阚明娜
从近代街头回归现代书斋
——读王笛著《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
阚明娜
《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是作者王笛的第一部作品。虽然很多人认为本书相对作者久负盛名的《街头文化》和《茶馆》两部作品多显逊色,且可读书不高,属曲高和寡之作。但在笔者看来,虽然叙述历史的手法与观点等大不相同,其目的都属一致,即共同解读了清末长江上游地区的社会形态与结构。并且,若没有《跨出封闭的世界》的历史知识的积累,或许也不会有随之而来的《街头文化》与《茶馆》对研究方法更进一步的探索和后续顺理成章的研究与转变——再好的理论与方法,再好叙述结构,总是需要相应的内容予以填充与完善。同时,《跨出封闭的世界》中关于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精英”概念等的探讨都同样值得我们今日回味思考。
王笛 《跨出封闭的世界》 传统与现代化
从《街头文化》[1]到《茶馆》[2],王笛与其著作已经成为我们今天讨论长江上游城市社会生活与公共空间绕不开的一个话题,有誉,有毁,却不妨碍他们对学术研究的贡献和对我们这些后学晚辈的启发。相较而言,王笛的另一部作品、也是他第一部作品——《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3]一书在前两者的映衬之下则稍显黯淡。如果说前两书采用的是王笛所言“叙事”(narrative)的方法——力图把复杂的问题分析得简单易懂,力图以比较明了、直接、清楚的方式来阐述自己的观点,尽量避免使用过多理论和术语,其目的是使不仅本领域的专家,而且其他领域的学者、甚至大众读者都能读懂,而且喜欢看下去,那么《跨出封闭的世界》一书则更加像是“象牙塔”里的作品,是写给某一部分特定人群看的,它所运用的许多复杂的理论和术语经常使我们这些功力尚不够深厚的普通读者陷入云里雾里,甚至迷失方向。[4]因此,尽管这本书是公认的国内外中国区域史研究的代表作,但在流传、评价及认同度上始终较次于《街头文化》与《茶馆》两书。
但于笔者而言,从《街头文化》至《茶馆》这一路行来的光景,虽然叙述历史的手法与观点等大不同于《跨出封闭的世界》,但研究资料的收集整理、多年治史经验所获得的研究信息、研究方法与敏感性的沉积、对长江上游区域的一种总体印象与概括、甚至是对成都这个城市深刻的一份眷顾,这样一些东西在其作品中始终是一脉相承的。也因此,伴随着纯粹历史知识积淀的相对完成,后续的研究及转变才会显得更为顺理成章。
虽然本书名为“跨出封闭的世界”,然而在书中,笔者所看到的这片地形相对闭塞、交通相对不便的区域却并不是真正的封闭之所,它没有将自己紧紧包裹、割绝于外面的世界之外,也并没有与外界脱节。尽管起步稍晚,却一点也不妨碍于它的成长与发展。另一方面,这片区域社会阶层的流动也日益明显,人们开始越来越多地通过奋斗来争取自己的地位,社会流动更趋向于扩大[3]。正如书中所说,“即使是在长江上游这个中国相对封闭的区域,仍然存在发展的内在动力,而社会从未停止过它的演化”[1]P9。或许也正因为如此,王笛用了“跨出”二字以表明这片区域的主动,而不是被动地处于“冲击”下被迫反应。
《跨出封闭的世界》一书除“序”与“导言”外共分11章,分别从自然地理和经济地理,人口、耕地与粮食,农村经济与农业发展,区域贸易与市场网络,手工业与工业,政治统治结构,教育的演变,社会组织及功能,社会阶层与社会生活,意识形态,以及近代化进程评价等11个方面对长江上游地区进行了初步的全面的考察。作者意图透过这些方面进行长江上游这一区域社会演化的个案研究,并以此来探索中国社会从传统到现代化的漫长历程,考察这一历程中的曲折、困难和痛苦[3]。
