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碧云 付少平
城中村女性的现代性研究
——基于陕西省西安市G村的田野调查
□常碧云 付少平
城中村女性是典型的兼具传统性与现代性的群体,是我国现代化进程中很重要的组成部分。本研究通过在城中村的观察和深入访谈,发现城中村女性已具备现代性的部分特征,如在自身发展方面注重时效性与独立自主性,在培养后代方面注重个人后天发展;但其仍保留部分传统性的特征,如传统的家庭本位观念和性别观念依然深入人心,阻碍了现代性的进一步获得。本文认为造成这一现象的原因主要有两个:一是女性自身对传统观念的固守和敬畏;二是半熟人社区的生活环境。这使女性在获得现代性的过程中,面对打破传统需要付出的阵痛,有向传统回头的趋势,这一趋势可能禁锢女性的进一步发展,进而增加两性不平等。
人的现代性,城中村女性,社会性别
19世纪60年代,随着工业革命的开始,世界历史进入了快速、全面的现代化进程。中国作为后发现代化国家,正经历着从传统向现代的转型。社会的现代化归根到底是人的现代化,即人获得现代性的过程。人的现代化不仅仅是解放人的体力,也是解放人的思想。阿列克斯·英克尔斯(Alex Inkeles)认为人的现代化是国家现代化必不可少的因素。而在人的现代化过程中,女性发挥着不可忽视的作用,正如恩格斯所说“没有妇女的酵素,就不可能有伟大的社会变革”[1]。从某种意义上说,女性的现代化水平代表了整个人类的现代化水平。在中国目前社会大转型的背景下,生活在城中村的女性处在传统与现代之间,正在不断地进行着自身的现代化,是非常具有代表性的一个群体。
查阅相关文献,不难发现关于“人的现代化”或“人的现代性”的研究相当成熟,而以城中村女性为对象的现代性研究却少之又少。因此,本文以现代性理论及社会性别理论为支撑,在相关定性文献研究的基础上,采用参与观察与深度访谈两种方法,与10位来自西安市G村的女性进行了深入的访谈,从日常生活中观察并理解她们的现代性程度,并思考和讨论阻碍其获得现代性的因素,希望为促进城中村女性乃至中国女性的发展贡献一份力量。
(一)人的现代性
本文所研究的现代性问题即有关“人的现代化”的问题,对此,美国社会学家英科尔斯关于现代人的定义是迄今学界应用最广泛的概念,他在《从传统人到现代人——六个发展中国家中的个人变化》一书中,将现代人特征归纳为四个方面:“他是一个见闻广博的、积极参与的公民;他有明显的个人效能感;在同传统的影响来源的关系中,他有高度的独立性与自主性,特别是在他决定如何处理个人的事务时尤为如此;他乐意接受新经验以及新的观念,也就是说,他是相当开放的,在认识上是相当灵活的”[2]。
另外我国也有不少学者依据中国国情,对中国人的现代性做了深入研究,其中台湾学者杨国枢根据中国的文化传统,通过对影响个人现代性因素的定量分析,提出了中国人现代化的程度高的七项气质特征:一是其个人适应越好;二是外向气质越强;三是独立性与支配性越大;四是其“与人和谐相处”的特质越少;五是其思想行为的可塑性与适应性越大,对变革与新奇事物的爱好也越强;六是能对他人不同于自己的信仰、意见及价值观少存偏见;七是其男性化的气质越多。[3]
综上,本文认为一个具有现代性的人应该至少具备以下几个特征:(1)具有时效性,对现在和未来有着清晰的规划;(2)具有独立性与自主性,有很强的主体意识,注重个人发展;(3)认为个人的后天努力更为重要;(4)认为男女是平等的,不拘泥于传统的性别角色;等等。
(二)城中村女性的现代性
