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幸存者的达豪故事

2016-12-02 03:33霍文克吴卫军吴洋波
国际人才交流 2016年7期
关键词:囚犯教授

文/霍文克 译/吴卫军、吴洋波

一个幸存者的达豪故事

文/霍文克 译/吴卫军、吴洋波

霍文克教授像。2009 年,油画家 Scott Russel 在英国伦敦以霍文克教授为模特创作了这幅画

题记:

霍文克(Willem Houwink),1920年出生,荷兰人。2016年3月卒于美国华盛顿州的瓦拉瓦拉市,享年96岁。他是美国内华达大学资深经济学教授,对外经济贸易大学经济学荣誉教授,也是我的老师。

1983年,霍文克教授来到对外经济贸易大学讲课,是将西方经济学引入中国的第一人。他的课十分精彩,严谨不失幽默,深受学生们喜爱。1985年,我到对外经贸大学攻读硕士研究生的时候,霍文克教授正好在国际贸易系教授经济学。我当时就读的是国际企业管理系,那时候学校是不允许跨系选课的,于是我就偷偷去旁听。后来,霍文克教授注意到了我,并问我:“你为什么只听课不要学分呢?”我说:“我在国际企业管理系教授的课程里拿学分,在您的课里进一步学知识。”他觉得我在钻学校管理的漏洞,因为他的课程的考试出名的难,认为我是“学校里最聪明的学生。”

在教学过程中,很多他的学生都同他成为了朋友,一直同他保持着联系。慢慢地,大家都知道了他过往的经历,都对他在达豪集中营的遭遇很好奇,希望他能讲给大家听。因为苦难不堪回首,我们的每次请求都被他拒绝了。

2015年10月,我去美国探望霍文克教授。他已95岁高龄,虽然精神还好,但记忆力已大不如前。我再次提出了请他讲述他在集中营的故事的要求,这次他终于应允,并给我看了他的“纪念品”——一件集中营的囚服。

霍文克教授的这篇文字和他对我的讲述让我感同身受,字里行间无不体现出了他对无辜生命的悲怜、对自由生活的渴求和坚定信念。现翻译整理出来,向我的老师——这位坚强、善良的老人和中国人民的好朋友致敬。

——普华永道北京主管合伙人吴卫军

(一)

突然,火车在森林中央停了下来。我们在火车上已经待了将近三天了,去哪里一无所知,只知道我们的目的地是集中营。具体哪一个,谁也不知道。

车厢的所有门窗都被遮挡得严严实实。我们看不到外面什么样子。有时能听到炸弹落下爆炸,有些离我们非常近,有些听起来比较远。我们会被拉到哪里去?车厢里人们挤得没有躺下的地方,椅子也没有。我们没有吃的,几乎也没有任何能喝的东西。有几个木桶充作马桶。我们无法洗漱,空气令人窒息。

终于,火车到达了目的地。我们像牲口一样被赶出了车厢。纳粹党卫军士兵围在四周,枪口对着我们。他们一边厉声呼喝,一边挥舞着木棍把我们赶成队列。然后,我们开始朝着集中营的大门慢慢挪动。

(二)

我们慢慢接近大门。在大门上面,我们看到 “劳动让你自由”的口号。大门打开,我们进去,大门关上。

接下来的情景让人触目惊心:四处都是穿着蓝白条囚衣囚裤的囚犯。两个凹洞,那是他们的脸颊;还有一个大凹洞,那是他们的肚子;两条腿看起来离得特别远,整个人好像是一副活的骨架子。

很可能就是那一刻决定你是否能够生存下来,那是你必须做出抉择的时刻。我是不是要用尽我生命中的每一滴热血去抗争求生存?还是——我是否应该放弃这绝境中看似无望、无用的求生抗争?

