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磨者与磨下物
——读聂绀弩《推磨(二首)》

2016-12-06 06:24费慧
心潮诗词评论 2016年5期
关键词:神行太保小楼春雷

费慧

推磨者与磨下物
——读聂绀弩《推磨(二首)》

费慧

推磨

(一)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

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

(二)

百事输人我老牛,惟余转磨稍风流。

春雷隐隐全中国,玉雪霏霏一小楼。

万里雷池终不越,一朝天下几周游。

神行太保哈哈笑,需我一鞭助尔不。

“一千个读者,有一千个哈姆莱特。”

阅读是一种再创作。同一篇作品,不同的读者会有不同的解读。不同的解读,对原作品不是贬损,而是丰富。

一、两首之别

读诗常要知人论世,即推究作者的经历与写作背景。《推磨》诗写于1961年,正是诗人因被划为右派而被贬到北大荒劳动改造的时候。这一年,聂绀弩五十八岁。

从都市到蛮荒地,从文化名将到匍匐而生,其间的落差之大、打击之重,让人心生“百事输人”之感,不足为怪。

但在《推磨》诗中,“百事输人”不过是欲扬先抑,为衬托“转磨风流”而抑一笔。出生于湖北京山县城的聂绀弩,对“推磨”一事,应该是非常亲切的。然而,闲暇时偶一推磨,与被劳动改造而整天推磨;年轻力壮时推磨,与年近六十时再推磨,其间的体力与心力之差别,是不能忽视的。

在这种窘况下,诗人把自己比作老牛,虽承认遭受厄运、活得狼狈是输了,但输中有赢的是,自己推起磨来,还比较“风流”风光,也许是体力消耗不太大,自己尚能驾轻就熟。尤其重要的是,诗人从这推磨的劳动中发现了乐趣,“春雷隐隐”写磨声,“玉雪霏霏”写磨中物,也许所磨之物是大米之类的东西。磨声之大,响彻全中国,那是因心静,耳朵里没有其它之声;当然,也有夸饰的成分。“玉雪霏霏”状所磨出之物,那是自己的劳动成果,所以喜悦之情,装满全磨坊,也就是“一小楼”。

本是劳动改造,惩罚性质的,但诗人脱去了外界强加的种种精神枷锁,以赤子之心投入到劳动之中,反而得到一种解脱,进入忘我的境地,体会到劳动本身具有的净化美。这是泪中的笑,苦中的乐,超脱之美。

但这种超脱是暂时的,因为还得回到现实中来。当诗人又想到自己的身份时,不禁悲从中来。“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貌似哲理,极精警;但这“坏心思”是说谁呢?换句话说,这“坏心思”是谁的?由谁定的?什么标准?这里面,其实隐含着诗人被打成右派的种种冤屈、无奈与抗争。首先,如果这“坏心思”是诗人自己的,或者是别人强加给他的,那么,他何以被打成“右派”?何以被发配到这蛮荒之地来“劳动改造”?所以,“把坏心思磨粉碎”句,如果是夫子自道,那就是诗人“认罪”了,降伏了,在表决心。其次,如果这“坏心思”是别人的,或当时社会上广泛而言存在的“坏心思”,或某种阶层所显露出来的“坏心思”而被诗人发现,那就是诗人的一种愤恨,把“推磨”这种机械的劳动上升到精神的层面,变为一种思想斗争或文化战斗,这是诗人曾经从事的常规工作。不过,诗人的心地是善良的,即使是“把坏心思磨粉碎”,也不是要把人打翻在地,把人往死里整;其目的是让人“到新天地作环游”,是由坏变好,由旧变新。这是救人,而不是整人。

“连朝”可以理解为“整天”“整日”。“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句,是一种急转,由“推磨风光”之豪,陡降到推磨之哀。整天推磨,看似走了很多路,其实都是围着磨转,被限制在特定的范围内,不能越雷池半步。第二首的“万里雷池终不越,一朝天下几周游”句,也是这个意思,不过语序有了变化,意思也有微妙的变化。“连朝齐步三千里,不在雷池更外头”句,是先扬后抑,写被限制而不得自由的抑郁之情;“万里雷池终不越,一朝天下几周游”句,是先抑后扬,写身虽被限制心却可神游的旷达之情。