城中村女性既不完全属于农村人,也不能将其定义为城市人,她们介于二者之间,属于从农民向市民过渡的阶段,她们兼具着传统性与现代性的特征。本文选取的10个个案均来自西安市雁塔区G村,她们有的自幼生长在该村(个案3、4、5、7、10),有的是从别的农村或者城中村嫁到该村(个案1、2、6、8、9),她们有的曾经是地地道道的农民,有的自幼生长在城中村中,她们有着比普通农民更多的城市体验,骨子里却又有着深刻的传统烙印。
虽然国内外关于城中村女性的研究不多,但是其成果都颇具参考价值。澳大利亚学者杰华在其著作《都市里的农家女——性别、流动与社会变迁》中对80年代北京市的外来务工女性进行了描述和分析,她们从农村流动到城市,体会着两种生活两种文化的碰撞,她们渴望成为城里人,却又摆脱不了“农民”的身份,在“向城市流动的过程中,可能体验到了一种独立于她们的父母、配偶以及其它权威形式的自主和解放感,并获得了更加开阔的视野”[4]。她们比一般的农村妇女更具有法律意识和独立意识,但另一方面也遭受到了各种各样的歧视,以及城乡之间的差别让她们有些人在城市感到难以适应。
然而本文研究的城中村女性与城市中的外来务工女性还存在着差别,她们的改变是随着村落的城市化改造发生的,并非直接进入了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里,因而很多变化的发生是潜移默化的,有些冲突或改变当事人也许并未察觉到。
国内学者的研究多集中在城中村妇女的发展上。尽管女性在现代化过程中已经获得了很大程度的自由发展,仍然有不少学者注意到传统“男强女弱”的性别观念仍然牵制着她们的发展。赵利芳(2009)认为主体意识不强是制约其发展的主要因素,城中村女性虽然受到了一定程度的现代文明洗礼,但在思想观念、生活习惯和行为方式上仍保留着传统文明的烙印。如,“小农思想严重,缺乏进取精神”、“依赖性意识强、缺乏自立、自强的意识”[5]等。此外,城中村女性对男性和对土地的依赖思想使其成为土地和家庭的附庸,生活十分被动,权利得不到维护。翟立丹(2013)认为限制城中村女性的人力资源开发的因素有三点:一是继续教育的缺失,使女性失去竞争力;二是传统的性别文化使性别刻板印象无处不在;三是女性自身对因性别角色受到不公平待遇的无意识状态。[6]针对城中村女性受到的局限性,研究者们建议一是要打破传统的社会性别分工;二是要解放思想,转变观念,提升自身主体意识;三是社会上要积极提供平等的受教育机会和就业机会[7-8](李卿,2003;张瑾,2011)。
已有的研究为本文提供了良好的借鉴,但直接对城中村女性进行研究的成果依然很少,已有的成果中缺少从现代性获得的角度进行研究。另外,研究成果多以定量分析为研究方法,缺少丰富的定性资料,对问题的分析流于表面,很难探寻到其背后的机制。因此,本文希望从研究方法和研究视角上对城中村女性的研究有所突破。
(一)现代性特征
1.在自身发展方面,注重时效性与独立自主性
英克尔斯关于人的现代化的指标体系中,有两条是与时间有关的,一是具有较强的时间观念,惜时守时,面向现在或将来,而不是以过去为取向;二是具有计划性,即无论在公共事务还是个人生活中都倾向于制定长期计划。具有参与意识,讲求效率,遵循理性化标准,将一切纳入科学合理的计划性轨道。而城中村女性在安排自己的日常生活和对未来的计划时,都具有十分明显的时效性,明显区别于传统农民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的时间状态,她们有着较强的时间观念。个案1年轻的时候有过很长一段时间的农村生活,因此在这方面她深有感触:“现在跟以前不一样了,以前是看太阳过日子,现在是看表过日子。”
采用时间表的形式可以直观的表现出本研究中的个案对自己的时间安排,选取最具代表性的两个个案,个案6和个案1(表1,表2)。
表1 个案6的作息时间表
