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芊西
香菱的诗与远方,宝钗的厨房
◎夏芊西
“生活不只眼前的苟且,还有诗和远方。”这句话一夕之间如芦花飞絮般飘了满城,每一枚字都沾染了渺远幽雅的气息,让那些心怀诗意却困于庭院厨房的人搁在唇边颠来倒去惦念,似多念几次便可乘风远去,赴一程杳如幻梦的山水。我于文中不止一次读到,眼前未曾浮现出迢迢山水,倒是有两个书中女子的面目渐次清晰,俏生生挂在笔头。
《红楼梦》中女子甚多,大观园中一院子都是青春烂漫的少女。于富贵家小姐而言,琴棋书画只是打发时光的消遣玩意儿,甚至连丫头的名字都嵌入雅字,如抱琴,司棋,侍书,入画。那是一群绣在锦绣屏风上的人儿,出身优渥,生活闲适,除了一丝半缕于豆蔻年华应季而生的淡淡忧愁,平日不过刺绣斗花、对弈品茶……那样诗意盎然,不知世间忧愁。
而被曹雪芹评为山中高士晶莹雪的薛宝钗,出身皇商之家,金玉绫罗堆裹出来,未曾尝过生活之苦。她小时便可遍读闲书,诗词书画随手拈来,结社比诗时曾力压众人夺得魁首。她有能力将烟火生活过得诗意灵动,但却并无这份闲心。这个本是韶华之年的女子,骨子里却清冷如雪,让人感觉不到鲜活。她不喜花儿粉儿,不爱嬉闹玩笑,屋里摆设也如雪洞一般,如一口青苔掩映的幽深老井,让人一眼看不到底。而她的词作里流露出的青云直上的抱负,也完全褪去了青春少女应有的活泼纯净,以标准大家闺秀的姿态应对世俗的期许。
她困囿于心灵的“小厨房”,行为举止都为了与时势相宜,人情世故上如鱼得水,却让贾宝玉任是再动心于那雪白晶莹的膀子,心底也生不出真正的爱意来。若说薛宝钗是富丽堂皇艳冠群芳的牡丹花,那游走于大观园边角的香菱则是最动人的一株菱角花。你甚至看不出她开了花,却能闻到淡淡香气,惊觉这弱小生命的美丽。
香菱本是书香门第之家的小姐,却因小时看花灯时遭人贩子拐卖,而后辗转飘零,命数曲折。她的美带有草木羸弱又清净的气息,眉间一粒朱砂痣更添灵动。这美既是上天的恩赐,又是命运的捉弄。她被薛宝钗哥哥薛蟠看中纳为侍妾。那样粗鲁低俗的男子,每日只知吃酒打人,更兼喜新厌旧,待香菱狠毒刻薄。可香菱天性娇憨烂漫,浑不在意,在看到大观园中那些出色女子结社吟诗时心生向往,巴巴地去向同样诗意的女子黛玉求教。平日孤高自诩目无下尘的林妹妹如邻家姐姐般把起承转合娓娓道来,而处境艰难的香菱此刻也抛开琐事细细听讲,那真是大观园中最美的画面。
生活像一摊污浊不堪的烂泥紧紧拽住她的衣角,让她不得解脱。但她的灵魂是自由的,可读书论诗,可对月怀古,徜徉在纸墨构造的桃花源里……那些唐诗宋词会扇动轻盈的翅膀,驮着她周游远方。所以她一直是笑着的,像从未被命运亏待过。
其实诗与远方,并非海市辰楼般遥不可及,更无需乘车打马沧桑远赴,它就在香菱回忆上京时岸边人家炊烟碧青的歪头一笑中,在黛玉午时困倦伸伸懒腰的娇嗔呢喃中,却不在薛宝钗金蝉脱壳嫁祸黛玉时闪烁的目光里……诗意,是心内干净流淌的声音。
正如此刻你摊开书时情不自禁笑意清浅,便是眉间有诗情,胸中有远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