二、雷池之喻

同是写推磨劳动,却分出两首诗来。第一首与第二首的前两联相同,但后两联不同。可以推知,作者写推磨劳动时,心有变化,所以言有不尽。“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看似哲理,精警,但诗人不喜欢,在修改时把它改掉了。可是,改掉之后,又心有不甘,于是,两首共存,真实地再现诗人取舍时的矛盾心情。

第二首的结尾改为“神行太保哈哈笑,需我一鞭助尔不”,诗意另开一境。如果说第一首里只有“推磨者”这一个人物形象,那么,第二首中则增加了“神行太保”这一人物形象,扩大了场面或诗境。如果说第一首里全是推磨者一个人的所言所行所见所思,那么,第二首中则增加了与旁人或监工者或评判者的对话以及神态描写,加重了内涵或诗味。“神行太保”即戴宗,水浒人物,江州人,外号神行太保。学得道术,把两个甲马拴在两只腿上,作起“神行法”,一日能行八百里;把四个甲马拴在腿上,一日能行一千里,为梁山泊总探声息头领,排梁山好汉第二十位。戴宗的武器装备应是“甲马”而非“神鞭”,诗人用典特作改动,一是为了照应或匹配首联中“我老牛”一词,二是为了表达沉郁、愤慨、不幸、无奈等复杂情感。比较两首诗,诗人先写“不在雷池更外头”,后写“万里雷池终不越”,可以推知,“雷池”之念,是心中挥之不去的影子。

不在雷池外,不越雷池,言外之意,就是中规中矩,老老实实,守纪律,听吩咐,遵要求;没有轻举妄动,没有自作主张,没有调皮捣蛋。即使这样一个“顺民”,这样一个虽干着机械而繁重的体力活却因“一朝天下几周游”而心中小有得意的老实人,但跟“神行太保”的标准比较起来,仍免不了要挨鞭打的厄运。遭受了鞭打,却被美其名曰“助尔”!而不是“罚尔”!推磨者的命运之惨,可以想见。

回头再看首联中的“惟余推磨稍风流”句,心酸之泪,不禁泉涌。苦中寻乐的小小的自信心与自豪感,在这一鞭的“助力”之下,荡然无存。推磨是强体力活儿,一个五十八岁的老者,“连朝齐步三千里”,“一朝天下几周游”,已够辛苦和不易,却还要遭受“神行太保”的催促之鞭。此情此景下,真“风流”的是谁?

三、推磨之人

凡真正推过石磨的人,对磨声的大小,是心中有数的。

“春雷隐隐全中国”句,运用了比喻的手法,把磨声比喻成“春雷”,极言磨声之大。这只是表层之义。春雷之喻,还让人联想到磨盘之大。能发出让全中国都听得见的如春雷的磨声的,恐怕不是常人所能推得动的磨。

此磨非石磨,非常规之磨,非常人之磨。那是精神之磨,社会之磨,时代之磨,历史之磨。“春雷”是褒义词,春雷之喻,还让人联想到磨的作用。那是有道之磨,唤醒之磨,催生之磨,行雨之磨。能推动此磨的,一定是王者,强者,尊者。而非俗者,庸者,囚者。

再看诗的首联中“我老牛”一词。老牛是犁田的,赶车的;推磨一般是驴的工作。牛推磨,是兼职,非主业,是临时,非常规。牛推磨,熟练程度,比不过专职的驴。牛推磨都自感“风光”,那驴,该如何自评?