表2 个案1时间表
个案6是一位中学老师,从小生活在西安市另一个城中村A村,两年前嫁到G村,因此在时间安排上工作占据主要时间;个案1是一名家庭主妇,在家里专心照顾家人;但是她一天的时间安排也非常明确。
城中村女性不仅在安排日常生活上具有时效性,在对未来的规划上,也同样体现这一点。这一点更加体现在年轻的女性身上,她们往往更加明确未来的发展方向。个案6除了是一位中学老师之外,还是一位摄影爱好者,并且有意将这一爱好发展为自己的职业,她在谈到对未来的计划时说道:“再过两年,孩子大一点,不用我总是跟在身边照顾他的时候,我就会辞职,专心搞摄影,做一名自由摄影师,开一家自己的摄影工作室。”个案9虽然是家庭主妇,但目前和丈夫经营着一家网吧,在谈到未来时,她说道:“我们计划两年后开一家分店,最好五年内能开到两家分店。”
本文的10个个案中,除了个案2没有过正式的工作外,其他9名个案都正在工作或者有过工作经历。英克尔斯认为,一个现代人首先要是一个独立的人,应当“具有极强的独立意识”。工作代表着经济上的独立,它被认为是女性独立的重要前提。现在身为家庭主妇的个案8结婚前的两三年的时间一直在北京的一家企业工作,过着非常独立的生活,尽管现在回归家庭做起了全职太太,但是她认为那几年的独立生活对她的影响非常大。“算是一次真正的成人礼吧,我觉得那段时间自己成长了很多,刚到北京的时候我觉得自己还是个学生,没有经验,也没有男朋友,所有的一切都得靠我自己,但是经过了几年工作的历练,我觉得自己无论从生活上还是精神上都独立了很多,当我再回到西安的时候,我觉得自己不一样了。”
另外,在婚姻选择方面,城中村女性已具有较强的独立性和较高的自由度。虽然大多数人是通过相亲结为夫妻,并且在婚前选择的过程中或多或少地承受了来自家庭和社会的压力,但是最终的决定权依然在她们手中。个案6结婚时已经31岁,是传统观念中的“大龄剩女”,在出嫁之前,她曾受到来自家庭的巨大压力,但她并未对这些压力屈服,而是坚持自己的择偶选择,终于遇到了现在的丈夫,回忆那段时间,她说:“当时真的是压力非常大,所有人都说我(要求)的条件太高了,我也为此哭过很多次,有时候也担心自己真的嫁不出去,但是后来想想,这毕竟是一辈子的事,还是要选择自己喜欢的,坚持自己的选择,很开心自己最后真的遇到了我老公,我很庆幸坚持了自己的选择。”
同样在生育方面,女性们承担了来自家庭其他成员尤其是代表着传统观念的婆婆或者妈妈的压力。比如传统观念认为女人生育后必须坐满30天的“月子”,并且期间不能洗头洗澡,不能见风着凉,不能用眼过度等一系列繁琐的要求。然而年轻的女儿和媳妇们坚持使用自己通过读书上网等现代化的手段学习到更加科学的产后恢复方法,使自己的身体迅速恢复到最佳状态,并不一定非要遵循古老的办法。个案9在生老大的时候就遇到了这样的事情。“我想洗头,那时候是生完孩子三天,但是我婆婆不让洗,说是洗了以后会落下头疼病,我就又忍了两天,第五天的时候实在是受不了了,其实现在月子期间不能洗头的规定早就过时了,但是我婆婆不能理解,我那天就趁她出去打牌自己偷偷洗了个头,结果回来被我婆婆发现,说了我好几天,后来我拿书给她看,她看了也是半信半疑,还是让我尽量少洗。”然而她在生二胎的时候,婆婆就几乎不再插手了,“可能因为有了一次的经验了吧,她发现我恢复的挺好的,再有就是她和她的那些朋友交流以后可能也认识到了,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现代人有更科学的办法吧,她也就不怎么管我了,我要洗头洗澡做做运动啥的,她都不管了。”
2.在培养后代方面,更加注重个人的后天发展
