变成庙里的旗杆它也终究是一个猴子尾巴。在一个以假为真的行业里工作是危险的,因为你如果不同流合污,坚持当真的,你就有成为赝品的危险。姜文老师的《让子弹飞》里,那个假黄四郎被当成真的以后,真黄四郎就成了假的。李鬼拿着假板斧能所向披靡,李逵那真板斧就显得很傻逼。所以我常说,以前的影视界好歹是文艺界,顶多有伪君子,有绯闻。伪君子和绯闻其实也挺好的,说明我们活在一个真实的人性世界里。但现在影视界是资本界,不管是编剧导演演员制片人还是什么人,现在有俩标志你要是没有你就抬不起头。一是你有没有上市公司或即将上市公司的股份,没有说明你不牛逼;二是有没有自带会所。原来中国影视界谈事都喜欢去公共场所,酒店咖啡馆办公室什么的,后来加了漫咖啡,五亿以上的项目都喜欢在漫咖啡谈。现在不管谁都会说来我会所吧。我为此非常自卑,不但没有股份,竟然连个会所也没有。我前几天忽发奇想,是不是我也得弄个会所,装装样子,找个老乡当大师傅,有人来谈上亿的项目就吃点家乡菜,显露一下我的朴实本色。但我去一打听房租,太贵了,肉疼,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撕逼需要勇气,装逼需要成本,牛逼需要股份,傻逼需要无知。情况就是这么个情况。
刚才我讲的这些是成功法则,也许除了这些法则之外,还有其他成功法则,我想很多来给咱们班讲课的老师会传道授业解惑。但我今天不是来讲成功法则的,因为我不是成功人士,没上市也没上师,没股份也没会所,典型的四无人员,所以没有成功学可讲。实际上,我的主要身份是电视剧编剧。虽然我电视剧作品也不多,但主要还是写电视剧为主,但就是这个身份没准儿很快也被淘汰了。李鬼是李逵,李逵就是李鬼。大家不要觉得我开玩笑,现在我就变成了赝品李鬼,拎着沉甸甸的板斧在夕阳西下的十字路口不知道砍谁。人间正道是荒凉,我守护的这条道儿已经没多少人走了。
我入行十几年,一向被人说写得不错,但最近一年来,情况发生了极大的变化。最近有两三家特别low的大公司,评估我剧本的时候,都说我写得陈旧,老套,不好玩儿。我写的都不好玩了那世界可能真的被玩坏了。资本竟然真的把影视美学给改变了,把一帮刚进入影视的小年轻变成了狗血少年。在几年前,中国影视界主要拍婆媳剧的时候,我一直在批评他们,那时候影视界的人都说现在的主流观众是中老年妇女朋友,要照顾她们,我当时批评他们为什么不照顾一下年轻人。但怎么过了没几年,他们就不照顾这些中老年朋友了?就都是90后看电视了?所以我还是要批评他们,为什么不照顾一下我们的中老年朋友?
我的制片人跟我说方金你不要出来说话,你要用作品说话。我说我自己会说话,我能说的话就不让作品说了。好作品都多脆弱啊,我能受累的就别让作品去遭受蹂躏了。我在年前的那次论坛上说了一句话,IP概念不死,斗争不止。实际上这是一个你死我活的局面。三聚氰胺剧不死,八仙过海剧难活。假电影不死,真电影难立。大家要知道,电影本来分两种,好电影和坏电影。好坏我们都能接受。但中国还有一种,就是假电影。它也是用电拍的,也有影儿,但从头发梢儿到脚趾甲盖儿都是假的。假电影你看海报和预告片就能看出来,一闻就是地沟油味道,有的还加了猛料一滴香。牛奶里掺三聚氰胺的被判了死刑,影视里掺三聚氰胺的都在走红地毯,开多少亿票房庆功会。