我清楚记得在那一刻我下决心为生存抗争到底——如果能活下来把这故事讲给我的儿孙听,那有多好啊。

(三)

我不知道如何让你体会或想象达豪集中营的岁月究竟是什么样子。对我来说最难熬的可能就是对生命无常的恐惧不安,你不知道下一分钟是否还会活着。这里大多数的人都是在拼命让自己活下去,任何人你都不敢轻易信任,否则你可能仅仅因为一片面包就会被出卖给德国人。所以你只能是保持警惕,竖起耳朵、睁开双眼,尽可能地弄明白周遭的一切。

达豪是德国境内最早设立的集中营。这里从 1934 年就开始囚禁犯人。我遇到不少人从这个集中营一开始启用就被关在这里了。

每天我们一大早都要到集中营的广场集合起来点人头——点人头可是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是按照一首动听的乐曲踩着步点儿点人头,尽管我们好多人都几乎走不动路了。为我们悲惨人生伴奏的是瓦格纳的优美音乐,这种落差尤其让人无法承受。

集中营的外围有深沟、高墙和电网所围绕。每天早上,当我们走到广场去点人头的时候,我们都看到电网上挂着尸体——那些都是无法再忍受集中营苦难的囚犯——他们扑到电网上寻求解脱了。他们的尸体会挂在那里整整 24 个小时,为的是让我们看清楚电网的威力。

(四)

早餐是一杯棕色的热水——这东西今天说是茶,明天会叫作咖啡。

然后囚犯们就出工去了。我们要干的活儿什么都有,我们也会被派到生产德国战争机器的工厂做工。工厂里会发生破坏活动,一旦谁被抓住了,他就会被吊死在集中营的广场上。每一名囚犯都必须到场。你还不许闭上眼睛不看。有些囚犯会高唱国歌直到最后时刻;有些会呕吐或哭泣;还有的会默默地走完最后的路程。

在各种外派的差事中,我曾为飞利浦做工。我们工作的地点是另一座营地,那里德国看守很少;负责看守我们的是飞利浦的员工。他们告诉我们要慢慢干,他们还给了我们额外的食物。飞利浦为那些在工队里干活的人做了很多好事,就像电影《辛德勒的名单》中演的那样。

在中午我们会吃午餐:一夸脱热水加土豆皮,一点儿蔬菜,运气好的时候还有点肉星儿。午餐后,有更多活儿要做。

在晚上,我们有晚餐:两片面包、一些奶酪或果酱或香肠。这些远远不够——难怪这么多囚犯瘦得只剩骨头架子了。任何能吃的东西都被吃掉了——连老鼠和类似的活物都吃。临近大战结束但在我们被救出之前,我亲眼见到了人吃人的情景——那个人刚刚死掉——一群人把人肉割下来吃掉了。

晚上9点,所有的灯都熄掉了。

(五)

囚犯可谓是各形各色什么样的人都有。很多美国人似乎认为集中营里关押的只有犹太人。实际不是这样的。我是德国秘密警察盖世太保逮捕的,因为那时我在我的祖国荷兰参加了一个地下反抗组织。

你可以通过囚犯上衣上的三角形来判断他是什么身份:有红色三角形的就是像我一样的政治犯。绿色的代表职业罪犯——小偷或者谋杀犯什么的。黑色的是社会罪犯——那些从事黑市交易的人。紫色代表耶和华见证会的信徒。有一些囚犯曾经试图逃往英格兰——这些人身上是蓝色的三角形。犹太人身上的三角形是黄色的。同性恋用粉色标识。在三角形上有一个字母,代表的是我们的国籍。

囚犯逃跑的情况时有发生。如果试图逃跑又被抓了回来,你就得在集中营门口站 24 小时,脖子上还要挂个牌子,上面写着“我又回来了!”然后你会在一个矮得直不起腰,又窄得坐不下去的柜子里被关一阵子。仅这一点就苦不堪言了。随后,你会被编入最脏最累的工队做苦力,只有死路一条。

达豪集中营门口的黑色雕塑由艺术家Nandor Glid创作并在1968年10月把这组群雕献给了在集中营遇难的囚犯。雕塑体现的是在饥饿与死亡面前挣扎的囚犯

(六)

在这种环境下,一个人该怎样生存下来呢?