英克尔斯认为,一个现代的人在评价别人时不再依赖先天禀赋(如出身、地位等),而是尊重其实际成就(即专业技术水平和劳动熟练程度),这就使人们更加注重通过教育获得后天的成就。在这个问题上,作为母亲的女性们表现得十分积极,她们非常“乐于接受新的经验和方法”,笔者在访谈者家里观察发现,一个家庭里拥有最多的书籍是有关孩子教育的,几乎在任何一个有孩子的家庭都能找到这方面的书籍。对孩子的教育也是一个家庭里非常重要的开支。谈起孩子的教育,每个人几乎都是侃侃而谈,为了让孩子接受良好的教育,母亲们为他们寻找各种早教班,优质的幼儿园,各类兴趣班,甚至有人不惜重金将孩子送进私立小学。个案5在谈到小孙子的教育问题的时候给笔者算了一笔账,“送娃去了那个‘吉的堡’(一个在西安比较有名的幼儿园),一个月1800,寒暑假也基本上不间断,这一年下来就是两万块钱,现在上了四年半了,不算别的,这只是正常开销就十万块钱了,就这现在还没上小学,以后上小学应该也不会上‘G村小学’,还得去个好学校,那就又要花好多钱。”虽然花了这么多钱多少有点心疼,但是谈到教育的成果时,个案5的满意度非常高,认为这个钱花的还是值。“吉的堡还是跟农村的幼儿园不一样,咱这儿幼儿园对娃基本上不管,就管个饭,吉的堡出来的娃至少有一点,不骂人。”
另外,在教育观念上也很容易出现传统观念和现代观念的冲突,这也是婆媳关系中最容易产生矛盾的问题。在本研究中,个案1和个案6,个案3与个案8均是婆媳关系,在与这4位女性聊天的过程中,她们不约而同的都会谈到在孩子教育的问题上自己与婆婆(或媳妇)产生的矛盾,并且这些矛盾最终的解决办法都是婆婆选择理解媳妇,“毕竟人家读的书多,现在时代也不一样咧,现在带娃跟我们那会儿不一样,那会儿哪有现在这么多育儿书,人家(指媳妇)带娃之前都读了好多书,跟你讲出道理都是一套一套的,咱也是为了娃好,那就交给娃他妈带吧,我们也少操点心。”(个案3)
(二)现代性的困境
城中村女性虽然在一定程度上已经具备了一个现代人所需要具备的特征,然而仍表现出很深刻的传统性,在现代性获得的过程中,仍然有着很大的困境,其具体表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1.强烈的家庭本位观
远赴俄罗斯联邦卡尔梅克共和国,追寻土尔扈特汗国的历史踪迹,是马大正多年的宿愿,自上世纪80年代萌发,至今已有近40年的岁月。马大正在记述自己寻访土尔扈特人历史的游记《天山问穹庐》中曾发出如下感叹:
“家庭本位”是中国传统观念中的重要组成部分,主要指以家庭为参照点,把一切事务同家庭联系起来,一切以家庭为首要因素,家庭大于个人。通过观察和访谈可以看出城中村女性在做选择时大部分都要权衡家庭因素,而最终的决定都会侧重于家庭。尤其当个人发展与照顾家庭发生矛盾时,女性更容易选择照顾家庭而放弃个人发展。甚至在已工作的女性中出现了想要彻底回归家庭的倾向。如个案6(中学教师)就曾表示非常羡慕个案8,“我有时候都不想在学校干了,你看像RR(指个案8)那样自己在家带带孩子做做饭多好”。个案8对自己的生活满意度也是很高的,她觉得自己前几年在北京也算是打拼过了,如今能回归家庭成为一个全职太太实在是件幸福的事情,这样即享受了天伦之乐,又避开了职场上的压力。
上文提到在面对孩子的教育问题时,城中村女性体现出高度的现代性,然而有趣的是,当问及“你在工作中会不会主动学习一些新的技能去提高工作效率?”“或者你会不会参加单位举办的培训班?”之类的话题时,对话者给出的回答往往很消极。在村委会上班的个案4就表示“新的技能就让年轻人去学吧,我们都学不会,也不想学,电脑啥的年轻人会就行了,反正我也快退休了。”个案6也持有相同的态度:“学校有时候会组织一些学习,我一般能不去就不去,去了也不会认真听,有这时间我还不如多回家带带孩子。”大部分的对话者表示“自己这辈子就这样了,没有什么希望,但是不能耽误了孩子”。个案6的孩子目前刚满两岁,却已经在早教方面花费了不少金钱,而她本人也不惜牺牲自己的工作时间去陪孩子上早教班和游泳班。