扯远了,咱们话说回来,我虽然是电视剧编剧,但最近几年来,各种电影论坛、峰会也都喜欢叫我去。大概是前年吧,北京电影节的时候,《三个白痴》的编剧乔希先生来跟中国电影编剧做了一个圆桌对话,这是电影局组织的活动,也把我叫去了。去的都是类似于写《画皮》的冉平老师、《唐山大地震》的苏小卫老师这样在电影方面有建树的编剧,或者是张宏森局长这样的资深人士,只有我一个非电影编剧。在此介绍一下,我自入行至今,从未写过任何一部进入院线的电影。所以我是非电影编剧。当时我非常纳闷,我想电影圆桌对话,也轮不着我啊,而且还有很多类似的活动都在邀请我。人家都在讲自己写某某电影的心得体会,我总是很尴尬,不知道讲什么。在那天轮到我发言的时候,我突然一下想明白了,我跟《三个白痴》的编剧乔希说,乔希先生,我虽然写过电影剧本,但是我是一个失败的电影编剧,有关方面让我今天来跟您对话的主要目的是让我讲述我在中国失败的经验。因为中国有句格言,失败是成功之母。乔希先生非常高兴,跟我说听你的说话方式你好像是一个喜剧编剧。我说我的确写了很多喜剧,但结果是都拍成了悲剧。所以那天我讲的是失败的经验。今天来我也想给大家讲讲失败。我希望我能够把失败的经验讲得成功一些。
在我刚入行写完第一部电影剧本《飞》的时候,志在拿云,我觉得生活刚刚开始。所以非常轻率地就把剧本给处理掉了,拍成了一个电视电影。起点决定终点,从此我就在电视电影的海洋里厮杀。写了有二十部左右的电视电影。拍出来的有十几部。编剧李樯是我好朋友,有几次,他深夜给我打来电话,说吓死人了你到底写了多少啊,怎么电视里又放你的作品?我说李樯老师,别的不敢说,从量上来说,即便我现在永远不写电影剧本了,你这辈子也赶不上我的量了。李樯老师对我旺盛的创作数量充满羡慕。因为他加上现在正在拍摄的跟赵薇合作的《没有别的爱》一共才六部半电影。那半部是跟吴宇森合作的短片《被遗忘的天使》。
有一位电影界的前辈,是谁我就不说了,从我的第一部《飞》开始,就非常喜欢我的作品,非常热心地扶持我,帮我张罗。第一部拍砸了,他觉得可能是其他原因,但接下来,他发现我的作品部部都拍砸。他有一次找我严肃地谈话,我记得吃的是韩国料理,很贵。他非常遗憾地说,方金,你的剧本我每次看了都很激动,都觉得拍出来会是一部好作品,但每次都拍砸了,一次两次,可以说是别人的原因,三次四次也可以说运气不好,但次次都不成说明什么呢,我觉得说明你的剧本可能只适合阅读,不适合拍摄。我估计他是怕打击我,所以请我吃很贵的这顿料理,打一巴掌再给顿肉吃,真是很厚道的一位长者。我想了想,跟他说,我说您这是常理推测,听上去很有道理,逻辑也对,但实际原因恐怕并非如此。他说那你认为是什么原因呢?我说这可能是中国大部分电影导演的业务水平太低,目前还拍不了我的剧本。那位前辈大风大浪也是经过不少了,听了这话长时间无语,陷入到了人生的困惑之中。十几年过去了,我早已经不写电影剧本了,不知道中国电影导演的水准提高了多少,解决了基本的电影语法问题没有。但从郭敬明老师拍的PPT电影来看,进展不大。
通过失败的电影创作经历,我明白了这么几个道理:首先电影在美学层面是而且永远是导演的。跟编剧有关系,但没有决定性关系。当然,这也并非绝对。因为李樯编剧的电影,跟他有决定性关系。世界上还有极个别的电影编剧,会把自己的风格带进电影里。比如,查理·考夫曼,《美丽心灵的永恒阳光》的编剧;比如,保罗·哈吉斯,《百万美元宝贝》的编剧。但这样的编剧,基本都是天才,可遇不可求。在华语电影编剧中,能把自己的风格基因般镶嵌在电影中的,除了李樯,我还想不出第二人。二,电影编剧大概分为两种,想自我实现的个人化编剧和替别人完成梦想的雇佣兵编剧。或一个编剧两者兼有。以后在座的各位遇见的也就是这两类编剧。第一类编剧目前不多,李樯老师,贾樟柯老师,蔡尚君老师,是个人化编剧的代表。贾樟柯和蔡尚君同时也是导演,但是在他们担当编剧身份的时候,他们是个人化表达,所以也列在这里边。《霸王别姬》的编剧芦苇老师是两者兼有。