问题的核心不在牛驴之争上,而在“推磨”这差事上。

“推磨”是有隐喻或象征意义的。

犹如学校排“值日”。再孱弱的学生,一轮到“值日”,就变得特强大。为何?今日我有指挥权。一朝权在手,便把令来行。乌鸦变凤凰,不是凤凰有多美,而是凤凰居权贵之位。

同理,不是推磨该谁做,而是推磨可以磨别人。一旦去推磨,就摆脱了被磨的厄运,转而去磨别人或别物。

这有胜利的快感,这有王者的优越,这有掌权的得意。

然而,风云有突变的时候,时代有错位的时候,历史有断层的时候。

推磨,也有被篡权、被滥用、被误操作的时候。

再回到首句,这里面的“我”,不是诗作者,而是诗中的一个人物形象。开篇“百事输人我老牛”,不是诗人的夫子自道,而是推磨者上岗前的一句自言自语,是获得推磨权时的一段由压抑变得意的心路。

正式上岗,走马上任,大权在握,于是就生出“隐隐全中国”、“霏霏一小楼”的沉醉与豪情来。要“把坏心思磨粉碎”,让它们“到新天地作环游”。那种改天换地的成就感,那种改造别人的主宰感,如在眼前。

然而,王权不是任何人都能驾驭的,大磨也不是任何人都能推得欢的。“万里雷池终不越”,“不在雷池更外头”,其臣子之态,臣服之姿,表露无遗。而先前感情之豪迈,反衬得现实处境之困苦。

四、磨下之物

“玉雪霏霏一小楼”句,写磨下物。用比喻手法,如玉似雪,既有质地,又有色泽,说明这被磨之物,是美品,上品,优品。对待美品、上品、优品,应该是先雕琢再打磨后抛光。然而现在,却被粗暴地置于磨下,变为霏霏扬扬的齑粉。而且规模还较大,至少有“一小楼”。

这种推磨,是善意,还是恶意?是造福,还是造恶?是理性,还是疯狂?

这就不难理解为什么第二首中没有“把坏心思磨粉碎,到新天地作环游”这一联。“坏心思”磨粉碎了,仍是坏心思。猪八戒恨镜子照它是个丑八怪,把镜子砸粉碎;但被粉碎后的每一块小镜片里,猪八戒仍是丑八怪。丑八怪的形象不是减少了,而是增加了。

有一句话叫:“合理的,是训练;不合理的,是磨练。”我怀疑它是强盗逻辑。不合理的,应该立即停止、马上纠正;为什么要以“磨练”为借口,允许它继续折磨人?只有当折磨人者处于强势地位,才这么强词夺理地施虐于人。因为受折磨、被粉碎的,是别人。别人痛,而他快乐着。这种恶意的当权之乐,以“磨练”为外包装,里面全是腥臭的脓血。

一个社会,不讲合理与不合理,只讲强势与弱势;不服从于真理,而服从于权势:这社会是病态的社会,这逻辑是杀人的逻辑。

建构社会的价值体系,好坏不是第一标准,对错才是第一标准。对错是科学的范畴,好坏是利益的范畴。真善美,虽然并列,但“真”排在第一位,“善”排在第二位。也就是说,“坏心思”是强者定下的,是当权者评判的。所谓的“坏心思”未必真坏,它只是不符合强者或当权者的利益。

然而,诚如李白所说:“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人生天地之间,本来就是一过客。谚语也说: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每一个个体的人,都是天地、历史中的过客,流水一样地来去。没有人永远是强者,没有人永远当权。今日轮到你推磨,明日就会轮到磨磨你。

鲁迅的《狂人日记》中有一句话,说:吃人者,终被人吃。

依理推知:磨人者,终被人磨。

所以,当你是推磨人时,应体恤磨下物。

放长远看:时间如磨,每一人,都是磨下物。时代如磨,每一天,都是磨下物。一场天灾,一场人祸,也会是磨。只是,谁抢得磨柄,成为推磨者;谁沦落磨中,成为磨下物——难以预测。

可以预测的是:如果我们崇尚真理,而不崇尚权势;我们不以推磨为荣,不随便置他人或他物于磨下,那么,我们的天空,将少很多腥云;我们的脚下,将少很多血雨;我们的社会,将少很多脓疮。

(作者系荆门市诗词学会副会长)

责任编辑:江 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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