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张蓉
张蓉:让你的愿望足够强烈
文/张蓉
只要你的愿望足够强烈,它就一定会实现。喜欢这个说法,而且觉得自己幸运到几乎实现了所有的愿望:坐在沙发上削苹果吃,家里藏着读也读不完的书,写的文章被印在书里,成为上海人……
介于女童和少女的那个时期,不知看过一个什么电影,只记得一个画面,女主人公坐在沙发上削苹果吃。苹果对于我来说是无比地奢侈,从来没有一个人吃过一个完整的,每次吃的时候,皮不用说,一定是全部下肚的,连核也是,连籽也是。如果有一天,我也能削苹果吃,而且是坐在沙发上,那简直是我所能想到的最奢侈的事情……那个时候,对我来说同样奢侈的另外一件事是拥有足够多的书,一本还未读完,另外一本已经等在那里。无论去谁家,我第一句话就是问你家有书吗。我曾经一边搓洗衣服一边把书放在洗衣盆边的地上,读一页翻一页,每次翻书时,都小心地在衣襟上把湿的手蹭干,但书页上还是留下了难看的水渍……不知道有没有谁注意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轻》中那个喜欢读《安娜·卡列尼娜》的特蕾莎,居然也是在洗衣服的时候读书。
人说书非借不能读。我却相反,喜欢占有,喜欢把它们买回来,尤其是有了财务自由和储书空间之后。站在那些书前,哪怕仅仅是看着它们,我都会感到无比地幸福和满足。还有,在我看来,很多书是需要“复习”的,某个时间会突然想起某个情节、某段话,你会生出再细细品味一遍、感受一遍的想法。翻到那一页、那一段,与那些文字久久地相互注视,你会觉得人生最美好的遇合,不过如此。它们让你欢喜,给你抚慰,使你重新有了力量。它们经典。它们伟大。它们不朽。在我看来,能够跻身这个名单的,《悲惨世界》当在其首,接下来应该是《安娜·卡列尼娜》《复活》《包法利夫人》《日瓦戈医生》《百年孤独》《平凡的世界》等等,一套11卷本的《大秦帝国》也当在这个名单之中。
长大之后,我的愿望是成为作家,是警察这个职业让这个愿望变得强烈起来。那是我从警后的第一个清明节,跟领导去祭扫公安英烈。对当时的我来说,这事只当是和上学时跟老师去祭扫革命烈士一样,是例行公事,庄严归庄严,但免不了空洞和概念化。可当我站在一位名叫姜渭的烈士墓碑前,当我遇到同样前来祭扫的他年迈的双亲,一种崇敬混合着悲壮和心痛的感觉蓦然从心头升起。
姜渭是西安市公安局未央分局民警,他的简要事迹是这样写的:1990年1月5日,在捉拿毒贩时,一名犯罪嫌疑人突然掏出手枪。姜渭同志舍生忘死,为保护同志的安全,向犯罪嫌疑人猛扑过去,用自己的胸膛挡住射来的子弹,壮烈牺牲。1990年2月12日,公安部追授姜渭同志为全国公安战线一级英雄模范。
从生卒年份上看,姜渭牺牲的时候仅仅25岁。25岁的男孩子,鲜花般的人生刚刚开始,却因一颗罪恶的子弹匆匆谢幕。我揣测他在生命的最后一刻一定有过剧烈的思想斗争,他一定知道生命的珍贵,一定知道老父老母的等候,一定知道一个警察在枪口面前应该的选择……
献好花要离开时,远远地,有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走了过来。领导疾步上前,同事告诉我他们是姜渭的双亲。虽已是姜渭牺牲后的第三个清明节,但他的离去,像一个永远无法痊愈的伤口,每年这个时候触碰,都会有彻心彻骨的痛。到了这个清明节,领导不忍心再去当着烈士双亲的面揭开它,所以放弃了相约。可是,清明怀故人,本身就是不约之约。两位老人按照关中的风俗,在儿子的墓前献上点着红点的白皮点心、麻饼、橙子和苹果四样贡品,然后呆呆地站立在初春的细雨中,没有人说一句话。
老年丧子,人生莫大的悲哀。眼前这两位老人,刚刚年过五旬,头发却都白了,腰都佝偻着,姜爸爸还戴着助听器……将受命之日,则忘其家;临军约束,则忘其亲;援枹鼓之急,则忘其身。为什么家和国的难题,会摆在我们面前,让我们这些血肉之躯去选择?