替别人完成梦想的编剧就比较多了,我举例时尽量说我认识的,因为说不熟的人很容易引发事端。我认识的这一类编剧中,像周智勇,写过《疯狂的赛车》、《决战刹马镇》、《中国合伙人》,这都是替别人实现想法;还有最近两年刚崛起的董润年,写过《厨子戏子痞子》、《老炮儿》、《心花路放》,也主要是替别人建筑高楼大厦。最近几年,职业化程度比较高的是写《泰囧》、《港囧》的束焕老师,他有清晰的类型片创作意识,有敏锐的市场嗅觉,深窥学院派的庙堂之高,又得市场派的江湖之远,可封电影制片人之友称号。最近也还有一些新生代电影编剧出现了,像《绣春刀》的编剧陈舒,《亲爱的》、《李娜》的编剧张冀,《三打白骨精》的编剧冉甲男等。这些新生力量给中国电影带来了新的气象。
原来在国产电影作品中,有一脉是主旋律电影,现在已经式微。主旋律电影编剧中,当之无愧的大拿是王兴东老师。王兴东老师的作品有《蒋筑英》、《建国大业》、《离开雷锋的日子》、《黄克功案件》等等。其中《离开雷锋的日子》达到了非常罕见的高度,堪称影史杰作。至少在主旋律电影中,我想很难再有作品能达到那个艺术高度。他在公共性题材中找到了个人的艺术发现。伟大的电影都是不可复制的,必须独一无二。
还有一类编剧,不是职业性编剧,是客串。比如,王朔老师,邹静之老师,刘震云老师,刘恒老师,冉平老师等等。这些虽然不是职业性编剧,但都是卓越的小说家、诗人。他们的作品,总体来说,比职业编剧的成活率更高。当然,其中刘恒、邹静之、冉平都已算是电影编剧的常客了,也可算职业编剧。
还有一些电视剧编剧,偶尔也会来客串电影编剧。比如高璇、任宝茹,写过《赵氏孤儿》和《触不可及》;吴楠、卞智弘,写过《满城尽带黄金甲》和《王朝的女人》。汪海林和王力扶在写电视剧之余,也经常冷不丁写个电影,《铜雀台》是汪海林的作品,王力扶写过《马背上的法庭》。有一位资深潜水员,叫刘毅,原来主要写电视剧,写过《少年包青天》、《西游记》等等,写了电影《战狼》之后,在搞潜水之余,现在也主要转战电影剧本了。《金婚》的编剧王宛平老师也客串过电影编剧,结果不是很理想。山东影视集团的赵冬苓老师是全能战士,电影电视剧风雨一肩挑,但主要以电视剧名世。六六写了一部电影剧本之后,马上宣布封笔,从此以后不再写电影剧本了。这其中的原因我想应该就是电影的导演属性和编剧个人化实现之间的矛盾。
整体来说,电视剧编剧客串电影编剧,愉快指数不高。除了这个原因之外,很多电视剧编剧不愿意写电影还因为收入。现在中国电影编剧的整体收入太低。跟中国目前蒸蒸日上的电影市场非常不匹配。目前最高的一个电影剧本的收入大概是七百万左右,算是孤品。其余的剧本,高一点的也就是在三四百万左右,这还是比较少见的。比较知名成熟的编剧能拿到一两百万左右,更多的是在几十万的区间内。电视剧因为体量大,动辄就四五十集,甚至上百集的都有,所以它的收入相对高一些。而且因为电视剧很长,即便有人想改剧本也比较困难,所以能相对容易保持作者风格。
我前几年说过,中国影视界流传着两大谎言,一,不缺钱;二,缺好剧本。现在不缺钱不是谎言了,是真不缺钱了,就是有时候会缺脑子。但缺好剧本还是一个谎言。好剧本很多,好编剧也很多,我觉得需要吸引大家到这个行当里来。所以希望在座的朋友你们找编剧写电影剧本的时候,可以适当把电影剧本稿酬提上去。根据目前中国影视市场的广度和深度,一个类型电影剧本的稿酬应该在五百万左右才是合理的价位。当年王朔老师第一个把电视剧稿酬提高到一万块钱以后,电视剧创作出现了一个辉煌时期,因为好多作家编剧愿意到这个行业里来提供智慧。智慧虽然无价,但智慧最好有价,当它有价的时候,智慧会变得非常勤奋。希望中国很快能出现千万价格的电影剧本。不这样,不足以破局。