可见,对话者在面对教育问题时,将其一分为二,她们愿意在教育孩子这件事上接受一切新的经验,而谈及自身的教育问题时,却成为一个并不愿意接受新经验的“传统人”。究其原因会发现,城中村女性们的生活重心紧紧地围绕着家庭。
被问及养老问题时,无论年老与否,所有的调查对象都表示会选择家庭养老。传统的农耕社会强调亲属关系,注重家庭养老,以家庭为本位的观念仍是当今中国社会的主流,只有在家庭养老出现问题时,人们才会选择进养老院,并且这样一种选择被认为是一种无可奈何。在回答“如何看待进养老院养老”时,对话者的回答中会出现“丢人”等的字眼,因为在中国人的传统观念中“养儿防老”是非常主流的思想观念,去养老院则被视为是“儿女不孝”的结果,自己的子女都不愿意赡养自己,那是何等的失败。“我们隔壁那谁家就是去了养老院,为啥,还不是儿子女儿都不愿意养。”(个案6)
2.不自知的性别观念
除了“家庭本位”,“男尊女卑”的传统观念仍然在默默影响着城中村女性。这些来自传统的经验并未受到足够的挑战,甚至有不少女性浑然不知自己深受其影响。她们往往认为自己已经较上一辈获得了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力,这样就已经是一个十足的现代独立女性了,有时她们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受到了不公平的待遇,即便能够认识到,也会采取默认的态度,“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女的就是不行,在很多方面比不过男的,没办法,就这样吧”。
杨国枢在研究中国人的传统性与现代性时,认为传统性别观念的内涵在于男性优于以及超越女性,这其中包括在家庭中妻子应顺服丈夫,在工作中女人的效能不如男人,在生活中女人应少在外面抛头露面,以及“男主外女主内”最为理想等。而现代性的性别观念主要强调男女两性在教育机会、担任职务、社会地位等方面皆应平等[9]。事实上,女性从女权运动开始就一直在为自己争取平等的权力并取得了不错的成果。从表面上看,女性得到了受教育和工作的权力,在公共领域有了更多的话语权,“男女平等”的概念已经深入人心,然而其内涵并没有被更多人了解,女性在多个方面仍然属于从属地位,而对于这一点很多女性并无意识。
因此有一个很有趣的现象,当被正面问及有关“男女平等”的问题时,我的对话者们往往会给出一个很具有现代性的答案,然而当我和她们闲聊时讨论到这方面的问题,却发现她们持有着非常传统的观点。个案1在回答我的问题时说“现在生男生女都一样,我们对待男娃女娃是一样的,现在都没有‘重男轻女’的现象了”,然而笔者在当地居住期间却发现,个案1在教训孙女时往往更严厉一些,方式方法更粗暴一点,而在对待孙子时则更加温柔和蔼一些,这一点在后来和其儿媳(个案6)的聊天中也得到了证实:“我能感到婆婆(个案1)对我家孩子(男孩)和大伯子家的孩子(女孩)的态度不太一样。有时候对待甜甜过于严厉。”
谈到教育问题时,也能感受到明显的性别差异,“学得好不如嫁得好”的观念似乎有卷土重来的趋势,“你只有成为更好的人,才能嫁给更好地人”个案6在谈到关于女孩的教育时这样说道。我的对话者们都认为女孩最终是要结婚和回归家庭的,如果她的学业或者事业影响了婚姻和家庭的话是很不值得的。因为他们很笃定地认为女孩子“学得好不如嫁得好”。
