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无玥
心香落尽,可念不可说
◎水无玥
图/artistic青尘
春寒料峭,汉宫月明,偌大的椒房殿内张灯结彩,双喜高悬。听到来人缓缓的脚步声,红鸾帐内身披凤冠霞帔、头顶大红喜帕的娇小身躯微微颤抖起来。
随着一个轻柔的动作,喜帕被人掀开,眼前人身着喜服,衣饰华贵,眉目清癯无双。在男子温柔的注视下,张嫣涨红了小脸,颤抖的双肩逐渐平复,不等她回过神来,男子已收拾被褥,转身向偏房走去。
望着男子清瘦高大的背影远去,张嫣忍了一天的泪水终于决堤。就着忽明忽暗的烛光,她和衣睡下,无数画面自脑海闪过,既有母亲心疼不已的脸庞,也有吕后狠辣冰冷的眼神,还有男子那双温柔却充满悲伤的双眼,如同深深的湖水,让她甘愿沉溺。
他是大汉万里江山的君主—汉帝刘盈,是她母亲鲁元公主的亲弟弟,自己的嫡亲舅舅,如今也是她名义上的夫君。
这荒谬的婚姻源自吕后的安排,那个被权力蒙蔽双眼的女人,为了将大汉天下尽握手中,连亲生儿子、嫡亲外孙女的幸福都可轻易断送。
可悲的是,明知自己和刘盈不过是吕后巩固权力的棋子,为了族人的性命,张嫣只得踏入这金装玉裹的牢笼。还好有他,夜凉如水之时,张嫣蜷缩着身体,面朝刘盈所在的方向迷迷糊糊地睡去。
早就听闻张家有女初长成,在掀起盖头的那刻,刘盈还是被女孩的倾城容颜惊艳。然而,让他印象更深的却是女孩剪水双瞳里的恐惧。难道她以为自己真会罔顾人伦,对她做出什么禽兽不如的事情?刘盈苦笑。
生在帝王家,有多少荣华富贵,就有多少尔虞我诈。那个被自己称作母后的女人,早已变成一个醉心权术的怪物。
他也曾想摆脱吕后的控制,可当吕后冷笑着向他展示已被迫害成“人彘”的戚夫人时,他便明白,与吕后为敌,死其实是种解脱。他终究是屈服了,甘愿做个傀儡帝王,可嫣儿还小,她不该和自己一起葬送在这深不见底的黑暗里。
刘盈还记得第一次在公主府家宴时见到张嫣的情形,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娃。虽从小养在闺阁,毕竟小孩心性,趁下人们忙着筹备宴会,踩着一旁的矮墙爬上了高高的秋千架,尽情玩耍后却不知如何下去,一时惊慌失措。
真是个有趣的姑娘,刘盈笑着走上前去,帮她解了围。
当吕后提出让他迎娶张嫣为后时,他就告诉自己,一定要尽最大努力让她远离迫害和后宫纷争。大婚后,未央宫夜夜笙歌,刘盈更加沉溺于女色,唯独皇后的椒房殿备受冷落。
张嫣不以为意,她自小便喜爱花草,刘盈不在的日子,她便和宫女们一起侍弄殿里的花草。很快椒房殿便香气四溢,由张嫣亲手栽培的几株兰花更是亭亭玉立,风姿绰约。
每月十五,刘盈例行前往椒房殿,两人并无过多言语,如达成某种默契一般。张嫣素衣素面就着满园花草为刘盈沏茶,而这时他才愁眉初展,卸下疲惫。
知道皇后喜爱兰花,刘盈便吩咐宫人四处搜罗名贵兰花,并在椒房殿大兴土木建兰园。众人发现刘盈虽不常前往椒房殿,却在吃穿用度上对皇后格外照顾。各宫嫔妃虽知皇后不受宠,却也不敢造次,是以张嫣虽偏居一隅,却避开许多后宫争斗。
帝后不同房的消息终究传到了吕后耳里,当日她便急召刘盈到长乐宫。是夜,刘盈摆驾椒房殿,昏暗的灯光下,他面色苍白,全然失了往日气度。这些年,刘盈表面上纵情声色,不理朝政,不过是为了让吕后麻痹大意。然而,吕后怎会轻易放过两人,风平浪静的日子终究到了尽头。
这次,吕后用后宫三千佳丽的性命作要挟,跟刘盈要一个他和张嫣的孩子,大汉朝名正言顺的皇太子。想到一个个鲜活的生命会因自己陨落,刘盈于心不忍,可看着不谙世事的张嫣,他又怎能坏了她的清白?
看着刘盈日渐憔悴,张嫣心疼不已。如果舍了自己,可以救那么多人的性命,可以让他轻松一些,她愿意。他保护了她那么久,这次换她来成全他。谁料刘盈竟一把将她推开,踉跄着夺门而出,不日便卧病在床。
听闻皇帝生病的消息,张嫣独自前往长乐宫。拿出藏在衣袂里的利刃,以死相逼让吕后放过后宫众人。吕后见她性烈,承诺只要张嫣肯使假孕之计,便放过刘盈和其他嫔妃。
十月怀胎,有美人诞下皇子,对外宣称是帝后血脉,立为太子。然而,吕后为了永绝后患,违背约定,杀了包括美人在内的一众知情人。
原本就缠绵病榻的刘盈病情愈加严重,秋去冬来,竟至油尽灯枯。未央宫外,恸哭声不绝于耳,刘盈召张嫣前来,可怜她乌发红颜,他已形容枯槁,憔悴不堪。执手相看,竟无语凝噎。这一生他欠她太多,原以为保她清白是对她最好的保护,却终究不能护她一生。
他究竟是她的什么人,舅舅还是夫君?一切都不可说。他们如同两头深受桎梏的兽,在黑夜中听得到对方的喘息,相互舔舐伤口,却无法相爱,那关系到他们仅剩的尊严和底线……
佛说,人生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忧悲恼、求不得。望着眼前男子,张嫣了悟,世上最痛苦的感情不是求不得,是连求的机会都没有。若有来生,他们没有生在天家,他不是她的舅舅,他们只是滚滚红尘中的平凡男女,至少她还有期许。
今生,他不想懂,她便不会说。还好,寂寞深宫,青灯古佛,她还有漫长的余生去缅怀。那年秋千架下,他笑着走来,迎着夕阳向她张开双臂,阳光自他周身流淌成河,竟成她一生都无法抵达的虚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