早在本书的“导言”部分,本书就提纲挈领指出他的研究旨在对一个“封闭的世界”的社会进行区域性研究,小至日常生活,中到社会组织,大至市场网络和城市系统都是本书研究的范围。而在这些因素背后,他希望去展现这一区域是怎样从传统向现代社会演化的。在传统与现代化之间不是一场简单的转变,它是“从远古时代至无限未来连续体的一部分”,简而言之,传统与现代化并不是截然分离的两项变量。
另外需要说明的是,本书题副标题为“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但其中不少关键性的数据却是以四川一个省份为依据标准,笔者并不认为这是在偷换概念或者有偷工减料之嫌,只是长江上游区域由于其地理的封闭性和特定的生存环境,使得这一地区可以远离中心而有其“相对独立的、区域性的经济和文化的特征”[3],与经历了从第一次鸦片战争起始一直到辛亥革命一系列全国性的重大事件、面临着社会生活和日常经济甚至是政治生命的剧变与重构的东部沿海地区相比,用“闭塞”形容也好,用“落后”形容也罢,这一地区无疑坚持着更多的传统。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便安然地享受着过去,它同样在所难免地经历着长江中下游地区的遭际,或者即将经历,差别仅仅是时间与方式。四川作为长江上游的中心与主体,可以说它基本囊括了这一区域全部的社会特征。然而之所以本书不是按省界而是从区域的角度来研究社会,对此,王笛的解释是:社会区域往往与行政区域的划分不同,前者主要基于地理、人文、经济等因素而自然形成,后者则是出于政治目的而人为划分。因此,若囿于行政范围,往往难以准确把握区域内社会的运动,并有可能将一个整体人为地割裂。另外一方面,书中大量采用统计学的方法,力图用数字来说明一些问题,因此,为了行文的方便与准确,“凡涉及全域性的问题(如人口、耕地总数),皆以四川作为代表,而超出川省界限的上游其他因占比重太小、地位也并不重要,则基本上可忽略不计”[3]。
接下来,本书整个篇幅都在对以清代四川为中心的长江上游进行系统研究,涉及到自然生态、人口耕地、农业发展、市场构结、手工业、地方政治、文化教育、社会组织、社会生活、宗教信仰等等方面。除了作者本人格外关注的“区域贸易、城市系统与市场网络”部分,书中对日常社会生活也多有涉及。但从近代教育的兴起、会馆等组织的变化、商会与商团等社团组织的出现、精英阶层对话语权的掌控、新文化与近代意识的增长等内容上看,以今天的后见之明而言,这些研究都还尚未深及中下层民众,仍然仅仅只是局限于社会精英的层面,可是相对于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集中于近代史阶级斗争、革命研究以及后来即使比较重视经济问题但同样对社会广大层面关注较少的情况而言,本书恰恰却是着眼于被当时学人所忽视的问题,基本勾画了清代长江上游社会与社会生活的大致画面。
上文已提及,作者在本书中重点关注了传统与现代化的关系。作者曾不讳言地指出,他写作本书明显受到以布罗代尔为代表的法国年鉴学派和现代化理论这两大史学思潮的影响,现代化理论更是成为了把丰富资料和复杂内容统一并贯穿全书的主线。书中对现代化也是颇有赞誉,对其积极结果评论甚多,每一章都会专列一节或糅杂于几节中对相关问题的现代化做出评述。同时在作者看来,传统是相较现代而言陈旧的东西,但这并不意味着现代与传统的截然对立。正如本书“导言”中所表明的那样,“我们不能把近代化视为是从传统到现代化中间的一场简单的转变,而应将其视为是从远古时代到无限未来连续体的一部分。这即是说,传统和现代并不是一对截然分离的二项变量,而是由两个极构成的连续体。因此严格地说,传统与现代化都是相对的,没有截然分离的界标,也不像革命那样有一个明确的转折点。在从传统向现代化的过程中,社会犹如一个游标,愈来愈远离传统的极点而愈来愈趋近现代的极点。”因此,本书中更倾向于将社会看作一个动体,从而以“动态的眼光去看待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的近代化”[3]。正是这样一种动态的观点与现代化理论的结合,使得整本书在探索一个传统的社会是如何走向现代化的讨论中,将传统的丧失和现代因素的出现都视为社会进步的必然结果,并给予这种发展积极地评价。