不管是正在工作、即将退休还是已退休的女性,她们都认为最适合女人的工作场所应该是在家里。尤其是有孩子又有工作的女性,她们的生活重心主要在孩子身上。个案6经常会请一两个小时或者半天假回家陪伴自己的孩子,她说学校本打算将这学期的考试任务交给她处理,可是她拒绝了,因为那样会占用她太多的时间,她希望以后能逐渐退出工作领域,回归家庭。即将退休的个案5曾说:“现在的女人很辛苦,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家里,你像我这样工作了一辈子,现在马上要退休了,你以为我回家就可以休息了吗?我还要照顾孙子。”
在和我聊天的过程中,很多对话者也会时不时地劝我(笔者是处在适婚年龄的单身女性)早点解决个人问题,还有人热心地为我介绍起了对象,而当我表达自己还想继续深造的想法时,大部分人在我们彼此还不熟悉的情况下会说,“挺好的,能学就赶紧学。”然而当我与她们接触时间长了,她们的态度就不一样了,“你还要继续读书啊?那你找对象的事情怎么办?”“你就不担心再读几年找不到对象了?”“男孩多读几年书不要紧,但是女孩嫁人要趁早,生孩子也要趁早。”
(一)个人因素:对传统的固守和敬畏
综上所述,城中村女性的现代性获得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可以看做是“传统”和“现代”的博弈。现代性的获得需要打破传统,而打破传统并非一件易事。“女性在经济上、在政治上的解放是基础性的解放,思想文化领域的解放才是深层次的解放”[9](杨凤,2006)。这也是阻碍城中村女性获得现代性的一个重要因素。
通过本研究不难看出,城中村女性深信“男权文化”而不自觉,甚至对这一传统观念表现出敬畏之心。
“男人出去打拼是肯定的,女人就把家里管好,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大家都是这样。”(个案9)
“虽然现在女的也有工作,像我这样,但是重点还是在家里。”当我追问难道您不喜欢您的工作吗?她回答说“也喜欢呀,我甚至希望可以晚点退休,可是我毕竟是女人,总是要多照顾点家里。”(个案10)
“我也工作过,在北京那几年,也吃了不少苦,但我更喜欢现在这样,每天和孩子在一起,做做家务啥的。”(个案8)
在本研究的10个案例中,除去退休以及即将退休的四位女性,其余六位平均年龄在30岁,其中有三位是全职太太,最小的一位(个案7)才28岁,已育有一儿(2岁)一女(6岁),这令其他案例颇为羡慕的:
“你看那个谁家的XX(指个案7),还不到30岁,都有俩娃了,一儿一女,老公也有本事,她自己不用上班,就在家做做家务带带娃,多好。所以说女娃还是要早点结婚,像我现在都三十多了,娃才两岁,带起来就比人家费劲,我真羡慕她可以不用工作”(个案6)。
笔者曾经和对话者们探讨过这样一个问题,现在国外有很多女性开始选择不结婚或不生育,过自己喜欢的生活,她们到处旅行增长见闻,也去读一些自己喜欢的专业并获得相应的学位,对于这些现代的女性,我的对话者们的看法是:
“她们真的快乐吗?不结婚怎么生活?没有孩子,孤独终老,太可怕了。而且一个女人,不成家,不结婚生娃,那生活就不完整。我觉得这些人老了以后一定会后悔。”(个案1)
“你说的都是外国人,在咱国家根本办不到,你不结婚生娃,人家以为你有毛病。”(个案5)
“我觉得她们可能因为实在找不到对象才选择这种生活吧,听上去好像很自由,其实她们心里苦着呢。”(个案8)
“有时候想想,我这辈子也是都奉献给家里了,伺候完丈夫伺候娃,伺候完小的伺候老的。可是在咱们国家,只能这样,不结婚不生娃只会更不幸,人家只会把你当异类看。”(个案2)
当笔者继续追问,如果有一个机会,可以重来一次,你可以选择不结婚不生孩子,你会如何选择?