回去之后,我忍不住拿起笔,写姜渭的无畏,写姜家老人的失子之痛,写自己对英雄的崇敬,写警察舍我其谁的牺牲精神……现在回想起来,自己的写作,应该是从那个时候开始的。后来,我又写过很多警察故事,在写这些故事的过程中,我能真切地感受到自己心灵的成长。
那是一个春节前夕,在西安建国饭店,我参加了一场特殊的婚礼。新娘仙子一样美丽,新郎身材高大,面庞却残留着严重烧伤的痕迹:没有耳廓,鼻子残缺,眼眶通红,嘴唇四周疤痕累累。婚礼现场,挂着一张巨幅的婚纱照,新娘一样美丽,新郎是另外的模样:浓密的黑发,剑眉,专注地看着你的黑眸,硬挺的鼻梁,饱满的双唇。仔细看,你会发现这张婚纱照是合成的。因为在那个可怕的日子到来之前,婚礼的男女主人公还没来得及去拍一张见证他们爱情的婚纱照,甚至没来得及拍一张合影。事实上,到那天,他们才相识一个多月。
那天,位于西郊的西安最大的煤气储罐区因为大量液化气泄漏发生了三次可怕的闪爆,要不是消防官兵前赴后继地灭火抢险,整个西安西郊有可能在瞬间被夷为平地,几十万人的生命财产安全危在旦夕。抢险中,七名消防官兵壮烈牺牲,11名消防官兵严重烧伤,婚礼的男主人公就是其中之一,他的名字叫李伦。
事后,跟李伦聊。他说,受伤后,他几度轻生,是后来成为他新娘的这个女孩子拽着他走出了人生的最低谷。和牺牲的战友相比,他是幸运的,能活着,能有如此美丽的女孩子爱他,心甘情愿嫁给他,人生如此,夫复何求?他说,每年的那天,他都会去烈士陵园祭扫那些长眠于地下的战友。他还说,现在,他更愿意选择淡出,他今天所做的一切,只是在为那些牺牲的战友们完成他们没来得及做完的事情。
绚烂是一时的,人都要归于平淡。陪你走过平淡的,是那份对爱情、对生活的坚守。李伦的话,让我感受到了这份坚守后面的宁静。宁静致远,只有内心安宁静默,才能走得更远。李伦的爱情故事,后来被我写成了报告文学《倾城之恋》。
加入上海公安队伍后,我写过印象最深的一个人物是陈峥,她是上海市公安局城市轨道和公交总队反扒支队侦查员,2009年当选第三届全国“我最喜爱的人民警察”,2012年当选“十八大”代表。我因为参加她事迹报告会的撰稿工作,得以近距离接触她。
站在你面前,陈峥是再平常不过的一个女人,娇弱,瘦小,尤其是那双手,比常人都要小,仔细看,右手拇指,有扒手拗断过的两处伤痕。任谁都难以相信十年来就是这双手抓到过上千个扒手。
听完了她和她战友们的故事,我问她:上海那么多公交线路那么多扒手,你们抓得完吗?再说扒窃不会判得很重,那些人又会很快出来的。她说,抓不完也得抓,总归抓一个少一个,至少扒手在抓进去这段时间没有办法再偷东西,老百姓不就能多一份安宁吗?
精卫填海时这样想过吧?西西弗斯推着巨石上山时也这样想过吧?中国古代和西方古代的神话不约而同地讲到了一个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故事,应该不是偶然吧?突然想起一句话:警察,是那些看透了仍然热爱的人,陈峥和队友们明知扒手抓也抓不完,但他们还坚持不懈地抓,因为这已经成了铭在心中刻在骨头里的那种叫使命的东西。
写过很多真实的故事之后,我有了新的愿望,向小说进军。一脚踩进去之后,我才发现,小说的殿堂实在是太辉煌太宏大了,你能想到的,你没想到的,都被很多人很优秀很深刻地书写过,令你目不暇接,令你叹为观止,令你惶恐不安。你要写什么?你该怎么写?故事怎么架构?情节怎么推进?人物怎么塑造?想想这些,我都头大。我行吗?弱水三千,有必要加上我那微不足道的一瓢吗?
恰好父亲这个时候来沪小住,我说出了我的困惑和彷徨。父亲说,你不试怎么就断定自己不行呢?父亲接着说,文学,尤其不能功利,你得真心爱它、仰慕它,它才会来到你身边。父亲还说,有句话对他帮助很大,是巴金先生说的,写自己最熟悉的,写自己感受最深的。
对,不试怎么断定自己不行呢?自己最熟悉和感受最深的无疑还是警察生活。写不出,是因为想要写出的愿望还不够强烈。那么,就让它更加强烈一些吧。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这个时候,我又开始新一轮的疯狂阅读。各种小说以及各种小说写作教科书。听说有一本1929年美国出版的《小说写作技巧二十讲》,美国很多作家培训班到现在还在用这个教材,白先勇和严歌苓也深受其益,于是我到处找,当当,亚马逊,淘宝,孔夫子旧书网,实体的书店,福州路、福佑路的旧书店,最后,终于在网上找到一个PDF版的,于是,在狂喜中注册,下载,打印,装订,阅读。同事参加全国公安文联和鲁迅文学院合办的作家班回来,拷贝给我的讲课录音,也是我的珍宝。另外,米兰·昆德拉的《小说的艺术》,纳博科夫的《文学讲稿》,毛姆的《巨匠与杰作》,王安忆的《心灵世界》都没能逃过我贪婪的双眼。
王安忆关于心灵世界的说法,实在是很打动我。她说小说是真实世界之外存在的一个独立的心灵世界,它有自己的规则、性质、发展的逻辑和归宿,它和现实世界的关系是材料和建筑的关系。也就是说,小说这幢建筑虽然是虚构的,但它的砖、瓦、钢筋、水泥和木材都来自现实世界。
恰好在这个时候,我多次采访过的一个刑侦支队副支队长因为酒后驾驶被开除出公安队伍。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特别难受。这个副支队长一直比较优秀,人聪明,肯吃苦,破案子有思路。出了事情后,他的头发一夜之间白了很多,人也骤然苍老了。他最好的年华都在公安做,在四十多岁时,突然发生这样一个变故,被迫离开心爱的岗位,是很残酷。他以后怎么办?