所以虽然现代化是本书讨论的重点,但这并不意味着传统在书中的缺席。书中对现代化的讨论实质上是建立在对传统深入了解的基础之上,尽管作者一直强调王笛他仅仅只是勾勒出了传统社会的一个轮廓,但这个大致的轮廓实际也已成为我们观察传统与近代化关系的基点。在这一基础上,作者通过使用计量方法,在研究中大量应用人口统计学、人口经济学、城市社会学等多学科方法,凭借大量数据的分析以此来证明社会所发生的变化。值得注意的是,虽然大量的数据分析在此书中被用以论述传统与现代化,但这并不是将传统与现代化便简化为了一系列枯燥的统计指标与数字,传统与现代化更强调一种心理状态[3]。传统社会中重农轻商、限制妇女等观念,以及现代化过程中经济观念、政治观念、教育观念等的变化,通过一系列的数据简单直观地展现于我们眼前。然而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一些精英们,无论其兴办多少实业也好,受教育程度有多高也罢,我们更为看重地是在这些数据背后,这个阶层的成员心态上的转向——也只有在心理上接受了现代化的一些观念,才有可能真正将其内化而成为本身自然而生的一种情感与责任。这在笔者看来,正是本书区别于一般计量史学著作的关键之所在。
总的来说,在一些特殊历史条件的作用下,一种日趋激进的心态在衍生。同时,由于对“现代化”的极度迫切的一份向往,历来学人常易将“传统”和“现代化”两极化,形成一种 “非此即彼”衡量模式。而作者王笛此书正是希望我们不要回到过去研究的传统轨道上,而这一观点无疑也延续到了他后面《街头文化》与《茶馆》的写作当中,意义匪浅。
《跨出封闭的世界》一书作为王笛的第一部著作,常常被用于与他的《街头文化》进行比较,认为前者是写给社会精英的,后者则是写普通底层民众的。2003年《街头文化》英文版的出版,恰好距《跨出封闭的世界》出版整整十年。这十年间,作者自己也说,他的学术兴趣、学术观念、学术方法有了极大的转变:不仅仅是从精英研究到普通底层民众研究,而且还是从两百余年漫长的清代考察到20世纪前后六十年的细致观察、从整个长江上游区域到一个特定的城市、从社会各方面到公共空间与公共生活、从注重“变化”到注重“延续性”[1],这一切向我们展示了两个不一样的四川,以及两种不同的学术传统与方法。无可否认,《街头文化》诞生于作者负笈美国的日子里,是诞生在西方学术氛围当中,无论从作者的学术训练、研究方式以及叙述方式来看都带有强烈的西方学术著作的特点,扬弃了对中国近代史的宏大的历史叙述,而着迷于地域与社会结构分解下的细部观察,正如我们所熟悉的史景迁、魏斐德等人的作品[5]。应该说,它与近20年来我们所知的研究中国及中国人的西方学术著作是一脉相承的,是神似的。虽然有体裁、研空方法上的差别,但是两书从不同的层次与角度共同解读了清末长江上游四川地区的社会形态与结构。诚然与《街头文化》相比,《跨出封闭的历史》一书读起来颇为绕口,也相对无趣,不过笔者始终觉得如果没有前一本书历史知识的积累,或许也不会有随之而来的《街头文化》与《茶馆》对研究方法更进一步的探索。再好的理论与方法,再好叙述结构,总是需要相应的内容予以填充与完善。
