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气熏人欲破禅

2016-12-02 08:36李修文
传奇故事(破茧成蝶) 2016年12期
关键词:孩子气袈裟纳兰

◎李修文

花气熏人欲破禅

◎李修文

图/南宫阁

西湖孤山有他的墓,他静静地长眠在那里,像原本就该幽闭于荒草丛中,不理世事。这是他中意的归宿。多少人去他坟前凭吊,还有人去他坟前殉情,他如那些遥远的传奇般,无意中成了许多人的向往。若地下有知,他怕会孩子气地睁大眼睛,微笑着注视后世,好像当初在上海吃花酒,一身袈裟周旋在姑娘们中间,也是笑着的,但笑着笑着便哭了。

第一次读到苏曼殊小令的人,少有不喜欢的。许多人将他和纳兰视作一路,同样是翩翩才子柔肠百转,但其实不同。纳兰一生可谓锦衣玉食,到底是一介贵公子,总归脱不去富家公子的悲愁;而苏曼殊的人间生涯却并非如此。

他有一个见不得人的出身,是个私生儿,自小受族人歧视,后来成了被迫剃度的佛门弟子,再往后,他是三心二意的革命者,是大洋彼岸的负心人,是欲说还休的花和尚,说是箫剑平生,说是负尽狂名,心底里,他早就看轻了自己:“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与他早期的朋友弘一法师李叔同不同。弘一未剃度之时,他们有段时日曾同住一幢小楼,却不相亲。对弘一法师而言,修行之途日渐庄严枯寂,只有一个“苦”字。曼殊则既无所从来,亦无所去,他闹革命,打秋风,吃花酒,哪怕远走印度在菩提树下参禅,回来后还是如此告诉旁人:“九年面壁成空相,万里归来一病身。”

那年在写给青楼欢好金凤的信里,体弱多病的他又说:“多谢刘三问消息,尚留微命作诗僧。”在他心里,命与身体,终归是大于佛法的。

亏得是那个时代,如魏晋般包容,收纳所有荒唐当作传奇,对曼殊也一样。世人瞧着他宴宾客、起歌舞,没人出言讥讽,不过笑道:真是一个花和尚。柳亚子说,曼殊终未破禅。他说这话时,曼殊的坟头已新添了几株垂杨。若是泉下有知,也不过是笑笑,破禅或是未破禅,与他又有何挂碍?

他们都说他是花和尚,何不干脆说他是个假和尚?他心里自然也是有佛的,也顶礼膜拜过,但并不从心里畏惧。他只当佛是兄弟故友,兴致来了愿为其死,不高兴了抬脚就走。反之,声色尘世对他来说同样如此。多少次他厌倦了,便挥挥衣袖离开革命现场和酒池花丛,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心里信的不是佛,是虚无,以及在虚无里跳动的一颗心。若是有人作他的画像,他不应是倚青灯坐蒲团,更该是在一场盛宴里兀自坐着,看别人奔走举杯,兀自对着酒杯发呆。未着袈裟愁多事,着了袈裟事更多,那是他的命数。酒杯里盛着他的一颗心,上下浮沉,好像红炉上的一点雪:生也生不得,死也死不得。

打从第一次因偷吃鸽子肉被逐出寺院开始,他就不再以清规戒律约束自己。酒宴上照常寻欢作乐,花丛里流连片叶不沾身。别人以为他是在装糊涂,其实他一直在绝望里清醒。尘世与佛陀,不过是两件暂且容身的袈裟。至于那袈裟是何模样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遮住他一时畸零,让他心有所寄便好。

“还卿一钵无情泪,恨不相逢未剃时!”这光芒的句子,岂能只送给那个名叫乌舍的女郎?那些行过的道路,路过的草木,还有欢喜过的人,他都应该送给他们人。

除了佛性和诗心,他身上还有难得的孩子气,有时疯癫,有时一派天真。

有一次,只为了让好友给自己买一包糖果,本来好动跳脱的他竟老老实实待在房间里,用一个下午画出了《汾堤吊梦图》。好友难以相信,为这幅画写了诗,诗里说:“难得和尚谢客,坐残一个黄昏。”其实他这般乖巧,要的并不是糖果,而是与人相亲的那点暖意。这暖意,他一生难寻,因为身世畸零,注定他一世漂泊不定。

那年他回了趟日本,见到了生母,高兴得不知如何是好,今日里伴着母亲游玩,明日里再为母亲作画,一时向母亲学日语,一时又教母亲说汉语,即使新出的画册,他也要仿照母亲的语气写下诗序:“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

可是晨昏只能交替,不得互换,世间每诞生一件物事,同时便诞生一道边界。母亲分散,恋人蹈海,知交零落,只剩下了他,偏偏尘世与佛陀都捕不住他的心,如此,那别人身上少有的残忍的孩子气便变成赌气,赌注就是自己的命。

酒桌上谈笑风生的朋友们,还有花丛中数不尽的相好,都断然想不出,曼殊为何会疯魔般地迷上了吃。旁的不说,只说吃冰,他一天要吃上五六斤,直吃到人事不醒,次日醒来照旧;只可惜那时没人破除虚妄,看清他不是迷上了吃,而是迷上了死。在饕餮的日子里,莲花座、须弥山全都近在眼前,他心里定然有狠狠的快意:别人吃东西,是要将这一世的人间彻底行过,我吃东西,为何就不能是为了跟世人说,这样的人间,原本就不值一过?真是人世里少有的怪毛病啊—只要不高兴,他便要吃东西,疯狂地吃,一直吃到涕泪横流,只是那时候的他还不知,他竟然会死在这上头。

一生中的多数时刻,别人看他酒杯里写诗,美人背上题字,却不知他一生都似在暴风里行舟,刀尖上打坐。

1918年,他死了。

这个人,像一块天地初分时的石头躺在那里,似是抵抗,似是磨洗,万般知识经过了他,无上清凉经过了他,他只当作没看见没听见,由它们前去,留他孤零零地在雨水和泪水里看见自己。即使他死了,墓碑上也该刻下他心底的话:破禅好,不破禅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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