那段日子,我脑子里都是他。我很熟悉,他的破案故事,他的人生变故,他的痛苦……刘庆邦在讲小说创作时,说过一句话,现实结束的地方,就是小说开始的地方。那么,在我的笔下,他能不能开始另外一段人生?
有了这些准备,我只用了一个双休日的时间,就写出了一个两万多字的短篇——《致爱丽丝》。这个短篇很幸运,在《啄木鸟》杂志首发之后,入选2012年第7期《小说选刊》全国报刊小说概览和2012年度公安文学精选(短篇小说卷)《编外神探》,之后获得第十二届公安部“金盾文化工程”金盾文学奖,后来又在《啄木鸟》杂志的微信公众号上作为“佳作回顾”再次推出。
有人说,警察在职业生涯最初几年里看到的丑恶的东西比常人一辈子看到的还要多。是啊,其实,警察所经历的变故和伤痛也比常人要多得多。我经常会突然听到说谁谁谁去追逃的路上翻了车,人成了植物人;谁谁谁晚上去出警,被偷电缆的贼用撬棒在头上砸、用匕首在腿上刺,增援的民警赶过去,发现人已经成了血人;谁谁谁守候伏击了几天终于抓到了嫌疑对象,没想到在讯问时却从椅子上滑了下去再也没醒过来……
你们穿着和我一样的制服,进出和我一样的大门,吃着和我一样的饭食,我要写,写你们的悲喜,写你们的苦乐,写你们的伤痛,用你们的故事来建筑一个警察为主角的心灵世界。接下来的那段时间里,我连续写了三篇小说,《与子同袍》《青青子衿》和《执子之手》,我有意用诗经的诗句作题,我想要那种古典的简洁的朴素的隽永的美,我觉得这种美和我想要表达的东西很契合。
在尝到小说的甜头之后,我又贪得无厌地生出了一个新愿望,写侦探推理小说。我再次开始新一轮的疯狂阅读,狂扫几乎所有侦探小说,古典派,硬汉派,本格派,社会派,英国的,美国的,日本的。尤其是日本,真的是侦探小说的巅峰,松本清张,岛田庄司,东野圭吾,宫部美雪,每个人都在创造奇迹。尤其是东野圭吾,尤其是他的《嫌疑人×的献身》,那么曲折,那么深情,又那么地令人怅然。这部小说获得了日本文学最高奖直木奖,彻底颠覆了侦探推理小说不入文学殿堂的观念。
愿望既然生出,就得全心全意喂养它。我开始学习写作侦探推理小说。你别说,还真不容易,你得沿途把线头埋好,不能让读者觉察;你得让嫌疑人在比较早的地方出现,但又不能让读者猜出是他;你得让你的侦探和读者分享共同的线索,让读者积极参与到你的推理中去;抖开包袱的时候你得诚恳,不能让读者觉得你在愚弄他……
幸运之神再次亲吻了我。我前后写过大概20篇侦探推理小说,其中的13篇以《透过指缝的双眼》为名由群众出版社结集出版;《沙堡》入选2013年度公安文学精选(短篇小说卷);《沙堡》《另外一个午夜撒旦》入选2014年度公安文学精选(短篇小说卷)《无处可逃》。全国公安文联秘书长、中国作家协会全委会委员张策专门撰文鼓励我,说《透过指缝的双眼》是典型的侦探小说样式,是中国侦探小说发展之路上一个新的台阶。
真的有这么好吗?我有点脸红,因为我知道自己还在学习,还在摸索。我只能说,自己写侦探小说的愿望强烈了点,也有点努力,而且也有点幸运。
文学的路还很长,我的脚步还很稚嫩——稚嫩这个词让我再次感到脸红。已经这个年纪了,还这么初级阶段,好意思。最近几天在读一个短篇小说集,《吃鸟的女孩》,是一个叫萨曼塔·施维柏林的阿根廷女作家写的。萨曼塔1978年出生,小我整整九岁,已经写得如此之好,好绝望啊!好在我是个屡败屡战的人,好在我心里不断会生出新的愿望,那么,就让这些愿望足够强烈,就让感知世界的心灵足够敏感和丰沛,就让敲击键盘的双手足够灵巧和勤劳。
加油,那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