今日提及《跨出封闭的世界》一书,众多读者大多都将其看作是一部从精英的角度“俯视”整个长江上游区域的宏观历史著作,当然这也是作者本人对该书的定位。在《街头文化》的“中文版自序”部分,王笛不止一次地提及他此前的研究、特别是本书,是“从精英的眼光去看社会的变化”,“虽然《跨出封闭的世界》也观察了普通民众,但并未对他们予以足够的重视”[1]。然而正是这样一本从“精英”的高度自上而下审视社会变化的作品,在笔者看来,却没有对“精英”这一概念有过多的讨论,仅仅只是探讨了精英出现的三个方面来源:一是旧式书院,二是留学日本,三是国内新式学堂,对“精英”阶层的兴起也只是提到由于知识方面阶级结构的变化,“传统知识分子中正逐渐形成一些具有新知识、新思想的‘精英’阶层”[3]。而笔者的理解是,在区域社会史研究兴起之初,可能大家更多的目光投向如何去叙述一个群体,而不是去界定,当时的研究成果也并不足以支撑对一个概念的界定。
在《街头文化》出版后,曾有同仁在其书评中提出,王笛对一些关键概念,如“精英”尚缺乏明确、系统的定义与阐释。他认为,关于“精英”,作者在书中主要将其作为“民众的对应力量”,是“十分松散”地在使用这一概念。[6]而王笛对“精英”亦有他自己的一翻理解。他认为,在西方中国史研究领域“elite”是一个常用词,但是该词在中文中虽然一般译作“精英”,港台著作中也常用“菁英”,但却并没有完全的对应词。“elite”一词的范围远比“精英”广泛得多,它包括士绅、知识分子、商人、大中小地主以及其他全部在地方有财富、有权力、有影响和受过较好教育的人(哪怕他们的财富、权力、影响或教育也许很有限)。因此在王笛关于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中国城市文化的研究中,采用的是这个较为宽泛的概念,“精英”更多地被用来区别普通民众,以此与一般民众相区别,而不是我们经常理解的思想和政治的精英分子。[7]
正如前文所言,阅读这本《跨出封闭的世界》是一项艰苦的工作。所谓艰苦,不在于文字的晦涩,也不在于材料的繁琐,只是短短一章经济史研究的内容就足以令笔者抱书兴叹。经济史的写作,早已不仅仅是简单数据的罗列,因为与日常生活、与军政大事的紧密相连,对于经济史的理解更需要深层次的范式解读。或许仅仅是一项小小的措施的推行,在它的背后,却是一个时代、一个社会的注视。如果说对于这一点认识从前还只是领悟于意识上,那么这一年学年论文的写作,却是实实在在在行动上理解了经济史写作的不易。从最初的雄心万丈,到最后规规矩矩地进行着材料与现象的归纳,最终还是不敢轻易尝试去挑战对社会理论、政治背景以及人心深处深层次的分析。有鉴于此,笔者对本书始终保有一种私心的崇拜。或许,在街头的畅游之后,趁着笔头与记忆尚佳,我们也应该像本书一样,从近代史的街头重回现代书斋,回归一下枯燥、繁琐的苦行日子。
[1]王笛.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6.
[2]王笛.茶馆——成都的公共生活与微观世界,1900—1950[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0.
[3]王笛.跨出封闭的世界:长江上游区域社会研究,1644—1911[M].北京:中华书局,1993.
[4]王笛.近代中国大众文化研究叙事方法的思考——"多元文化视野下的中国近代社会史研究"笔谈(1)[J].史学月刊,2006(5).
[5]归马雷.<街头文化>:失去的世界是否如此迷人[N].南方都市报,2006(6):6.
[6]马敏.追寻已逝的街头记忆——评王笛著<街头文化:成都公共空间、下层民众与地方政治,1870—1930>[J].历史研究,2007(05):180~181.
[7]王笛.近代中国大众文化研究叙事方法与思考[J].史学月刊,2006(5):6.
(作者单位:四川大学锦城学院)
阚明娜(1989-),女,四川成都人,助教,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中国史、思想政治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