现在的电影编剧中,港台编剧也占了相当大的比重。比较典型的如张家鲁。从《天下无贼》开始,他一直跟大陆的团队有合作,比较难得的是,最新的《寻龙诀》编剧署名只有张家鲁一个人。这是比较罕见的情况。中国电影现在的编剧署名越来越多,十来个的也有,五六个的常见,只有一个编剧署名的不多见。这牵扯到什么情况呢,就是判断力的缺失。剧本创作一般有三个阶段:第一个阶段是创意阶段,这一个阶段大家会打了鸡血般兴奋,一般都觉得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等过了这个阶段后,就会产生自我怀疑,这行吗?这个时候就会找很多人论证,找很多编剧一遍遍反复修改,等把剧本完成以后,大家会有短暂的兴奋期。然后一直到开机前后,又会产生严重怀疑,这到底行不行?于是再找编剧改一轮。剧本是改出来的,所有人都对这一点深信不疑。其实这是一个谬误,就跟整容一样,整一次两次行,要是整个七八次以上,绝对就是毁容了。如果主刀医生还不是一个医生的话,那就还不是毁容,是毁灭了。现在很多国产电影,都是以毁容的面目出现,但作派是美女的作派。很吓人。还有些以毁灭的方式出现,但自己以为自己叫做爆款。所以一个好的影视项目,都需要一个定海神针。《寻龙诀》的监制是陈国富,如果不是陈国富,《寻龙诀》的编剧未必是一个人。一部电影的编剧多少不是决定作品质量的根本,但是编剧越多说明这个故事越不结实。剧本创作绝不是一个人多力量大的事儿。一直说美国的编剧是团队合作,说有人写台词,有人写情节,有人写细节,这根本就是以讹传讹,用脚趾头想想就不可能。他们的剧本完成以后,的确可能会找擅写台词的编剧调整一下,但这基本不会给署名的,不到一定的工作量,编剧是没有署名的。它有一个准确的评估系统。咱们这儿是看心情,给编剧署名有点儿赐座的意思。
我经常说,社会需要民主,但影视需要独裁。就是需要有一个人能拍板。一个公司或一个团队如果没有这么一个独裁者,很难成功。去年是侯鸿亮年,他有五部作品播出,一下子红了。大家知道,影视行业里,在编剧导演演员制片人等几个核心工种中,最难红的就是制片人。制片人在影视行业里红的难度跟诗人在文学行业里红的难度差不多。咱就说改革开放以后,第一个红的诗人是席慕容,席慕容之后,是汪国真,汪国真之后是海子,海子之后是余秀华。几十年就红了这么四个诗人。下一次要再红一个诗人我估计还得等漫长的时间。在中国做诗人非常不容易。我估计会有很多诗人不服气,说自己也红。我说的红的标志是影响到行业外。你在圈子里红不叫红,那叫行业知名度。余秀华现在享受的是大众名人的待遇,离次婚就能上头条。好多诗人离了两三次,连身边人都不知道。有个作家叫冯唐,小说之余也写诗,写了一句春风十里不如你就觉得自己对汉语有贡献,我很佩服冯唐老师的勇气,我觉得再写下去,冯唐一人就能灭了盛唐。当然,我还是希望诗人能多红一些。这个粗鄙的社会太需要语言的润滑了。
制片人也差不多,在侯鸿亮之前比较有知名度的是于正。但于正老师走的是偏门,不能列正席。除非他改过自新重新做人,首先向琼瑶老师道歉。对抄袭,我们必须零容忍。再之前就大概是张纪中老师了。侯鸿亮老师和张纪中老师都是各自团队的灵魂人物,能把制作风格渗透进创作过程。张纪中老师我不熟悉,但侯鸿亮老师我比较熟悉,他就是他那个团队的定海神针。实际上,走到今天,老侯自己也是始料未及。因为影视业波诡云谲,老侯不过是老实本分拍戏而已,哪里想到过今天,连老家济宁方圆百里的父老乡亲都知道了他的大名。兰晓龙的《生死线》,剧本当时一直在业内流传,但没有人拍,老侯喜欢,便想尽办法拍了这戏,这也是他们团队的发轫之作。陈道明老师曾对我有过教诲,说什么是演员代表作,就是说演员饰演的这个角色换个人就不行,无可替代,这叫演员代表作。那么以此类推,什么叫定海神针呢?就是说如果没有这个人,世上可能就没有这部作品了。老侯制作的很多作品,跟老侯都是这个关系。现在的行业,有些人能力、动力、财力都有,就是缺这个定力。