“我想象不出来,从来没这么想过啊,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怎么着都得生个娃吧,那要生娃肯定要结婚,所以我还是会选择现在这样的生活吧,不过我可能会想再多读几年书,多出去旅旅游。”(个案1)
“也许我会考虑一下晚点结婚吧,因为年轻的时候我喜欢唱歌,一直想接受专业的学习,如果可以重新选择,那我就选择先去完成我的梦想,但是最终还是要结婚生子的,这才是正常的生活啊。”(个案2)
可见,人们对传统的东西有一种固执的执着和一定程度上的敬畏,比如认为不结婚就不幸福等观点,她们不敢轻易越过传统这道鸿沟,这在很大程度上阻碍了城中村女性去接受新的观点和新的事物,因而很难获得完整的现代性。
(二)环境因素:半熟人社区
城中村社区是从农村社区形态改建而来,它吸引了大量的外来人员,虽然在一定程度上打破了之前村落的熟人社区模式,但是原村中大部分的人际关系还是被保留了下来,人们的生活范围和人际关系依然还是曾经熟悉的亲戚朋友,具有较高的同质性,仍以一种半熟人社区的形态存在着。
笔者曾经多次跟随个案3前往其打麻将的场所观察发现,在麻将会馆的女性所交换的信息大部分是有关家庭的、个人生活的甚至他人生活的闲聊碎谈,而这些信息内容都是基于传统价值导向的,缺乏具有现代性价值的信息传递。比如,他们在谈到年轻人的婚姻问题时,通常倾向于“书读得好不如嫁的好”之类的观点。
这种半熟人社区保持了一定的村落文化,对生活在这里的女性既是一种保护,也是一种阻碍。缓解了女性在获得现代性过程中需要经历的阵痛,但这也是阻碍其现代性获得的重要因素。在这里,女性一方面享受着现代化带来的成果,摆脱种地的艰辛,在城市里获得体面的工作,获得拆迁款和住房的赔偿,收入的提高带来生活质量的大幅提高,他们得以进行着自身的现代化;另一方面,熟悉的环境缓解了现代化带来的思想观念上的冲击,旧有的价值观念、行为模式得以保存,阻碍了自身现代性的获得,很难得到更好的发展。在半熟人社区中形成了独有的“城中村文化”,它看似是“传统”与“现代”的缓冲地带,实则是二者之间的隔离带,恰恰加深了二者之间的隔阂。现代性的力量并没有我们想象中的那样强大,传统的力量也并没有我们认为的那样薄弱,在城中村文化这样一种特殊的氛围中,二者互相博弈未分胜负,也许它们还要长久的博弈下去,以至于形成一种共生的环境。
通过本研究可以看出,城中村女性已初步具备现代性的部分特征,但仍然保留部分传统性,并且保留的这一部分传统性似乎很难打破。现代性在侵入的过程中,需要不断地打破传统性,这就会产生不少矛盾和压力。
人的现代化归根到底是思想上的现代化,阻碍现代性获得的因素主要是思想意识。从生活的硬件条件看,现代化已经进入到每个城中村女性的生活中,然而从思想意识的角度去看,她们仍旧受到过多的束缚,一个人只有在思想上具有独立性和自主性才可以被称为是一个现代的人。对于女性,现代性可能是一把双刃剑,它在为女性提供更多机会的同时,也带来了更多的压力,迫使一些女性选择回归传统,进而增加两性不平等,这种不平等是女性自身和这个社会很难察觉的。这也不是单一靠一个群体的主体意识觉醒就能解决的问题,需要全社会的共同努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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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03-17
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社会发展学院,陕西 杨陵,712100
常碧云(1990- ),女,陕西西安人,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社会发展学院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发展社会学;付少平(1963- ),男,西北农林科技大学人文社会发展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本文通讯作者,研究方向:发展社会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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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8-8091(2016)02-0048-0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