心理学告诉我们,一个人的人生经历越丰富,其获得某种程度幸福的概率就越大。在平常的生活里,每天都可能会有数不清的细小的像针尖一样的烦心事在骚扰你,比如:我的衬衫掉了一粒扣子,我同我的女朋友吵了一架,钱不够用……在集中营,你不会遇到这些问题。在那里你有一个,也仅有这一个问题:活下去。后来,你慢慢意识到这也不是真正的问题所在。真正的问题不是活下去,而是如何活下去。不是靠偷抢、靠谋杀或者出卖他人,而是努力有点尊严地活下去。

(七)

那是1944年的秋天,我突然失去了工作。如果没有工作,德国人就可能把你转到另一个可能有活干的集中营去。但是,去到一个新的集中营却一个人也不认识,还赶上冬天气候严酷,那你就只有等死了。

营地的头头想方设法要把我送上转运车。他在夜里把我拖出被窝,然后把我带去第二天转运囚犯的集结地,我深陷绝境。突然,一名意大利囚犯——他有很多特权——走了过来对我说:“你在这里干什么?”我简要地把经过跟他说了一遍。

后来,我终于脱险了。原来意大利朋友找到了一个他曾经贿赂过的德国军官,然后要求把我从转运名单中拿下来。那个德国军官说:“我这次转运囚犯的名额还缺两人呢,抱歉了。”意大利人回答:“你把那个荷兰囚犯给我——我给你3名其他囚犯。”然后他去了关着很多俄罗斯囚犯的营地,他可能还给了3个囚犯好处——也许给了点儿香烟或是什么的。他们跟他走了。这样我活了下来——而几乎可以肯定的是,他们做了替死鬼。这让我良心上很难过。

普华永道北京主管合伙人吴卫军在美国看望恩师霍文克

(八)

1945年4月将尽的时候,集中营里开始流传盟军逼近、囚犯要被转移的消息。很快,所有的囚犯都被命令到营区广场集合,并且不是像往常一样按照营房编号集合,而是按照囚犯的国籍集合。一大队的俄国人被带走了。他们在离达豪大约 25 公里的地方被集体处决了。

在1945年4月28日的夜里,达豪集中营乱哄哄一片。当我们次日清晨醒来时,我们看到营区上面飘着白旗:德国人已经撤走,只有一些看守还留守在瞭望塔里,还在用枪瞄着囚犯们。

那一天我们只能待在营区里。我们也没人分发食物。在下午5点左右,我们听到集中营上空响起了枪声。我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还无暇多想,几分钟之后营门就被打开了,第一批美国人骑着摩托车开进营区在广场兜了几圈。接下来,吉普车载着美国人开了进来。很多人看到了那么多囚犯的惨状都忍不住流下眼泪。有几个美国兵非常愤怒——他们把枪塞给囚犯,那些囚犯马上端枪把还留在塔台上的看守给击毙了。

那天晚上,我们获得了食物:一条面包和一罐头的肉末土豆。悲惨的是那一夜有300多名囚犯死于暴饮暴食:他们的肠胃无法消化这么有油水的食物。

接下来的日子里,慢慢地,人们开始离开达豪。荷兰人不得不在这里耽搁一些时间,因为那时荷兰西部地区没有足够的食物供应。三个星期之后,荷兰地下抵抗运动安排了一队卡车开到集中营,我们也终于得以离开达豪。

(九)

回到家的感觉很奇怪。家人和朋友们都想知道我在达豪到底经历了什么——关于达豪我什么都不愿意说,我不想再去回首那不堪的岁月。过了几天,我前往鹿特丹想完成我的学业。但我学不下去——我实在安不下心来——无法专心学习——总是在回想我被囚禁的日子。

机缘巧合,我得到了一个在印度为战时在日本集中营被囚禁的荷兰人安排吃住行程的工作——这些荷兰人也要飞回荷兰祖国了。

在印度平缓的生活节奏中,我可以说又找回了我自己。在几个月后我回到荷兰时,我可以开始专心学习了,并且在一年半后通过了我的博士学位考试。

(十)

尽管经历了种种的遭遇,我还是对能活在这个世上满怀感激,并努力做些事情让这个世界变得更美好。曾经有一度,我总是不由自主地在想我抗击纳粹的斗争是否起到了任何作用:世界仍然是乱糟糟一团。但这也许不重要。在我反抗纳粹的时候,我确信无疑那是我应该做的事情。

我缅怀所有在达豪逝去的生命。他们的牺牲为我们换来了自由的种子,我们必须让它茁壮成长、开花结果。他们赋予了我们一个不可辜负的责任和使命——为创造更美好的世界继续努力奋斗。未来会如何我们无法预知,但创造未来的责任落在我们每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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