在我了解的中国影视行业里,都在说自己想拍有质量的作品,想拍能留下来的作品,但很多人都是说一套做一套,老侯他们跟影视剧的关系是明明白白我的心真心真意过一生,干的是笨活儿,挣的是辛苦钱。现在都在争抢他的《琅琊榜2》,但其实《琅琊榜1》卖了两三年才卖出去。他们制作的刘和平老师编剧的《北平无战事》发行时也是一波三折。影视业是个势利的行业,看的都是结果。都想摘桃子,没人想栽桃树。可是桃子是不会自己上树的,必须得有人栽。年前我跟老侯喝酒,老侯说其实他们的作品,从来都没有发行顺利的情况。我估计现在好了,老侯红了,他们以后的发行情况应该会好很多。用当下大IP界的黑话来讲,侯鸿亮是大IP了。现在平均每天来找侯鸿亮要求合作的基金、资金、真金络绎不绝,除了宋方金,各种金都扑上去了。
现在资本把大IP的价格提上去了,但对于如何把大IP转化为剧本并没有良策。这里边的原因很复杂,但主要的一个原因是没有那么多职业编剧。我们现在的影视业,增速太快。生产关系和生产力根本不能匹配。一个职业编剧从入行到成熟,至少需要十年时间。其他工种也一样,都需要一个成熟的时间。现在影视剧组里边的灯光师傅基本都是来自河南的农民朋友们,河南出了很多灯光村。美术道具好多都是搞装修的家装行业的朋友们。昨天还在毛坯房里刮腻子,今天就在片场的皇宫里帮着搞选妃大典。全民都在搞影视,像是一场浩大的运动。就跟五十年代那次全民写诗一样。编剧不够使,现在媒体记者朋友们好多都转行来写剧本了。有些网红也来插一脚。郭美美在抓进去之前,就是在家里搞剧本。如果郭美美不被抓的话,她写的剧本应该也是大IP。说到大IP再说一句,昨天晚上我看到易凯资本的CEO王冉发了一条微博,我给大家念一下:最近一些IP、网络版权、导演、演员、影视公司的价码已经让我们这些最擅长帮内容产业忽悠资本的人都觉得有点挂不住了。如果不是因为不方便写,我想我2016年第一篇文章的题目应该叫《大泡沫》吧。资本内部也终于有人看不下去这闹剧了。
有些人想当导演,他会想着到电影学院进修一下,或者到剧组实习一下;想当演员,也会找专业院校学习;想当制片人,会进剧组从制片干起,唯独当编剧这事儿,人人都觉得自己能干。这本来是门槛最高的一个工种,现在变成最低了。对于观众来说,如果一部戏特别好看,他会移情到演员身上,其次会觉得导演牛逼,绝不会想到编剧。但如果是戏特别不好看,他马上就意识到了编剧的存在,他会绕过演员和导演,直接临门一脚,说这什么傻逼编剧啊。对这事我本来一直想不通,后来我有一次翻电影史的时候突然明白了,1895年,在巴黎的电影诞生现场,有导演,有摄影师,有观众,有放映场所,有演员,唯独没有编剧。也就是说,编剧不是电影帝国的开国元老。这尴尬的地位也就可想而知了。虽然我唱衰当下的电影编剧行当,但我也相信人心向前,电影这么火热,电影编剧总会有繁荣昌盛的一天。这一天的到来,有赖于在座的各位,有赖于良好的文化秩序的形成。我们不那么急功近利的时候,就会有源远流长;我们不那么利令智昏的时候,就会有百花齐放。
希望在座的各位都在影视领域取得成功,以无公害的方式。谢谢大家。
(责编:王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